中文的“禅”或“禅那”是梵文“Dhyana”的音译,英文通常把它译为“沉思”或“冥想”(Meditation)。它的起源,按照传统的说法是:释迦所传授的佛法,除见诸佛经的教义之外,还有“以心传心,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教外别传”。释迦只传授了一个弟子,这个弟子又传授给一个弟子。这样在印度传了二十八世,到菩提达摩(Bodhidharma)。菩提达摩于南朝宋末、公元五二〇至五二六年间到中国,成为禅宗在中国的始祖。
按照传统的说法,菩提达摩来到中国后,把释迦的心法传授给慧可(公元四八六至五九三年),是为中国禅宗的二祖,又经僧璨(?至公元六〇六年——译者注)、道信(公元五八〇至六五一年——译者注),传到五祖弘忍(公元六〇五至六七五年)。他的弟子神秀(公元七〇六年卒)创北派,弟子慧能(公元六三八至七一三年)创南派。南派在传播中压倒北派,后来禅宗有势力,各派都祖述慧能的弟子,推崇慧能为六祖。(见道原《传灯录》卷一)
这个传统说法中涉及中国禅宗早期历史的部分,可信程度如何曾受到怀疑,因为在十一世纪之前的文献里,找不到支持这种说法的根据。这个历史考证问题也不是本章所要解决的问题。在这里,只要指出,当代学者对此说多半持怀疑态度,已经够了。在上章里,我们看到,禅宗的理论基础在僧肇和道生的时代就已产生。有了这个基础,禅宗的兴起可以说是顺流而下,势所必然,无须再求助于传说中的菩提达摩来充当中国禅宗的创始人。
禅宗由于神秀和慧能而分裂成北、南两派,乃是历史事实。两派的分歧可以看为上一章所说性宗与空宗分歧的继续。从慧能的自传《坛经·自序品》中我们知道,慧能是广东人,被弘忍收为弟子。弘忍知道自己大限将到,召集所有弟子各以一首诗偈来概括禅宗信仰要义,体认最好的就继承他的衣钵。神秀的诗偈说:
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慧能则针对神秀的诗偈,写了以下这首诗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据说弘忍赞许慧能的诗偈,把衣钵传给了慧能。(见《六祖坛经》卷一)
神秀的诗偈所强调的是道生所说的宇宙心或佛性,慧能所强调的则是僧肇所说的“无”。在禅宗里,有两句常说的话:“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神秀的诗偈表达的是前面一句,慧能的诗偈表达的则是后一句。
禅宗后来依循慧能的路线而发展,正是禅宗的发展使空宗和道家思想的结合达到了顶峰。空宗尊为第三层次真谛的道理,禅宗称之为“第一义”。在上一章里,我们已经看到,关于第三层次的真谛,人无可言说。因此,“第一义”的本性便是“不可说”。据《文益禅师语录》记载,有人问文益禅师(公元九五八年卒):“‘如何是第一义?’师云:‘我向尔道,是第二义。’”
禅师教导弟子的原则是个人接触。为使其他弟子也能受益,禅师的教导被记录下来,成为《语录》。(后来新的儒家也采用了这种办法)从《语录》中可以看到,有的学僧向禅师提出关于禅的根本问题,禅师或者答非所问,如回答说“白菜三分钱一斤”,或甚至把徒弟打一顿。不明个中道理的人,会觉得禅师对徒弟的反应,令人莫名其妙,难以理喻。其实,禅师正是藉此告诉徒弟,这问题是不能回答的(凡对第一义所拟说者作肯定陈述,都是所谓死语,禅宗认为,说死语的人该打),只有靠自己去“悟”,一旦领会,便得彻悟。
第一义不可说,因为“无”不是任何“物”,因此无可说。如果称之为“心”,就是强加给它一个定义,就是对它施加了限制。禅师和道家都称之为落入“言荃”,即掉进了语言的网罗。慧能有一个再传弟子马祖(公元七八八年卒),曾有人问他:“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马祖回答:“为止小儿啼。”问:“啼止时将如何?”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语录》卷一)
另一个徒弟庞居士问马祖:“不与万法为侣者(与万物都无关系者)是什么人?”马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一口吸尽西江水,是无人能做的,因此马祖实际是回答说,不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回答呢?因为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人若和万物都无联系,他便是超越了万物;既已超越万物,又怎能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还有些禅师以静默来表示“无”或第一义。例如《传灯录》第五卷记载,慧忠国师(公元七七五年卒)“与紫璘供奉论议。既升座,供奉曰:‘请师立义,某甲破。’师曰:‘立义竟。’供奉曰:‘是什么义?’曰:‘果然不见,非公境界。’便下座。”慧忠立的义是不可说的第一义,因此他便以缄默来立义,这是紫璘供奉无法破的。
由这一点来看,任何佛经也无法和第一义挂钩。因此,建立临济宗的义玄禅师(公元八六六年卒)曾说:“你如欲得如法见解,但莫授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始得解脱。”(《古尊宿语录》卷四)
要识得“无”这个第一义的真谛,就是对“无”的意识,这是“识”。因此,修行的方法也只能是“不修之修”。《古尊宿语录》卷一记载,传说马祖在成为怀让(公元七四四年卒)禅师的弟子之前,住在湖南衡山。“独处一庵,惟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怀让“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作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马祖由此而悟,乃拜怀让为师。”
因此,按禅宗的看法,修禅成佛的最好方法便是“不修之修”。这是什么意思呢?它是说由修禅的人照信佛的人通常理解的那样去修行,这其实是“有为”的修行。这种有为的修行也能产生一些功效,但不能持久。黄檗(希运)禅师(公元八四七年卒)说:“设使恒沙劫数,行六度万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何以故?为属因缘造作故。因缘若尽,还归无常。”(《古尊宿语录》卷三)
他又说:“诸行尽归无常,势力皆有尽期。犹如箭射于空,力尽还坠。都归生死轮回。如斯修行,不解佛意,虚受辛苦,岂非大错?”(同上)
他还说:“若未会无心,诸相皆属魔业。……所以菩提等法,本不是有。如来所说,皆是化人。犹如黄叶为金钱,权止小儿啼。……但随缘消旧业,莫更造新殃。”(同上)
因此,最好的修禅便是尽力做眼前当做的事,而无所用心。这正是道家所讲的“无为”和“无心”。这也就是慧远、或者也是道生所说“善不受报”义。实行这样的修持,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目标,无论这个目标多么崇高。修持不是为了任何目的。这样,当人前世积累的业报已经耗尽,就不会再生出新的业,他便能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达到涅槃。
行事为人,无所用心,就是说,一切顺其自然。义玄禅师曾说:“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语录》卷四)许多一心修持的人,不能照这个样子去做,是因为他们对这种做法没有信心。义玄禅师说:“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你若自信不及,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转,被它万境回换,不得自由。你若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你欲识得祖佛么?只你面前听法的是。”(同上)
这样说来,修行需要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心,而抛弃其他一切得失考虑。人需要去做的是以平常心做平常事,如此而已。这是禅师所说的“不修之修”。
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如果修行的途径就是如此,那么这样进行修持的人和不从事修持的人还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没有区别,那么不从事修持的人岂不一样达到涅槃吗?果真如此,大家都能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岂非就不再有生死轮回了?
对这问题的回答是:尽管吃饭穿衣是寻常事,要在做时无求无心,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举例来说,人们通常喜欢漂亮衣着,当衣着受到别人称赞时,心底便不禁顾盼生姿、得意起来。这些都是由穿衣引起的滞着。禅师们所着重的是内心修持,而不需要做任何特殊的事情,诸如宗教组织里的仪式祈祷之类。人只要澄心凝思,一无滞着,这时,以平常心做平常事,自然便是修持。在开始时,或许要用一番心,才能做到无心无待,正如人若要想忘记一件事情,开始时需要提醒自己去忘记。到了后来,渐渐可以“做而无所为”,这时,就需要脱去那一层对自己的勉强,正如人最后忘记了他需要忘记。
因此,不修之修乃是一种修持,正如“不知之知”仍是一种知一样。“不知之知”并非人本来的“无知”,修持得来的自然与人天生的自然也是不同的。人本来的无知和自然是一种天赋,而“不知之知”和“不修之修”则是内心修持的结果。
按佛家的看法,人的修行,不论多久,就其性质说,都只是心灵的准备。要想成佛,必须经历如上章所说的顿悟,这是一种类似跳过悬崖的内心经验。人只有经过这样的内心经验,才可以成佛。
禅师们往往把这种“悟”称作“见道”。南泉禅师普愿(公元八三〇年卒)曾对弟子说:“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岂可强是非也!”(《古尊宿语录》卷十三)人悟道也就是与道合而为一。这时,广漠无垠的“道”不再是“无”,而是一种“无差别境界”。
这种境界按禅师的经验乃是“智与理冥,境与神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最初见于《六祖坛经》,后来的禅师往往援引这两句话,以示人与外部世界的“无差别境界”不是言语所能表达,只有靠人自己经验才能体会。
在这种境界里,人已经抛弃了通常意义的知识,因为这种知识首先就把“人”这个认识主体和“世界”这个认识客体分开了。但正如南泉禅师上述前两句话所示,“不知之知”把禅僧带入一种知识与真理不分、人的心灵与它的对象合为一体的状态,以至认识的主体和认识的客体不再有任何区别。这不是没有知识,它与盲目的无知是全然不同的。这是“不知之知”,是南泉禅师所要表达的意思。
当禅僧处在顿悟前夕时,他特别需要师父的帮助。当学僧要在心灵中跳过那道悬崖时,师父给予的些许帮助,就意味着极大的帮助。在这时候,禅师采用的方法往往是“一声棒喝”。禅宗在文献里记载了许多这样的例子。师父向徒弟提出许多问题后,会突然用棒或竹篾打他几下。如果时间正好,徒弟往往因此而得到顿悟。怎样解释这一点呢?看来,师父打徒弟,正是藉这样的行动,把徒弟推入在悬崖上向前一跃的那种心理状态,而这是徒弟在精神上早已等待着的一刻。
为形容“顿悟”,禅师们用一个比喻说:“如桶底子脱。”当桶底忽然脱落时,桶里的东西,在刹那间都掉出去了。人在修禅的过程中,到一个时候,心里的种种负担,会像是忽然没有了,各种问题都自行解决了。这不是通常人们理解的解决了思想问题,而是所有原来的问题,都不再成其为问题了。这就是何以称“道”为“不疑之道”的缘故。
人经历“顿悟”之后,并不是由此得到了另一样东西。舒州禅师清远(公元一一二二年卒)曾说:“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的,在什么处?所以道,向前迷的,便是即今悟的;即今悟的,便是向前迷的。”(《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二)这是说,人在“悟”了之后,先前的“迷”岂还在吗?先前的“迷”已被今日的“悟”所替代。今日的“悟”便是先前的“迷”。在上一章里,我们看到,僧肇和道生指出:真实只是一个现象。禅宗有一句惯用语:“山是山,水是水。”当人在迷雾中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在人顿悟之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禅师还有另一句常用的话:“骑驴觅驴”,它被用来指人想在现象之外找真实,或人想在生死轮回之外找涅槃。舒州禅师说:“只有两种病:一是骑驴觅驴,一是骑驴不肯下。你道骑却驴了,更觅驴,可杀,是大病;山僧向你道,不要觅。灵利人当下识得,除却觅驴病,狂心遂息。”
“既识得驴了,骑了不肯下,此一病最难医。山僧向你道:不要骑。你便是驴,尽山河大地是个驴,你作么生骑?你若骑,管取病不去。若不骑,十方世界廓落地。此二病一时去,心下无一事,名为道人,复有什么事?”(同上)人在顿悟之后,如还坚持要得到别的什么东西,就如同骑驴觅驴和骑驴不肯下一样。
黄檗禅师说:“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嘴上安嘴。”(《古尊宿语录》卷三)如果达到顿悟,这时候一切都是佛事,处处都见佛陀。据说,有一个禅僧进入庙里,向佛像身上吐痰。庙里人批评他,他说:“请告我,何处无菩萨?”(《传灯录》卷二十七)
因此,禅师像寻常人那样生活,做寻常人所做的事情;经过从迷到悟的过程,他已把肉体的性情放下,而进入了禅定的境界。而在此之后,他还要离开禅定的境界,重返世俗人间。这便是禅师所说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到了百尺竿头,便是象征着顿悟,“更进一步”是表明到了顿悟,已经到了悟的顶峰,但前面还有事情要做。还要做的无非还是寻常生活中的寻常事情。正如南泉禅师所说,“直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履。”(《古尊宿语录》卷十二)
圣人虽然仍旧生活在此岸世界之中,但他对彼岸世界的领悟并不是白费了工夫。他所做的事情虽然还和普通人一样,但这些事情对圣人却有不同的意义。百丈禅师怀海(公元八一四年卒)曾说:“未悟未解时名贪嗔,悟了唤作佛慧。故云:‘不异旧时人,异旧时行履处。’”(《古尊宿语录》卷一)此处末句文字可能有误,怀海法师想说的显然是“不异旧时行履处,只异旧时人”。
人和旧时不同了,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虽然和别人一样,但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滞着。这就是禅语常说的:“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着衣,未曾挂着一缕丝。”(《古尊宿语录》卷三、卷十六)
禅僧还有另一句常说的话:“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传灯录》卷八)人们或许会问:如果担水砍柴皆是妙道,那么,“事父事君”难道就没有妙道在其中吗?如果从禅宗教义里寻找这个问题的逻辑结论,回答只能是肯定的。但是,禅师们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只有留待新的儒家去回答。这是在下面几章里将要讨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