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和郭象在《庄子注》里从理论上阐述了一个人超越事物差别之后,得以不再依循别人的意旨生活,而率性任情地过自己的生活(“弃彼任我”)。这种思想和生活方式乃是中国古人称为“风流”的实质。
为理解“风流”的含义,需要读《世说新语》(简称《世说》),这是晋朝刘义庆(公元四〇三至四四四年)的著作,刘峻(公元四六三至五二一年)注。晋朝的新道家和他们的佛僧友人以当时所盛称的“清谈”著名,从字面含义说,“清谈”是清新、精妙的谈话。它的艺术性在于运用精妙而又简练的语言,表达(往往是道家的)创意清新的思想。由于它的精微思想和含蓄而富妙趣的语言,因此只能在智力较高又互相熟悉、旗鼓相当的朋友之间进行,而被认为是一种“阳春白雪”式的高水平智力活动。《世说》就是当时名士间清谈的一部辑录,从中可以看到三四世纪间风流自赏的名士们的生动形象。因此,《世说》一书问世后,便成了探索“风流”传统的一部主要资料书。
究竟“风流”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含义丰富而又难以确切说明的语词。从字面上说,“风流”是荡漾着的“风”和“流水”,和人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它似乎暗示了有些人放浪形骸、自由自在的一种生活风格。
我对英语中“浪漫”(romantic)和“浪漫主义”(romanticism)两个词的含义还未能充分领略;但我大致感觉到,这两个词和“风流”的意思颇为接近。在中国思想史上,“风流”主要是和道家思想相连的。这是在本书第二章里,我说中国历史上,儒家和道家的地位与作用有点类似西方历史上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原因之一。
在中国历史上,汉朝(公元前二〇六至公元二二〇年)和晋朝(公元二六五至四二〇年)不仅是两个不同的朝代,它们的社会、政治、文化都十分不同,以致成为两种文学、艺术和生活方式的代表:汉代的风格是庄严、雄浑,晋代的风格则是俊雅和旷达疏放。俊雅也是“风流”的一个特征。
在这里,先要说一下道家著作中《列子》一书(古本已佚失)今本八篇中的第七篇《杨朱》篇(Anton Forke的英译本把它译作“杨朱的乐园”)。在本书第六章里已经指出,它并不真正代表中国古代哲学家杨朱的思想。现代中国学者考证,今本《列子》(内容多为民间故事、寓言和神话传说)是公元三世纪的一部著述,因此,其中的《杨朱》篇也应是公元三世纪间的著作。它与三世纪的思潮十分吻合,实际上反映了“风流”的一个方面。
在《杨朱》篇里,把“外”和“内”加以区别。这位假托的杨朱说:“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
《杨朱》篇里有一段虚构了公元前六世纪郑国著名政治家子产和他的哥哥、弟弟的谈话。子产治国三年,成绩斐然。但是,他的哥哥和弟弟,一个酗酒,一个好色,子产也莫能奈何他们。一天,子产和他的哥哥、弟弟谈话,对他们说:“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
他的哥哥、弟弟回答说:“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杨朱》篇所说的“治内”相当于郭象所说的“任我”而活,所说的“治外”相当于郭象所说的“从人”而活。人活着,应当听从自己内心,而不是矫情迎合别人。也就是说,人活着,或循理或顺情,都应当出自纯真的内心,而不是为了迎合时尚。用三四世纪时通用的语言来说,就是任“自然”,而不是循“名教”。这是所有新道家人士都一致的认识,但其间还有区别,以郭象为代表的理性派强调要按理性的要求来生活,而另一批任情派则主张要率性任情地生活,这是下面所要讲的。
《杨朱》篇所代表的就是率性任情一派思想的极端形式。其中有一段是晏平仲(晏婴)问养生于管夷吾(管仲)的故事。(晏婴和管仲都是春秋时代齐国的政治家,但并不同时。)管仲回答说:“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婴问:“其目奈何?”(“具体内容是什么?”)
管仲回答说:“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膻;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
“凡引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这是说,凡以上所引乃是人生烦恼的主要原因,把它们除去,以享天年,无论是一天、一月、一年、十年——这便是养生。若死死抓住令人烦恼的事情,在忧戚中生活而不能自拔,纵使长寿,活到百年、千年以至万年,这不是我所说的养生。
接下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
“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进一步领悟了。)
《杨朱》篇这里所描述的可以认为是代表了晋朝的一种精神,但不是全部,也不能说是其中最好的。在这一篇里上面所引述的,《杨朱》所感兴趣的只是一种粗鄙的享乐。在新道家看来,这种享乐也不是必定要予以鄙视,但如果一个人刻意追求这种享乐,那并不是“风流”的真意所在。
《世说》中有一个关于刘伶的故事,刘伶(约公元二二一至约三〇〇年)是竹林七贤之一。故事中说,刘伶在家里喜欢一丝不挂,为此受到别人批评。刘伶回答批评他的人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有裆裤),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任诞》)刘伶在家里一丝不挂,诚然是以此为乐,但他还从中感受到自在于天地宇宙之中。这种感觉正是“风流”的实质所在。
有这种超世感觉和追随道家修身养生的人,对“快乐”有一种比对具体物欲享乐更高的需要,也具有更敏锐的感觉。《世说》中记录了当时一些著名学者的脱俗举止。他们率性纯真地行动,却全然无意于物欲的享乐。例如,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字子猷,约公元三八八年卒)住在山阴(离现杭州不远),“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同上)朋友之间有真情,不在于见面亲热一番与否,因此,王徽之去探视戴安道,却又不前而返。
《世说》中另一则说:“钟士季(名会,公元二二五至二四六年,是政治家、将军,又是一位文人)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公元二二三至二六二年),钟要于时贤隽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向秀)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世说·简傲》)
晋朝人喜欢称颂名人的体态和精神美。嵇康被时人比作“松下风”,称颂他“若孤松”、“若玉山”(《世说·容止》)。大概钟会也听到这些称颂嵇康的话,他约一些显要朋友一起去拜访嵇康,也看到了嵇康令人羡慕的容止。嵇康则并不在意别人的评论,也不以显要来访为意,因此并不理会钟,钟也不需要嵇康的曲意逢迎。两人互相会面,都以孤高自赏,心照可以不宣,因此便有了上面的对话。
《世说》中另一则故事说:“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世说·任诞》)
两人没有交谈,因为他们共同醉心的是音乐的纯美和心灵在音乐中的交流,王徽之请桓伊为他吹一曲,是为了欣赏音乐。桓伊知道难得遇到知音,而王徽之精于音乐,于是折回来为王吹了三曲,然后登车而去。两人都从对方得到了艺术的满足,这时,彼此还需要说什么呢?
《世说》中还有一段故事记名僧支遁(公元三一四至三六六年)喜欢仙鹤。一次,一位朋友送他一对小鹤。这一对小鹤逐渐长大,支遁怕它们飞走,于是把它们的翅膀剪短。仙鹤展翅想飞时,却飞不起来,垂头丧气地看自己的翅膀。支遁也感到仙鹤懊丧,说道:“既有凌霄之志,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于是等仙鹤翅膀再次长大时,让它们自行飞去了。
《世说》中还有一则故事是讲阮籍(哲学家、诗人,公元二一〇至二六三年)和他的侄子阮咸,两人都名列竹林七贤之中。“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上去,便共饮之。”(同上)
支遁对鹤的同情以及阮氏一家对猪趋近就瓮饮酒不以为意,表明他们看自己和宇宙万物是同等的,没有高下之分,也没有异类之别。这种“同于万物”的感觉正是“风流”的重要思想基础,也是一个人成为艺术家所必须有的品质,因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要能够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注入所要表现的对象,然后通过自身这个中介再表现出来。支遁不愿成为别人的玩物,他把自己的性情注入了仙鹤;虽然人们并不认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其实,就这个意义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在第十章里我们看到,庄子心目中的圣人能够超脱于常人的感情,他对外物的本性了解得如此透彻,对它们的流动不居和形态变化已经习以为常,而“以理化情”了。《世说》中记载了许多这样的事例,其中十分著名的一个例子是东晋谢安(公元三二〇至三八五年)的故事。他在晋国任丞相时,北方秦国大举攻晋。秦帝亲自率军并吹嘘说,秦军将士,铺天盖地,投鞭长江,可使长江断流。当时晋人十分惊恐,谢安派他的侄儿谢玄率军迎战。公元三八三年,两军在淝水一线决战,谢玄大胜,秦军败退。当战胜的消息报来时,谢安正与友人下棋。他拆信看后,把信放在一旁,继续与客人下棋。客人问,前方有什么消息,谢安悠静地回答说:“小儿辈大破贼。”(《世说·雅量》)
《三国志·魏书》中卷二十八《钟会传》引何劭《王弼传》,记载了何晏(公元二四九年卒)与王弼(著名的《老子》注释家,公元二二六至二四九年)两人关于感情的一次谈话。何晏沿袭庄子“以理化情”的看法,“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充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汉代的谶纬经学家以孔子为神,魏晋玄学家认为孔子也是人,但乃是“圣人”,与常人不同之处在于圣人“与无同体”,没有喜、怒、哀、乐等感情。王弼独持己见,认为圣人“有情而无累”。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王弼没有更多发挥。后来隔了许久,新的儒家——本书第二十四章将加以讨论——对此加以发挥。在这里,我们只需要指出一点,即:虽然许多新道家注重理性,但也还有许多是重情的。
如前所述,新道家强调含蓄的敏感。由于这种敏感再加上前述重情派的“自我表现”理论,这就无怪乎其中许多人在动情时,不拘时间、地点便宣泄出来。
这方面的一个实例是《世说》引述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公元二三四至三〇五年)的故事。王戎的孩子夭折,“山简往省之,王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世说·伤逝》)
王戎的这番话正好说明,为什么新道家中有许多人如此多情善感。使他们动情的不是个人得失,而是对人生或宇宙的某个方面的领悟和由此而来的感触。《世说》中有一则关于卫玠(公元二八六至三一二年,当时传颂的美男子)的故事说:“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世说·言语》)
《世说》中讲到前述工于奏笛的桓伊,还说:“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世说·任诞》)
这些“风流”倜傥的名士,既富于深沉的敏感,胸中块垒自然与常人不同,在别人无动于衷的地方常会怵然于心。他们对人生和宇宙有情,也就包括了对自己有情,以至不能自已。《世说》中记载:“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同上)琅琊人王伯舆就是指自己。
在西方,浪漫主义往往包含有性的因素在其中。在中文里,“风流”的含义也同样有那重意思,特别是到了后来,“风流”这个词在中文里,性的味道显得更多。就晋代新道家来说,他们对性的态度,与其说是注意肉体欲望,不如说是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来对待异性。举例来说,《世说》中有关于阮籍的一则故事。“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同上)
《世说》还记载山涛(政治家、将军,公元二〇五至二八三年)、嵇康和阮籍“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当时中国的风俗,妇道人家和丈夫的朋友是不能交往的。因此韩氏对山涛说,下次这两位朋友来时,容她在暗处看看这两位。下次嵇、阮两人来访时,韩氏便置酒肴,要丈夫留两人过夜,她在隔壁墙孔偷窥了一夜。第二天,山涛到夫人房间问道:“他们两人如何?”夫人回答:“论才华,你不如他们,但你的学识足以与他们相交。”山涛说:“他们也认为我的学识在他们之上。”(见《世说·贤媛》)
上面两则故事使我们看到,阮籍和韩氏欣赏异性美,却没有更多的要求;或者可以说,他们对美的欣赏使他们忘记了性的因素。
这些可以说是晋代新道家风格的特点和当时所谓“风流”的实质。在他们的思想里,风流来自“自然”,而自然与儒家倡导的名教(道德规范制度等)则是对立的。这是儒家衰微的时期,而当时的著名学者乐广(公元三〇四年卒)还是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世说·德行》)本书第二十四章将会讲到,新的儒家便是到“名教”中寻找乐地的一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