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以老子为楚国人(今河南省南部),与孔子同时而比孔子年长,传说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老子》一书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哲学著作。经近代学者考证,上述看法有很大改变,有的学者认为老子出生时代晚于孔子。
传说老子姓李,名聃。对读中国哲学的人来说,重要的问题有二:老子是什么时代的人?《老子》这部书是什么时代的书?这两个问题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很可能,老子出生在孔子之前,而《老子》这部书是后人依托之作。这也正是我的看法。这样,历来对老子生平的说法不必全都否定,历来的说法中并没有提老子著有《老子》其书。因此,我倾向于接受传统关于老子生平的说法,而同时把《老子》一书的著作年代放到后来。在我写《中国哲学史》(两卷本)时,曾提出《老子》一书的著作年代大概在惠施和公孙龙之前,现在我认为《老子》一书的著作年代比我以前所设想的更晚,应在惠施和公孙龙之后。这是因为《老子》书中有不少关于“无名”的讨论,这只能是在人们对“名”的观念有了发展之后。
我所持的这种观点并不要求我认定老子其人和《老子》其书毫无关系。《老子》书中也可能有若干段落是来自老子。我的看法是:《老子》一书的思想体系不可能产生于孔子之前,或与孔子同时。在下面,为避免卖弄之嫌,在援引《老子》时,我还是援旧例称:老子如何如何说,如同我们今天仍旧用“日出”、“日落”这些词语,虽然我们知道,太阳在太空中并没有出,也没有入。
在上一章里,我们看到,名家的思想家们揭示出“超乎形象之外”或说“形而上”的存在。大多数人只思考“形而下”的存在,即现实世界。他们觉得,现实世界是可见的,因此,表达它时并无困难;在表达时,虽然使用名字,也不觉得那仅仅是“名”。名家的思想家开始对“名”进行讨论,在思维上乃是一大进步。对“名”的思考乃是对“思考”进行思考,它是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思维。
一切“形而下”的事物都有名字,或至少有命名的可能,它们是可以命名的。老子却指出,除了“可以命名的”之外,还有“无法命名的”。形而上的事物也并非都无法命名,例如共相,它们是形而上的,却不是“无法命名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凡“无以命名的”必定是形而上的。道家所说的“道”和“德”便是属于这一类的概念。
在《老子》第一章里,开头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在第三十二章里又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始制有名。”再看第四十一章:“道隐无名。”在道家思想中,区别“有”和“无”、“有名”和“无名”;其实,这两个区别只是一个区别,只是“有名”和“无名”的区别,“有”和“无”只是“有名”和“无名”的缩称。天地万物都是可以赋予名字的,故此,称天为天,称地为地,万物各从其类,各有其名。有天地万物,就有天地万物之名。因此老子说:“始制有名。”“道”是无从命名的,而万物之名又都是由道而来,这便是老子所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道作为万物本原,无从命名,所以无法用语言表达它。但我们又想要表达它,便不得不用语言来加以形容。称它为“道”,“道”其实不是一个名字。这就是说,我们称道为道,和我们称一张桌子为桌子是不同的。当我们称呼一张桌子为桌子时,它有某些属性,使我们可以称它为“桌子”。但是我们称“道”为“道”时,不是因为它有某些可以名状的属性,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指称,或用中国哲学惯用的词语,称它是“无名之名”。《老子》第二十一章说:“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道是万物之所由来。既然物从来自在,道就从来自在,道这个指称也就从来自在。它是一切起源的起源,因此它见到了一切的起源。“道”这个名字既然从来自在,因此它长存;而这在现实之中根本不是一个名字。因此《老子》第一章里说:“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这只是一个形式的命题,而不是一个积极的命题。这就是说,它并没有对话题提供任何信息。道家认为,既然有万物,万物必定有它们的由来,于是便把这个“由来”称作“道”。它其实不是一个名字。“道”这个概念也只是一个形式命题,并不是一个积极命题。这就是说,它对万物所由来的这个“由来”,并没有作任何描述。我们所能说的是:“道”既是万物之所由来,它就不是万物之一;如果它是万物之一,它就不是万物之所由来。每一个事物都有一个名字,道不是一个事物,因此,它没有名字,因此,“道常无名,朴。”
任何事物,自一开始出现就是一个存在物,万有便是由此而来,万有意味着首先必须有存在。这里所用的“首先”,并不是指时间中的某一点,而是指逻辑上的先后。举例来说,我们说世上必须首先有某种动物,然后才有人。这句话里的“首先有某种动物”,是指时间上的先后。但是如果我们说,有人类之前,先要有动物,这里的“先”,是指逻辑上的先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论是对历史事实做了多年观察之后作出的论断。但是,上述“有人类之前,先要有动物”这句话并没有对事实作出任何论断。它只是在逻辑上指出,有人类之前,必先有动物。依同样的道理,万有必须首先有“有”,这就是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章所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含义。
老子的这句话并不意味着,从前曾有一个“无”的时期,后来从“无”之中跳出“有”。它只是说,如果我们分析事物的存在,就会看见,首先需要有“有”,而后才能出现事物。“道”是不可名状的,是“非有”,正由于“非有”的存在,才能出现“有”和“万有”。因此,在出现“有”之前,需要有“非有”,或称“无”,从逻辑说,若没有“无”,便没有“有”和“万有”。这里所说的是本体论,不是宇宙论,它与时间和现实没有关系。在时间和现实之中,没有“有”,有的只是具体的万物。
存在着的事物有千千万万,但只是一个“有”。《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所说的“一”,即“有”。说“道生一”,也就是说“有”生于“无”。关于“二”和“三”,有许多不同的解释,《道德经》在这里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意思就是从“有”产生出万物。有是一,二和三则是“多”的开始。
《庄子·天下》篇里说,老子“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这是说,老子的学说以“太一”和“无有为常”作为主旨。太一即道,道生一,因此,道称为“太一”。“常”的含义是永久、永在。万物都是变动不居的,但决定万物变动的法则却是不变的。因此,《老子》书中的“常”字,既是“恒常”,又是“常则”。如《老子》第四十八章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又如第七十九章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在主宰事物变化的法则中,最根本的一条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话:“物极必反。”这四个字源自老子的思想,但不是老子的原话。老子的原话见《道德经》第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和第二十五章所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这是老子归纳的自然法则。因此,《道德经》第五十八章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又如第二十二章所说:“少则得,多则惑。”第二十三章又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第四十三章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又如第四十二章所说:“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所有这些看似反论的话,只要人懂得了自然的根本法则,便知道它们不是反论。只是常人不懂得自然法则,便觉得它们真是难解。因此,老子在第四十一章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人们会问:如果物极必反,那么“极”在哪里呢?任何事物的发展超过了人们认为的极限,那又将如何呢?是否还有一个绝对的限度呢?在《道德经》里,没有提出这个问题,因此也没有对它的明确答案。但是,如果当时有人对老子提出这个问题,我估计,老子的回答将是:万物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预先划出的绝对限度。就人类的活动来说,人的进化到哪里为止,全在于人的主观感觉和客观情况。以牛顿为例,他自认对宇宙的知识只相当于一个在海滩上玩耍的孩子对大海的了解。牛顿尽管在物理学方面已经取得巨大的成就,他的自我感觉是在知识领域里,还远远没有走到极限。但是,如果有一个高中学生,读完了高中物理学教科书,就此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物理学的全部知识,也就不可能在科学知识上再有所进步,而且将会“倒退”。老子在《道德经》第九章告诉人们:“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骄傲就是一个人的进步已到达极限的标志,它是任何人首先要力戒的事情。
任何一种活动的前进极限还要看客观的情况。人如果吃得太多,就会噎食。吃得太多时,本来对人身体有益的食物会倒转来成为对人有害。人在饮食上应当适度;至于多少是“适度”,则要看各人的年龄、健康和食品的质量而定。
这些是左右事物变化的法则,老子称之为“常”。《道德经》第十六章说:“知常曰明。”接下去说:“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这是说,知道事物变化的常理,人的思想就明智,明智的人就得以避免偏见;没有偏见,人的思想才能全面;思想全面才能胸怀广阔;胸怀广阔的人得见真理;得见真理的人将持续不败,终身也不会跌倒。
在《道德经》第十六章里,老子告诫人们:“不知常,妄作,凶。”人应当懂得天地间万事万物流动变化、相反相成的常理,为人处世要合乎自然的常理,这便是老子所说的“知常曰明”。具体如何实践呢?老子以为,一个人如果想要成就某件事,他就要把自己放在成就事情的对面;如果他想保持任何事情,就要承认在事情之中已经有了它自身的对立面。如果一个人想要强大,他就首先要看到自己处在一个软弱的地位。如果人们想要保持资本主义,就要首先看到其中已有某种社会主义成分。
因此,在《道德经》第七章里,老子向人们说:“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在第二十二章里,他又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自是、不自伐,这是老子所强调的首要之点。
在《道德经》第四十五章里,老子还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第二十二章又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不求全,这是老子所强调的第二点。
道家最关心的问题是:人生在世,怎样才能全生?怎样才能避祸?(请参阅本书第六章末)这里便是老子的回答。他认为,一个谨慎的人应当温和、谦虚、知足。温和就能保持自己的力量强大。谦虚就能使人不断进步。凡事知足,使人处任何事情,不致过分。如第三十二章告诫人们:“知止所以不殆。”又如第二十九章所说:“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过分)。”
所有这些都可以从“反者道之动”的原理中引申出来。道家的“无为”,也同样可以从这个总原理中引申出来。道家主张无为,并不是叫人完全不动,或不做任何事情。它的用意是叫人不要以多为胜,“少”就是抓住要害;也意味着,行事为人不要矫揉造作,不要恣肆放荡。
人的活动也如其他东西一样,过多就反而有害。人做一桩事,是想完成那一桩事。如果做得过分,结果可能比不做更糟。中国有“画蛇添足”的故事,叙述两个人比赛画蛇,先完成者获胜。而那个先完成者看另一个人落在后面,就利用自己占先的富余时间,为所画的蛇再添上四只脚。这样一来,他所画的就不是蛇,结果转胜为败。这是告诫人:行事过分,将招来失败。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八章里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意思也是说,行事不要过分,并不是叫人不要做事。
矫揉造作和轻率放肆是顺其自然的对立面。老子认为,道就是万物之所由来。万物在生成过程之中,都有“道”在其中。在万物之中的“道”就是“德”,“德”的含义是“能力”或“品德”,它可以解释为万物本有的品质,也可以解释为在人伦关系中的德行。因此,“德”就是事物的本性。这就是《道德经》第五十一章所说的“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是万物的由来,“德”则是万物本性的依据。
按照“无为”的理论,人的活动应限于“必要和顺乎自然”的范围。“必要”是指达到某个具体有限的目标;“顺乎自然”是指按照时势和事物的本性,不强行要求。人行事为人,要力求平易朴实。“朴”是老子和道家的一个重要思想。道就是“朴”之最,因为它连名字也没有(《道德经》第三十七章称道是“无名之朴”)。其次是“德”,它就是事物天生的本性。人要循德求道,道和德就要求人简朴。
人顺德,就是顺事物的本性行事,这时人的生活就超越了世俗的是非善恶。老子在《道德经》第二章告诉人们:“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因此,老子蔑视儒家道德所主张的仁义,认为那是由于人对万物的由来和万物的本性疏离而产生的。《道德经》第三十八章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是道家和儒家思想冲突的一个事例。
照道家的看法,人失去了原有的德,乃是因为欲望太多,知识太多。人竭力满足欲望,以求快乐。但是,欲壑难填,当人力求满足无穷的欲望时,所达到的适得其反。老子在《道德经》第十二章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因此,《道德经》第四十六章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这是老子强调清心寡欲的由来。
和强调寡欲相联,老子还强调,人要弃智。老子看到,知识本身就是欲望的一个对象;它又引起人的更多欲望,成为人满足欲望、达到目的的帮手。知识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仆人。人的知识越多,就越不知足、不知止。因此,《道德经》第十八章说:“智慧出,有大伪。”
从上述思想中,老子发展出他的政治理论。道家和儒家相同的一点是:认为在理想国里,国家首脑应当是一个圣人,唯有圣人才能担当起治国的重任,圣人也应该成为理想国的统治者。道家和儒家不同的地方在于:儒家认为,圣人治国,应当为大众多做事情;而道家认为,圣人治国,不是要忙于做事,而是要裁撤废除过去本不应做的事情,以至“无为”。老子认为,世事纷繁,种种烦恼,不是因为事情做得太少,而是因为事情做得过多。《道德经》第五十七章里写道:“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老子认为,圣人治国的第一桩事乃是废除这些事情。如《道德经》第十九章所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又如《道德经》第三章所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圣人治国,要除掉世上祸害的根源。继此之后,圣人将实行无为而治。无为而无不为,世事将自然取得成就。这便是《道德经》第五十七章所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道家的另一个看似矛盾的主张是“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第三十七章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是万物之所由来。它不是万物中之一,因此它也不像万物那样不断流动,但万物自然从中生发出来,万物流动不居就是道。因此,道常无为,而无不为。道家认为,国君就应当以道为法,自己无为,而让大众各尽其能。这是“无为”的另一层意思。它经过若干演化,后来成为道家的一个重要主张。
儿童的知识和欲望都比成人少,他们离德不远。因此,《道德经》第二十八章说:“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五十五章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婴儿的率性纯真是人人都应当极力保持的。正因为儿童的生活最接近人的原初状态,所以圣君期望他的民众都像婴儿。如《道德经》第四十九章所说:“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又如《道德经》第六十五章所说:“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这里的“愚”是指质朴纯真。圣人不仅希望他的子民“愚”,也希望自己愚,如《道德经》第二十章所说:“我愚人之心也哉!”在道家思想中,愚并不是一件坏事,倒是一项巨大的美德。
但是,圣人的“愚”和常人以及儿童的“愚”是否一样呢?当然不一样。圣人的“愚”是修养得来的。它高于知识,比知识是多一些东西,而不是少了一些东西。中国人有一句谚语:“大智若愚。”圣人的愚是大智,而不是常人和儿童的“愚”。常人和儿童的“愚”是自然决定的,圣人的“愚”是心灵经过努力而达到的成就,两者之间是截然不同的。后来的道家往往对两者不加区别,在下面讨论庄子的哲学思想时,我们对这一点会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