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克用做出艰难抉择、舍利取义之际,他的对头朱温,正在为了实际利益,毫不犹豫地将昔日的信义踩在脚下。乾宁二年(895)八月底,李克用亲率大军入关勤王的消息刚传到汴州,朱温立刻迫不及待地调集军队再次进攻郓州,大刀向结拜大哥的头上砍去。
有四个月前李克用派来的沙陀援军撑腰,朱瑄决定出城迎战,赢了自然最好,就算输了,也可以借此向李克用申请更多的援助不是?
朱温命大将庞师古设伏于梁山(后来的水泊梁山,此时尚未被湖水包围),自率前军进至大仇(今地不详),于九月十八日与天平、河东联军相遇,发生遭遇战。朱温装作没有准备,诈败诱敌,渐退梁山。
河东将领史完府、何怀宝此前没与朱温交过手,以为宣武军在河南有善战之名,不过是因山中无老虎,岂是咱们沙陀铁骑的对手?所以他们跟在后边,紧追不舍,结结实实地撞进庞师古的埋伏圈,大败,史完府被擒,数百匹战马为宣武军夺走。何怀宝慌忙撤退,被朱温、庞师古一阵追杀。李克用派来的援兵基本上报销了。朱瑄、何怀宝与落在后面的天平兵败回郓州,紧闭城门,坚守不战。
朱温亲至郓州城下察看,发现朱瑄果然不愧是自己的结义大哥,虽败不乱,郓州的城防竟然仍旧完好严密,于是决定不对郓州发起强攻,转个弯儿,南下攻向朱瑾的兖州。
十月二十日,宣武大将葛从周包围了兖州,朱温则自率大军屯于中都,名为给葛从周做后继,实则静待朱瑄出援,好尽可能将天平军主力消灭于野外。
朱瑾自小就是以英勇善战著称的人,但这几年来,惨遭朱三的多次敲打,损失惨重,现在兖州的兵力已经太过虚弱,仅靠自身的力量已无法解围,他不得不寄希望于兄长了。
谁知等了十五天,也就是王行瑜爬上邠州(今陕西彬州)城头,向李克用又哭又号,哀求饶命的那一天,朱瑾没有等来郓州朱瑄的救兵,却等来了另一个兄长——齐州(今山东济南)刺史朱琼——向朱温献城投降的坏消息。兖州由此更显势孤力单。
其实朱瑄一听说朱瑾告急,就在做出兵救援的准备,论亲情,论时势,他都不可能见死不救。但问题是,“地主家也没余粮”,大哥家也没余兵,尽管朱瑄再怎么用尽咬牙吃奶打哆嗦的气力,在保障郓州安全的基本前提下,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只挤出一万余军马。
虽然这点儿军队似乎不足以打退朱老三,但朱老二的危机看来已经不能再拖延了。朱瑄决定,不等了。他叫来了天平马步军都指挥使贺瓌(guī),对这位素有“天平军第一勇将”之称的汉子说:“这一万人马我就交给将军了,你要与河东来的何怀宝将军团结合作,务必救吾弟于危难!”
由于和朱三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朱瑄深知老三最喜欢玩围点打援这一招,又吩咐道:“虽然你们的任务是救兖州,但汴军势大,不必直接前往兖州,拿鸡蛋去碰石头,可引军出西南,出朱温大军之后,断其粮道,这样朱温必然回救,则兖州之围自解。”
贺瓌点点头,但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儿不踏实:就算我军的围魏救赵之计成功,不也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了吗?以久败后的这一万惊弓鸟之师,对付朱温的数万虎狼之众,还回得来吗?再想想:“对了,以往这样重大的军事行动,大帅总是亲临前线,这次您怎么不去了呢?”“嗯,这个,这个嘛,把这个任务,嗯,交给你,不是正对你的最大信任吗……”
十一月十五日(王行瑜放弃邠州出逃的同一天),傍晚,在汴军中都大营,朱温突然接到了探马的急报:发现天平军队在朝待宾馆(今地不详,应在今山东菏泽附近)方向进军。朱温吃了一惊:朱老大也学聪明了,不来力攻,来智取了!
如果情报及时准确,现在果断出击,胜率很大,但问题是:现在出现的敌军,是朱瑄出动的主力,又或者仅仅是一只鱼饵,朱瑄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伏击自己?
平常朱温遇到这类拿不准的问题,可以问问张夫人,以往即使朱温已经出师,只要张夫人认为不妥,派人送一纸书信阻止,朱温也会马上乖乖回去。而且实践证明,爱妻的判断往往比朱温更准确。但问题是,现在她不在。
其实朱温这次也不太想让她来,因为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已志在必得的兖州城里,结义二哥朱瑾的夫人也是一位绝色美女(在下不清楚,她是不是当年引发朱瑾抢夺泰宁事件的齐克让之女)。
既然求不了夫人,朱温只好决定把判断权交给鬼神,他拿起算命先生的家什,给自己占了一卦,一看,运气还真不错,卦辞是“斩关”。朱温大喜,立即点起最精锐的骑兵数千,冲出中都大营,一头扎入苍茫的夜色,斩将夺关去也。
时值冬夜,万木凋零,朔风凛冽,地暗天昏,黑云盖顶,星月无痕,一支宣武军和一支天平军,同时在齐鲁大地上摸黑强行军,仿佛九年前,雪夜争滑州的那一幕再度重演。
由于天太黑,又没有卫星定位系统,双方都迷了路,谁知误打误撞,两军竟于天明时分,相遇于中都以西百余里的钜野。真是有缘百里来相会。一见天平军,朱温立即一马当先,亲率他麾下那群斗志高昂的精锐铁骑掩杀过去。
因为屡败,天平军上至朱瑄,下至每一名士卒,都多多少少患上了点儿“恐汴症”,这次贺瓌、何怀宝等大将依照朱老大的吩咐取道西南,就是害怕与汴军打硬仗,现在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与汴军遭遇,他们以为又中计了,无不大惊失色。
很快,随着汴军骑兵的冲锋,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汴军马槊尖上那雪亮的寒光已清晰可见,迎风招展的帅旗上,那个可怕的“朱”字更是夺人眼球。贺瓌和他的手下见来将竟然还是对方的大BOSS,霎时连最后一点儿抵抗的勇气也丧失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字:逃。
可这一万余天平军大部分是步兵,两条腿哪有人家四条腿跑得快啊?打不了,逃不掉,钜野的原野上发生的已不是战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杀。
贺瓌更加确信自己当初的判断:难怪朱老大这次自己不出来!既然老大你对我不仁,那我也只好对不住了!
贺瓌慌忙策马,奔到一个长满荆棘的大坟丘之上,大喊道:“我是郓州都将贺瓌,愿意投降,不要杀我!”
朱温听说过贺瓌的名声,亲至坟丘之下喊话,贺瓌遂缴械投降。
短暂的钜野之战结束了,六千多名天平士卒永远倒在了原野上,包括贺瓌、柳存、何怀宝三员将军在内的三千多人被俘,几乎没有人逃脱。朱温押着俘虏前往兖州,打算让朱瑾看看自己的战果,让他掂量掂量是不是该开城、投降,再顺便把娇妻献出来。
但那天老天爷的心情似乎与朱温的心情成反比,一早就用阴沉的大脸俯视着大地,看到朱温大获全胜后,也无一点儿喜气,反而越来越差,由阴郁型渐渐转向狂暴型。到了下午,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昏暗,如夜幕降临。
汴军将士不免有些心惊,难道我们惹怒上天了吗?朱温拿出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厉声喝道:“上天是嫌我杀人还不够多!”他又下令,除了几十员将官,将三千多名俘虏全部处死。
三天后,朱瑾登上兖州城头,往下望去,感到了一阵心寒:刚才士卒的报告果然是真的,数十名天平军的将军被绳索绑成了一串,正在城下示众,为首那个他也很熟悉,正是兄长朱瑄麾下的首将贺瓌。
贺瓌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城下,代表的内涵已不言自明:援兵起码暂时是没指望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朱温用箭射上来的一封亲笔信:“朱瑾兄弟,看见了吧?你兄长朱瑄已经把底裤都输掉了!你还幻想着等他来救你吗?还不如现实一点儿,学学你的堂兄朱琼,当个识时务的俊杰,早点儿投降吧!”
朱瑾考虑了几天,派牙将胡规带着自己的回信出城晋见朱温,表示愿意归降,但请求与朱温在延寿门(兖州四门之一)面谈,商定投降条件。
朱温见信大喜,兖、郓这两根硬骨头已经花去了他太多的精力,现在总算有望啃掉一根了。
朱温来到延寿门外,城门已经洞开,护城河的吊桥也已经放了下来,吊桥对面正是他的结义二哥,朱瑾。
两位义兄弟再次相会的场面,气氛格外感人。两人都是满脸堆笑,言语亲切,畅谈昔日团结协作,共破秦宗权的往事,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待该感慨的感慨了,该唏嘘的唏嘘罢,朱瑾提出了最后一个很合理的请求:“我现在就可以把泰宁节帅的印信符节呈献给您。只是,能不能让我的堂兄朱琼进城来取?这样我比较放心。”胜利在望,就是老狐狸也偶尔会放松警惕,朱温毫不起疑,退回大营,命客将刘捍陪同朱琼入城受降。
朱琼、刘捍来到桥头,朱瑾很温和地对刘捍说:“将军请留步,我有些私人的话要单独对我堂兄说。”朱琼只好单独走过吊桥,当他走近朱瑾时,桥下突然跃出一条大汉,一把就将朱琼从马上拽下来,拖入城中。
原来,朱瑾根本不想投降,只是他痛恨朱琼背叛兄弟,故设此计,在城门口伏下了勇士董怀进。一见董怀进得手,朱瑾也迅速入城,拉起吊桥,紧闭城门。等朱温知道上当,已经来不及了,刚刚被朱温树立为识时务典型的朱琼,已经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从城头扔到了城下。
伴随的,还有朱瑾在城头的怒吼:“朱三,你不知道我朱瑾自出道以来,就从不知什么叫害怕吗?让我投降?瞎了你的狗眼!”
杀人这种暴力行为一般能使其他人产生两种心理反应,一是恐惧,一是愤怒。被吓住的是城内部分有所动摇的守兵,现在,他们全部死心塌地地守城:朱瑾连朱琼都可以轻易杀掉,何况我们呢!愤怒的是朱温:被人骗是资深老骗子的最大耻辱。为了解气,朱温下令:“把在钜野俘虏的那些军将都给我砍了!”
眼看着同僚一个个人头落地,贺瓌心如死灰,彻底绝望,就等着过二十年,去做又一条好汉了。谁知,就当大刀高高举起,即将挥到自己头上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停!”众人一看,喊话的竟然是大帅朱温。只见朱温亲自走到贺瓌面前,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本是良将,不幸误投庸主,你今后若能尽忠于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于是,在那一瞬间,侥幸保住一命的贺瓌,对朱温的不杀之恩感激涕零,从此死心塌地为朱温卖命。
虽然收得一员大将,但面对死不投降的朱二哥,朱温感到短期内无法克城,自己得回去了。不是他喜欢半途而废,而是最新情报显示:李克用已返回太原,晋军驰援朱氏兄弟的第三拨数千援兵已经发出。
这回带队的可是两员猛将,非安福迁、史完府之流可比了。一个叫李承嗣,曾协助李存孝打败张濬(jùn)大军;另一个咱们刚打过照面,就是不久前在石门扈驾的史俨。
更严重的情况还在后头:李克用正在集结军马辎重,打算在不久后派遣大军假道魏博,进入郓、兖。李克用的主力,即将投入对己作战。
因此,朱温留下葛从周继续围城,自己先返回汴州,准备应对新情况。没过多久,李承嗣、史俨所率的河东精骑到达郓州,朱温担心葛从周有失,又命他也放弃对兖州的围攻,退往濮州。
这一天傍晚,朱瑾在兖州城头看到了喜人的一幕:围城的葛从周大军主力匆匆忙忙地离开大营,向北撤走,留在营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过了一会儿,混入汴军营中的细作悄悄跑回来报告:听说李克用已经派出大批援兵,会同天平的人马,即将到达兖州,所以葛从周慌慌张张北上迎敌去了。
朱瑾大喜,总算熬过来了。既然面前的敌人已经很弱小,很好欺负了,还要让这位自称在战场上从来不知道害怕的朱二哥,继续缩在城中,就如同让猴子不上树一样困难了。更何况,城中存粮已经不多,而城外汴军大营的辎重还没被搬走,即使只为了让将士吃顿饱饭,朱瑾也决定出击,冲着葛从周的屁股狠狠踢一脚。
当天深夜,朱瑾悄悄率军出城,奇袭汴军大营。汴军大营很快就到了,灯火稀疏,万籁无声。朱瑾有些不安,就算是营中只剩下数千老弱,也不该如此松懈啊?他正打算下令回去,却听两旁喊杀声突起。打着“葛”字大旗的汴军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似的,从三面杀向朱瑾的军队。
原来,朱瑾得到的情报是不完全准确的,李克用派来的援军确实正在向兖州疾进,但距离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短。葛从周率领的大部队只向北走了不太长的一段路,等天一黑,又悄悄返回,埋伏于大营两侧,如同一个垂钓的渔翁,只等着朱瑾上钩。
经过一番苦斗,朱瑾总算挣脱了钩,逃回城中,但已有一千多名泰宁精兵倒在了城外,手下孙汉筠等二十多名将官也当了俘虏。兵力已经很虚弱的朱瑾再经此一败,短期内无力再给葛从周制造麻烦了。葛从周遂正式下令拔营起寨,从容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