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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

施小炜 译

那一天,入了三月时日尚浅,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用毕午餐,便曳杖出门,从位于那座小镇旧城遗址的公园,朝着周边颇多别墅的小山方向,悠悠然曳杖散步去了。

所谓那座小镇,距离东京不算太远,地处海滨,气候温暖。我那时因为身体欠佳,借了间小茅屋住在那里,已有约莫半年了。整个冬天都蛰居在书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然而那一日,天空的颜色里没来由地带着些温情脉脉的蓝,好像是在宣告春天已经悄然降临,于是乎雅兴顿生,寻思去四下里走它一遭。

出门一望,果然不出所料,只见处处农家院落与富户宅邸中的梅花大致皆已谢尽,我家门前那条樱花道上,成行的小树绽出了花蕾,远远望去影影绰绰的绯红一片。春光已然降临了这座小镇。倘在东京,应当还是余寒料峭的时分,而在此地,这个时节季候却正最为宜人。本来这座小镇就南面朝海,自北向西又有高山环护,好似障蔽在屏风的阴影里,便是冬季,也不曾有一天刮过寒风,温润幽静,足以镇慰神经。这一点,深得我意。尤其是三、四月间,海面上吹来的风也不至于太湿漉漉的叫人不快,而天气暖和时,令周身皮肤一紧的舒爽空气静寂澄净,也让人神清气爽,心情愉悦。虽说是东京人的别墅地,这一带的建筑风格倒也不算俗恶,多为老资格的官吏们与退隐的富豪们可以在此安享晚年的那类雅致的格局。沿着绿篱夹道的小径走它一走,也可见到一种稳重与幽寂的风情,无端地使人联想起京都的郊外来。那些房屋的周围大都有一条不太起眼的水沟,潺潺地流淌着似乎是来自山间的清冽的水,随处生长着一些郁郁葱葱的竹丛。这些无疑也都助长了这种风情。只怕德川时代的所谓“根岸里” ,大抵也就是这般模样吧!我边走便如此思忖道。家住东京,难得嗅到花香,而这一带却芬芳弥漫。梅花香、丁香花香,这类芳馨每每会在漫步街头时,突如其来地幽然扑鼻而来。如此说来,便连泥土的颜色也都呈现出黑色,带着湿气,脚趿着木屐走上去,颇觉惬意,绝不会尘土飞扬。大概因为近处就是山吧,地层之下似乎便是岩石,雨后也不至于一片泥泞,反倒是在升腾的水蒸气中,可以感觉到近似花香的微薰。我耳听着林木间鸣啭不歇的小禽娇啼,寻思着准不定还能听到莺啼榛薮呢,须臾便穿过小镇,步向公园而去。

要去公园,就得跨过从小镇火车站驶往某温泉乡的铁道线。那座温泉所在的山峦,就近在十来里开外,山顶上积雪皑皑尚未消融,然而烟霞却已隐隐约约暗生春意,底子里描上了紫色皱襞,那姿影迥然不同于冬季,缓缓飘曳在连绵不绝的民居屋顶上,全貌清晰可见,令人心生眷眷之情。山麓径直延伸过来,于是环绕着这座小镇,就有了几个可爱的丘阜。在这些丘阜向南的斜坡上,开垦出了许多橘园,并且由于从那里可以远眺大海,于是便有了据说是某位亲王殿下的别邸,带有露台与尖塔、涂成白色的洋楼,另外还有各种可以纵目远眺的房屋,藏身在松林梅林竹林之间,忽隐忽现。于是我绕着那座丘阜打了个转,从护城河边朝公园方向走去。说是公园,其实是个极小的玩意儿,方才也曾说到过,可爱的丘阜三面环绕,形成了一个宛似古罗马圆形剧场的圆环,当中没有一棵树,平坦的草坪四下里铺展开去,让人感受到某种祥和,看来十分适合用作孩童们的游戏场所。而北面的丘阜上,有着一片秀美的梅林,算得上本镇的名胜之一。据说从前这片草坪原本是城内武士们的马场。一想到阳光明媚的春日永昼里在此地优哉游哉地驯马的当年武士们的生活,倒也未必就不生出艳羡之心来。如今西边的小山里建起了中学,到了黄昏时分,时不时地便能看见学生们聚集到这片原野上来,练习棒球。然而这一日正午刚过,学生们的身影也没见到,公园里阒无一人,静悄悄的。我在梅林中的茶馆里小坐了片刻,一边吃着店里卖的蜜橘,一边久久地眺望着草坪宁静的景色,毫无来由地,浑身放松,通体快惬,感觉到了一种近来不曾有过的心静神宁。

随后我走出公园,沿着背眼处的近道,朝着别墅萃聚的丘阜,向上走去。那里坡道甚陡峭,是个颇难行走的去处,但只要爬上坡顶,南面的斜坡便徐缓地铺展开去,尽头处便可远眺寥廓无际的大海。恰好从我所站立的地点开始有个半岛,峰峦连绵不绝,一直伸入海中。半岛颈部的海岸线深深地弯了进去,树形奇特的海滨松好似马鬃一般排列成行。白浪仿佛锁链摇曳一般滚滚而来的情致也罢,一碧万顷的水面上点点闪烁的白色帆影也罢,虽说无非寻常可见、会出现在昔日石版画上的景色,然而来到此处一望,倒也不无可观之处,心胸会豁然开朗起来。毕竟这半山腰之地,许是因为日照最佳吧,在整座小镇里也算是最为暖和了,亮堂堂地让人神清目爽,坐在路边一动不动,也会渗出津津汗水来。本来此处应该是一等别墅地才对,不过可能是由于道路狭窄加之又有些碎石磊磊的石阶,汽车无法通行,出人意料地并未建造很多房屋。自打搬来这座小镇之后,来此地漫步若不是第二次也就是第三次,只见两侧绿油油的枝叶掩映下,恰如其分地点缀着些门庭潇洒的邸宅啦,巧用狭隘斜坡地貌、别致脱俗的洋楼啦,墙根缝隙处探头露脸的亭台花坛啦,我一面寻思:咦,这种地方居然有过这种玩意儿吗?一面移步走下那条石阶坡道而去。然后正好来到距离下坡口约莫半町 的去处,沿着一道树篱转角拐过去——此前居然未曾留意到——还有一条向右方转去的细径,顺着它一直走去,便发现了古色苍然的石壁环绕着的一户人家。

那道石壁仿佛是经历过天荒地老的陈年旧物,多处已然摇摇欲坠,爬满了茂密的野藤杂草,那模样与周边其他别墅意趣迥异。一眼望去,我便在心里这样猜测道:大约是从前位于此地的士族府第遗迹吧,而如今很可能无人居住,荒废朽坏,变成空屋了。一开始,我因为走到了这户人家的后侧,正打算沿着鸦雀无声、宛似废墟般的围墙,向着尽头可见的竹丛穿过去,便在此时,从围墙之内,某种奇妙的人声——要不就是鸟禽的鸣叫声吧,总之吵吵嚷嚷的——陡然地漏泄了出来。我将耳朵紧贴在围墙上聆听了片刻,然而那声音好像并无要停下来的意思,最终我脚踩着破败不堪的石块上的豁口,所幸围墙也不算太高,悄悄地爬上了墙去。于是,最先映入将脸隐藏在爬山虎藤叶茂密处窥伺着墙内的我的眼帘的,是紫藤花架下背阴处池塘边的一只白鹤,还有一位身着中式衣装的少女。——别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此话可绝非白日呓语,而是千真万确,那一人一鹤就立在那里,然而当时便连我自己都以为是在白日做梦。言归正传,那只鹤与少女玩耍的院落,位于仿佛将小丘的斜坡剜去了一块大圆坑一般的洼地之中,也同围墙一样,尽管荒芜破败,却有着某种难以割舍的雅致。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就如方才也已说过的,在一个狭窄的所在, 且分明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区域,却能因地制宜百般巧变, 又是茂密的树丛,又是明亮的斜坡,又是池畔汀渚逶迤曲折 的小径,安排得十分巧妙得体。在我偷窥的围墙对面,隔着 约莫十坪 之地,有一如同洞穴般凹陷进去,似乎泥土马上就 要崩落下来的约莫二三丈高的断崖,由北向东堵塞过去,其 阴影之下昏暗潮湿之处,仿佛是用浓烈的铜绿描画出来的清 新的竹枝,生得苍郁齐匀,炫示着宛如刚刚才从地底之下奔 蹿出来似的泼辣的色彩。从那竹丛间,潺潺地引出一条流泉, 在紫藤花架四周迂回半圈,注入池中。池子也煞是古色苍然, 漂浮着满池青青的水草,只见那水草结块成团,忽忽悠悠地 不时微微荡漾,颇具风韵,可知池水似乎也并未腐败。而且, 恰好就从紫藤花架下方,伸出来一条长满绿苔的平坦的石板, 曲曲折折形如“亥”字,竟是一道曲桥。对岸与汀渚相连处, 一株才吐嫩芽的柳树烟霞缭绕,丰茂的枝条拂向水面。穿绕 池塘四周的小径从那柳荫下渐次伸向左手小丘而去,来到那 里以后,地势就变得豁然开朗了,敞亮晴美。那小丘坡度极 柔缓,还算不得假山,上面栽植着五六株老梅,清丽秀雅, 竟也不逊于公园里的梅树,当中散置着些肖似中国太湖石的 巨岩,再往前去情况如何,便不甚分明了。 大概是那些梅树与岩石,令庭院景色因之受限,而在小丘徐缓地形成下坡之处,微微可见瓦葺屋顶的一端,恐怕就是这户邸宅的主屋了吧。不过仅此而已的话,这座院落也许还不能算有甚异样之处。我以上所录只是记述了大体的地势,其实当称这座院落眼目的,还是那座面朝池塘而建的、位于幽暗的竹薮和明亮的丘坡之间的中国风格的小楼。

赏析

这一段描写了“我”无意中发现的中式庭院的样貌。曲折的石桥、太湖石、小丘上的老梅……整座院落“因地制宜百般巧变”。这一坐落于日本海边小镇的中式庭院,无疑是虚构的,而谷崎就是它的“设计师”。谷崎曾两次游访中国,尤其喜爱中国江南的景色,这座庭院的“设计”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神髓。

这座楼,呃,打个比方的话,就好比是箱根特产的木块拼花工艺,让人觉得整体都是以类似紫檀的木料拼组而成的。楼分两层,非常可爱,是一座成人勉强可以在室内站起身来的楼阁。只见楼旁有一株百日红,明净如洗的茶色树干恰似要跟楼顶试比高低一般,由此亦可想而知它是多么小巧了。之所以看去如此可爱,宛如玩具小摆设,一是因为脊瓦简直就像是陶器做成的,晶莹光艳。实际上,这座楼阁的外观,在周遭荒凉的景色中,仿佛用磨光搌布抛过光一般,熠熠生辉。四方覆盖着美丽瓦片的屋檐好似八字胡子,猛然上翘,与下方的卐字图案连缀一片的二楼栏杆一道,调弄着日本建筑里罕见其例的空想性的曲线。本来这种东西出现在这种院落里就很匪夷所思了,而作为装饰物也未免过于夸张。由那位中式服装的少女加以推论,可以猜测或许是有中国人居住在这里。然而,就在我如此眺望之际,楼上的窗牖也罢,楼下的门扉也罢,那卐字图案连缀一片的——比起栏杆来,是更为细小的卐字图案衔接相连——花格门窗一律静静地紧锁着,除了那些花格子后面贴着的玻璃块闪闪放光以外,根本就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的意思。很快,我的注意力转向了楼阁正面悬着的一块匾额。由于距离稍远,辨读起来相当困难,不过我凝神盯视了片刻,渐渐看明白了写作“锁澜阁”的楷书字体。而且那匾额左右的柱子上——这下实在太小无法辨读——还挂着一副对联,其下有花岗岩的石阶,石阶左边有一株高大的胡颓子——实在是大得难得一见的胡颓子呀,我寻思道。与它并排,栽着三棵芭蕉。这些我都一一留意到了。

方才的那只白鹤与少女,就在刚刚提到的石桥正中间的位置,鹤下到了池塘里站着,少女则在桥上蹲着,恰如亲密无间的好友一般嬉戏玩耍。少女伸出一只装着泥鳅之类的罐子,咂舌发出叽喳之音,“喏,给你这个吃”——可能是在这么说吧。那好像是中国话,尽管我不明其意,她却是在用那个国度语言里特有的宛如小鸟鸣啭般的滴滴娇音,这般说道。于是,那只鹤也灵巧地弯曲起柔韧的长颈,将火筷子似的长喙伸进罐子里去,刚见她“呱唧”一下夹起猎物,便又一仰脖子,望着天空,长嘴呱嗒呱嗒地磕巴了两三记,将那身子如同橡胶一般弹跳着的小鱼,向着那根弯弯曲曲、路途漫长的颈项,好像不无难以下咽的感觉,然而又仿佛非常美味,就好似一个人在狼吞虎咽奇长无比的荞麦面条,呲溜呲溜地一气运送了进去。运送进去的同时,我感觉那只鹤猛地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里似乎泛起了一汪苦痛的眼泪。然而这无非是人的感觉而已,她却犹自仰望着天空,谁知道是因了苦痛还是因了美味,反正是呱呱呱地就像鹅叫一般扬声高啼。方才我在墙外听到的,原来就是那只鹤的啼声与少女的说话声。有句谚语叫作“鹤唳一声,众鸟齐喑”,可如今一听,只觉得聒噪不已,并非什么品味高雅的玩意儿。 然而,这当然仅仅 是就声音而言,她那端庄威严的雪白躯体——大概那是一只 丹顶鹤吧——恰巧沐浴着午后向南转去的朗朗日光,璀璨生 辉的身姿与侧畔少女那绚烂的中式衣装交相辉映,令我一时 心醉神迷。鹤每迈出一步,池塘水面上扩散开去的浑浊波纹, 断续投映于波纹之上的雪白姿影,交叠于其上仿佛是将红色 绿色的花纸绞碎后菲菲洒洒飘满池面的中式衣装垂影,环绕 这垂影的碧绿浮萍,而在那浮萍之上再泄漏出金色斑点的水 边垂柳与紫藤花架的倒影——就在这形形色色的光影图案之 中,那位少女心无旁骛,迱逗着那只鹤。她年龄约莫十三四 岁吧,脸圆肤白,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显得乖巧伶俐,上穿 绯色缎子上衣,上面绣着些亮晶晶的花朵儿,下着浓绿色裤子, 桃色袜子配红色布鞋。那模样,就跟图画里画的中土童女人 偶毫无二致。头发看来也是中土习俗,刘海像绢丝流苏似的 剪得齐齐整整,从前额向双眼两侧垂过去,额头上便露出一 座富士山来。虽然稍嫌不自然,却给人以非常可爱天真的感 觉。还有头发后面若隐若现的翡翠耳环啦,戴在手腕上的金 色手镯啦,这一切花里胡哨的色彩,在这晴空万里、爽朗舒 畅的春日正午静谧清幽的院落中,犹如金鱼鳞片一般绚烂闪 耀,却是一种无以言喻的美丽。 细想起来,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少女出现在这种地方,令人觉得不可思议。首先,这座小镇里竟住着中国人,这本身就很奇妙,而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一户人家养有白鹤,我可是从未听人说起过。就这样,我甚至不曾觉察时间推移,一直紧贴在石墙上,耐心地窥视着院内。

赏析

这一段描写了丹顶鹤雪白高雅的身姿,穿中式服装的少女可爱精致的模样,以及一人、一鹤和中国风情的庭院相结合而呈现出的绝妙美景。文中对中式服装的描写可谓详尽,而“我”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忘却了时间的推移,从中可以看出谷崎润一郎本人对中国的了解与喜爱程度之深。

于是乎,从刚才算起已经过去三十来分钟了吧,吃完了食物的鹤颠颠地跑上了池畔汀上的垂柳旁,少女也紧追其后,好像又在那里一道玩耍了起来。这时“吱呀”一声,传来了沉重的音响,锁澜阁的门打开了,从中走出来一位四十来岁、精瘦、黄脸、身穿黑缎子服装的中国人。那男人嘴巴四周与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些淡淡的胡须,一看那眼神就是个难以亲近的角色。尽管还没到腰弯背驼的年纪,但脑袋已微微有些下垂,倒背着双手,不快似的板着面孔,一言不发,从阁前往右穿过紫藤架下,朝着小桥走来,然后向少女瞧去,嚅动着嘴巴似乎想对她说话,然而又这样——好像难为情似的做出一副忸忸怩怩的神情——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在那里。却见那少女刚一看到那男人时天真无邪地笑了,但随后表情逐渐变得悲哀起来,似乎难以揣摩对方的心思,不知道该不该走到他身边去。然而那男人仿佛不好意思似的斜着眼,仅仅是时不时地偷偷瞥视少女一眼,既不呼唤她也不露一丝笑容。这好像又令少女更加悲哀,一对聪敏伶俐的大眼睛热泪盈眶,双眉紧蹙,似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看来早已把鹤忘记了,正在苦苦思考着什么。很快,她怯生生地站起身来,脸上浮出心忧那男人脸色的假笑,小心翼翼地朝他身畔靠近了过去。那男人一见少女走近了来,似乎益发地难为情,鬼鬼祟祟地就要拔脚逃走,这时她立即走到他身边,几乎要抓住他的手,用既像撒娇又像倾吐的声音诉说着什么。男人对此说了什么话——因为是中国话,而且语速很快,又只是极其暧昧地嚅嗫了三言两语,所以我当然未能听清楚——说完之后,他仿佛陡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急急地环顾左右。那双疑神疑鬼、怯怯乔乔的眼睛,在扫视了院落一圈之后,这下又投向了围墙之上,我甚至来不及缩回脑袋,便被他直勾勾地盯住了。然而事已至此,倘若再慌慌张张地缩回头来未免也太可怪,我便一动不动,继续待在那里。那男人起初似乎误以为爬山虎叶影下的我的脸是什么其他物体,颇觉奇怪地端详了一会儿,终于明白真相时好像大吃一惊,把眼睛珠子瞪得老大,然后再次直勾勾地、细细地盯着我怒目而视。我被怒视了约莫半分钟吧,如果我再坚持片刻不知道情况又会怎样,不过其间那男人沉默不言,只是焦躁地瞪着愤怒的眼睛,既不怒骂也没有动手。我刹那之间想道:“这家伙弄不好是个疯子吧?”与此同时,便觉得那男人的一张黄脸格外地瘆人,遂缓缓地从墙上滑落了下来,然后走向尽头的竹林,从那里横穿过某净土宗寺庙境内,朝着电车道方向,走下小丘离去了。

“喂喂,我刚才在那个小丘上看到怪事了。”

回到家中,我便立即这么告诉妻道。谁知妻似乎竟熟知那座府第里的情况,笑话我的迂阔。

“我这不是不知道嘛,有啥办法!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传闻呐。”

“那就得怪你自个儿啦。谁叫你整天闷在书房里,连话儿也不跟人家说一句呢。这种满镇子的人谁都晓得的事情,就你一个人不知道,也怨不得别人呀。”

“可是甭管咋说,那种地方居然有那样的东西,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个中国人跟那个小姑娘到底是咋回事情?难不成是父女俩吗?”

“你看到的那个小姑娘,大概多大岁数?”

“这个嘛,十三岁吧,再不就是十四?”

“哦,是喽。那么就是父女俩啦。不过他俩可都不是中国人哦。”

“可既然不是中国人,怎么会说中国话,还穿中式衣服呢?”

“对呀。就是的哦。”

接着,妻倾其所知,把那户人家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只要一遇到镇上的人,就问东问西仔细打听。于是乎,那户人家的来龙去脉,大致就是下面这么一个情况——

本来这座小镇是旧幕时代 在俸禄数十万石的某大名 城堡周边形成的城关镇,而那座府第则果然如我所料的那般,是先祖代代臣仕于大名近前,姓星冈的侍医的住所。继而到了维新之后,相当于当今家主祖父的人也在那里一直住到了明治三十年 前后,悬壶为业,暇时便耽溺于汉籍诗文,以为嗜好。如今留在那里的院落,便是那时候由那位老爷子建造出来了个大概。只不过,那座锁澜阁倒是后来建成的,原先那里有一个叫作梅崖庄的草庵,遂成了老太爷的隐居处。听说那老太爷活到了八十几岁,而当今的家主靖之助——就是那个身着中式服装的男人——因为父亲过世得早,便是由那位老太爷和母亲养大成人的,据说是个独生子,异常地淘气任性,可是念中学时爷爷便一命归西了,打那以后就与母亲二人寂寥度日。大概是因此之故吧,性格渐渐变得忧郁起来,而后为了排忧解闷,便又是酗酒又是嫖娼,始终让母亲忧心不已。他从东京的帝大 文科毕业是在明治三十七八年前后,那时候,他的放荡生活益发地不堪了。虽然做上了文学士,却也不去求职,又不肯像样地干活,只要手头有了钱就去东京连日游荡,纵算回到了家里来,也整天窝在那座梅崖庄里足不出户,埋头耽读爷爷留下来的汉籍。原本母亲对他学文是极不赞成的,何况祖父生前还曾留下了“攻读医科”的遗训,便劝他继承祖传家业。然而靖之助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起先是进了英文系,没过一年便心生烦厌,转学去了哲学系,又过了一年对此也感到厌倦,再转到了汉文系,花了五年时间才终于算把个大学念完了。

母亲为了让儿子成家立业费尽了心血,可他本人却是那般模样,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结婚的意思,简直无计可施。虽说浪荡,却又并无让他魂颠梦倒的女人,只是自甘堕落地游冶买醉,待在家里时便整日无言、怏怏不乐,除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外,似乎便再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这是那时候的传闻——据说他每每口头禅似的说:“日本太无聊。我想跑到个外国去。”听说每当跟他提起亲事,他一准就会抱怨道:“要不是母亲还健在的话,我老早就跑到外国去了。”然而,就是这个怪人靖之助,却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突然愿意听进母亲的劝告了,以极其普通常见的方式迎娶了媳妇。那是在他二十七岁那一年。那位新媳妇的娘家,也是这座小镇上的世家,祖上曾经在大名府里做过首辅家令。媳妇名叫“静子”,是镇上出了名的大美人,恐怕靖之助也心无不满吧。呃呃,当时人们都风传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肯爽快地应允下了这桩婚事的。于是乎,婚后的一二年间,他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似的,在本地中学里当起了汉文教师,与母亲也关系和洽,不久又生了个名叫照子的女儿,夫妻俩生活和睦。老母亲在照子出生之后没过多久,就仿佛是心安理得了,于是生起了病来,某一年冬天,好像就是在明治四十二年 这一年,撒手西去了。而靖之助的心再度为青年时代的懊恼与寂寞所囚桎,便是在此事发生之后不久。

而妻子静子的性格未能给他以满足,或许是原因之一亦未可知。因为静子虽然是位人品高雅的大家闺秀,却是在泥古守旧的武士家庭里长大成人,好比是清澈透明的湖水,静静的,面容中不无寂寞的神情,是个腼腆的妇人。靖之助对她虽然从不抱怨从不责骂,却在无言之中渐渐表现得态度冷漠起来。尽管良人终日也不搭理她,连饭也不肯好好吃,似乎厌烦家庭的气氛,悄悄逃进了梅崖庄里去,昼夜闭门不出,她却不得不逆来顺受,安之若素。“老爷,有什么心事尽管吩咐与我便好。”偶尔如此试探,良人到最后却总是这番说辞:“没啥,说与你听了也不济事。这事儿跟你八竿子也打不着,你尽管放心好了。”末了总是要来上那么一句:“日本乏味又没趣。我可不喜欢待在日本。”瞧他那模样,不单单是对妻子,而是对小镇子里所有的人——甚或是对整个人生,似乎都心怀强烈的反感。中学教师当然也辞去不做了,阴郁程度比诸年轻时更为激烈,已然无法再凭借酒力与游冶来慰藉了。要说他是如何度过这般孤独时光的,那便是渔猎梅崖山庄里塞满了书架的古书,只消是中国的文学,甭管诗词也罢,戏曲也罢,小说也罢,野史也罢,信手抽来,想读便读,读罢便抛开手去。他的祖父是与槐南、岐山 都曾有过唱和的人物,留下了一部手稿《梅崖诗稿》,靖之助始终将它置诸身畔,自己也不时作上几首诗。那些诗作他从未示人,故不知其巧拙,不过他大概就是借此聊遣幽怀的吧。然而,小镇子里的人们自不待言,个个都同情静子。静子当时是如何贞淑、如何温顺地伺候良人的,一颗愈是遭受任性的病人般的良人冷遇反而益发温柔和顺、体贴入微的慈心,当时变成了整座小镇众口一词的赞誉对象。她自己肯定也以为,长此以往的话,便是良人的心结,也总有一天定会化解开来,在兴冲冲地静待其成吧。

就这样,正当痛楚苦闷的夫妇生活陷入了绝境,束手无策之时,靖之助一日陡然开口说道:“我想到中国去!”而且那意思并非只是去中国走上一遭,而是一去不返,再也不回日本来了。至于他突然提出此话,其间有何深刻缘由,至今仍无一人得知其详。若说有人心知肚明,大约就得算其妻静子了,然而就是对她,靖之助似乎也语焉不详。要之,他平素就喜好中国文学,身畔的器具什物也尽可能使用中国货,对于中国似乎禀怀着特别强烈的憧憬,大约是这份情愫水涨船高,结果就催生出这门心思来了亦未可知。小镇上的人们反正是不会说出什么动听言辞来的,议论纷纭,都道好奇心重也得有个分寸才是。可他本人却心虔志诚,将自家胸中决意告诉了妻子。据传这是他当时所言:“自己希望在中国文明与传统中生活并死去。自己也罢,祖父也罢,之所以能够生活在这贫瘠的日本,总而言之是因为间接地享受了中国思想的恩惠。在自己的身体里,自祖先以来,便一直流淌着中国文明的血,自己的寂寞与忧郁唯有在中国才有可能得到慰藉。”于是,为了遂行其决心,他似乎连种种细节也都妥加考虑,自己离去之后妻儿的安身之策、谋生之计,财产的处理等,均一一商定,交代妥当。“这些年来,多多有劳你了。我这一去,你就当是一辈子再也没有重逢之日好啦。甭管我今后死在哪里,你都不必担心。唯独女儿照子,恕我任性胡为,只能交托给你啦。这个恳求,你就当作是我的遗言吧。”他如此说罢,告别了静子,将房屋宅地之类全部地产都留与了她,为了她娘儿俩将来的生活不至为难而精谋细划。只要静子有意,他还打算办妥离婚手续,据说是她坚持不允,声称诸事皆可依你,唯独此事还请手下留情。“自己生是星冈家的媳妇,死了也是星冈家的鬼。这套房屋还有照子,就算是你留给我的念物,哪怕你不在了,我这颗心还是跟你在时一样,只管过我的日子。”她如此说道。靖之助没有拂逆其意,除了房产外还有些浮财,全都兑换作了现金——那金额有人说是二三万块钱,也有人说只怕有六七万块钱——拿着那钱,终于跑到中国去了。

当然,靖之助自此以后便再也不曾有过鸿来雁往。静子伴着当时只有五六岁的照子,就如同在良人面前设誓的那般,年复一年,一颗贞淑之心坚守不渝,忍耐着枯寂的生活。一日三餐,她必定也为良人摆好一副碗筷;祖父和婆母的佛事,她也从不懈怠,悉心经营。这些都成了小镇上的美谈,众口相传。就这样六七年逝去,照子也长到十二岁了。

然而,就在一年之前,去年正月里某一寒冷的晚上——据说恰好是他去国离乡的第七周年——靖之助不期而然地飘然归来,站在了本应是已然永久抛弃了的自家门前。据说此时他已经形销骨立、不辨旧颜,囊中空无一文了。“静子,原谅我!我终究是个没骨气的家伙。你就当是可怜我,允许我待在这个家里吧!”他这么说道,五体投地拜倒在妻子面前,乞怜于妻子不变的旧情。静子与照子泪流满面,不待言,欢迎他回家。不过,在此须得关照一句:靖之助并非只身一人归来的,而是携来了两样奇妙的礼物。其中之一就是我在那座庭院里见到的那只鹤。而另外一样,是也如同那只鹤一般姿彩优雅、十七八岁、楚楚可爱的中国妇人。任情恣性的靖之助,虽然因为怀恋日本而重归旧土,另一方面却也难以忘怀中国。他收回了一度赠予了静子的老宅,将无处容身的自己安置于内,打算与中国鹤及中国妇人朝夕为友,营造无烦无恼、随心所欲的生活。

七年之间,靖之助在中国做了些什么,带去的钱财是如何花销的,这一点也不知其详。就是说,呃,他好像是挥金如土,寻欢觅乐,四方游荡来着。当照子问他:“中国是个好地方吗?”他眼神迷离,仿佛追怀流连不去的梦境一般,答道:“好地方啊,是个仿佛图画一般的国度。”而至于与那妇人的关系嘛,她生于扬州,他与她双宿双飞已历五载,有时同住杭州,有时寓居苏州,在镇江、南京也都生活过,后来两人又遍游长江沿岸各地,去过安庆,去过芜湖,去过南昌,从岳州去湘潭,最终还入蜀抵达成都,在从前杜子美的浣花草堂附近逗留年余,随后又于前年夏天下三峡,再度回到了南边,到如今没有她便连一日也活不下去了——这些事情,他断断续续含糊其词,羞愧难言似的告诉了静子。“如果你真为我着想,就请你莫要疏薄简慢了这个女子,只要有这个女子在我身旁,我哪怕是身在日本,也能够神游中国。我就像爱‘中国’一样爱着这个女子,我所憧憬的‘中国’的一切,如今就都系在这个女子与鹤身上了。”他这般说道。结果静子不得不意识到,良人的归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归家。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放下心,便不得不忍受比从前更加痛苦的煎熬了。

靖之助归来未久,某一日便有木材呀砖瓦呀,种种建筑材料从中国运过来了。这些东西刚一送到,靖之助便仿佛迫不及待似的将工匠喊进了院子里来,把久无人住、荒凉已极——然而却是祖父辈袭传下来、渊源深久的梅崖庄,生生给拆毁了。并且在其原址之上,逐一亲自指点,将那些材料拼装了起来。这,就是那座锁澜阁。待锁澜阁甫一落成,靖之助便携着那位中国女子窝在里面闭门不出,如是一直住到了今天。

那处宅邸的来龙去脉,大抵便如以上所述。而那日我趴在墙上看到的少女,并非那位中国妇人,却是女儿照子。若问照子为何着一身中式服装,操一口中国话,则其中必得又有一段辛酸的故事才成了。

照子的父亲起初对母亲与她倒也是温言软语,但自打锁澜阁竣工,搬入了其中之后,便再度变回了从前那个冷漠的汉子。他再也不说一句日语,始终只用中国话同那个中国女子其乐融融地交谈。而在这种时候,他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甚至会漏泄出欢乐的笑声来。照子屡屡听到父亲的笑声。那是因为尽管父亲极少允许外人接近自己的居处,但唯独照子偶尔走来阁旁,父亲也不会表露出厌恶的表情。看来就算是他,毕竟也是疼爱自己孩子的,每当她面含哀怨伫立池畔沉思良久——照子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或许是在阴影里长大的缘故,是个承袭了父亲阴郁癖性的、神经质的孩子——他有时假作视而不见,有时依依难舍地觇窥她的姿影,而被照子察觉时则满面羞红,似乎极其地难为情。还有些时候他会在二楼凭栏而立,与中国女子一道,俯瞰着她,呶呶不休地说着些闲话。照子渐渐地习以为常,常来小院玩耍,终于同那只鹤也成了朋友。见她与鹤玩耍,中国女子有时觉得很好玩,便用中国话与她交谈。而当那女子感到开心时,父亲的心情便也不会差。照子把这样多少能够接触父亲笑脸的机会,当作了难能可贵的乐趣。

让她穿上中式服装,本是静子对良人的慧心美意。自己无法与良人相见,也无由与良人说话,然而唯有照子,须得让她得到良人的欢心。她如此想道,便悄悄地从横滨买来了中式服装,一天,将照子打扮妥当,送到了良人身边。靖之助一见,面露奇妙的表情,说不清是悲是喜,不过却比从前敞开了些襟怀,变得笑颜常开了。一次,照子趁着父亲心情上佳,便壮着胆子尝试与他说话。谁知父亲只撂下了一句“我不说日本话!”,便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子里去了。然而,自那时起约莫过了一个来月,照子突然用中国话,而且还带着浙江口音,跟他说话时,父亲的那份惊讶与喜悦又该如何啊!中国女子常常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她尽管不懂,久而久之却也听会了,不觉之间竟也能说出片言只语来。那女子颇怜爱照子,又是给她漂亮的衣服鞋子,又是送她发簪耳环,还教她梳妆打扮,一来二往之间照子自然而然地便学会了说话。

“爸爸,到了什么时候,您才会再说日本话呢?”

照子终于学会了自如地交谈之后,询问父亲的就是这件事。

“我一辈子都不说日本话。”

父亲如此答道,心情恶劣之极。自那以后,当照子再表现出亲昵态度时,他便又变得厌烦起来。

在那之后,因为想看一看住在那座房屋里的中国女子,仅有那么一次,记得是在五月半里,我还曾爬上过那道墙壁。然而,阒无人影的院落里只有白鹤在漫步,楼阁门扉悄然紧闭。只看见紫藤架上串串紫花低垂,池面上睡莲浮荡,水边柳树在阳光下闪耀,青翠欲滴的枝条舒展成荫,南边小丘太湖石畔,大朵的芍药争妍斗艳。

然而,才过去五六日,我便得知就在那座美丽宁静的庭院里发生了一桩奇事。这桩变故在这个小镇上口口相传,成了罕见的骚乱。——非他,就是那位照子,有一天在那座院子里手持短刀将中国女子杀死了。

这桩娇媚的杀人案,发生在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的初夏 正午。中国女子突然遭到正在与白鹤玩耍的照子砍杀,大声 叫唤着,满院子奔逃。据说谁都没有留意她的呼救声,还以 为是鹤在鸣唳。她是一位勉强算得与照子身材相差不多的娇 小女子,而且一双金莲又小得非常,简直就如同白鹤踱步一样, 步幅极窄,绕着池边逃命,向南边小丘方向奔去。两位身着 中式服装的少女,在盛开的芍药花畔,一个追一个逃,最终 扭作一团,翻滚在绿草坪上,一直滚落到了柳荫之下。照子 把对手按倒在地,用日语高喊着“你是我妈妈的敌人!”,“噗 呲”一下,将短刀扎进了她的脖子。

据说,中国女子被刺杀时的惊叫声,与鹤唳声一般无二。

赏析

本文前半部分的叙述语调较为平淡,甚至或许有读者会感到些许无聊,而这正是作者的叙事策略。正当读者以为平静的日常要持续下去之时,突然发生了杀人事件,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故事迎来了高潮,但就在此刻小说戛然而止。本文的最后两段,虽然短小,却紧张刺激,读来回味无穷。

(大正十年 六月作) TCo3zC1mgNXkrVhdf5FN17VK/Lk0BKvS8V9vR/myycy/b9hqRYjUovU/gRacn4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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