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莲色无边

戴爱莲像自然的精灵,跳跃、欢欣,青春逼人。

青春逼人啊。写出这句话,再想想已经九旬的那个女人,真有一种战栗: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不是老虎、狮子、核武器,而是岁月的流逝。岁月能改变太多太多的事物,包括情爱。

从没觉得戴爱莲是个大美女:她矮小、瘦瘦巴巴,细长的眼眉,安静的笑,很良家妇女的样子。这样的女人不容易骇动人。但见到她在电视上说爱情——快九十岁的女人说起爱情,春满眼风,容颜生动,便惊为天人,又为曾对她的忽略而检讨。她的爱像她的舞蹈一样随心所欲:1939年她从英伦回国,抗战的烽火让国破家亡,也让我们的男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她与画家叶浅予几面之交,便秋波横流,佳人才子地爱得如火如荼。

我见过叶浅予刚火之年的照片,始知冯亦代对他的形容甚是贴切。冯是1937年在香港的某巴士上第一次见到叶浅予。他,风流倜傥,两眼炯炯有神。因为情感受困,他还有着中国士大夫隐忍的忧伤。

有时我真的很惊诧: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故国何等的贫穷与战乱,但我们的许多男文人竟面容沉静,身形挺拔,长衫飘逸,有着清新的干爽。反观现在的男人,一个个浮躁得要上天似的,肉类过分堆积的脸子与腰,蜡黄的牙齿与口臭,男人成了些奇奇怪怪的动物,让女人心寒又无奈的情人和丈夫。

而戴爱莲是多么充分地享用着叶浅予。他是她的舞美设计师、道具制作师、服装设计者兼管理人员、舞台总监和御用画师。小巧的戴爱莲像一只娇媚又勇敢的小鸟,她敢于飞得狂野,是因为身后站立叶浅予这棵壮实的大树。

戴爱莲曾在川藏交界的康巴草原流连了近一年。那是些昼短夜长,夏日瞬息的高寒地带。纯色的蓝天、云彩以及几乎浩荡着的草甸、花朵,再美不胜收,却怎抵晚来风寒。但有了篝火、锅庄舞扬起的尘土、追随而来的男人,戴爱莲还要什么呢?那样的岁月,我想,即使戴爱莲的来生来世也不忍抱怨——火光映照的草原夜,空气有些稀薄。于是,与异族人的狂欢也有些气喘吁吁——那已经不是在舞蹈了,而是在拼死拼活地爱与恨。叶浅予总是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瞧着她的旋转、举手投足,就像青春的一个证明,在人生的华章处,深情回眸。

隔着五六十年,我竟见到了戴爱莲当年在重庆举办的“边疆歌舞晚会”的景象。她跳的《瑶人鼓舞》,一个人的狂欢,却是山野之风强劲吹来。戴爱莲像自然的精灵,跳跃、欢欣,青春逼人。

青春逼人啊。写出这句话,再想想已经九旬的那个女人,真有一种战栗:世间最恐怖的东西不是老虎、狮子、核武器,而是岁月的流逝。岁月能改变太多太多的事物,包括情爱。

十年后,戴爱莲自认为爱上一个比她年轻许多的男舞伴,要“抛弃”叶浅予。这对在特立尼达西印度群岛这样的殖民地出生,又在英伦接受教育的女人来说,再自然不过。一个有着纷纭成长背景的舞者,天生就是卡门。这不是道德意义上的事情,只是一个女人诚挚的表达。但她的离婚却受到来自各方的阻力。她和叶浅予也算金童玉女似的天仙配,怎能粉碎一座美丽的楼宇?也许有时候明明知道这样的楼宇飘浮在空中,海市一般的不可靠,但人们始终需要着童话来滋补……

叶浅予的伟大在于他从来都尊重现实。这个极其优秀,却从来都是爱情失败者的男人,纵有千般不舍,也只得放手。而事实上,戴爱莲一直都翩舞在他的深深回望中。直到老年,他们的合影也有着一场夫妻,万世恩情的景象。

而这边厢的戴爱莲煞是坦率。已经九旬了,也算水过三秋了,说起少年事,仍是狠心:她从没有真正爱过叶浅予。当年只因这个男人的优秀,她以为是爱了,结果还是无法爱。而她与那个“小男孩”的婚姻更是短若朝露,她甚至都不愿意拿更多的语言去描述。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戴爱莲六十多岁的时候,她为爱情做了件冒险之事:托人在英格兰寻找她少女时爱上的那个人——雕塑家威利。当初她做过他两周的模特儿,爱上他,也知道他爱上了自己。但使君有妇,他已订婚的未婚妻是个美丽的富家千金,而自己,除了有爱,还有什么能奉献给所爱的男人?她几乎像“简爱”一样自尊而刚毅地离开了威利,甚至,连爱的表达也隐忍了。

然而,当人生的黄昏降临,她无法克制地想念着这个男人。

终于,她与他在岁月的山穷水尽处又相逢了。青春不复有,花月成追忆,还好的是,穿洋过海,相拥的一刹那,男人仍有硬朗,女人仍有妩媚。最感天动地的是,他们仍彼此深深地爱着对方。这让我想起杜拉斯《情人》的结尾:几十年的春花秋月也罢,凄风苦雨也罢,都一一捱过。本以为当初不过是你游戏我、我游戏你的肉欲欢情,却原来真正想了对方半个世纪。

爱竟是有花有果的物质——在威利生命最后的几年,他的儿子把戴爱莲接到英国,让她陪伴失偶又患绝症的父亲。那也是威利最大的奢望:在家里的小花园里,握妻子手似的,握着他此生不渝的东方情人;或者彼此像情人一样去散步、窃窃私语、接吻;或者只是,他能天天见到她的身影,见到倒映在青葱时代的那个娇小身影依然在老眼昏花中出神入化……就这样,威利充满感激地走了。叶浅予也走了。宿命的是,这两个戴爱莲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在同一年过世,前后只差几个月。并且,都是终年88岁。

照片里的威利在戴爱莲看得见的地方,深情款款,时时刻刻,像冬天里色泽绚烂的阳光,斑斑点点洒在女人的暮年生活里。戴爱莲为此很幸福。她说她与威利是soulmates(灵魂里头的伴侣)。又说,他过世已经八年了,还是强烈地想他。就是这样的想,让戴爱莲有着少女似的多情眼神。这样的眼神让人想起燕子穿越空旷原野时的无畏。

我不知道自己七八十岁时,会不会因为念叨一个人而两眼熠熠发光?记得曾写过一篇随笔《我的青春与哭泣》,其中说道:最可怕的是站在年轮的高处,却发现其实从未爱过。那些曾经的男人,都是不相干的过路人。你来世界一趟,还没来得及与真命天子打个照面,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所以,我们也就该宽容及体谅查尔斯与卡米拉要在这个春天结婚的苦衷了。

他们都曾经以为可以去爱另一个人,结果却是惨不忍睹。他们注定要进驻彼此的灵魂中去,无论曾有多少的阻碍或错失,无论有一天他们是否会反目为仇,不再相爱。但他们都必须以一场婚礼来达到现世的安稳。就像诗人劳伦斯为这对苦恋了35年的男女写下的《春天的婚礼》:听到你的婚礼/春天实践了所有的诺言/那颗心征服万物/小溪般跌宕起伏/一度遭遇严冬迷失方向/时间和清澈的春雨/让那颗心重新绽放/痴迷于她原来的航道。

我已经听到温莎堡教堂为这场新世纪最特别的婚礼敲响的赐福钟声,见到身着曳地银色长裙的卡米拉,突然摒弃了惯有的丑陋和奔六女人的衰老,美丽和年轻宿命地盛放,让我们为黛妃的叫屈也显出了无事生非。有什么比得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有点风雨交加的春天真的太需要怡红快绿的婚礼了,因为戴爱莲说的那句话也是这个春天最让我伤感的话。她说:他走了八年了,我仍强烈地想着他。但想念又有什么用呢?她一生没成为他的妻,他也没成为她的夫,可怜红颜已老,情关已远,绵绵此恨,不过是留着没牙的唇舌嚼吧嚼吧。小时候看戴爱莲的《荷花舞》,看到的是满眼红绿的热闹。现在才惊觉那种薄凉——莲红走后,单留残叶听雨声,况且是个九旬老妪一个人在听,听到的也是天凉好个秋了……

(2005年4月) /47jvv8Gthjz7zMBaF9PseCdPNnKVuu6eZQvmJNijZOxDl4k8Tam9SmvWHQZg83Q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