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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格外轻盈的放肆

也许,肌肤曾有的相亲,最最低微的肉欲却是温暖的、踏实的,用它去顾惜老年的人生,也算曾经沧海,曾有巫山云雨了。

一直不敢碰张爱玲,她浩大宽博,黑洞似的,靠近,便被吸去了所有的光和热。不过看了《同学少年都不贱》,倒看出一种亲切。原来天使暮年也是唠叨的。伸手再作兰花指,连妩媚也瘦骨嶙峋。

见到张爱玲最后一张照片,摄于上世纪的1994年,逝世的前一年。啊呀,怎么说呢,有点怕人哪,让人非常紧张和痛惜。瘦得像中东土壤那样的脸,妆容异常嚣张,几近外国人的模样了;眼睛像孤儿似的空空地硕大着、挣扎着;嘴角因为想生动,却弄出了乱七八糟的深皱;只有头发不可思议的茂密、黑色。她仍是奇奇怪怪地石破天惊,手上拿着刊登金日成猝死消息的报纸,拿得隆重而笨拙,业余演员打广告的那种造型。这张绝照,让我作了以下的思考:女人是以儿孙绕膝的祖母形象告终,因性感的放弃而变得慈祥为好,还是像张爱玲这样把女人的妖娆挣扎到底,哪怕成为很狰狞的东西?

我真的很惊叹张爱怜对女人的身份坚守到了人生黄昏,也表现出巨大的、甚至绝望的强悍。当这样的强悍又无比矛盾地呈现,更给人森森之惑:她几乎不见任何人,悄声无息地离群索居。就像她青春欢喜时,要把头低到尘埃去,老迈的她剥落了生活的琐碎装饰,家徒四壁,连一张日历画也不肯挂;一次性筷子、碗,以及成打的胶底拖鞋,全是些可以没心没肺扔了的东西,一种提得起放得下的无畏和无趣;可她又在不依不饶地绽放:高档化妆品和成堆的漂亮衣裳,仍是她空寂房间里的喧闹。闹着的还有电视机和暖光灯,它们夜以继日地声色着,到底也是人世的春花秋月。就在逝世的两年前,她还做了一次美容手术,并戴上隐形眼镜——她对美的敬爱、锐气,简直有点海枯石烂不变心的意味。人到晚年都有混淆自己的性别、懒惰于性感的毛病,在张爱玲这里却是背道而驰。

她也许放弃了很多,但永远不能放弃哪怕一种骄傲:好比她的《同学》里赵钰家的橡木桌,有裂痕的桌面,倒可用一只大圆镜子去掩饰。镜上的玻璃碟盛水,浮朵黄玫瑰,镜花水月的幻景,也胜过心绪的无所依托。所以,我不敢苟同许多评论家对《同学》的责难。这是凡人的傲慢与偏见:因为文字不再美艳冲天,情节不再妖娆悲戚,便认定张爱玲气数已尽,霸王奈何,也得别姬——我甚至是偏爱她的《同学》:繁华落尽,剩下了真实的素色。它是力量的,一婉转,“有种横了心的锋棱”——她,不再是民国临水照花的女子,而是美利坚土地上孤独的乱世佳人。她的生命力、她的性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在《同学》中飞流直下三千尺。这就像出水芙蓉,莲色只是结果,原故皆在水下,深不可测——莲的酝酿时光更让人有“身世之感”。

她的情

用帝国去形容张爱玲的情感世界太妥帖了。它是如此强大亦是脆弱。它的基石是一个女人宿命式的恋父情结——年少时上海麦根别墅,父亲给她的恐怖和罪恶感,成为心洞,幽深而悲情,只有另一些年长男人的抚慰,才能让她有所补偿和缓冲。这分明是一场讨债。也就只能解决柏拉图式的情感救赎,却抑制了性。而她的小女生式的坚清,过于长大的身躯也会让男人忽略她的性感。她的两任父亲式的老爱人,在她身边时应该是忐忑的、手脚无措的——该用怎样的姿势来抱住一个灵魂多情却又世事洞明的女人呢?她真的不可以小鸟依人的,所以胡兰成曾冲口而出:你怎么可以这么高?又在一次与张爱玲外出坐三轮车时,横竖都无法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最后,只得把自己放在了女人的腿上。据说江南才子型的胡兰成瘦而小。面对张爱玲的庞大,一只雄蝶把轻盈又轻佻的身子放在哪里都是可笑的。所谓拈花惹草的美学价值,实在太低。

张爱玲几乎没写过正常的爱情,最诚挚的也就是《十八春》里世钧和曼桢的爱。但不知为何,那样的恋,写得寡淡,没多少风致,没有上天入地的激情,连拥抱的情景也恍惚,接近于恩爱,柏拉图似的心仪的那种。也因只半生缘,才多了悱恻。张爱玲写来也是半信半疑的。

她太擅长写调情和偷情,沉浸其中,乐此不疲。很年轻的时候,她笔下的男欢女爱,就多是些小奸人小坏人的勾当,得逞和丧失,倒与情爱无关,唯有凄凉。像《倾城之恋》那样的男女纠葛,情也不够情,欲也不够欲,倒像是一场智力比赛:白流苏乔张做致,无畏又无奈地与范柳原周旋,争的一口气便是:不要在没拿到婚书前,先被人占了性便宜。她矜持着身子和心肠,死活要的不过是名分那无用的东西。但她还是失足在前。战前的香港,十一月尾的纤月,薄薄的光,照着白流苏的镜子。她头发被搅乱了,夹钗一地,捡也捡不完。柳原扳过她的脸,吻下去——两个精刮人的吻,难以专注,承受一次认真也需要勇敢。张爱玲干脆让“野火花直烧上身来”,也不过是凉的凉,烫的烫。这当然是在写性了。张爱玲慌忙地戛然而止,因为再写下去恐怕她也笔涩:男女调情就像雌雄孔雀以羽毛挑逗,展示的终极,不过是性交。至此,人类智力比赛的趣味已山穷水尽。性交在这时的张爱玲看来,真的苍白,不铺排它们,自有她的高贵和恐惧。

最后她动用了一座城市的灾难来成全了她笔下男女不可能的恋情。白流苏得到的不过是平庸的、粗枝大叶的婚姻。范柳原却失去了一个调情的好对手。“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地成了家(胡兰成语)”。所谓的倾城之恋也不过如此。看到白流苏在结尾处那么从容地将蚊香盘踢到桌底下,张爱玲却是隔岸观火的,便为爱情绝望:大众的、张爱玲的。

《红玫瑰与白玫瑰》,男人与女人已不是一对一的单挑,面对的是两种诱惑、两个无法填补的欲壑。情爱在顾此失彼、得陇望蜀中变成了隔夜的馊饭菜。

偷情却写得风生水起:红玫瑰坐在那里弹《影子华尔兹》,振保抄着手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一头欲火焚烧的困兽被近黑的天光搞得愤怒。“他和她到底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振保发狠把她压到琴键上去,砰訇一串混乱的响雷,这至少和别人给她的吻有点两样罢?”这至少是心甘情愿、身不由己的偷情。这其实就是性欲了,可张爱玲却用爱情把它包装起来——激情如野火春风,人是广阔的荒原,可爱的荒原。人一有情爱就可怜巴巴的,懂得慈善。

这大概就是张爱玲的乌托邦。真希望张爱玲这样幻想下去。可惜她天生的世事洞明:振保偏偏娶了白玫瑰。但有了圣洁的妻,他更有成为登徒子的理由,放纵、下流,谁也挡不住。接下来,女人和男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男人混账,女人荒唐。白玫瑰的偷情细节挤干了这档子事最后的美感,让人怎么琢磨怎么反胃。而振保对妻子的反击,又是挠痒挠不到地方的滑稽。男女间的友好总是暂时并充满阴谋;战争亘古,但又一派窝囊。

这样的念头在张爱玲那里几乎是天生的,根深蒂固的。可为什么?

《金锁记》里,张爱玲的月亮彻底沉下去了。这轮偷窥着她隐秘世界、在她许多小说中常常露面的月亮,是她的极爱,亦是怕。张氏所谓的凄凉,最能代言的,并不是一种手势,而是色光冷艳的各种月亮。

曹七巧也曾憧憬过有一轮月亮是欢愉的,哪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的一滴泪珠。因为眼前人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真是伸手可及——“季泽立在她眼前,两手合在她扇柄,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叫“二嫂,七巧”耳语般的。他的撩拨铭心镂骨,雪中送炭。尤其,对一个情与欲都贫困到极致的女人。

可七巧却勃然翻脸,对一个自己梦里爱得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的男人。她在姜家守着比死人更可怕的残夫,捱过那些躁动的如花夜色,靠的不就是对这个男人的幻爱么?如今,他贴近她眉睫,就是演戏,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啊。可,七巧还是将扇子当武器,向季泽头上砸去。女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已大悲在即,彻底失去爱之能力,为爱装个傻也不行,片刻也不行。

如果,《红玫瑰和白玫瑰》的男争女斗,还有点小孩子过家家的赌气,《金锁记》这里可全是血肉模糊的肉搏了。曹七巧就是虚情假意与男人调情的兴致都没有了,而是火眼金睛戳穿男人的鬼把戏。与男人为敌,她够狠够毒,甚至,不惜先冲着自己胸口戳上一刀。

张爱玲的狠,也淋漓尽致。这便是每次我看《金锁记》就会寒彻肺腑的原因。她写曹七巧的死,轻如鸿毛,孤苦无边。带走的全是恨,没有一丝亲爱能托起她的灵魂。腮边有泪,也无人替她揩拭,自己干了。

张爱玲笔落至此,无处话凄凉了吧。她再不会点上一炉香,慢条斯理给你讲故事。她也不再多说月亮的长短,传奇愈来愈无奇,流言倒日渐丰满,张式的刻薄已炉火纯青。想着就不寒而栗,当时的张爱玲还不认识胡兰成呢。从未亲身体验爱的悲喜,竟然就把爱写得那样绝望——黑天黑地的,铁马金戈的,写出这样东西的女人,该是爱情的悲观主义者?错,错,错。也就是《金锁记》发表的当年——1943年,张爱玲的粉嫩华年,她不过见了胡兰成两三面,就傻乎乎地低到尘埃里,开出小女生式的、欢喜的花儿来。

骨子里很上海女人的张爱玲,也算会傲慢、乔张做致的。但到了动情的份上,也就成了红玫瑰王娇蕊那样的精神儿童,任性又笨拙。以至于在自尊方面也显得迟钝。

许多人都为张爱玲叫屈。张胡恋中,胡兰成似乎一直是主宰者,他要了结婚,又要了背叛。他爱好发贱,也作践张爱玲:与周训德的进退,与范秀美的苟合,他竟拿来娱乐于夫妻间,差不多是一种精神性虐了。

其实,张爱玲能坚忍这一切,一不是古典式的贤惠,二不是文艺女人的潇洒做派。她只为自己的爱。她的爱从来都是自顾自地,顺乎天性,随波逐流:最初胡兰成的情人角色,她不以为耻;最后的弃妇命运,亦不呼天抢地。

她的爱凛然庄重,赢得也输得。爱时,认真,不折不扣;不爱了,便像小男孩骑单车冲下坡,陡然撒开手,大快感。

常常为张爱玲的深情而潸然:大难到来,她不避,反而千里寻夫到温州,见到的却是丈夫与其他女人双栖双飞。而她仍觉出温州的异然,像珍珠一样在她沙砾堆积的敏感处,熠熠闪光。她对爱的理解真是大音稀声,高处不胜寒。她懂得么?慈悲么?谁也不知。但她自然,又晓得收放,更是勇敢。

她的爱永远主动,对胡兰成和赖雅皆如此。举手投足间,倒很汉子气,飒爽英姿,侠肝义胆。因为主动,所以博大。博大得总是捧出自己一字一句辛苦挣来的血汗钱,给男人。

女人捧钱给男人,放在现代,也是羞怯的勾当;在她的时代简直石破天惊。

对丧家之犬时期的胡姓男人,她的给,也许不是什么爱了,有点复仇的快意。施予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自尊和回击:胡兰成曾如此轻慢她,甚至到了欺负的地步,到头来,她不计回报的施予,真是豪门女儿的做派,把小地方出身的胡兰成的小家子气、自卑,暴露得好喜剧。最终,毕竟是她弃了他,从精神上,以高贵的爱战胜了一个花花公子的胡作非为。

而给赖雅送钱的情景却让我如坐春风——美国的边城小镇小车站,伤感的五月天。赖雅要去他方,张爱玲的依恋决堤而出。美国的边缘地带对极爱繁华喧哗的张爱玲来说,寒凉无边。而赖雅宽厚的音量,爽朗的笑,让她有了父亲之感。她的爱,几乎是小女孩过马路,想去牵一只大人的手。而她捧上钱给贫困的赖雅的举动,又像母亲所为。她的亦女亦母的双重性格,总让她享受不了彻底的爱,半饥半饱的。或许,因为欠缺,她的爱反是天高地阔的,自给自足的。

她的性

她在性上一直缺乏诚挚的关怀。她是渴望异性的——来自父爱、性爱和手足之情。但无论父亲、兄弟、爱人,所有伸向她的男性的手都冷漠、疏离、伤害。这促使她把自卑埋得更深。她是不甘的,尽管她容貌平实,身躯庞大,性表现力有限,但仍是跋扈。特别,在服饰上飞扬跋扈。那是她唯一能够把握的女性宣言,也算一种勾引,不合常理的,也就是胡兰成说的那种惊艳:惊也不是那种惊法,艳也不是那种艳法。而她更喜欢低头——带着凄美之感的示弱,像一头大象请求抚爱,悲剧的,摇摇欲坠的。

更多时候,她是以机智来表达性感:知性女人的幽默、风趣、才华也能引起男人生理上的致敬。

应该说,天生缺乏性感的她,在伸张女人之魅上,有智有谋,段位极高。可惜,没有一个充满男性元素的对手——胡兰成瘦弱着江南才子的瘦弱,手臂也该是纤细。看张爱玲的时候,多少得作生理上的仰视。所以,与张爱玲的闺房之乐也就是:“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不胜之喜。”“两人怎么做亦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两个人不过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

在爱人面前,张爱玲的才气百分百,却少了佳人的媚。女才子的艳“亦不过像数学的无限”,浓情,却无甚风致。

于是,胡兰成也很怅然,愤愤于天下人见了张爱玲只道文采欲流,连惯有的评头论足亦没有。他便为自己的惊动,当真的闻鸡起舞而患得患失了。这让人想起列侬的恨意:他为其他的披头士兄弟不想与自己的大野洋子性交,而想决裂。

这类男人的爱好奇怪,壮阔得连妻子也要与普天下分享。骨子里却狭隘,小男孩式的害怕——怕自己得到的苹果不如别人的大。

如果说胡兰成与张爱玲之比,不过是39-23=15岁,一个如日中天,一个春色满园,性爱上怎么也可顺水推舟。到了赖雅,65岁男人给32岁女人的性爱恐怕只是强弩之末,鱼水之欢也许就是“理智的激情”了吧。可张爱玲竟为赖雅怀孕了——不可遏制的激情失误。可想,也有一晌贪欢。离疯狂或许远。可这样的昼夜,已是对胡兰成时代极具讽刺的突破。并简直要纠正我们对她的偏见:未婚怀孕,即使在当时的美国也是绯色事件,何况发生在两个多少有点名气的人之间。

原来,张爱玲的性爱,也是自顾自地,有着横了心的凛然。

想起她从香港赴美前的那张照片:侧面、低头,眉眼有无尽的淡愁。淡愁里却有跃跃欲试的锋芒。女人的骚其实一直潜伏于她矜持的态度里,暗香撩人如梅花功夫,却原来最势不可挡了。

我总在想,张爱玲性的最高境界该是无言的,手语的。而她却碰到两个饶舌的家伙。胡兰成身体的男性魅力实在有限,擅长的不过是言辞。老头子赖雅也以热带风暴的烈度,成为话语王者,其语言的强大掩盖了身体的衰老,以及心理的怯弱。甚至,他怕了张爱玲肚子里的孩子。他说:愿意担任张爱玲的丈夫,却不愿再做一个婴儿的父亲。

张爱玲干脆利落地做掉孩子,迅速成了赖雅夫人。一切都行云流水,简洁清爽——张爱玲一贯的风格,不小慈悲,不小儿女。

谁也不知,张爱玲第一次也是永远地诀别自己的母亲情愫时,真的没有背过身去,黯然神伤?但我断言,她与赖雅长达十年的婚姻生活,大多时候做的是无性夫妻,尤其是赖雅中风后。张爱玲当年是怎么写七巧来着: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将手贴在他腿上。声声逼季泽:你碰过你二哥的肉没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啊……没有性爱滋润的七巧,哭泣的时候也是恐怖的:背影一挫一挫,金钗乱颤,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张爱玲这样哭过吗?以中年的盛体面对老迈、中风的男人。她的悲悯注定她的克己,任劳任怨。东方女性的精神,让她可以无畏地奉献,从身体到才华,以及时光。而这一切,接近圣洁了,可圣洁得悲情万分。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临水照花人。仔细去想,这样的女人孤寂得可怕,所能得的,不过是水中影——看上去很美,却是美得没有关怀。她的欲望和激情也是一直默默不得语,哪怕在她早些年的文字里,太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几乎没有性描写的张氏爱情读本,虽也缠绵,却缺乏骚入骨髓的抓狂。写《同学少年都不贱》时,张爱玲已是50多岁的老妪。远离奢华、光耀,也自绝于男人,真正是清寂啊。

记得成都女作家洁尘写《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纳言老穷孤单时,忆起爱情这东西,倒是“并无别事”:忘了男人留在枕边的气息,忘了拥吻之欢。而夜色中飞过的乌鸦,还有爱人遗下的竹笛却恍然如昨,不可思议地清晰——精神视觉万古长青,感官享受微不足道。

张爱玲不是。她的《同学》已不谈情说爱了,懒得。甚至,都淡了写男女纠葛的心思。倒是写了人生得意而冷漠的恩娟,提及学生时代的女爱人芷琪,却“几乎泪下”——女人对女人的一往深情,男人哪懂?《同学》中的同性恋虽多在精神,实值不得骇异。但里边的女人看女人,也是春色无边,总会盯牢乳房看。谁的大了、低了,就会穷凶极恶地、怨愤地来一句:“给男人拉长了的。”这样的“粗口”好几次从小说里拱出来,很得趣的样子。还有,教会学校的优雅淑女,背地里却鬼鬼祟祟地研究好莱坞女星私处的“雌雄卵”,以及男女性交的场景。

那个芷琪,情色得天不怕地不怕。她绘声绘色讲其表姐表姐夫的性交,说“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时候多么可怕……那东西不知有多么大,吓死人了。”

捂住作者的名字,不敢相信,这直截了当的东西真是张爱玲写的。曾经,她的月亮如此优雅地穿梭于我们的柳暗花明间,美得不寒而栗。她的眼神总与手势同在,居高临下,斜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而50多岁的老女人了,没有男人出没,张爱玲的放肆格外轻盈。春色无边的笔触也是对青春的哀悼——性欲压制的青春,荒芜的青春啊。

张爱玲等了半辈子,就是候着这样的痛快。这是对胡兰成的反弹,对赖雅的反弹,对那个欲说还休的张爱玲的反弹……

如果,夜深忽梦少年事,张爱玲会惦记些什么?恐怕不会是与某男在书斋的语言撩拨;亦不是温州深巷里的恩怨情仇。她的上海滩和美国的康桥,都不驻扎乌鸦。枕边,又有谁惟余笛影……风花雪月对她来说,从不可靠,稍纵即逝。她曾以为很喜欢的男人的废话,才知,那真是废话啊,于生活一点也不知冷知热。也许,肌肤曾有的相亲,最最低微的肉欲却是温暖的、踏实的,用它去顾惜老年的人生,也算曾经沧海,曾有巫山云雨了。50多岁的老女人了,张爱玲的欲,春风吹又生,芳草碧连天——可是啊,这样的碧色,这盛大丰盈的碧色是要呼风唤雨的……

(2005年3月) DlpTJkUHhqBnMxLhEW4BflALhZxG1QnmdFjR5ETNsOIA9NWQaPlEEBn9e0kl2xC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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