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DE
TO
JOY
安迪早起出门跑步,遇见这个钟点最不可能出现在22楼走廊的人:曲筱绡。曲筱绡拎一只电脑包出来,硕大的包似乎压弯了她的腰肢,因此她走路跌跌撞撞的,两只细细小小的手勉强提着重包摔向电梯,一不小心撞到安迪身上。
“还没睡醒?”
“唔。”声音从鼻子里发出来,像睡猫的一声呻吟。
“今天见客户,那些英语单词都背熟了吗?”
“纸扇,救命纸扇,而且做得非常美丽,特制,定制,我打算送老外一份,可好看了,他们在中国也可以用得上。”一说到宝贝纸扇,曲筱绡的精神就来了,左手一摸,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纸扇,唰地打开,上面密密麻麻的中英文对照。安迪一看,乱中有序,方便搜索。反面,则是公司的Logo,圆圆一颗占扇面中央,周围完全留白,倒也好看。安迪不得不叹,有些人能将偷懒偷出门道,倒也是一门功夫。
电梯终于下来,两人进去,安迪才说:“需要人手吗?2202小邱才刚失业。”
“要是小关失业,我现在就爬楼梯回去求她去我那儿上班,我这几天正缺人。小邱,不敢用,这个节骨眼上,万一她坏了我的事呢?你公司家大业大,给个职位总有的吧。”
“我那地方只要两种女人,铁娘子,或者绝色花瓶。”
曲筱绡眼睛一亮,“我去呢?”
“花瓶怎么跟狐狸精比,当然欢迎。”
“耶!”曲筱绡很以为荣。但她不忘追上一句:“你是花瓶兼铁娘子。”
“我,失恋,又失去工作。”邱莹莹意外早起,她今天竟然不用闹钟就醒了,再也睡不着。2202别人都还没起床的时候,她一个人靠着厨房料理台喝水,发呆。等樊胜美的房门才一打开,她就冒出这么一句,将还在睡眼蒙眬的樊胜美吓了一跳。“樊姐,我刚刚才想起,你最初就让小关警告过我。”
“先辈的血泪教训,还是有必要听听的。”樊胜美手指梳开额前的头发,“你今天怎么办,找工作吗?”
“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樊姐……”
“昨天不是都分析了吗?我们姐妹,我跟你说实话,不怕你恼:你得为自己将来在公司的处境考虑。这么大闹一场,底子都给人翻出来了,以后人家跟你有点儿龃龉就会翻这事刺你。”樊胜美强忍着才不把“失恋失身”四个字说出来,她早上时间紧,还是赶紧冲进洗手间。
邱莹莹耷拉着脑袋黯然神伤,是啊,姓白的昨天什么都说,她还有脸回去听别人笑话她吗?难道又要开始找工作?
一想到找工作,邱莹莹就一个激灵,毕业即失业,毕业后在海市不知撞了多少墙,才终于找到这么一个部门文员的工作,她当初可是赌咒发誓一定要好好工作保住得之不易的饭碗。可现在,饭碗被她自己轻易地弄丢了。难道又得花那么多时间找一个新的工作吗?想着都不寒而栗。
樊胜美打仗似的化妆更衣出门,邱莹莹一直倚在料理台边默默看着,看得樊胜美毛骨悚然。樊胜美把安慰的话都说尽了,落荒而逃。一会儿,关雎尔直着眼睛走出卧室。邱莹莹又是一句,“我,失恋,又失去工作。”
“昨晚已经说了哦。然后?”
“然后开始漫长地找工作,然后没收入,要向爸妈伸手,然后我又得被爸妈埋怨,然后……我这季度的物业费还没下落呢,我该怎么办啊,跳楼去算了。”
关雎尔怔忡着双眼,迷茫了半天,“怎么办?跳楼不可以……不,你千万不能跳楼,别乱想。”关雎尔这才忽然清醒了,紧张地站在邱莹莹面前,“你能很快找到工作的,真的,你现在与毕业时期不一样了,你现在有工作经历。”为了加强效果,关雎尔又补充两个字,“真的!”
“是哦。”邱莹莹眼前豁然开朗,“前几天,明年毕业的几个大学生来公司面试,穿得像Cosplay紫萱,同事偷偷打电话让我们去围观。我比他们总强的。Yes,我看来还可以申请更好的职位,因祸得福。”可是邱莹莹的拳头才刚挥起,忽然气馁,“可是,眼前吃饭钱物业费什么的,都怎么办呢?只好打电话给爸妈了。”
说时迟,那时快,2202的门被不知谁敲响。邱莹莹站在原地,抻长身子伸出手,将门打开。门外,却站着邱莹莹的爸爸。忍了一早上委屈的邱莹莹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我工作丢了,早饭也没吃,你把我接回家吧。我要回老家找工作,爸爸……”
才刚进洗手间的关雎尔听到动静,钻出来瞅瞅,打声招呼又缩进去。安迪锻炼回来,惊讶地看到邱莹莹扑在一个中年男人怀里大哭“我要回家,爸爸,我要回家”,她不知如何应付,赶紧走人。
乘夕发朝至列车刚到海市的邱父连声道:“爸爸也还没吃饭,有面粉吗?爸爸给你做烙饼。”
“没有,这儿什么都没有,我每天饿肚子出门上班。”邱莹莹把自己说得万分可怜。
“这不行,不能饿肚子,跟爸爸去楼下找吃的。”
“吃一顿有什么用,等你回家我又得挨饿,再说我没工作没收入了。我要回家,爸爸,我不要待海市了。要么你们搬来海市住吧,我一个人多可怜啊,没地方吃饭,没人说话,到处都是欺负我的人。”关雎尔在里面听着一哆嗦,邱父可千万别误会是她在欺负邱莹莹啊。
邱父道:“爸爸以前每月给你寄的钱还不够吃早餐?以后每月多寄一千吧。莹莹,爸爸是全家第一个走出农村进县城的能人,你更是我们家第一个走进大城市的人,你千万不能退步啊。爸爸回去多加班,你一定要在海市坚持住。你爷爷小时候……”
邱莹莹眼睛直了,立刻忘了哭泣。她爸什么都好,唯有一说起爷爷的进城愿望来,那真是犟到驷马难追,她是不指望她爸能把她接回家了。
安迪叫上关雎尔,一起上班去。她奇怪关雎尔今天怎么没出去早锻炼。关雎尔吐吐舌头,道:“昨晚邱莹莹不高兴,我不敢说。我昨晚加班结束,又去参加了高中同学会,其实是我们高中在海市工作的历届毕业生的聚会,我第一次参加。好多人,我去的时候都尾声了,好热闹。有些人散场后还去唱歌了,我没去,一个比我高几届的师兄就送我们几个不去唱歌的女生回家。邱莹莹的事情结束后,我赶紧进入同学会地址,好好看了几页论坛,睡晚了。”
安迪不禁一笑:“樊小妹教我一句俚语:没事开个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哈哈。”
“是哦,有些年纪大点儿的女校友好泼辣,跟男校友喝交杯酒,说高中时候暗恋今天要梦想成真什么什么的,真可怕。他们也敬我酒,我不喝,他们挺不高兴的,没办法。你们开校友会吗?”
“我跟国外校友接触多,常一起喝喝酒什么的,国内的没有。我读书跳级多,跟同学相差好几岁,他们不跟我玩,我回国就没跟他们联系。”
“跳级!我们小学有个跳级一次的林师兄,我们从小看他就跟看神人一样,读大学那四年还每年回来给我们做报告,我那时初中。他昨天也在,就是把我们送回来的人。你都跳了几级啊,我以后要瞻仰你。”
“好像……每年跳一次。小学一、二年级没跳,大家都考一百分,显不出我的好。你包里电话叫。”
关雎尔很容易就从包里翻出手机,她的包收纳得有条有理,手机在哪儿,一望可知,正好与邱莹莹的相反。可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关雎尔犹豫地接起。安迪听到一声“林师兄”,不禁会心地笑了。樊小妹那人精,果然通灵。
通完电话,关雎尔笑道:“林师兄说他周六大早回家去,问我要不要搭车回家,周日晚上一起回来。我当然要!”
“樊小妹会不会说这是追求女生的第一步?”
“不会啦,还有别的校友。真的不会啦。”
“樊小妹还说过,爱情就像便便,来了挡也挡不住。”
“这是麦兜说的,不是樊姐说的。”
“麦兜是谁?比樊小妹还灵光?我要认他做偶像。”
“麦兜是个卡通人物哦。安迪,你现在真幽默。”
“近朱者赤啊。”
“可是我跟樊姐混了这么多日子,怎么没学来幽默呢?”
安迪心说,她是问奇点学的。
这一天,安迪上班不时被曲筱绡打断。她正与两个执行董事开会的时候,曲筱绡来电问和尚尼姑英语怎么读。她在审核一个PPT的时候,曲筱绡来电问生煎包子油炸桧怎么读。一而再地来电,问的又都是些无厘头的词汇,而安迪也一而再地收到同事惊讶的眼神。安迪被打断得有点恼火,可一想到曲筱绡成败在此一举,若是失败就被曲父抛弃,她只好心底一软,帮忙到底。
然而,安迪很快想出一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她让助理赶紧跑出去买来一只带卡的手机,她索性将蓝牙耳机戴在耳朵上,让曲筱绡时刻与她接通着手机。这样,她可以不用被烦人而刺耳的铃声打断。曲筱绡到底是有点儿良心,“会不会影响你工作?我如果遇到陌生单词才打你电话,你还可以选择不接,这下就得一直听着我说话了。”
“我可以一只耳朵听你那儿说话,随时提醒你繁难的单词,一只耳朵顾工作。也就是一心两用。”
“哇,还有这本事,早不说。怎么做到的,哪儿有训练营。”
“特异功能,我平时装作很专心听你们说话只是表示尊重你们而已。你做你的正经事,不聊。”
于是,换作曲筱绡被严重骚扰了。她不知道安迪是很闲,还是真的可以一心两用,总之她与老外谈几句,安迪就插一句中英文对照的观点。“要求三个月实操联手期。”
“有饼吃时不忘把饼做大,大家谈的是长远。”
“告诉老外,他引用的数据错误,正确的应该是32573。”……
但没多久,曲筱绡发现她无法一心两用。一边全身细胞开动紧张应付老外,一边听安迪场外随时指导,她顾此失彼。不得不断了联络。可是安迪以为曲筱绡的手机出故障,或者通信出故障,主动拨通曲筱绡的手机,继续占线监听。曲筱绡真是欲哭无泪。最终只得厚着脸皮承认自己差劲,“安迪,你别指导太多,我根本无法分那么多心给你,我不是天才。你只要……十分钟插一次话,就OK。”
“理解。”
安迪果然变成十分钟指导一次,而且时间扣得极准,准到曲筱绡怀疑安迪是不是闲得无聊到两眼盯着时钟,别的什么都不干,只管她的事。而且,那“理解”两个字,令曲筱绡欲哭无泪,安迪理解什么?是不是把她归到“不共傻瓜争短长”的“傻瓜”范畴里了?那就真的悲剧了。
曲筱绡毕竟是新手。即使此前作了在她看来已经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准备,可真到了临场发挥时候,她的小聪明梗阻了。即使有她爸爸压阵,可她爸爸总不能抢了她主角的位置,而且她爸也想看到她的发挥,因此她很紧张,很累,英语说得结结巴巴。直到,安迪遥控。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到曲筱绡甚至不需要动用计算机,就能蹦出一个个准确无误的数据。连曲父都刮目相看,心中有点儿摸不透女儿的实力了。于是,有一句话成了曲筱绡这几天面对老外时候的口头禅,“我虽然年轻缺乏资历,可我有良好的素质。”随着曲筱绡与安迪的配合越来越融洽,大家都很相信,以曲筱绡这般精明的头脑和机灵的态度,统揽GI代理不成问题。
这几天,曲筱绡的手机账单涨得飞快,可这流水般的花费流得值。她以名副其实的主力身份拿下GI的代理。而且,她成了她爸跟老朋友吹嘘的资本,曲父到处宣传女儿如何如何有志气。曲筱绡忽然发现,形象变正面的感觉也蛮好。
邱父来海市不到一天就走了。他留下钱,早餐和中餐把女儿喂饱,又把女儿稳在海市,还说了很多励志的话,给女儿买了几本成功秘籍和成功学讲座VCD,才放心地乘上夕发朝至的火车回家了。他不舍得多请假,多请假意味着多扣钱。
邱莹莹送走爸爸,拎一包书和VCD回家。她很想找邻居说说话,可是曲筱绡忙碌,安迪有应酬,关雎尔照例加班,樊胜美替同学找房子,整片22层只有她一个人。她实在闷得慌,只得抽出一张VCD,看一个臃肿男子打鸡血似的讲演。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她此时失恋又失业,正当心灰意冷之极,演讲者鼓励振作,鼓励发奋,鼓励努力寻找机会,打动她情绪低落的心。是啊,她现在有爸爸刚送来的钱解决了后顾之忧,她应该振作。如演讲中所言,她年轻,好歹有大学文凭,年轻就是机会,她明天开始必须投入寻找奋斗的道路。
一张VCD放完,她开始翻看爸爸给她留下的书。书中列举的是一个个激动人心的例子,即使邱莹莹每天趴在网上见多识广,可如此密集的励志故事一下子推到她的面前,她无法抑制地激动了。我能!后来索性一边看书,一边将VCD放着,慷慨激昂的声音伴着慷慨激昂的文字,令人热血沸腾。
还是安迪回来得最早。她经过2202,就听见门里传来的呼啸一般的演讲。她敲敲门,想弄清楚在讲些什么,但邱莹莹出来开门时,就把音响关了,安迪没听到是什么。
“只你一个人?看电视呢?你爸爸住哪儿?”
“我爸回家了。在看书,我爸给买的,让我学习上进。”安迪拿来邱莹莹手中的书翻开几页,笑道:“刚不是揭穿一个假博士吗?
这种书还在盛行啊。比如第一个故事,逻辑上经不起推敲,说是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农民追债,几乎绕了中国一大圈,结果债务人逃出国,他一直追到国外,中途没回一次家,非常吃苦。然后意外在国外发现商机,国外遍地黄金,于是摇身一变成为一方侨领。首先,从未出门的农民出国需要回家办护照,即使不办护照,也得办签证,可能不回一次家吗?其次,国外的人不傻,遍地黄金之说不可信……”
“你还真别不信,我上网搜了,真有其人。”
“我相信真有其人,就是要这种三分真七分假的故事,才能骗到人,让很多人以为成功就是这么一个华丽转身,于是做起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其实首先,究竟成功的定义是什么,有钱有地位就是成功?其次,人一定要这样的成功才算人生完美吗?我建议你考虑这两点。”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房有车功成名就,当然可以责问成功。可我不能,我需要成功。”
“那也不能急功近利抱错大腿看这种书。真的,逻辑上经不起推敲的书,别看,骗人的。你正好这几天遇到情绪低潮,对这种书没抵抗力。”
“我喜欢看这本书,不管逻辑与否。”安迪很焦急,“逻辑不通,又煽动人心的书,不是好书。”
“安迪,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我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我根据自己的需求来看书,请你别操心。”
安迪一愣,十五秒钟之后,才道声“对不起”,回2201室。即使心里有再多忠告,也不敢再说了。或许她的经验不适合邱莹莹?
但邱莹莹并不打算终止辩论,尤其是她问安迪是不是看不起她之后,安迪并未给出明确答复便拂袖而走,这让邱莹莹满心狐疑更增三分。此三分乃三分天下之三分,因此她心里被成功学点燃的激情转为暴涨的愤怒。不,她一定要申辩个明白。邱莹莹瞅瞅2201紧闭的门,决定采用手机短信的方式将话说明白,因为她发现安迪反应太快,说话总抢她一拍,害她有理说不清。
于是安迪的手机不断提示有短信进入。等她放下背包,脱掉外套,洗完手,里面已提示有五条短信。
“安迪,我很不喜欢你盛气凌人的态度。为毛你一定要我接受你否定的东西?我并不认为你否定得对。”
“是你看到的这本书上面的故事激励了我,让我从失恋失业的双重打击中恢复情绪,而你的态度却严重打击了我的积极性。”
“你凭什么认为你说的一定正确?人本身就是感性动物,因此人的感情需要有外界刺激来调节,而非用外界的所谓逻辑所谓理智来调节。逻辑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适合你的,未必也适合我。”
“你的态度让我反感。如果理智和逻辑就是你的态度,我宁愿选择不理智和无逻辑,这并不影响我的生活。”
安迪本想回复“态度可以影响真实的客观存在吗”,可一想人家都不要理智和逻辑了,这辩论岂非鸡同鸭讲。她将已经打上去的字删掉。正删着,提示又有短信进入,她翻过去一看,又是邱莹莹的。她未作犹豫,先将所有短信删了,又将邱莹莹的电话号码拉入黑名单。操作结束,她对着手机道:“不共傻瓜争短长。”但思量之下,她稍改一个字,发现更切题,“不共傻逼争短长。”
傻瓜不要紧,傻逼很要命。从逻辑上分析,邱莹莹的失恋与失业明明是无理智无逻辑的结果,期间可以用三段论明确无误地论证,可在一个不要逻辑不要理智的人眼里,失恋大概是因为遇人不淑,而失业则是遇公司不淑,全与她本人无关。因此,当然邱莹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不理智无逻辑不影响生活的蠢话。即使遇到火星人,只要学会火星语言就可以通话,可是遇到邱莹莹,安迪没法弄清楚属于邱莹莹的语言该是怎样,她怎么做才是不盛气凌人。有这时间去弄懂邱氏语言,不如看点儿有意思的中文书,顺便提高地球语言中的中文水平。
邱莹莹发出无数条短信,却得不到一句回复。她冲出门,只见2201大门紧闭。她终究是不敢去敲2201的门,不知为什么。可她忍不住操一条凳子坐在门口,不顾楼梯间吹来的冷风,守着2201开门。只要安迪出来,她要第一时间责问。
安迪不知外面有人守株待兔,她正忙着吃饭。今晚主食依然是面包,但不再是里面夹一片奶酪一只鸡蛋,外加一碗蔬果沙拉,她有昨晚打包的剩菜。只是睹物思人,安迪清清楚楚记得奇点说为她带来两只野生甲鱼,可昨晚只吃了一只,另一只呢?昨晚她说了那么多之后,奇点还打算与她分享那另一只甲鱼吗?安迪心里有个否定的答案,因此她一整个白天没上QQ。此刻桌面摆放着加热的剩菜,剩菜边是联网的电脑,安迪忍不住,点开QQ。想不到右下角任务栏有奇点的头像闪动。打开,里面写着:“我去印度三天。甲鱼扔在饭店里,让老板替我养着,如果你这几天想吃,尽管打电话预约。有什么需要我从印度带来的吗?请给我邮箱留话。”
安迪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什么都没写,退出QQ,打开浏览器看新闻。看了会儿,忍不住又点开QQ,拉出历史记录从头开始阅读。安迪相信统计数据甚于印象,这一回头对着真凭实据做出严格统计,果然印证她刚才的狐疑。从她回国与奇点见面后,奇点在QQ上面的发言,几乎每超过十个字就会来一段总能令她发笑的话语,今天这么一大段,却是一个可爱的字也无。
安迪再次退出QQ,依然一个字都不留。而且,她若无其事地将打包的菜吃完,淡定而高效地看她的书。她又不是隔壁的邱莹莹,失个业失个恋就得把22楼的所有人都闹一遍,还把她爹从老远的老家闹来。她从小什么没见过,失去,于她不过家常便饭。失去便失去,绝不回头。
终于,22楼来了第三个人。电梯“叮”一声响,邱莹莹赶紧将眼睛从书上移开,可是,她看见的却是曲筱绡,而且曲筱绡直着两只不对焦的眼睛跟她说一声“晚上好”,就踉踉跄跄奔2203去了,基本上当她不存在。邱莹莹对曲筱绡更是五味杂陈,因此默不作声,低头继续看书。
好不容易,邱莹莹等来亲人樊胜美。邱莹莹几乎是扑过去想拥抱樊胜美,樊胜美连忙道:“我累瘫了,别撞我,会倒。”
邱莹莹看见樊胜美就心情大好,见樊胜美手里拎几头大蒜,不禁笑道:“樊姐买这么多大蒜,晚上打算跟僵尸对攻吗?僵尸表示鸭梨很大。”
“僵尸?什么僵尸?业务部同事给我的,说现在流行送礼就送蒜你狠。呼,别理我,我小睡半小时。”
“好,我不打扰。”邱莹莹看着樊胜美进小黑屋,可还是忍不住隔着门板道:“樊姐,我爸来了,看我几眼就又回去了……”
“哦,带些什么好吃的给你?”
“没带,就领我去吃了顿午饭,给我买了几本书和VCD。书都是鼓励上进的书,讲成功人士的经验,我爸说让我学着点儿,好好立足海市。可是安迪一看就说都是坏书,说什么没逻辑没理智,总之好好讽刺了一通,一点也不想想那书是爸爸买给我的,我看着很喜欢,正适合情绪低潮时期的我。她想说我爸爸和我都差劲就直接说呗,何必转弯抹角呢。是不是我失恋又失业,在她眼里很差劲,被她看不起了?何必呢,她有房有车,就可以讽刺别人了吗?樊姐,樊姐,你听着吗?”
樊胜美当然听见了,可是她累得不高兴做邱莹莹的思想工作,便闷声不响,当作睡着。但外面邱莹莹听不见樊胜美说话,有点急,又喊了几声,樊胜美很头痛。她只是邱莹莹的室友,可从邱莹莹谈恋爱至今,她已经管了很多闲事,连局子都破天荒地进了一次,够朋友了。怎么邱莹莹一点儿不体谅她的辛苦,没完没了追着打扰她休息。她今天又没找到合适的办公楼,已经够烦了。她拿枕头捂耳朵上,继续不理。捂着捂着便小睡过去。
等关雎尔回家时,邱莹莹已经懒得说了,大家都当她透明,她就少惹事吧。反而是关雎尔来惹她,关雎尔拉着一张累垮了的脸,问她爸住哪儿了,又问樊姐还没回来吗。等邱莹莹说到樊姐刚回来半个多小时,在屋里打盹儿,关雎尔就拖着脚去敲樊胜美的门。“樊姐,起来,你还没洗脸呢,小心脸上长痘痘。”
没有什么能阻挡樊胜美的睡眠,唯有美丽。樊胜美一跃而起,小睡片刻舒服许多,不再禁不住地摇摇晃晃,看见邱莹莹也不再烦心。她往脸上抹洁颜霜卸妆,一边问道:“小邱,你刚才说什么?我听着听着给睡着了,对不起。”
“没事了。安迪可能看不起我,我以后离远点儿就是了。”
樊胜美才想起睡前的话,但关雎尔抢着道:“安迪不是轻狂人,她连我这种职场菜鸟都没看不起呢。我爸说人的秉性是一贯的,我不会看错。你们是不是有误会,明天我问问她,大家解释一下就好了。”
“小关,你不过是每天搭个便车,有必要这么偏心吗?”关雎尔一听急了,红了脸看樊胜美一眼,硬是忍下一口气,“小邱,你最近心情不好,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如果有机会再展开来说。但只提醒你一点,心情不好的时候请克制,不要随便伤害主动送上门来关心你的人。”
樊胜美忙重重咳一声,道:“我喜欢小邱,我也对安迪有信心。这儿住的姐妹之间没有利益冲突,我相信即使有小口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大家都退一步海阔天空,好不好。小邱,对了,你刚才说僵尸什么的,怎么回事?”
“可是安迪伤我自尊。”
“嗯,无论如何,说话的方式方法还是需要注意的。我明天跟安迪说说,今天晚了。你说僵尸是怎么回事。”
“僵尸啊,就是现在最流行的植物大战僵尸游戏……”
“噢,好玩吗,给我看看是怎么玩的,难道还要用到大蒜头?真的大蒜头?”樊胜美给关雎尔使个眼色,押着邱莹莹去看电脑上的游戏。邱莹莹被樊胜美追着赶着,身不由己,忙着解说游戏,都来不及再埋怨东埋怨西。关雎尔回去自己屋里,关门生闷气。但第二天她没与安迪说起,万一安迪不知道邱莹莹在背后埋怨呢,她不想做挑拨离间的小人。可是她在安迪旁边坐立不安的,又怕安迪不知情,以后被邱莹莹抢白。反而是安迪看出来,说不会与小邱一般见识,关雎尔才放下心来。
经过努力,曲筱绡终于签下合同,亲自开车送老外上飞机。等老外进入海关,她就给爸爸一个电话,很职业很规范地告诉她爸,随着老外的离境,GI项目将翻开新的篇章。但她需要稍事休息。曲父很开心,一小半是为拿下合同而开心,一大半是为女儿的出息而开心,开心得都不知如何奖励女儿才好。
“筱绡,爸爸很满意你这回的工作……”
“这个吧,爸爸,我不跟你客气,表扬最好落实到奖金上,打算给多少?”
“换一辆车,怎么样?”
“我的金龟子开着蛮好,暂时不换,你只要把买车的钱折给我就行。”
“行。爸爸再去订一桌你最爱吃的鲍鱼,晚上和你妈妈一起吃饭,你妈妈也开心坏了,我说虎父无犬子,你妈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恶心死了,别拿我做借口表扬自己。我晚上不跟你们吃饭,我要答谢恩公,全靠她帮我。”
“要不请你恩公一起来吃饭吧,我们一家一起谢他。”
“才不,人家大美女,不能让你看见。”曲父才松一口气,真怕他娇嫩的女儿对啥男恩公以身相报啊。曲筱绡直奔安迪的公司,经过花瓶似的美女通报,曲筱绡见安迪大步走出来,相当神勇的样子。她开心地尖叫着猛扑过去,想要拥抱安迪。
只是她以往扑的都是猛男,这回扑美女时候下手不知轻重,用了同样的冲力。于是安迪一个踉跄,坐倒在地,曲筱绡也收势不住,一起倒下。安迪真是哭笑不得,“你怎么来这儿?”她倒是能利索起来,顺手想拉曲筱绡一把。可曲筱绡停止了尖叫,“脚,脚崴了。”
安迪看看曲筱绡尖锐的高跟鞋,打电话请助理送曲筱绡去医院。曲筱绡拉住安迪的袖子,可怜巴巴地道:“安迪,你不陪我去吗?”
“我还有两个会,走不开。助理比我更能胜任。”
“呜呜,我脚伤了需要亲人。”
“啊,是,告诉我你爸妈的电话,我立刻打给他们。”
曲筱绡哀怨地道:“不要跟我爸妈说,免得他们又说我闯祸。我是来向你报告合同签成功的,可不料乐极生悲,你还不陪我去医院,我真可怜。”安迪微笑道:“跟我的助理去医院,乖。我开完两个会就去看你,顺便带你一起回家。忘了说恭喜。”
“真冷血。”曲筱绡继续一脸哀怨。安迪的助理想扶她,她却理所当然地两手搭上助理的肩膀,助理只能抱起曲筱绡。安迪看得忍不住地笑。此时曲筱绡虽脚踝疼痛,却一脸陶醉地道:“我好牛逼啊,这么顺利就签下合同,这样的女儿我爸妈怎么不多生几个呢。”
安迪笑得无法严肃地做出感同身受状,替崴脚的曲筱绡难过。她送两人去电梯,心里想,这事要是遇到邱莹莹,她若是不跟去医院,一定被邱莹莹责备,估计是说她轻视吧。人跟人不一样。
周四,这一次,樊胜美红运当头,下班后跟中介看的第一套办公楼就几乎完全吻合王柏川列出的要求。她当即拍下照片,发给王柏川。王柏川立刻打来电话。“那么签吧,不错。”
“你怎么不问问地段呢,租金呢,交通呢,原有办公设施呢……”
“经你法眼的,我还需要问吗?非常开心,你办事真快手,一般租房是非常磨人的事,真想不到,太感谢你了。”
“见外,下次来再请我吃饭吧。”
“我……明天就想立即搬公司,越早越好,想早日见到你,以后天天请你吃饭。”
樊胜美低头微笑,“说什么呢。好了,中介在等我呢。”
“连累你没时间吃晚饭。这几天天黑得早,早点回家。”
“嗯。”樊胜美果断收了电话,并不做藕断丝连状。但是她脸上却藕断丝连得不行,双眼亮得都快滴出水来。她将事情完全当作是自家的,一转身,就犀利地与中介讨价还价。她在海市辗转租房,经验丰富,杀得中介直呼姐姐饶命。
谈妥,她在新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与中介签下协议,找到ATM机,交出定金。因此,中介认定她该是老板娘,此后老板娘长老板娘短的没个完。樊胜美懒得否认。
医院里照例人山人海,专家号前面排的人当然更多。曲筱绡的脚伤当然算不上急诊,她只能捂着疼痛的脚,满心怨气地等,抬眼看着等候处墙上挂的石英圆钟死样活气地一格一格地移动。
一边儿,她还得应付安迪助理的试探,那小子一直想问出她与安迪是什么关系,而且对她周到至极。曲筱绡哪能让助理得逞,这种还长青春痘的男青年在她眼里简直是小毛孩,她吹嘘说安迪是她的姐姐,还问助理看没看到安迪这几天一直戴着蓝牙耳机,时不时冒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那是在帮她做事。助理一听就清楚了,对曲筱绡更是殷勤。曲筱绡不客气,她从来不是善茬,趁机尽情调戏小男孩。
这样闹哄哄的,时间倒也容易过去,排队近一个小时,终于轮到曲筱绡。曲筱绡自然是很没好气。尤其是看到接诊的所谓专家不是想象中的中年怪叔叔或者白胡子老爹,侧面一看就是年轻人,她更气不打一处来。她等着赵医生写完前一个病人的病历卡,心里紧急准备台词,打算看完脚之后好好发泄愤怒。
很快,赵医生写完病历卡,抬头与前一个病人说话。曲筱绡顿时如被施定格大法,盯着赵医生愣住了:帅哥!尤其是赵医生说话的声音,有男人的稳重,也有专业人士拥有的自信与可靠。曲筱绡忍不住怒视前一个病人,这声音理应属于她。
好不容易,赵帅哥的眼光落到曲筱绡的脸上。曲筱绡立马做出一脸的楚楚可怜。她清楚现在脸上是什么样子,她对着镜子花几个月时间千锤百炼练出来的,甚至比微笑更有杀伤力。但是,赵医生似乎视而不见。赵医生只是问她怎么回事,然后就给她开了一张X光检验单。曲筱绡不愿走开,但提醒自己忍住,不要显山露水,而是柔弱地走开。这次,她不再要求助理抱她,宁可豁出老命单脚跳着走。
可是X光医生跟她说无大碍,曲筱绡反而郁闷了,无大碍,还不得被赵帅哥手一挥就打发走?她在回去门诊的路上,一路地谋划如何骗出赵医生的手机号码。她脑子一转就是一个方案,等来到门诊室,她的方案已经千变万化。当然,首先,她逼出两行清泪挂在脸上。
果然,赵医生先看X光片,几乎是只看一眼,就用好听的声音权威地道:“幸好,没问题。”甚至连药都不给开,只是一边书写一边告诉回家该如何休养。过程比曲筱绡设想中的任何一个方案都简单。于是曲筱绡含泪娇滴滴地道:“可是,赵医生,为什么这么痛呢?会不会X光没有拍到。”
“不会。还有,三个月内不要穿高跟鞋。”
“可是真的很疼呢,会不会有其他问题?真的好痛哦。”
在曲筱绡娇滴滴地“威逼”下,赵医生终于伸手在曲筱绡的脚踝处按了几下,久经沙场的曲筱绡竟然脸红了。安迪正好开完会过来,见此情此景,不禁含笑站一边不语。赵医生当然依旧说没事。曲筱绡纠缠再三,终于图穷匕首见:“真的,很痛。赵医生,如果晚上更痛,我可以打你电话问问吗?我一个人住,晚上没法叫人送我跑医院。”
安迪只得扭身出去外面笑,明摆着,曲筱绡骗医生的手机号呢。过会儿助理扶曲筱绡出来,安迪就问:“得手了?”
“哈哈,瞒不过你。”曲筱绡拿名片给安迪看,“赵启平。安迪,朋友夫,不可抢哦。”
安迪的助理旁观气绝,想不到这个娇滴滴的美女居然如此身手。再一想,人家与安迪交好呢,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安迪载曲筱绡回家,路上见曲筱绡拿着手机猴急,就知道曲筱绡不知多想给赵医生打电话骚扰,只是显然策略不正确,不敢乱了阵脚。倒是安迪的手机叫了,她一看,是奇点,犹豫了一下才接起。
“回来了?对不起,我在开车,而且是一条陌生的路。”
“我刚回来。四天没听到你的声音,问个好。”
“谢谢。”安迪一时不知如何才好,而怪的是,奇点竟然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安迪心一慌,将电话断了。即便是曲筱绡心里画满对赵医生的阴谋,此时也嗅出一丝不正常的味道,拿眼睛斜睨安迪,只观察,而不打草惊蛇。果然,她看到安迪神色慌乱。啊,有戏。曲筱绡在心里疯狂尖叫。如此,就不担心安迪偷她的赵医生了。
安迪在进入欢乐颂小区大门时,恍惚看见奇点的车子停在路边。她一愣之际,车子已经进了小区。一时,安迪心里乱开了锅。
曲筱绡一眼看见走进小区的邱莹莹,她懒得打招呼,只是跟安迪道:“我奇怪一件事,2202工作资历最短的住最好房间,工作资历最高的,按说工资也是最高的樊胜美却住最便宜的房间。她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她那些衣服可值不了那么多钱。”
“她才三十,在人事岗位再资深,恐怕也不会做到经理级别吧。从处事态度来看,也不像做部门经理,不够果断。”
“你是不了解现在中低层人群的工资结构,我这几天为了分公司亲自招人,打听下来才知现在用工成本有多高。像小邱那种的满大街都是,当然便宜,可我不要用。有点儿本事的价格就成倍成倍地翘上去了,我又用不起。论理,樊胜美每天处在跟人讲工资的位置上,她的工资不会不符合市场价。为什么?”
“你我住在欢乐颂小区,人们也会问为什么,合理吗?你别笑,你一个项目谈下来,我基本摸清楚你爸实力,不过我有职业道德,放心。而且,你爸待你也不薄……又笑了,你这小滑头。”
“安迪,安迪,我是真的有两个同父异母兄弟,而且在爸爸面前竞争异常激烈,这种桌面下的较量,外人很看不出来。你别看我一向嘻嘻哈哈,我是真的很有压力的。嗳,我们在昏天黑地的车库里待这么久不走出车门,会不会有人躲在暗处等看精彩车震啊。”
安迪看住曲筱绡大笑,“为什么你追求赵医生,我看着一点儿不猥琐,而看别人男女扎堆就像奸夫淫妇呢?”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什么担得起,什么担不起,拿得起,放得下。安迪,不瞒你说,你有意中人的话,拿来让我过眼,合不合格,我一眼给你下定论。你有吗?”
安迪只是一笑,就开门下车,来扶曲筱绡下车。曲筱绡郁闷地道:“你为什么不顺着我的话题往下说啊啊啊啊。”
“我自己有判断,为什么交给你,又不是小邱。晚上吃什么?我扶你上去后就去买吃的。”
“我有好几个外卖电话,等会儿抄给你。”
“不用,我喜欢自己过去看着点菜。”
“啊……为什么不让我插手你的事?太没成就感啦啊啊啊啊。”
安迪只是笑,既不认可,也不否认。因为说出来就显得太骄狂了:整个22楼谁插手得了她的事?而她放弃面包,宁可花时间下楼出小区打包麻烦费时的中餐也事出有因。她安置好曲筱绡,走出欢乐颂小区仔细一看,并不见奇点的车子。
她站在人行道上搜索记忆,确认刚才看见奇点车子的地方,现在停着一辆吉利,那辆吉利有一张山寨奔驰的脸。难道刚才眼花,将吉利认作奔驰?可是,她的记忆中,明明还看见奇点坐在车里,而不是眼前这一辆空吉利。她伸手在车盖上一摸,冰凉,显然,这辆车已经在这个位置停了很久。
那么,看见奇点和奇点的车,难道是她的幻觉?
幻觉!也是男人,仅仅是一个男人,竟然如此轻易穿透她修筑三十年的理智藩篱,让她的脑袋无法克制地制造出幻觉。冷汗瞬间密布在安迪的额头,她吓坏了。会不会是三十一年前黛山县一幕的重演?
奇点被安迪挂断电话,从机场一路患得患失回到家里,可临下车时,又不禁懊恼刚才的那个电话给挂得不明不白,他也觉得自己不明不白,做事不像男人。于是索性一个转弯,又出门上路,直奔欢乐颂。路上打电话,没人接,他感觉安迪是故意不接。他打算到小区门口找个地方停车再发短信,可转来转去找车位的时候,见夜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矗在一辆吉利车前。奇点忽然有点惊喜,难道是两人心有灵犀?对,即使安迪只是出门打酱油,巧遇,也是灵犀。他降下车窗,隔着吉利车大喊一声:“安迪,这儿,上车。”
可是奇点分明见到安迪抬眼惊恐地看他一眼,一只手慌乱地捂住眼睛,一只手慌乱地掩住耳朵,扭过身去就往回走,一不小心绊倒在地。奇点莫名所以,赶紧停车冲出去扶起安迪。映入奇点眼睛的是一脸紧张一脸冷汗的安迪,与平常所见的安迪完全不同。“安迪,怎么回事,我送你去医院,病了?”
安迪却是死死盯着奇点,难道又是幻觉?如此逼真的幻觉?依稀的记忆中,她妈妈经常与幻觉中的新郎拜天地,难道她也一样了?
她不敢说话,不敢行动,唯恐黛山县一条街上那个著名的花癫重现江湖。悲哀的是,她还什么都没处理,弟弟还没安顿,她的遗嘱还没立下,她难道自此开始疯癫了吗?她惊恐得想尖叫,可是她依然不敢,只眼睁睁看着那个可能是奇点的人将她扶进车里。
是的,不可能是奇点,奇点被她挂了电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是个傲气的人。越是太巧的事,就越是小概率事件,就越是幻觉。那么她这是在做什么?她看着车内熟悉的环境,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幻觉,不,她不敢处理幻觉。她唯有闭上眼睛,束手就擒,等待理智恢复。
奇点堵住了车道,保安出来干涉,他连忙将车子开走。可是看看安迪的情状,他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安迪,怎么回事?说话,使劲说一句话,一句就够。”
安迪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不敢说。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打给谭宗明。“老谭,我可能发作了。我和我弟弟都交给你,拜托。赶紧取笔,记下我所有银行密码和保险箱密码。”
奇点无法再安稳开车,赶紧找个地方停下,对报密码如数家珍的安迪道:“你不可能发作,要不然怎么背得出密码,还做事有条不紊。”
谭宗明听到手机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就让安迪将手机转给那另一个人。
“我是谭宗明,安迪的老板和老友。请问您是哪位。”
“您好,我是安迪的朋友,魏渭。安迪不对劲,刚才在小区门口撞见她一个人站人行道上发呆,我喊了她一声,她就像……立刻变得很紧张。请问我该怎么处理?我正准备把她送往医院。”
“先别去医院。您在哪儿,我立刻过去。请您务必稳住安迪。”
奇点答应,一边说地址,一边看住安迪。他发现安迪只是惊恐地避免看他,也不知为什么。“安迪,谭先生很快过来,他就在附近。不堵的话,估计二十分钟。”安迪不出声,依然在脑袋里紧张地拼图,试图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太好的脑筋,反而越来越误入歧途。奇点只得温和地道:“我冒昧地问一句,发生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安迪依然不说话,她想,她即使疯了,只要有一丝理智存在,她也得克制自己做一个不说话不行动的温和派疯子,而决不能簪花满头,当路与男人勾三搭四。面对奇点充满魔幻的声音,她唯有闭目塞听,如老僧入定。
车厢里一片死寂,直到谭宗明匆匆赶来。奇点才刚确认,安迪就急急冲出车门。奇点连忙跟出去,见安迪满脸是泪,惊恐地紧抱住自己,在那儿对着谭宗明急急叙述。
“我回家路上接到朋友电话,不小心摁断了,结果回家看到他的车停在小区门口,他也在车里。我把邻居安顿好就出来找他,看到那儿停的根本不是他的车,而是一辆吉利,车冷的,停了好久。可见回家见他是幻觉。可就是那么巧,耳边立刻又出现幻听和幻觉,他又来,而且这回发展到出声了。老谭,我估计我麻烦大了,趁现在还有点理智,你找律师,我把遗嘱写下来。最大要求,把我安顿到医生和护理都是女人的环境里。”
谭宗明认真听着,眼睛却看着其貌不扬的奇点。安迪话里的“他”,就是这个男人?而奇点则是错愕地听着这一切,看着谭宗明的反应。两个男人严肃对视。等安迪说完,谭宗明就问奇点:“她说的朋友,是您?”
“对。可是她说的第一次,我还在路上。第二次才真的是我。我在她小区门口见到,以为她病了,急忙送医,路上她打电话给您托付……一些事情。一路上就像现在,她一直避免看我。我跟她说话,她不理。”
谭宗明盯着奇点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了。谢谢您的一路关照。我把安迪接走了,非常感谢。”奇点摇头:“安迪跟我提起过她的母亲,和她明天准备去接来的弟弟。我了解。此刻我不能一走了之,谭先生,她可能杯弓蛇影了,请您当面向她指出,我出现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人,是巧合。她没有出问题。如果我走开,更不容易解释清楚。”说话时候,奇点见安迪忽然睁开眼,瞪着双眼看他,他索性直接跟安迪说:“对,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连我这几天都已经感受到你传递过来的压力。但这回纯属乌龙,你疑心生暗鬼,自己吓自己。”
有牢靠的谭宗明在,而且有谭宗明点头确认,安迪这才相信了。可一想到自己刚才的行径,她无地自容,急急跳入谭宗明的车子,“老谭,老谭,快送我回家,我要死了。”
“等等。我跟魏先生说几句啊。”谭宗明摆手请奇点走远一点儿,才道:“安迪很脆弱,而您对她的影响太大,十年来前所未有。这种影响很容易走向很不良的一面。我恳请您离开她。为她好,也为您自身着想。”
安迪却羞愧得无以复加,见两个人还在那儿窃窃私语,她留下一句话,就爬到驾驶位轰开油门溜了。“老谭,明天还你车子。”
两个男人愕然看红色尾灯飞快远去。
ODE
TO
JOY
“回家”这两个字,关雎尔都念叨快一星期了。樊胜美始终怀疑关雎尔醉翁之意不在酒,关雎尔又不是没出过远门,早年读大学也在外寄宿,这么多年下来,怎么可以一说到回家有如此兴奋的,樊胜美估计关雎尔自己都不清楚,兴奋的原因是那位同门大师兄。
终于到了回家的日子。林师兄在周三提议将回家日期改在周五下班后,于是周五的早上,关雎尔早早起来,回家的包早已整理出来了,她委决不下的是今天穿去上班同时也得穿着乘林师兄车子回家的衣服。
樊胜美早起也是洗漱化妆好多事,其间多次被关雎尔一脸紧张严肃地插队使用洗脸台上面的镜子,她为了保障自己的使用时间,只得出声指点。“领子那儿加一条丝巾,颜色鲜亮点儿的。”
关雎尔答应,连忙去找出一条人家送她妈妈的丝巾,质量很好,虽然不是爱马仕之流,却也差可仿佛。她将围巾戴上,却犹豫了,“会不会喧宾夺主?”
樊胜美忍住笑,“唉,谁让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A杯啊,就是让你用鲜亮围巾喧宾夺这个主的。”
“啊,樊姐,讨厌啦。”关雎尔顿足将围巾扯下,逃回自己卧室。可想来想去,又将围巾照原样放入纸盒,将纸盒塞入背回家的双肩包里。
樊胜美一径地笑,站在自己的卧室里,对着独家专用的穿衣镜扭来扭去,欣赏傲人身材。见邱莹莹揉着眼睛经过,就道:“小邱,小关今天回家,周日晚上回。我晚上有应酬,晚点儿回。”
“奇怪,越是工作忙碌的人越是约会多,越是没工作的人连约会都没有。老天眼睛瞎了。”
关雎尔道:“我回家,不是约会。”
邱莹莹在洗手间里大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年头什么师兄师妹都是幌子,目的只有一个。”
樊胜美不语,套上风衣挽上包,打开MP3塞入耳朵,赶紧出门。关雎尔见此也不辩论,回自己卧室,闭门不出,等安迪一起出门。邱莹莹没听到有人接腔,打开洗手间门,探出头来瞧瞧,看不到一个人,不禁叹一声气。找工作不易,现在连找人说话也不易了。
关雎尔默默地听着邱莹莹在外面摔摔打打,嘀嘀咕咕抱怨,而绝不开口。一直等到与安迪约定的时间一到,她立刻拎起大包小包出门。此时邱莹莹正在卧室,她就索性招呼也不打,再见也不说,免得惹来邱莹莹更多不满。然而,关雎尔这等举动看在邱莹莹眼里,自然变成了关雎尔与她生分。关雎尔为什么要与她生分呢?原因显而易见。听着外面楼道关雎尔与安迪等电梯时候的寒暄,邱莹莹一脸哀怨,都看不起她,都站位到强者身边。
安迪看见关雎尔拎着行李,奇道:“不是说明天早上走?”
“林师兄说,周五晚上既然有空,不如周五走,可以在家多住一夜。”
“嗯。说句扫兴的。我以前在美国读书,寄宿在一个美国家庭。主妇曾经给我一个忠告,夜晚尽量不要一个人搭不太认识的异性的车子出城,发生意外的概率相当高。”
“我们有同行的校友呢。”
安迪笑笑:“总之你见机行事吧。”
关雎尔并不傻,她也在怀疑晚上弄不好车上只有两个人。等上车,看看安迪的位置,想到城外漆黑的夜晚如果与林师兄孤男寡女坐在这么个小小环境里,何等尴尬,而且……还真是可怕。“我是不是该上车后看见只有两个人,就要求下车呢?……可这样不好,一般情况下林师兄是个好人,不会有坏心眼,他只是单纯地帮我,而我如果中途看见两个人就下车,就是摆明了指控他不是好人……嗯,这样不行……可如果不是这样,又怎能弄清楚车上究竟坐几个人呢……而且已经跟爸妈打好电话通知我今晚回家……要不,不回家了吧……现在就打电话给林师兄,索性告诉他我不回家了……不,现在不行,还是中午,就说我必须加班,晚上走不开了……嗯,还是这样保险,也不会伤及无辜。”
安迪听关雎尔整整念叨了一路,非常想不明白,一件小事值得花那么长时间斟酌吗。比如她,昨晚窜回家里,给谭宗明打个电话说清楚事情后就毅然将手机关了,哪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但在关雎尔眼里,这就是天大的事情。她一个上午将这件事藏心里,熬到中午,才躲到无人的天台上打电话给林师兄,借口晚上又有万恶的加班,无法回家。林师兄倒是很豁达地表示了一下遗憾,还说后会有期。关雎尔却是放下电话后,一直回味林师兄刚才的回答,想确认林师兄是否情绪稳定。等种种迹象证明电话那端的林师兄应该是情绪稳定,关雎尔又患得患失了,人家并不在乎她是否同车回家嘛,可见人家也没什么恶意之类的想法。于是关雎尔心里很遗憾,下午上班时候又是一直地想,可不可以再找一个借口,跟林师兄说加班取消可以回家了呢?
好在快下班时上司一个电话要求加班,让关雎尔彻底断了念想,死心塌地加班。
曲筱绡昨晚虽然极其猴急地想听到赵医生的声音,可她最终还是策略地选择不打那个电话。但她早上起来后,看看时间,还是给一位做医药代理的朋友发去救急电,让朋友帮忙调查赵医生婚否。只要赵医生未婚,那么其余都不是问题。
但朋友劝曲筱绡别搭理不同阶层的人。“医生,收入明摆着的。拿红包多的,品行像孙子。拿红包少的,到我们玩的场合一到埋单就只能装孙子。换口味也不是这种换法。”
“玩玩啊,有你想那么长远的吗?哇,你不知道赵医生的声音多性感,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如果在我耳边用这么磁性的声音说‘我爱你’……”
听得曲筱绡无比陶醉的描述,朋友奇道:“比苍蝇粉还有效?那我倒要亲自见见他。”
“苍蝇粉怎么比得上他,他就是女用小蓝片。你赶紧给我打听,最好今天就给结果。你若是看上他,愿意改变取向,我可以大方让给你。其他女人,你决不许告知。”
“必须的。你这两天脚伤不能出门,需要上门服务。那姚滨知道了,你可不能说是我帮你打听的。”
“只要你不大嘴,天知地知。”
精神问题很容易解决,吃饭问题却成了曲筱绡面临的难题。她叫了外卖,可那么久还没送到,她早饿得饥肠辘辘。等放下朋友的电话,她听到外面走廊有人声,就急不可耐地跳过去开门。却见走廊上唯有邱莹莹一个人在压腿。曲筱绡若是不搞搞邱莹莹,跟那种人说话就没味道,可若是搞了邱莹莹,她今天腿脚不灵便,无法随意腾挪。她只得关门不理。
等曲筱绡终于吃上了豆浆油条,饱暖思淫欲,她更焦急等待朋友的打听结果。朋友很争气,不到一个小时,就给曲筱绡捎来消息。“31岁,博士,本地人。评:不是凤凰男,加分。重头戏:未婚。但是,女友是卫生局谁的女儿,处三年了。人们都说,他光速升副主任医师与那谁有关。因此,你偷吃可以,其他休想了。我唯一疑问,处三年朋友为什么不结婚,大家都说不出所以然,但我相信其中一定有问题。或许,赵医生中看不中吃?好了,我帮忙到此为止,我可不想得罪卫生局的那个谁。”
曲筱绡啃着油条,两只眼珠转来转去,心中默默评估朋友的来电。评估结果:有戏!凭她经验,谈朋友半年,正常就可以谈婚论嫁,一气呵成差不多周年时结婚。若达到漫漫三年还未走到结婚那一步,几乎可以判断恋爱失效。三年时间若一直没上过床,那一定是其中一方有病,不是精神病就是器官病;若三年时间一直有上床却不结婚,其中一个肯定有歪心思,而且三年早玩够了可换口味了。所以三年的恋爱就是一层脆弱的纸,一捅就破。
此时,曲筱绡才笑眯眯地拨通赵医生的手机。赵医生今天不坐门诊,正在查房,曲筱绡用哀而不伤的声音问赵医生,今天为了工作脚多走了几步,目前痛得不行,是不是该跑医院看看。当然,说话的基调是:虽然痛,但她能忍。曲筱绡相信做医生的每天看多哭哭啼啼的病人,审苦疲劳,一定最待见识相的能忍的。果然,赵医生挺搭理了几句,让她这会儿可以开始热敷,但必须少走路。曲筱绡见好就收,道了谢谢就收线。
这一段通话,曲筱绡偷偷录了音。她笑眯眯地翻来覆去听录音,想象这么好听的声音若是说“我爱你”,该是什么滋味。
安迪一早上全耗在一个机构投资人身上。那投资人原本是冲着谭宗明来的,来了一看老相识安迪也在,就直接要求两人一起谈,便是中午吃饭也没间断。谭宗明吃完饭,有事走了。安迪继续谈,无非是用排山倒海的数据将投资人冲昏。只是内行对内行,忽悠起来稍有难度而已。
安迪谈完后,与同事开个会,简短研究后续步骤,才向谭宗明汇报。谭宗明却知道安迪处理工作绝对可靠,因此只问安迪为什么还不出发。安迪想了半天,才道:“怕。怕看到更多遗传相似。”
“干脆让老严将人直接送去疗养院,你别接触。你昨晚的状态让我很担心,我建议你抽时间去美国看看心理医生,接你弟弟的事还是全权交给老严。”谭宗明顿了顿,见安迪没回答,又道,“昨晚你那位魏朋友,惹事。”
安迪想了想,道:“我明白。弟弟第一次接触新世界,还是由我亲自去领航吧。希望有感应,让事情好办一些。这边我打算让大家周末凑一起喝下午茶,谈谈观点。轻松话题,你来不来都行。你今天究竟什么事,中饭吃完扔下大事就溜?美女?毫无疑问!”
谭宗明哈哈一笑:“当然。朋友的私家庄园有聚会。”
安迪一笑,见怪不怪。她的行业里,男人大多这样。她看不出那些嫩模小明星有什么区别,当然无法想象那些人为什么追求不息。才刚结束与谭宗明的通话,又一个电话进来。安迪看一眼就接起,一听声音是奇点,悔之晚矣。她没脸见奇点。
“你总算肯接陌生来电。昨晚到现在要么关机,要么拒接我的手机,不上QQ,不回短信,干吗?”
安迪心虚地道:“我隐身中。”
“在哪儿隐身?我一起来。”
“不可以,有规定的,上班不能带小孩。”说到这儿,安迪忍不住微笑了。
“周末例外。噢,你在上班。我就在你们大楼下面停车库,下来领我。”
“嗳,怎么可以这么无赖。”
“发现不无赖没有出路啦。我跟你一起去接你弟弟。听着,我好不容易把时间安排出来,但路上还得联络几个人谈几件事,大部分路上开车还得你来。”
“为什么要陪我一起去?”
“路上慢慢说给你听。我目前是守株待兔,等在你车子边。你若是悄悄从边门溜走,我不知道,我将一直死守在车库。你看着办吧。”
“嗯,我开个会,一小时后下来。如果方便,请去打包点儿吃的,路上省得下高速。”
安迪不清楚,黑天黑地与奇点挤一辆车子里出城,这事她早上刚警告过关雎尔,路上不知会发生点儿什么。尤其昨晚她糗事一连串,她哪还有脸见奇点。可似乎推不掉。她若无其事地与同事喝完丰富的下午茶,收拾收拾,忐忑不安地下楼。不晓得奇点迎接她的会是怎样一张脸。
好在,奇点真见了面,却没一句废话。“你来了?我正有点事,你开车。出门,左拐,上高架,直往城外开。周末路上车多,注意跟车距离。出城后注意大货车。天黑得早,可以开大灯了,天黑高速上开远光灯比较合适。”
安迪原本尴尬得脖子都酸了,闻言终于放心。虽然不满奇点拿她当开车新手,她虽路盲,开车并不差,但决定不辩解。奇点真的有事,一直在电脑上写电邮。安迪也不打扰,自己熟悉了一下奇点的车子,安静上路。但奇点抽空放出一段音乐,一个女中音唱什么简单不简单的。奇点说,黄小琥的《没那么简单》,他去印度路上听到,很有感触,分享。
安迪对流行歌曲无感,闻言,便专心听歌词。前面两句听下来,她清楚,不用再问奇点为什么。
下班路上,樊胜美接到王柏川今天打来的第N个电话。王柏川今天清早出门时候就开始来电,然后不时报告人已经到什么地方。从老家到海市的路,樊胜美当然熟悉,因此,她仿佛可以看见王柏川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接近,接近,反而,她等得焦躁不安起来。可王柏川的电话却告诉她,“周末还是怎的,大堵车?半小时才移动五百多米。你不如先吃晚饭,别饿着。”
“你怎么办?你开了一天车子,也还没吃饭呢。”
“咳,堵在城里的半路上,又不能随便下车,吃饭还真不是最大问题了。”
樊胜美不禁一笑,堵车最恐怖的乃是尿频尿急。“我直接去新给你租的公寓等你,方便你放行李。地址记得吗?”
“记得。胜美,汽车若能飞起来,该多好。发现今天的堵车最不能容忍,我还不如扔下车子跑去见你。”
樊胜美微笑,“别急,我也刚到地铁。”可她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别的,她忽然很想关心王柏川爱吃什么,很想今晚在新租公寓里吃饭,甚至喝一瓶酒,当然,她清楚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她只是想想而已。
可是想的结果,是她下地铁后忍不住跑进特力屋,花血本买了一张漂亮的台布,以及一瓶干花。她走进新租单身公寓,脱下风衣,插上热水器插座,再打扫一遍本已干净的房间,给饭桌铺上台布,台布上放一瓶花。转身,王柏川来了。
樊胜美的这一边是灯火透亮的公寓,有干净的房间,美丽的人,和淡淡的香。而王柏川则是疲倦地拎两只大行李箱站在昏暗阴冷的走廊,往里走一步,便是美丽新世界。开了十二小时长途车奔袭来海市的王柏川甚至有点儿恍惚。樊胜美不禁看着呆呆的王柏川笑了,她这才适应这个男人,此时的王柏川才露出点儿高中时期的生涩模样,而不是成年后的长袖善舞。
“这儿就是你临时的家。怎么不进来?”
王柏川推着两只箱子进门,顺手将门关上。“真不敢相信,比我想象中更好。”他的眼睛从樊胜美脸上移到美丽的台布上,“还有一位美丽的女主人。”
“胡说。”樊胜美一笑,坐到铺着新台布的桌边,从包里拿出钥匙与合同,以及发票收据。“跟你移交这些东西。其中办公室的房租你还得补缴一部分才能取得钥匙。其他……楼下有间快餐厅,我们随便吃点儿为你接风洗尘,你早点儿休息吧。不过,看上去你没搬来被褥之类的日用品?”
“胜美,不知怎么谢你?”
“让你欠着债,我回头慢慢收租。”
“收租期可以是一辈子吗?”
“王——柏——川……欠债的人可以这么张狂的吗?来看这些账单合同。”
王柏川只是站着一动不动热辣辣地看着樊胜美,微笑,良久,看得樊胜美低下头去,才一笑道:“我洗把脸。胜美,帮人帮到底,趁超市还没关门,你帮我去挑些日用品吧,我都不懂买些什么。好吗?”
樊胜美垂着眼皮一张一张地重新叠放单据,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王柏川才进洗手间。但樊胜美想了想,觉得尴尬,就开门到走廊上吸烟。王柏川在明亮的洗手间里用了洗得干干净净的马桶,用温热的水洗脸,再用全新而柔软的毛巾擦干脸,如归的感觉更加踏实。他走出洗手间,却不见樊胜美,只见大门洞开,吃了一惊,连忙冲出去,“胜美,胜……”才刚冲出门,王柏川就见到倚在门边墙上吸烟的樊胜美一脸揶揄地看着他。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却被樊胜美伸手拿香烟指着挡住,“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跑了。”
樊胜美见王柏川定住了,才将烟头转向,指向门里,“麻烦,请替我把包和风衣拿出来。首先解决晚餐,然后替你超市购物。我们加油,时间不多了。”
王柏川又是看着樊胜美笑了很久,才进门去。樊胜美这才紧张地将烟猛吸两下,深深呼出一口气。可是王柏川在里面待太久,她很想了解为什么,可又不愿落了下风,只得耐心等待。好不容易王柏川出来,除了樊胜美的包包和风衣,还有……一只拉链上垂着两条标志性皮须的新包。“胜美,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这只包希望你会喜欢。”
大名鼎鼎的机车包!樊胜美一看那飘垂的皮须就认出来,而且也一眼就评估出这是她这辈子收到最贵的礼物。“这个……太贵重了,不要。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王柏川没说什么,手挽两只包,替樊胜美穿上风衣,两人一起下楼。单身公寓楼,下电梯的人不少,两人被挤在一块儿,王柏川伸手细心地给樊胜美撑出一方安全的空间。出电梯的时候,樊胜美说声“谢谢”,王柏川笑道:“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樊胜美只能垂着眼皮笑而不答,以免碰触王柏川热辣的眼光。
然后,两人在咖啡厅随便吃了个饭,就去超市购物。一男一女,男的推车,女的从货架上拿货,不时低声商量几句,时而相视一笑。樊胜美感觉完美得不像是真的,今晚所有的一切都像韩剧精心设计出来的桥段。直到排队等付款时,樊胜美想起一件事来。“海市有几个我们高中出来的校友,我们经常走动的有几个。改天你有空,要不要都约出来一起聚聚?”
“我来这儿发展的事,你跟他们说起过没有?”
“暂时还没有。我不清楚你什么时候来,又是来做什么,不便信口开河。”
王柏川沉吟一下,道:“暂时不通知他们。一方面我希望新事业有个开局之后再聚会比较好。另一方面,我不想近期有其他人和事分享专属你我的时间。”
樊胜美一笑,飞了个白眼,不接腔。“出去超市,我打个车回家,你也回新家吧,今天你比较累。我站了一天,也很累……”
“明天我一早去找你。”
“不。你来海市是做事业,不要荒废时间。我明天与闺蜜有茶叙。”
“后天……”
“才不天天被你捉差呢。我有陶艺课。”
两人扯着皮,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王柏川终于将樊胜美送到欢乐颂门口。这一次,樊胜美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王柏川送她到门口的要求。当然,机车包,她再三推辞之下勉强笑纳了。进去大门,樊胜美走几步一回头,挥挥手,再走。她慢腾腾地走,王柏川耐心地看着她进去,一直到转弯不见。
樊胜美将机车包抱在怀里,克制不住地笑。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美好……
回到2202,邱莹莹当即窜过来,迎住樊胜美:“樊姐,樊姐,请你帮我参谋参谋。明天人才市场的招聘,我看了这几个公司,你帮我看看哪家比较合适。”
樊胜美此时的一颗心懒洋洋的懒得思考,只微笑道:“小邱,明天早上好吗,我累得要命。”她说着就钻进自己的房间,堵在门口,对后面想跟进来的邱莹莹挑眉微微一笑,“抱歉”,将门关了。邱莹莹吃了闭门羹,好久没反应过来。过会儿,她咬着嘴唇,立刻转身离开,躲进自己房间里流泪。连樊姐都不帮她了。
樊胜美根本就顾及不到这些了,她打开电脑,输入“王柏川”三个字搜索。她需要对王柏川有更多的了解。可是查了半天,没有查到她认识的王柏川的信息。她不死心,又将王柏川的手机号加入搜索条件。如此这般,多种搜索方式组合,依然没有找到王柏川的有关信息。她只得死心。
但她很快有了新的焦点,她拿来镜子细细审视自己的脸,事后诸葛亮似的检查脸上有无瑕疵落在王柏川眼里。当了王柏川心中那么多年的梦中情人,她可不愿成为打碎王柏川心中念想的那个赤裸裸的现实。
可是……樊胜美的眼光落在柔软的机车包上。她放下镜子,拿起包包,手指轻轻缠绕着皮须,心里很不情愿地想到,她可以让王柏川看到真实的自己吗?难道一直这么装下去,装作高不可攀的那个不真实的梦中情人?可若是不装,王柏川会如何看她?
樊胜美当然已经不相信纯纯的爱情,不相信只要有爱什么都可以。她眼里看到的是年轻有为长相英俊的王柏川。一般,那样的男人被称作钻石王老五,多少嫩得掐得出水的小姑娘会倒追王柏川,而多少王柏川那样的王老五身边是美丽而嫩得掐得出水的小姑娘。老校友,旧梦中情人,这个砝码,真的有效吗?樊胜美再次揽镜细看,不禁长长叹出一声气,别自己骗自己了。很快,笼罩在她身周的用怀旧编织出来的光环将褪去,王柏川会看清真正的她。她届时将如何面对王柏川?
樊胜美心中打起了退堂鼓。不如,主动退出,留给王柏川一个依旧美丽的背影?起码,依旧美丽!
关雎尔加完班,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同事们一起浑身疲累地出来,有的有家属接,有人接的同事立刻变得容光焕发;有的自己有车,直接电梯下车库。电梯走到一楼大厅,最后只剩关雎尔一个人。第一次,关雎尔觉得大厅好空旷,她一个人好凄惨,加班好灭绝人性。
外面一定很冷。她竖起领子,背起双肩包,漠然穿越大厅。但有人喊她,声音她熟悉,其他部门的李朝生。看去,果然是。“你怎么在这儿?也加班?”
“咦,你没听说我跳槽了?小关,我可是特意来跟你告别,你居然这么不关心我。”
“恭喜你。最近工作一直很忙,都没心思管别的,对不起。”
“是的,你是实习期的新人,我理解。我替你背包吧?”被关雎尔摇头拒绝,李朝生并不气馁,“不过即使两三年后升到了我这一阶段,工作也不会轻松太多。这就是我跳槽的原因。我去的新公司是上市公司,以后每个月只要忙一次,不用再天天没日没夜。小关,每次加班出来,你抬头看过天吗?”两人很快走出大厅。
关雎尔依然摇头,“海市的夜晚从来看不见星星。”
“我每天加班出来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天。今天是阴天,你看,一团一团的光在低矮的云层融合,像灰调的调色板。虽然颜色已经黯淡,可依然可以分清那一块是绿色,我们往下找,原来是来自海韵大厦的射灯。这就是阴天的特色。”
关雎尔举头看天,顺着李朝生的指点看去,果然,阴天的云层犹如覆盖在城市上空的幕布,城市五颜六色的射灯肆无忌惮地在幕布上染画缤纷的灰绿灰红灰蓝灰黄……还真有特色呢。“真有意思,晴天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晴天不一样了,不信你以后出门也抬头看一眼。怎么背着一个大包?本来打算去哪儿玩?我们去哪儿喝杯咖啡吧,明天休息,今天可以晚睡。”
“本来打算今晚搭便车回家的,可是又加班。唉……”但是正如李朝生所言,天,果然很有看头。关雎尔不急着拦车,忍不住寻找她工作的大厦射出的光在天空的染色。李朝生还真有意思。
“我有一个主意,为了庆祝我跳出魔窟,我们现在就去火车站,搭夕发朝至的火车去任选的一个地方,疯玩一两天,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来,我去新公司报到,你回老岗位苦熬。就像……吹一口气,变,明天睁开眼睛,忽然跳进另一个世界,相信我,一定非常好玩。”抬头向天的关雎尔听到这儿,将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李朝生,“可是……不好,我带着的钱不多,月底了。还有……没计划,会不会到处乱走,很危险。再说天这么晚……不大好。”
“所以我辞职了才敢请你一起出去玩,否则同事出游影响你实习期考核。钱我可以先借给你,不会花太多。主要是,你想过没有,毫无计划地投入一个别人活腻了的陌生的地方,毫无计划地随着满大街睡眼惺忪的人流寻找本地人热爱的早餐,毫无计划地拿着地图到处乱走,体会发现的乐趣和惊喜,最后,快离开的那一刻,却了解到还有不少好去处没玩到,于是带着些许遗憾,带着许多留恋,离开,发誓下次再来。完全脱离我们一板一眼的用数字和图标规范出来的工作与生活,说实话,这种除了工作就是睡觉的日子,你不觉得闷吗?”
“可是……我本来打算明天好好睡一觉的。”
“不好,玩才是最好的休息。你今天才发现海市的夜空也有特色吧?相信我,一起出去玩,你会发现更多不一样的天地。我很有诚意的,你看,我辞职了才来邀请你。今晚,我在大厅等你下班,等了那么久,小关,答应,说OK,算是奖励我。”
关雎尔看着李朝生,心里大叫,樊姐安迪帮忙,怎么办才好。可是她心里,却有点儿像发现不一样的夜空,对无目的无计划出游有点儿向往呢。而且,李朝生如此有诚意,又等了她那么久,她好像很不好意思将拒绝说出口呢。
李朝生又道:“你别有顾虑,我们只是旧同事,也是说得来的朋友。我认准你是公司中难得心地善良的人,因此希望跟你成为好朋友,把好玩的事好玩的东西与你分享。我发誓,绝不把你拖上火车卖了。相信我的发誓吗?”
关雎尔不禁笑了,李朝生当然不会把她卖了。她当然点头。既然她点头,李朝生就将关雎尔拉进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去火车站。关雎尔急道:“我点头不是说OK,是说你不会把我卖了。”
“既然相信我不会把你卖了,还犹豫什么,当然OK。小关,我们开始冒险之旅!”
“我没说……”但这一回,关雎尔的声音有点儿弱,“可是你没带行李。”
“看见你之前我还没有出游的计划呢,不知为什么,看见你走出电梯,那么累,我就想带你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哪怕一天也好,让你透透气。我已经逃出生天,有义务拉兄弟一把。你看,我有银行卡,有IPAD,有手机……我们一路不愁饿肚子。”
“可是……我很闷的,性格很闷,不会玩花样,不是好旅伴,会拖累你。”
“让我算算,你一晚上说多少‘可是’了,1,2,3……”
“别算了,别算了,拜托,不可以这样。”李朝生这才一笑而止,打开IPAD调出列车时刻表。两人商量着找一辆半小时后发车的列车,准备乘那一班,明天早上抵达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于是,他们一下出租车就狂奔去售票处,买了票再次狂奔到候车室,最终爬上火车时,两人几乎气息奄奄。李朝生笑道:“我们要是做铁道游击队,准没戏。累吗?”
关雎尔两眼闪亮,“好玩!”
是的,一种全新的,豁出去后才能体会到的随心随意的境界,身为乖乖女的关雎尔第一次体验,感觉颇为刺激。反而,明天即将抵达的城市究竟如何,不在考虑之列了。着眼当下,享受眼前。
奇点对着电脑做事,安迪一只耳朵戴着耳机听她的东西,各忙各的,互不干扰。等奇点忙完,就与安迪换了驾驶位。奇点这才留意到安迪戴着耳机,“听什么?”
“耶鲁大学公开课,Paul Bloom教授的心理学导论。我下载了几所大学公开课的课程,有机会就戴耳机听会儿,并不只听心理学。”
“我也听说,不过一直没有时间去下载。”
“噢,我也听说你这阵子刚被选上博鳌理事会,很忙。”奇点不禁笑道:“入乡随俗很快嘛,刚回来时候说话还不利索,这么快连博鳌都让你调戏上了。”
“我还学了麦兜语录,小新语录……”
“小新是谁?”
“蜡笔小新,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太落后了。我邻居四个姑娘随时可以教我很多东西,我住那儿真是住对了。不过我会背原版加菲猫语录,她们比不过我。”
“为什么背那些?折腾脑袋?”
“我不像你,你能把简单词汇收拾得幽默无比,我只能生吞活剥他人牙慧,坚持每天看书两小时。谈判时候来一句‘你难道要割下我的一磅肉’,立刻事半功倍,比任何责问都有效。”
“嗯,你简直是奸商中的山楂树。”
“山楂树?哈哈,我有吗?”
“回头我送你一套鲁迅全集,那才是王道,等你全背下来,刻薄水平立马上一台阶。后座一只黑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你拿来的那只。”
“五十万现金,我打算捐给那福利院。那种地方有些大人不拿小孩子当人,被领养走一个,他们会庆幸卖个好价钱。智障的孩子比较惨,我弟弟没名没分寄居在那家福利院,若是院长没良心,晚上偷偷送出去扔掉,或者……谁也不会知道。我弟弟能活到今天被我领回家,说明那家福利院的人良心很好。”
“唔,明白了,难怪你用现金,不用汇款走账,分明是鼓励他们私分善款的决心。你又入乡随俗了。有个小问题,希望你听了别生气,如果生气就别回答我。像你这么聪明,没有残疾,又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在孤儿院里为什么没被抱养?”
“我们孤儿院有门必修课,抱大腿。有志愿者、领养人来院里,大伙儿一哄而上,一条大腿上可以抱好几只小手,一个大人身上可以被七八个小孩抱得寸步难移,许多志愿者到这一步就哭了。领养者则是在这些亲昵的小孩子当中挑一个最亲的最可爱的,他们管这叫有缘。我坏就坏在那么小就有了记忆,我觉得院里待着比跟着妈妈更安全,所以一到这种场合就赶紧躲开了。再说……本地人来领养的话,一听说是某某某的女儿,到底心里有疙瘩。所以很羡慕我们楼层的小关小曲,小关一看就是在父母手心里呵护大的,小曲怎么闹腾她父母都宠爱她,她还总以为她爸爸虐待她。你呢?你是独生子女,一定也很受宠爱。”
“我这独生子女比较特殊,家里成分不好,当时穷得叮当响,没钱生第二个。等后来平反,却有了独生子女政策,不能生了。所以我歪打正着成了老一辈独生子女。当时一直羡慕人家打架有哥哥帮,回家有姐姐洗衣服,人心不足。”
“姐姐洗衣服?”
“孩子多的家庭,都是大孩子抱小孩子,所以才有长兄抵父,长姐如母之说。你以后就是你弟弟的妈了。”但奇点随即就小心地转移了话题,“你看了那么多书,最喜欢哪个作者?”
“我最喜欢曼瑟·奥尔森,喜欢跟随他强大的逻辑,被他一路牵引到最终结果。不过我相信你问的应是我最喜欢哪个小说作者,基本上没有特别喜欢的,尤其是童话作者,我很庆幸小时候没书看,避免了受童话那种逻辑混乱书籍的荼毒。”
奇点听得哭笑不得,刚想反驳,安迪就又抢着道:“考虑到跟我同龄的女孩子很多还靠着爸妈生活,而我能承担起供养弟弟的责任,还是挺值得骄傲的。所以你不用善意回避这个我未来将长姐如母的话题。”
“既然……我继续说四个建议。一、今晚上住市区,不去黛山;二、明天领了人就走,不要在黛山转悠;三、看到你弟弟身上与你相似的特征,不要举一反三;四、有情绪立刻跟我说,不要见外,我很愿意帮你分担,除了银行密码之类的可以不说。OK?”
“OK。”安迪心里忽然很踏实,感觉身边又多了一个依靠,“黛山的野生甲鱼表示情绪稳定,避免一场杀身之祸了。为什么你与其他独生子女不一样,似乎少了点儿骄纵。”
“你是第一个说我不骄的。你今天为什么不抢我话头?”
“心里紧张。不过,其实我平时话不多的,常态是坐在一边看别人说,看别人热闹。”
“跟我投缘,所以话多?”
“是。”
“女孩子能不能矜持点儿?”
“有必要考验彼此的智商吗?”
“这与考验智商没关系,你这山楂树,哈哈。我以后慢慢培养你。”
“萝莉养成计划?”
奇点只能无奈地笑,这种斗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没有模式可循,倒是一路不愁枯燥。
李朝生在火车上很灵活,他叮嘱关雎尔站在人挤人的过道上别走开,然后他捏着包香烟到处找穿制服的,很快就弄到两张硬卧。然后又捏着香烟将两张卧铺换到一起,一个上铺,一个中铺。可惜关雎尔看不出此中门道,只以为上火车只要有钱就应该有睡的或者坐的,又不是春运时节,上车补到卧铺没什么稀奇。她要求睡干净点儿的上铺,以免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等一熄灯,出游的激动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李朝生似乎在中铺睡着了,关雎尔却犯愁起来。大事不好,她穿的不是旅游鞋,而是中跟鞋,明天得走得脚底起泡……不好,这双鞋子值近千元,放在下铺的床底下不知道会不会被人顺手牵羊……会不会有人等她睡着了,偷了她的电脑包和双肩包……还有中铺的李朝生更容易被偷……半夜会不会有猥琐男人毛手毛脚呢……明天早上火车六点到站,停十分钟离开,那么起码得提前半小时醒来作准备,火车声音这么响,不知会不会盖过手机闹钟声……她左看右看,那些陌生的乘客仿佛都心怀鬼胎。
关雎尔越想越不安稳,一会儿爬下去将两人的两双鞋子都拿上来,找出一只干净塑料袋包装好,放在床铺中间。一会儿又伸出头看看李朝生的中铺,看清楚衣服没有挂在外面,才放心。又将电脑包与双肩包并排放在鞋子边上,一起盖上被子,这样即使小偷也一时找不到了。全都安排妥当,可就是她几乎没多少地方可睡,只能老老实实仰躺着。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她就睁开眼睛来巡视,不仅将自己床铺上的东西都检查一遍,还得探出脑袋检查李朝生的东西。于是,一夜无法安睡,几乎眼睛睁了一夜。等列车员来换车票叫醒,她却累得发呆了。
李朝生怎么都想不到出游的开端竟是这样,他激动地生龙活虎地醒来,面对的却是关雎尔呆滞的双眼。得知关雎尔一晚上一个人默默地照应两张床铺,几乎一夜没睡,而且递过来的李朝生的鞋子还带着被子里的体温,李朝生心里真想把这傻姑娘抱在怀里好好抚慰一通。于是,两人下了火车,第一件事是找到一家知名的全国性的商务连锁酒店住下,让关雎尔安全地好好地睡一觉。
安迪与奇点到了黛山县所属的市,这里虽然是安迪的家乡,可奇点比安迪更熟悉,他有生意在此地。他下高速就直接去了一家常住的酒店,登记入住。安迪做甩手掌柜,背着手看奇点登记,等接待递回她的护照与奇点的身份证,她好奇地拿来奇点的身份证细看。“你1975年生,才比我大四年。”
“我跟你说过我没比你大多少,你看来没相信。”奇点也看安迪的护照,彼此一点儿都不客气。
“我的生日其实应该在6月,前不久才知道的。生年倒是没弄错。”
闻言,柜台里面的接待一脸诧异地看了他们俩一眼,递来两个房间的钥匙卡。安迪拿了钥匙卡就走,她刚才听到暌违多年的乡音,瞬间触发她藏在脑袋深处的黑色记忆包,她唯有一躲了之,免得待在酒店的大厅里,到处都能听到本地人的喧哗。可是,明天怎么办,明天即将密集听到的,都是正宗黛山的乡音,她从出生便已熟悉的乡音。在她的记忆中,乡音并不美好,充满下作的低级的粗糙的无礼的浑浊的暴戾的词汇,那些词汇是如此熟悉,她从小就在那些词汇中长大,只要有环境,她也是张嘴就来。那些词汇,她长大后不得不以闭嘴不言才能克制出口成脏。可是,今天才一接触,那些词汇已经排山倒海涌到嘴边,其他的记忆更是无边无涯,仿若受到催眠。她刚才就想给诧异看他们的接待一句损话呢,好不容易才忍住。她迫切地想要做一个正常人。
奇点见安迪有异,到电梯里才问:“怎么了?脸色不对劲。”
“近乡心怯,才听到几句本地话,激动了。最需要安眠药一粒,保证睡眠。”
“我有白加黑感冒片,可以给你一粒。你不嗜烟酒,药力足够。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安迪勉强挤出笑脸,等拿了黑片就赶紧吞了,躲进自己房间等睡觉。
但奇点越想越不对劲,心想,今天才到市区就这样了,明天又会怎样。他想来想去,挂了个电话给安迪,但安迪似乎是拔了电话线,大概是拒绝骚扰。奇点只得直接去敲门,等门开,他就自觉退后一步,但脸上笑嘻嘻的,似乎有点儿不怀好意地看着安迪只伸出一只头。“还没睡?”
“在看书,等睡意。你什么事?”
“这么警惕,太不把我当朋友了吧?”
“换上睡衣了,不方便。”
安迪既然说得如此老实,奇点不便再开玩笑,“跟你说个正经事,走廊不方便,或者你来我房间?”
“哦,等等。”安迪缩回脑袋,披上风衣,走去奇点的房间,见房门洞开,她进去后也不关上,让门敞开着。而且她也不坐下,就这么站在过道上,双手插风衣兜里。奇点见此,索性远远站到房子的角落,免得安迪惊惶。
“我刚才想到一件事,你说你大英雄怕见老街坊,激动了。为什么车上跟我讲那么多有关孤儿院的事,你当时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按说也是回忆,你却没激动。你想过为什么吗?”
“唔?”确实怪异,安迪一时愣住了。按说,孤儿院的事儿也是她不愿提起的,凡是勾起回忆的事儿她都不愿多提,连以前谭宗明问起来的时候她都不愿多说。为什么今天能在车上情绪稳定地讲那么多?她当时甚至还提了本地人为什么不愿意收养她,那不比乡音更冲击吗?“不知不觉,上了你的当?”
“说明你并不害怕事实,你害怕的只是你心中提示的恐惧。说到底,你是自己吓死自己。”
安迪想了半天,摇头,“我恐惧的核心不是这个……”
“你恐惧的核心我在周四晚上已经见识到,但许多记忆都可以指向核心,乡音即可以让你联想。明天你即将见到的是最接近核心的事实,你弟弟,他可以提醒你更多联想。我给你一个忠告,无论你弟弟长什么样子,你就是你,你已经长成你这样子,你担心也好,不担心也好,命运都是只有一条路,改不了。所以看见你弟弟长什么样子,你如果恐惧,就是不科学与不合逻辑了。只有你已经长成的基因才是成就你的充分必然条件,其余都不是。”
“问题是我不知道我的基因把我导向哪儿,而我弟弟跟我有部分重叠的内涵……唉,基因问题太复杂,我已经咨询过,可忍不住自己吓死自己。”
“既然是既成事实,不如坦然,作好周全准备,过好眼下的每一天。”
“这话说说容易啊。为什么癌症病人确诊后死得更快,一半是给吓死的。嗯,跟你讨论这个,我竟然又没激动。你是我的……你是好人。”在奇点面前说话太无戒备,她差点脱口而出甜言蜜语,连忙打住。感觉自己骨子里好生淫荡,这不是好现象。
奇点笑道:“我是你的好人?有多好?”
“烧得出舍利子的那种。药力起作用了,我得去睡觉。”
“批准。”奇点对着安迪的背影温柔地追上一句,“我会在你身边。”安迪站住,回眸,心里瞬间冒出好几个问题,为什么?多久?怎么站位?但她又想到,坦然,过好眼下的每一天足矣。如此,便成就回眸一笑,飘然而走。美女,睡衣外裹风衣,赤足蹬一双拖鞋。及至美女走得没影儿,奇点还是发了一阵子呆,才去将门关上。
但很快一个电话过来破坏回眸一笑营造的旖旎氛围。“奇点,有个不情之请。明天请站在我身边,如果我情绪波动太大,请把我扭送上车。”
“那么你弟弟还接不接?”
“唉,不知道。届时请你帮我作决定。”奇点真想问一句电话那头的人究竟是不是安迪,如此优柔,不是安迪的风格。可那一声叹息软化了奇点,她就是个小女人,要不然他跟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