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何塞医院坐落在西边的那座山上。我从阿蒂娜的故居出来,乘上二十八路电车,径直赶往那里。别人告诉我,从马丁莫尼斯站下车即是。
二十八路电车行进起来慢吞吞的,随着坡路时起时伏,犹如坐过山车一般。由于车体老旧,一路上摇摇晃晃,让人提心吊胆,真的像是进入了游览景区,每当横穿南北方向的道路时,总能望见远方的大西洋。
我的身子随着车体不停地摇晃着,脑子里拼凑着在旧金山时从弗娅教授那里听来的,那些关于阿蒂娜·希尔娅生涯的枝节片段。阿蒂娜的一生,说起来真可以称得上是罕见离奇的悲剧人生。其中掺杂的那些风流绯闻往往使人想入非非,成为低俗杂志的谈资,吸引着坊间好奇的眼球。然而,我关心的并不是那些刺激感官的东西。
围绕她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简直堪比全球名流的新闻,搅得整个世界骚动不安。但最吸引我的并不是那些坊间丑闻,而是她自杀的事。
刚才我参观的房间,就是她二〇〇一年六月自杀的地方。当时距慕尼黑奥运会上她叱咤风云誉满天下的风光年代,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年。一九五〇年出生的阿蒂娜,时年五十一岁。她失去了昔日那动人的美貌,失去了情感,失去了判断能力,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植物人,悄然无声地存在着。她被这个世界遗忘了,甚至连她死去也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就连我,在听到弗娅教授说起之前,对她的死也一无所知。
据弗娅教授说,阿蒂娜一生中最大的疑团,就是她自杀时留下的谜案。与之相比,她生前发生的一连串丑闻都可以忽略不计。她的自杀令人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充满了超自然色彩。这个未解的悬案,成为昔日的那些粉丝们探秘追寻的目标。说白了,这也是我专程来里斯本的理由。我被这个悬念深深地吸引着,一心想解开这个谜。
阿蒂娜的童年时代我不清楚。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不错的足球队员,曾经因为伤害他人坐过牢。阿蒂娜偏执过激的性格,十有八九是遗传自她的父亲。
她父亲从球队退役之后成了一名渔民,在大西洋上捕鱼为生,后来遇上风暴遇难了。她母亲在阿姆雷拉斯市场摆摊卖丈夫打来的鱼。那座市场由麦哲伦的后代经营,是里斯本最古老的市场。有人传说,丈夫死后她干起了非法的生意。阿蒂娜高中的时候,她的母亲也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阿蒂娜没有兄弟姐妹,孤苦伶仃的她被送进了政府免费的养育院。她是在那里长大的。在养育院里的游泳池上游泳课时,她展现了自己的游泳天分,受邀来担任教练的布鲁诺·亚莱发现了她。
他对阿蒂娜超长的游泳本领拍手称奇,把她带到了国家游泳队,安排她住进了队里的宿舍,对她进行系统的强化训练。那一年,阿蒂娜已经十八岁了,对游泳选手来说,这个年龄起步已经晚了,她加大强度不分昼夜地勤学苦练。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真的为国家争了光。
慕尼黑奥运会以后,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如梦如幻:她新开的账户里存入了巨额资金,她住进了高级公寓。那所新公寓里带有游泳池,如宫殿一般富丽堂皇。这里成了整个欧洲媒体关注的中心。她几乎成了自麦哲伦以来葡萄牙最大的名人:有导演邀请她出演电影电视剧,她应邀出席欧洲王室宫廷主办的晚餐,慕名而来的求婚者们也纷至沓来。
她成了葡萄牙的骄傲,人们为她欢呼雀跃。她远赴法兰西,作为女一号登上了银幕。她本身的演技不差,这次出演电影以后,她的人生开始癫狂了。除了精神,她的身体也出现了奇妙的异常——她染上了毒品!
那些在她脑子里打下烙印的各种毒品,使得阿蒂娜身体内那些犹如精密仪器一般的器官遭到了破坏,发生了异变。打个比方说,就像给一台精密的法拉利赛车最新型的高性能发动机加入了劣质的灯油,结果不言而喻,只能使她失速、翻滚。起步加速的阿蒂娜从陡峭的坡顶失速、翻滚、跌落,促成了她过山车一般从峰顶跌至谷底的惊险人生。
养育院里飞出了金凤凰,阿蒂娜一炮走红名利双收,招来了四面八方的羡慕和嫉妒!那些风流名媛们不约而同地蔑视阿蒂娜,对她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然而,对这一切,阿蒂娜的回应举动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在一次训练比赛冲刺时,阿蒂娜一下子揪住了旁边泳道的一名女选手,二话没说,拽掉了她的泳帽,揪住她的头发死命乱拽,最后,挥拳朝着她的面颊和前额一通乱击。
既是教练又是丈夫的布鲁诺在一旁慌了手脚,他纵身跃入水中,死命拽住阿蒂娜。他再来晚一点,对方说不定就会被打出个三长两短,非住院不可。她丈夫为妻子的冲动,私下里向对方道了歉,最后以“马上就要参加重要比赛,为国争光,情况特殊”等理由,赔了人家一大笔钱,总算让对方答应不起诉。
接下来又发生了阿蒂娜在里斯本机场大打出手的事件。其实在这事之前早就有伏笔,那事到今天也没水落石出。在法国南部的度假胜地,有人偷拍到了阿蒂娜跟一位法国著名男影星袒胸露背躺着调情的艳照。此时,阿蒂娜已经结婚,女儿亚美莉已经出生。她连同女儿和雇来的保姆一起带到了法国的外景地。这下真是报出了大冷门,这事立刻成了天大的绯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蒂娜返回里斯本的时候,她丈夫布鲁诺没有到机场去迎接。大概是因为他看到艳照耿耿于怀,也或许是有意躲避那群讨厌的狗仔队。
飞机降落后,阿蒂娜好不容易摆脱围追堵截穷追不舍的媒体记者们,推着婴儿车奔向停车场,一名女记者冷不丁一下横冲过来,一通噼噼啪啪的闪光和咔咔擦擦的快门。阿蒂娜怒上心头,对准那名女记者挥拳就打。她夺过对方手里的相机,重重地朝地上砸去,嘴里还不断大骂着,越打越起劲儿。随行的保姆和经纪人急忙上前劝阻,如果不是这几个人拼命扯拽劝解,那位女记者十有八九会被阿蒂娜打进医院。
更令她挠头的事,这一切被在场采访的电视台记者全程录了像,很快在电视上播出了,各家电视台争相转播之后,紧接着的是舆论的口诛笔伐。被打的女摄影师起诉了,阿蒂娜理所当然地败诉了,被判罚支付给被打者一笔巨额赔偿。
尽管事情闹大了,平心而论,阿蒂娜自己也有一肚子委屈。急功近利的媒体记者为了拿到热点新闻,吸引观众眼球,追拍在先,难辞其咎,有前因才有后果,对方多少也有责任。然而,到了里斯本泳联的办公室里,阿蒂娜心气不顺,又对那里的一名女职员大打出手,简直跟街头的黑社会没什么两样。周围的人和辩护律师也都劝不住,有人打电话报了警。
吵着吵着,怒不可遏的阿蒂娜,冷不防将那个女职员一拳打倒,使她撞在了窗上。女职员的头部撞碎了玻璃,玻璃的碎片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脸颊和脖颈。阿蒂娜振振有词:这个女职员整天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平时见面也总是横眉冷对。这段时间里,阿蒂娜成了整个葡萄牙的众矢之的。
那名女职员伤得不轻,面颊上留下了终生无法修复的深深疤痕,对一个女性造成这种伤害,这种恶行是不可饶恕的。要是玻璃刺入眼睛,无疑会导致失明,脖颈上的伤口紧靠颈动脉,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因此,阿蒂娜的行为,构成了二级杀人未遂罪。
阿蒂娜被里斯本市警察局逮捕了。警方认为,她的罪行严重且为屡犯,不能酌情减轻处罚。尽管律师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于事无补。警方以伤害罪提起了诉讼。而且,在漫长的取证期间又查明了她非法持有并长期吸食毒品的事实。坐牢在所难免,她被判处有期徒刑半年。
服刑期间,布鲁诺对阿蒂娜的爱始终不渝。他每天都去监狱送东西鼓励阿蒂娜。就连在迫于无奈应邀出席的记者招待会上,他依然反复维护着自己的爱妻,表示坚决不放弃她。
后来,阿蒂娜刑满释放,回到了游泳池。经过一系列的焦虑、打击,加上长期缺乏训练,她的成绩已经无法跟从前相提并论了。对此,布鲁诺却并不担心,他为她认真地制定了训练方案,力图全面恢复她的状态。当时阿蒂娜刚刚二十四岁,还年轻,认真训练的话,成绩可能还会更好。而且,她要在下届奥运会之前,消除之前的那些负面影响,争取拿到参加奥运会的选手资格。
然而,阿蒂娜彻底辜负了丈夫的一番苦心,辜负了葡萄牙泳协对她的期望。渐渐地,她出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怪异行为,那种异样,那种丑怪,就像圣经里描述的恶魔附体一般,令人瞠目结舌。她就像一个正在飞转的齿轮脱落了,在没有完全落地之前仍在转动,但是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再让它回到原来的运行轨道上了。
弗娅教授告诉我,阿蒂娜的丈夫布鲁诺——一个不愿抛头露面的人——私下里曾经告诉她,他俩的夫妻生活也开始变化了。阿蒂娜的性欲变得异常亢奋,简直到了令他难以招架的地步。两人在家单独相处的时候自不待言,在出差旅途中,在游泳池里,甚至有时在大庭广众的餐厅里,阿蒂娜也向丈夫求欢。
最初,布鲁诺认为,这一切都是真爱所致,也从中感觉到了妻子的爱意,于是他也积极配合。但阿蒂娜的欲望一发不可收,而且愈演愈烈,使他感觉妻子从未满足。
有时正吃着饭、喝着茶的时候,阿蒂娜就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始呼吸急促,伸出左手,抓住丈夫的胳膊,寻求云雨。丈夫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故作媚态,就搪塞推脱,顾左右而言他。这时候,但见她开始浑身颤抖,呼吸急促,面部痉挛,呻吟不止,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身不由己的闷叫——她高潮了!
这种情况接连发生了好几次。不光在吃饭喝茶的时候,聊天的时候、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她也会毫无征兆地突发此状,根本不能自控。而这种时候,他俩往往毫无身体接触,没牵手,也没有任何感官刺激,天上艳阳高照,周围恬静和谐,毫无任何能够刺激感官的东西。可阿蒂娜就像一头发了情的动物一样,一天到晚充斥性欲的冲动。
后来,一次在酒店吃饭的时候,阿蒂娜突然发作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呻吟流涕,从椅子上摔到了地板上,呼吸急促全身痉挛。丈夫赶紧抱起她,匆匆离场。
开始,布鲁诺怀疑是毒品的作用,吸食者性欲亢进纵欲无度,毫无疑问与毒品有关。他斥责妻子意志薄弱,强制对妻子进行了身体检查。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发病原因根本不是吸食毒品。阿蒂娜本人也否定说,自己从上次戒毒以后再也没有吸食过毒品,这可能是戒毒后遗症。
阿蒂娜的精神开始日渐狂异,在家里也常常会情不自禁,淫态百出。她丈夫企图上去制止,她却骤然暴怒哭喊号叫,最终,对布鲁诺大打出手。她挥舞着棍棒,所及之处,家具桌椅,瓶瓶罐罐,都遭了殃。打砸够了,她倒地下蹲,又开始颤动呻吟……
面对自己的爱妻一天多次发作的丑态,布鲁诺感到万分恐惧。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温情脉脉的游泳健将阿蒂娜·希尔娅了。他也再没有激情配合爱妻去行那云雨之事了。阿蒂娜感觉到丈夫的躲避后,愈发肆无忌惮。随时随地的发作使她已经不能外出活动了,连训练的游泳池也不能去了。
游泳池里见不到这对夫妇的身影,泳协的电话接踵而至,身为教练的布鲁诺只得找出各种理由掩盖推脱。他别无他法,如果已经丑闻缠身的妻子的这些淫行再被传出去,她就会身败名裂,当务之急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回避。
趁阿蒂娜还没有性欲爆发,丈夫抱起她,使出全身力气,好歹把她塞进了出租车,一路直奔里斯本大学医院。也许是途中车内震动的原因,阿蒂娜又发作了,喘息呻吟,丑态毕露。
神经科教授里卡多·科斯塔坐诊询问了病情。此刻阿蒂娜快感刚过余韵未消,目光依然媚媚的。正在问询期间,但见阿蒂娜似乎被一股股涌上的快感吞噬着,对医生的问诊前言不搭后语,后来竟一下子倒在丈夫的怀里。布鲁诺知道:她又高潮了。医生看罢,心里更加明白。科斯塔教授自称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静静地观察着阿蒂娜的一举一动,表情略显忧虑。医生当然已经知道,阿蒂娜此前在媒体上引起的那场轩然大波,也知道她被判刑服役的事,加上阿蒂娜出身贫寒,她给医生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三十分钟的检查结束后,这位著名的精神科权威医生,就像一位教父一般庄严地宣告了诊断结果:阿蒂娜患有“先天性性欲亢进症”!所谓“性欲亢进”就是“色情狂”的医学术语,是指超出正常水平的过旺性欲导致的性冲动及性行为。
“注射荷尔蒙抑制剂,外加口服神经镇静剂之类的处方药,以减退超量的性欲。每天两次口服,注意观察她的身体情况,尽量避免震动。”医生接着又宣布:“禁止患者乘电车,骑自行车。切忌去迪斯科舞厅之类低音震荡的场所。爵士乐之类的颓废音乐,对这种体质的女患者来说,也是不好的,绝对不要让她听。”
“我补充两句。”科斯塔教授接着发表了如下一番见解:
“我常年做此类项目的研究,性高潮本身对贞淑的女性来讲是多余的,毫无益处的,是非自然的,也是不必要的。女人没有性高潮照样可以妊娠怀孕。也就是说,女性的性高潮,并不能完全说是女性与生俱来的所必备的,因此即使用药物将其完全抑制住,对女性而言,也不会有什么不适。”
布鲁诺对这一番专家的解说心服口服。
服药后,阿蒂娜的症状很快得到了控制,但是服药后她的游泳成绩一落千丈。药物麻痹了她的挑战能力,严重影响了她的运动机能。
但是,一停药,阿蒂娜又旧病复发,淫荡癫狂,形态怪异,对上前控制她的丈夫,痛打一通。到了晚上,她的眼神里透着妄想的幻觉,对丈夫讲起了奇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