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盖特在伍利奇两年多的生活,只不过是他在卡尔特公学黯淡时光的延续,情况没有多少改变。成为军校生的第一个学期,在多数人看来,他是一个喜欢对抗、不爱交际、让人讨厌的年轻人。尽管他长相不错,可总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比上中学时整洁不到哪里去,现在又利用一些人对不修边幅的崇拜,故意向军队传统挑战。只要不被开除,他在学业上不愿多花一点力气。他在知识领域的兴趣是音乐。所有课程中,他只热衷射击和马术两门课。他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个野小子,没有什么军事上的或其他方面的抱负。
即使他身上发生了某些重大变化,也未令校方感到欣慰,或者让他们从中看出他的远大前程。他现在博览群书,但作为读书人,他显然缺乏增长才智的心气,只是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紧张刺激的故事,这类书他倒是收集了不少。不过,他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有进取心的年轻人。他开始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虽然常常激怒那些教员和思想守旧的同学,却能聚集一些具有反抗精神的人。他也得到了别人的友情。在英国爱马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人很自然会喜欢上温盖特,还有少数朋友喜欢他是因为他们对怪人感兴趣。温盖特给人的印象是,有点荒诞,更多的是叛逆,在骑术方面有着非凡的天才,他在低年级学员中有一些追随者,但军校生中反对他的势力更强大。总的来说,他不受欢迎。温盖特在伍利奇的最后一年,也就是1923年,因为不得人心而遭遇了一次羞辱,此事在他一生中有着重要影响。
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高年级学员可以罚有严重过失的低年级学员“奔跑”,这种非官方的处罚有点类似令人厌恶的秘密军事法庭。不过,从实际情况看,这种处罚算不上很残忍。夜里,受处罚的人被强迫脱光衣服,在足球场上游行示众,高年级学员站成两行,两面夹击,用打了结的毛巾抽他。熬过夹道鞭挞后,受处罚的人要一头跳进附近的水池,因此,冬天比夏天更适合处以“奔跑”。
温盖特在伍利奇的最后一个冬天,“老生”决定罚他“奔跑”。正常情况下,他本人也应该是“老生”了,但由于生病,他在这个学期失去了“老生”的资格。这种情况下,本来不至于罚他“奔跑”,但他们还是做出了处罚的决定,可见温盖特是多么不得人心。通常来说,“奔跑”这种处罚只针对那些严重违反军校礼仪和传统的最恶劣、最可耻的行为,而他所犯的过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处以如此严厉的惩罚。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他一有时间就去骑马,一天下午,他骑马超出了规定时间,影响了别人享受纵马驰骋的乐趣。这个并不严重的过失却招致了严厉的报复。实际上,他受惩罚是因为他与大家格格不入,骑马事件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天夜里,“老生”来到他的房间宣布了处罚决定,他表示服从。
大多数被罚“奔跑”的人都会狂奔,通常大家会一边喊叫一边追打,最后以受罚者“扑通”一下跳到水里而告终。温盖特横下一条心,要表现得不慌不忙,以示他对处罚的轻蔑。他有一个特殊的有利条件:他不会因裸体而感到羞愧。他一生当中经常因为在不合适的场合赤身裸体而让别人感到难堪,但他自己从来不觉得尴尬。所以,当站在两排鞭挞者中间时,他表现出令人不安的镇静。他问他们想要怎样。他们说要他接受夹道鞭挞。他二话不说就慢慢地往队列中间走,眼睛看着周围的人,目击者回忆说,他“像一头小公牛,或者说是一头小犀牛”一样怒目圆睁,咄咄逼人地瞪着自己面前的每一个敌人。那位目击者还说,他似乎在释放一个信号,即如果鞭挞者中有人敢与其单挑,他会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击倒在地。暴风雨般的抽打并未发生,他只挨了几下软弱无力的拍打。他慢慢地走到队列尽头,来到水池旁,摆好姿势,优雅地跳入水中,没有人敢去推他。高年级学员散去了,他们心里清楚,是他愚弄了大家,而不是大家愚弄了他。
这次羞辱很快遭到了报复。温盖特同期的学员联合起来支持他,第二天夜里,一群人闯入挑头的“老生”宿舍,毁坏了他的家具和照片,并把他的衣服扔到水里。那个挑头的“老生”藏了起来,直到骚乱结束才敢露面。事件平息后,人们比较了俩人的行为,温盖特赢得了大家的尊敬,朋友和敌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在高年级学员中,有一位叫德里克·塔洛克(Derek Tulloch)。在“奔跑”事件之前,他几乎没听说过温盖特。他钦佩温盖特在此次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风度,后悔自己当时随大流参与惩罚温盖特。俩人将成为终生的挚友。有人想制服温盖特,而他却相当成功地赢得了道义上的胜利。
尽管如此,这个恃强凌弱的恶作剧还是造成了深深的创伤。他后来告诉别人,他终生无法抹去那件事留下的痛苦和耻辱记忆。这件事加深了他的孤立感,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疑,即大家串通起来与自己为敌,特别是当他们处于比自己优越的地位时,不仅如此,一想到在别人印象中自己曾经遭受过令人厌恶的身体虐待,他就会无比愤懑。这次侮辱之所以造成如此持久的伤害,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他像大多数年轻小伙子一样,正经历着一段充满深情的友谊 ,就在“奔跑”的那天晚上,他的朋友自己溜了。在温盖特的余生中没有任何事情比第一次被出卖所造成的伤害更大。另外,也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最敏感的年纪,所以影响格外深,深得让他难以自拔,就像我们对待蜇伤一样,碰也不敢碰。
这段小插曲之后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几天后,军校校长韦布·吉尔曼(Webb Gillman)爵士把温盖特叫到跟前进行了严厉的训斥。校长对他说,他的学业、着装和纪律观念都远远低于学校的期望,甚至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除非他立即改进,否则校长将命令他马上离开伍利奇,通过其他方式获得军官委任,这是他可能得到的最好结果。毫无疑问,韦布·吉尔曼爵士对其他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所希望的只不过是稍有改进,让他可以保住这个孩子的学业。但正是他的话促使温盖特从此洗心革面。
温盖特当天就把自己收集的大量廉价小说拿到操场上付之一炬。他开始刻苦学习军事科学,把闲暇时间全部用来阅读严肃作品,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读书方面有着广泛的爱好。他埋头苦读古代经典和现代大师的著作,范围涵盖哲学、思想、历史、小说、诗歌和经济学。他怀着远大的抱负,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集当代思想和文化大成于一身的名人。从此以后,虽然上级对他仍有不满(常常是有道理的),但再也不需要批评他不够用功。他成了精力异常充沛的工作狂,并且一直保持不变。
校长对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做何感想并未留下文字记录。但温盖特是怎么想的我们却可以知道。事后不久,他告诉德里克·塔洛克,“奔跑”事件让他痛下决心,此生决不再受一群乌合之众的摆布和侮辱。他坚信,为了杜绝这类事件,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拥有权力。他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获得权力。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校长的训斥突然擦亮了他的眼睛,他认识到,除非一个人受过教育,不仅是一般的教育,而且要拥有强大的思想武器,否则就不能出人头地。所以他果断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他不再靠惊险小说和传奇故事取乐,对学习也不再敷衍了事,他决心将来不仅要精通自己的专业,而且要熟读大师们的作品,从早到晚只要有时间他就读书,凭借这种超人的刻苦,有朝一日自己一定会成为军界的佼佼者,甚至还会成为世界政要。那时,他再也不用担心那群乌合之众了。
从他的言谈话语中已经可以看出这种巨大的转变。温盖特身上那种刨根问底的治学精神,更像一个牛津学子,而不是一个伍利奇的军校生。他在陆军军官学校后期结交的一位朋友理查德·古德博迪(Richard Goodbody)回忆说,他常常大谈特谈柏拉图、托尔斯泰和卡尔·马克思的学说,立志要彻底改变人类及其生存环境。在学习上,他是一个喜欢争论却专心致志的学生,使其成为名将的战略素养已经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但教官们很少注意到这些变化。他的朋友古德博迪饶有兴致地谈论起一件往事。他当时住在温盖特隔壁,一天晚上俩人走在通往宿舍的室外楼梯上,此时相邻楼梯上的人要袭击他们,具体是什么原因已经记不清了。他们围住俩人并猛冲过来。顿时许多家具和物品被打碎,攻击者凭借人数上的优势最终得手,屋子里一片狼藉,但是此前温盖特面对围攻进行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抵抗,并且巧妙地阻止他们占据身后的楼梯,那是他本人和同伴撤离战场的通道。温盖特有一种驾驭局势所需的气魄和天生的权威,他性情机敏、足智多谋,这些都给古德博迪留下了深刻印象,很久以后,他还坚持认为,温盖特很早就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天才的军人。
1923年夏季结束时,温盖特从伍利奇毕业,成绩尚佳,但算不上优异,毕竟他开始发奋读书的时间不长。1923年8月28日,他接到皇家炮兵的任命,到第5中型炮兵旅任职,驻扎在斯通亨奇(Stonehenge)附近的拉克希尔(Larkhill)。德里克·塔洛克就在附近的兄弟连队任职。俩人在伍利奇还没来得及发展起来的友谊,在这里开花结果,他们成为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挚友。奇怪的是,俩人的交情始于那次让温盖特感到义愤填膺且始终挥之不去的屈辱经历。很多认识温盖特的人都说,他这个人一生极少记仇。德里克·塔洛克参与“奔跑”事件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介意的只是自己曾经被罚“奔跑”。
他在索尔兹伯里平原(Salisbury Plain)驻扎了三年时间,人生由此进入了一个无忧无虑、快乐逍遥的新阶段,此后他再也未有过同样的经历。童年和青年时代长期困扰他的挫折、消沉和懒散从此一扫而空,突然间,他变得意气风发,尽情享受着不同以往的新奇生活。他把自己培养成为一流的骑手,而且他就住在英国一些最好的猎场附近。他在拉克希尔军营安顿下来以后,立即开始纵情于骑马、读书和听音乐。乍看起来有些奇怪,他没有花同样的心思在履行“军职”上,不过,那是一个军队颓废涣散的时代。德里克·塔洛克在回忆朋友的文章中写道:“我并不是说他玩忽职守,而是说那个年代军官的工作并不费劲儿。所有的杂役和营区勤务都交给战斗部队,加上繁重的海外服役造成人员短缺,诸如此类的问题彻底打消了许多年轻军官的职业热情。除了夏季短暂的训练期以外,早操时,执行杂役和勤务的人员被带走后,剩下的人就屈指可数了。这些人通常也免于出操,去从事为花园除草、用白石灰水给营房刷墙围等轻松的工作。高级军官尚未从战争后遗症中恢复过来,而上尉以下的年轻军官很大程度上可以自行其是。”
在这种情况下,严格的军事训练被摆到次要位置,而温盖特的这段生活经历不禁让人联想起瑟蒂斯(Surtees) 小说中的某些情节。
尽管他和朋友德里克·塔洛克都靠工资生活,很少有其他收入来源,但俩人毫不吝惜地纵情于最昂贵的消遣和狩猎。他们有自己的战马,此外,他们还与索尔兹伯里平原上其他许多喜欢打猎的军官一起租用了两匹马,并将他们寄养在派特庄园服务周到的马厩里,那里靠近多塞特郡边界上的塞姆雷。俩人以前都没打过猎,而对于那些从未参与过这项古老运动的人来说,狩猎比他们预想的需要更大的社交胆量。
30年前,狩猎的人都信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有些人可以打猎,另外一些人则不行。老百姓对此持有一套复杂的、令人费解的偏见,而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在军人的传统中更是表现得完全有悖常理。某些团的军官打猎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其他团的军官则默默承认骑马打猎与他们无缘。在炮兵部队中,野战炮兵旅的军官打猎,而中型炮兵部队的军官不打猎,因此,当奥德·温盖特和德里克·塔洛克决定参加狩猎时(陆军章程对此采取默许态度),野战炮兵旅的军官觉得他们受到了侮辱,对这两个向上钻营的小子大不以为然,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贵族派头。25年后,德里克·塔洛克写道:“大家都很幼稚……而我们很容易生气,后来为此还发生了小小的流血事件。”
他们买不起狩猎专用的华丽的猩红色猎装和红褐色帽子,用德里克·塔洛克的话说,他们“退而求其次”,穿上黑色外套(不合习俗),打扮得像个牧师或葬礼主持人,俩人都戴上自己仅有的一顶大礼帽。幸而他们的靴子擦得都很亮。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做。德里克·塔洛克在回忆文章中说:“我们知道如何策马扬鞭、纵横驰骋,这就足够了。我本人穿着祖父的白色马裤,尽管质地很好,但剪裁得怪里怪气。我们对打猎时应当如何叫喊没有信心,听起来与书本上写的很不一样,所以我们明智地保持克制,直到我们听清楚别人怎么喊,还私下练习了一段时间。”11月的第一周,他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参加了在莫特康比举办的威尔特郡西南地区狩猎大会。那天的狩猎活动没有记载,在《泰晤士报》和《西部公报》看来那根本不值一提。也许可以断定那次狩猎活动毫无特别之处,但德里克·塔洛克回忆说,他和朋友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情很是飘飘然。
只要他们各自养的两匹马状态许可,两位来自拉克希尔的黑衣骑手就尽可能参加狩猎活动。起初一段时间,俩人不紧不慢地跟在经验丰富的骑手后面,很不起眼,但是春天前他们信心大增,狩猎期还远未结束,他们不仅引起人们的注意,而且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骑马打猎好手。刚开始,温盖特就特别注重锻炼独自追猎能力,他一个人骑马疾驰在多塞特郡和威尔特郡的乡间,让人联想起米顿(Mytton) 的英雄时代。当猎犬遇到障碍向左或向右转弯时,猎手们急不可耐、怒气冲冲地争论着如何尽快追上它们,温盖特往往会先快马加鞭,领先大家一段距离,然后按照自己选择的路线径直追赶上去,一口气越过乡间的水沟、“树篱”、沼泽、树墩、栅栏等一切障碍。他的许多次眼花缭乱的大胆表演让人难以忘怀,有一次,他骑马穿行在矮树墙间,前面遇到一个铁床架,他策马一跃跳过壕沟,把叮当作响的床架一起带了过去。还有一次,猎手们止步于一个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碍前,那是一段又高又厚的树篱,温盖特发现一处可以跳过去的地方,但那里有一根大树枝横在上面。他决定碰碰运气,于是大喊:“它会折断。”他驱马跳过树篱,用身体把大树枝撞断。喜欢打猎的人也许很守旧,但他们钦佩那些敢于如此冒险的人,温盖特开始打猎生涯后不久,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受大家欢迎的人,甚至赢得了那些时髦的野战炮兵旅军官们的尊敬,而他们以前是那样不可一世。
不过,他的崇拜者们并非不加批评。他们总能找到毛病。他们不赞成温盖特对马的冷酷无情,他残忍的骑马方式总是让马累得筋疲力尽,他们也不认同温盖特花样翻新的惊人表演。他们说他骑马时过于作秀。有时人们看到,他独自一人骑马在乡间急驰,故意绕开笔直的大路,径直冲向栅栏门,他不会为了节省马匹的体力而打开栅栏门,而是直接跳过去。当然,翻身落马对他是家常便饭。
他们刚开始打猎的时候,要费很大劲儿才能从拉克希尔营区赶到集合点。一起打猎的同伴,以及转变态度的野战炮兵旅军官,有时允许他们搭便车,但大多数时间他们必须自己解决交通问题,靠的就是一辆道格拉斯牌轻型摩托车。俩人骑这辆摩托车跑20英里赶到派特庄园取马,然后再骑马前往集合点。然而,狩猎期开始数周后,摩托车的低速档出了故障。他们没钱修理,这意味着道格拉斯摩托车再不能爬坡了。遇到陡坡,他们只能推着沉重的摩托车上山,山外有山,越推越重,到了山顶后他们再发动摩托车。遇到缓坡,可以省点劲儿,后座上的人下来,另外一个人开车往山上冲,幸运的话可以一直开到山顶,那个走在后面的人则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地徒步上山。到了下一座山,两个戴着大礼帽的人再交叉换位,重复前面的做法。他们最讨厌怀利至贝克的一段长距离山路,从山脚下到山顶足足超过2英里。我们时常对古时狩猎爱好者的坚韧表示惊叹,他们风雨无阻,骑马走很远的路到达集合点,打一整天猎,天黑后再骑马回家,但是我们同时代的这两位英雄去打猎的往返途中竟然有一半以上的路程要靠步行,这是多么令人钦佩!
夏季的第一个狩猎期过后,温盖特从叔祖父那里继承了一笔2000英镑的遗产,他立即将这笔钱的大部分用来购置马匹和汽车。马的名字叫“塔特斯”(Tatters),此马是以最不正规的方式买来的,甚至事先都没看上一眼。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温盖特听一位军官同事当众说,他在爱尔兰的叔父正要出售一匹他特别推崇的马,价钱低得可笑,温盖特听说后兴奋不已。他立即安排马夫去爱尔兰买马。温盖特给了马夫一笔旅费,又另外多给了100英镑,他对马夫说:“这是地址,在西米斯的巴伦斯顿。到那儿去把马带回来。”一个星期后,马夫牵着“塔特斯”回来了,这匹马后来成了西部地区的明星。与他所做的大多数交易不同(温盖特不谙此道),这次交易极为成功。
购车的经历就远没有那么成功了。与买马不同的是,汽车价格昂贵。那是一辆白色的豪华赛车,样子十分招摇,不过已经老掉牙,差不多不能用了,开车人的驾驶技术也不老练,因为教温盖特开车的塔洛克自己也是最近才学会驾驶,而温盖特刚一入门就尽可能把车开得飞快。此后他每次回忆起那段往事,总会大谈自己当时如何兴奋地超速行驶,让不幸的同路人大惊失色。他开车与骑马一样,都追求最快的速度,根本不顾路上的危险,一心只想着快点到达目的地。最刺激的是,第一辆汽车刚买来的时候低速挡和离合器都坏了,路上遇到车时根本停不下来。对温盖特来说,这辆汽车带给他无穷无尽的快乐,而通常作为乘客的塔洛克却称其为涂着白色油漆的坟墓。
关于温盖特如何使用遗产,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他借给一位军官同事100多英镑,大多数情况下这只是变相的馈赠。这不仅仅是出于年轻人轻率的慷慨,也是温盖特的个性使然。温盖特很有理财头脑。他一生中从未因囊中羞涩而限制自己的需要,也从未出现过债台高筑的情况,而且只要手头宽裕,他总是乐善好施。他在金钱问题上决不小气,在一张当时用拉克希尔的信笺纸写成的欠条上,开头这样写着“你好—向你要3英镑……”这也许可以说明一切。
秋天又来了,与第一个狩猎期相比,两位友人都换了更好的坐骑。温盖特自己有两匹马,即“塔特斯”和“火红”,德里克·塔洛克有一匹“上了年纪的纯种马,绰号是‘单身汉’”。很快,俩人声名远扬,狩猎范围也扩大了。第二个狩猎期,他们开始到波特曼乡间打猎,就在多塞特郡的布兰德福德附近。狩猎队的负责人是威廉·布朗上校,人称比尔·布朗,他和妻子对两个年轻人颇有好感,经常邀请他们住在家里参加周末狩猎。波特曼乡间的许多地方因为水网发达而不适合骑马,这恰恰让温盖特神奇的观察能力得以充分展现。打猎过程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猎犬们在河边来来回回寻觅着,领头的猎犬会先游到对岸寻找猎物的踪迹,尔后带领其他猎犬继续追踪。此时,狩猎队的负责人会率领仆人和其他猎手骑马飞奔到最近的桥梁(通常离得很远),但当他们追上猎犬时,经常发现温盖特已经独自骑马过河,正在带领猎犬追赶猎物。由于童年时代经常在乡间闲逛,玩“洛道夫”打仗游戏,温盖特对自然界的蛛丝马迹有着独特的观察和领悟能力,他不无惊奇地发现自己能凭借河水的颜色和流速找到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当有人问及此中诀窍时,他总是说自己也讲不清楚,或者说他也无法准确描述流速和颜色的差异,这只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本能。虽然他有时候也会踌躇不定,但他很少在渡河问题上犯错误,据多塞特的农户说,温盖特至少在斯陶尔河上发现了两处不被人所知的浅滩,还在温特本河、德弗尔小溪,以及流经比尔里吉斯的河流上发现了其他几处浅滩。波特曼农村的猎户们给温盖特起了一个绰号,叫“水獭”。
多年以后,温盖特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英雄,报纸总是喜欢将他比作凶猛、严厉、不苟言笑的克伦威尔,对此上校和布朗夫人感到惊讶不已。在他们的记忆中,温盖特是一个快乐的年轻人,对户外生活充满热情,说话很风趣,每次打猎回来与大家一起用完茶点后,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与小孩子们一起玩耍,给他们讲离奇的冒险故事。
1925年春季狩猎期即将结束时,来自拉克希尔的两位骑手决定要将狩猎运动推向一个新阶段。德里克·塔洛克说:“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战战兢兢(主要是我)地出现在威尔特郡西南地区赛马会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五短身材的发令员,他骑着一匹体格比自己还粗壮的矮脚马,参赛者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没人看好我们:奥德的赔率是15比1,我的赔率是33比1,我们都是毫无希望取胜的人。”跨过第一个障碍后,有人将塔洛克的名字划掉,暂时把他排除在外,不过,温盖特从一开始就是有力的竞争者,令在场所有人感到震惊的是,温盖特以领先两个马身的优势赢得了冠军奖杯,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赛马会。德里克·塔洛克最终得了第三名。越野赛马季节结束前,温盖特和塔洛克各自赢得了其他一些比赛,两年后他们成了西部地区有名的“绅士骑手”。让温盖特在比赛中大获成功的主要不是“塔特斯”,而是一匹叫“克拉伦斯”的马。温盖特在一次越野赛马会上看到“克拉伦斯”闪电般的起跑,就立即决定将它买下。“克拉伦斯”的起跑是那样神速,温盖特坚信它拥有战胜对手的加速能力。由于多次严重犯规,“克拉伦斯”在赛马场上已经无人问津,可正是这头带着铁嚼子的怪物赢得了1926年和1927年的苏布尔坦杯。温盖特的成功给自己带来了新问题。可以想象,从一个普利茅斯兄弟会成员迅速转变为一个杰出的障碍赛骑手,并不完全符合家庭的传统观念,然而,母亲还是难以拒绝分享儿子的胜利果实。他总是把奖品保存在戈德尔明的家中,而温盖特夫人曾经对一位来访者这样说:“我不赞成赛马,但奥德现在乐此不疲,好吧,毕竟他拿回了奖杯。”
当时陆军还保持着骑兵情结,他们相信马术可以作为军事训练的一项辅助课目,用约罗克(Jorrocks) [2] 先生的话说,这项运动承载着“战争的全部荣耀,却没有战争的罪恶和八成的危险”。温盖特在打猎和赛马上的成功让他在事业上提前获得了回报,1926年1月,他被挑选参加在北安普敦郡的威登组织的马术训练班。这是英军最好的马术学校,照理说温盖特应当感到荣幸,因为该校通常不接受中型炮兵部队的军官。即使他真的感到荣幸,他也未表现出来。一旦身处时髦的骑兵军官中间,他内心沉睡已久的反叛精神就会再次苏醒。他故意制造轰动效应,而且达到了目的。他带在身边的一只阿尔萨斯母狗在宿舍里产下了小狗,让校方感到非常为难。他藐视教学,不断制造麻烦。威登是古典骑术的示范和培训基地,温盖特从一开始就公然违反规定,更让教员气得发疯的是,他竟然表现非常出众。刚开课不久,按一般人的看法,他还处在马术学习的入门阶段,因为他了解到在某个马术训练学校,跳跃训练已经全面接近奥林匹克马术表演的要求,于是就要求试试“奥林匹亚跳跃”。获得同意后,他表演了极具个人风格的跳跃,那是他和“塔特斯”在西部地区马术表演中演绎出来的。正统的跳法是骑马慢速小跑10码左右后跳过障碍,尔后骑马中速离开障碍;但是,温盖特更喜欢类似“维也纳学院派”的跳法,始终不把马带出慢速小跑。让教员又钦佩又气愤的是,他竟然以这种既不正统、也不雅观的方式,干净利索地完成了“奥林匹亚跳跃”。
1月是狩猎的黄金季节,他和威登马术训练班的其他军官一起在英国最时髦的狩猎区,尽情享受着打猎的欢娱。他处处标新立异,别人身着红色猎装,他却穿着黑色外套;别人衣着考究,光彩照人,他却戴着压得变了形的大礼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别人举止有度,沉默寡言,他却动辄发怒,言语粗俗。然而,与在威尔特郡西南地区的情况一样,他的勇敢精神很快扭转了不利的舆论。北安普敦郡到处都是树墙和栅栏,为了显得高人一筹,他专门跳铁道路口的栏杆。在酷爱骑马的上流社会,他本来很容易交到朋友,然而他却始终站在众人的对立面,宁可受人冷落。他乐于在骑兵军官中间热情颂扬卡尔·马克思的理论,经常在午餐时间发表长篇大论,有时甚至是枯燥乏味的独白,特别是当他穿着像样的猎装时,就显得更不安分。他总算有了白色马裤,但只此一条,他不愿错过可能参加的任何狩猎活动,由于担心马裤因频繁洗涤而缩水,所以晚上从打猎地点回家的路上,他就让仆人用力擦掉马裤上的污点,然后涂上白粉,他这样做时从不脱掉裤子。他变本加厉地刁难教员,拿一些现学现卖的知识向他们提问,故意表现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从不按课本上的标准答案回答问题,在毕业考试上有一道题目要求解释“与马合拍”,他回答道:“最恰当的定义就是不谋而合,看似自相矛盾,实则大有玄机。”校方将他视为一个麻烦,但也承认他有过人之处。1926年7月,学校授予他马术教员资格证。他接受资格证时显得很不情愿。校长在训练班结业时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说自己打算学习机械化运输,“为的是去除一身的马臭味”。
下面是德里克·塔洛克讲述的最后一个有关打猎的故事。有一个星期,温盖特和塔洛克住在布兰德福德的王冠酒店(Crown Hotel),温盖特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都出去参加狩猎活动,他轮换着骑自己的战马、“塔特斯”、“火红”和一匹租来的马。星期五那天,温盖特骑着租来的马一个人出去参加狩猎。那天,塔洛克因为有事留在布兰德福德去不了,下午早些时候,塔洛克惊讶地看见自己的朋友走着回来,手里抱着马鞍和马镫。温盖特看上去很沮丧。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在一次快速追猎过程中,猎犬嗅到猎物强烈的气味,紧追不放,猎手们突然被一段高大的铁丝网拦住了去路。像平时一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地争论着应当怎么办,温盖特还是以他特有的方式解决问题。他脱下外套像晒衣服那样把它挂在铁丝网上,掉转马头向后跑了几步,然后催马加速纵身一跳,从挂衣服的地方跳过了铁丝网。没有人跟着跳,大家很快找到一个可以通过的门,或者是缺口。要是温盖特不那么莽撞,他跳过铁丝网后,本来应当先下马,然后再从铁丝网上取回衣服,可是他偏偏要骑着马直接去拿衣服,然后把缰绳放在马脖子上,就坐在马鞍上穿衣服。马突然受惊而狂奔起来,骑手就像拜伦笔下的英雄马捷帕(Mazeppa)那样在马背上拼命挣扎 ,两只手被衣袖缠在一起,后来温盖特从马屁股后面滑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把马镫从系留环上拽了下来。据德里克·塔洛克说,那匹马很长时间没有找到。
这段生活充满了狩猎、赛马、疯狂的欢宴和招待晚会,充满了狩猎舞会和马术表演,也充满了小地方的欢乐、魅力与荒唐,还有一次不成功的月光障碍赛,尽管生活如此丰富多彩,但在温盖特心中严肃的生活目的正在形成,这一点日后会看得更加清楚。温盖特一生从未远离过书籍。我们一定可以想象,他经常在马鞍上度过一整天后,回到拉克希尔,还要花几个小时博览群书,通常是哲学和政治理论方面的书籍,有时苦读之余,他也会换换脑子,用留声机听听伟大作曲家的音乐,主要是贝多芬、莫扎特和瓦格纳的作品。他从未忘记自己的远大目标:要精通全世界的大学问,使自己成为当代“完美之人”。温盖特在拉克希尔时期的朋友,经常发现他在喧闹的场合中目光冷漠,仿佛专注于某种神秘的思考。在伍利奇经历了突变后,温盖特再未发生大的变化。在这心满意足、尽情享受的三年时光里,如果说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内心深处存在着庄严的思考,那就是在他身上刚刚显露出来的强烈的征服欲,那是一种让人夜不能寐的雄心,将会带他去向世界上一个伟大的地方。年轻本身就意味着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