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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年生活

伟大的天才很少像常人那样按部就班地成长。他们的童年通常分为两类,一类显而易见属于神童,他们聪明伶俐,少年老成,不是让长辈们欣喜,就是让长辈们惊愕;另一类看起来丝毫没有过人之处,仿佛是在暗暗积蓄力量,不但普通人看不出来,就算是预言家也难以察觉。奥德·温盖特属于第二类人。在童年和青年时期,他没有表现出非凡的特长、过人的机敏和格外的天赋。从小认识他的人,常常发现小家伙像父亲一样喜欢沉思,但没人想到他将来会成为杰出的大人物。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有点难缠的小男孩,只是极其特殊的家庭背景才让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以上是从长辈的角度看,下面让我们从孩子的角度来观察。

温盖特一家非常重视读书,孩子从小就承受着很大的工作和学习压力,就像我们读到的麦考莱(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和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童年一样。 与温盖特家学习室里开设的课程相比,当时公立学校的学习生活真算得上轻松安逸。家庭教育制度是这样设计的:温盖特夫人为四个大孩子进行阅读、写作和基础知识的启蒙教育;他们学会以后再教三个小的,聘请一位女家庭教师帮助他们辅导提高。此外,还聘请当地小学的男女教师来家里教授音乐、绘画、数学、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孩子们一度曾有七位老师,赖盖特附近的邻居们听着此起彼伏的练琴声、教室里传出的唱歌和朗诵声,看着来来往往的教师,还以为这所房子不是家庭住宅(这不无道理),而是幼儿学校。1909年,上校的哥哥安德鲁·温盖特(Andrew Wingate)爵士开始对年轻的侄子和侄女的教育施加影响,更加深了邻居们的这种特殊印象。安德鲁·温盖特在教育方面很有主见,他要求在孩子们学习的房间里挂上地图,以便让他们尽早了解世界地理。他劝说弟弟和弟妹让孩子们参加公立学校相应年级的考试,他还建议减少对教会的捐助,以便给孩子们多添置些合身的衣服。但家里似乎从来没有人提议要减少工作时间,孩子们每天按照全日制学校的作息时间上课,星期天除外,但那一天也不是睡懒觉的日子。

星期天上午全部花在礼拜仪式上,下午用来学习《圣经》,这是全家的主要爱好。孩子们围坐在圆桌旁阅读宗教读物并听父母解释教义,接下来读稍微轻松一些的书,例如《战争呐喊》(救世军的刊物)。晚些时候允许孩子们从事一些严格节制的娱乐活动,通常鼓励他们埋头用素描法绘画《圣经》历史插图。在星期天下午这些富有宗教色彩的活动中,全家慢慢养成了寓教于乐的习惯,训练孩子们熟练掌握《旧约》钦定版本的某些章节,直到可以通读并默背其中部分内容。要是测验结果令父母满意,就送给孩子们一本《圣经》。

人们发现,温盖特家的小孩子们到五岁半时基本都能阅读和背诵《圣经》,但大儿子要达到这个水平尚需时日。他只有在别人帮助下才能熟记《圣经》。由于跟不上母亲的阅读训练,他已经打乱了家庭的教育体制—他在掌握《圣经》经文方面明显落后于其他孩子,而别的孩子很快就能结合日常生活恰当地引用《圣经》。人们忘不了老四莫妮卡的一件趣事,莫妮卡告诉厨娘应该在脖子上套一个磨盘,然后将她沉入海底,因为她得罪了小孩子,这里说的小孩子是一只宠物鼠,有一次厨娘忘了给它喂食。 但这种灵性在“小奥迪”身上一点也看不到。他在读书方面怎么也不开窍,而且也看不出上帝的话在他的头脑和心灵中留下怎样深刻的印象。

后来他突然开始爱读书了,但并不像上校和温盖特夫人所希望的那样是出于对《圣经》的渴望,而是因为遭到两个姐姐雷切尔和西比尔的取笑。姐姐们正在读《格林童话》,她们以小女孩惯用的方式捉弄弟弟,故意向他透露一点神奇故事的线索,却又不告诉他全部。这样戏弄人的做法让温盖特一气之下开始用心读书。他后来回忆说,自己先是读《格林童话》,然后是《一千零一夜》、《草原小狗乔克》( Jock of the Bushveldt 、《海角乐园》( The Swiss Family Robinson 。从此以后,他在背记《圣经》方面与姐姐西比尔已经不相上下。但是,这个总拖后腿的小男孩最初的变化并未引起注意。在大家心目中,他仍旧是个相当迟钝的小家伙。

要是上校能认真研究儿童心理学,他就会对这个小男孩在游戏方面表现出来的非凡才能感到欣慰。孩子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像大多数类似的幻境一样,那里充满着战争、阴谋和打斗的浪漫故事。他们称之为“洛道夫”(Lodolf),这个名字究竟代表一个想象的王国,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从来没有人能说清楚。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它的统治者是国王哈罗德,这一充满激情的角色由小奥迪扮演,他被迫与另外两位国王阿尔弗雷德和伦纳德分享王权。“洛道夫”王国逐渐变得人口过剩了,孩子们不得不“兼任”多个角色,但只有哈罗德国王始终由小奥迪一个人扮演。王国里有惹人怜悯的人物,如放荡不羁的威廉王子;也有异常勇猛的人物,如亚马逊女战士一样的埃尔弗蕾达小姐,她骑马与王兄们交手对阵;还有滑稽可笑的人物,如生性怯懦的德鲁塞斯拉小姐,她将自己的所有家具付之一炬。这些达官显贵、王族贵胄,是孩子们有意无意间虚构出来的,来源是格林兄弟、司各特(Walter Scott) 、马洛礼(Thomas Mallory) 和丁尼生的著作,以及《一千零一夜》和当时各种各样的儿童读物。1910年,上校和温盖特夫人带孩子们去爱丁堡旅行,送给小奥迪和二儿子奈杰尔每人一身道格拉斯(Douglas)方格呢短裙 ,此后“洛道夫”就囊括了苏格兰历史,于是“北方联盟”形成了。 道格拉斯家族史上的许多血腥传奇又在“洛道夫”王国重新上演,附近的小山坡经常用来表演基利克兰基之战(Battle of Killiecrankie) 。不管玩什么游戏,战争和权力斗争是永恒的主题,游戏地点遍布温盖特家的灌木丛、种植园、花园、教室和育婴室,先是在奥尔平顿和赖盖特,尔后又到戈德尔明。小奥迪是孩子头儿,多年以后,他说这些游戏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并且深深地影响了他的性格。

在大多数子女众多的大家庭里,孩子们往往会幻想出一些可以逃避现实的虚幻世界,“洛道夫”并非唯一的理想国。虽说如此,它还是相当另类。正如勃朗特(Brontë)家的小孩子们幻想中的安格里亚王国和冈德尔王国一样, “洛道夫”让孩子们在紧张激烈的游戏中感受到某种活生生的东西,而这种紧张激烈源自孤独感和对现实世界的渴望,这一点对于温盖特家的孩子们和勃朗特家的孩子们是一样的。温盖特一家的生活最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与世隔绝的状态,特别是不让自家孩子与别人家的孩子接触,这完全属于19世纪的生活方式,有利也有弊。有人计算过,从1909至1915年,整整有六年时间,温盖特家的孩子们接触过的同龄人不超过六个,主要是奥德-布朗家的朋友亨利·曼德维尔(Henry Mandeville)一家四个年纪较小的孩子,还有一个叫弗兰克·琼斯(Frank Jones)的小男孩,他是家中的独子,父亲是在印度服役的英国军人,目前生活在赖盖特。他们与其他孩子的接触,除了在教堂以外,就是有一年在赖盖特,四个大一点的孩子参加过中学组织的军训。其他时间,他们从未跟别人家的孩子一起外出,没有参加过儿童聚会,没有去过青少年舞会,没有玩过足球和板球,也没有看过家门以外的世界。这种与世隔绝是精心安排的,因为父母坚信与信仰不同的人来往会腐蚀孩子的心灵。

也许所有的家庭痛说起家史来,都会多多少少让人感到恐怖。成长的过程总是与痛苦为伴,即使最慈爱的父母也会表现出必要的专制,哪怕是最听话的孩子,对此也会感到某种程度的怨恨。奥德·温盖特成长于极端严格的清教徒家庭,这种家庭很容易受到人们的指责,认为其有意压抑和束缚家庭成员。但这种判断过于肤浅。纵然可以说,奥德·温盖特幼年接受的严格而反常的教育强化了他性格中的古怪和严厉;但是,同样可以肯定,他父母生活在一个对上帝的意志无限虔诚、忠实和恭顺的世界里,而他从中获得的力量让他终身受益。孩子与大人想法不同,而大人往往忽视孩子的想法。很难说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是一个不幸的家庭。孩子们的回忆中有许多欢乐,也有许多忧伤。他们当然会抱怨学习时间太长,为此他们总是受到父母的申斥,他们也会抱怨去教堂的次数太多,还有不让他们吃奢侈的饭菜。但是在这样一个精神生活如此丰富的家庭中,他们从未有过无所事事的烦恼,而“洛道夫”带来的欢乐在仙境破灭之后还长期萦绕在他们心头。他们的童年固然缺少玩伴,但他们可以在乡间自由自在地玩耍,并且从小就被鼓励去探索大自然。奥德·温盖特后来说,在外人看来,他们家死气沉沉,但实际上对家里的孩子们来说并非如此。当然,不是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同意他的观点。不管这个问题的最终结论怎样,可以十分肯定地说,严厉的父亲对家人要求非常严格,特别是对长子。毫不奇怪,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他叛逆的一生在童年已经初露端倪,正是早年的生活造就了那种叛逆精神。他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也是一个性情专一的孩子。他爱自己的父母,虽然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机敏和才气,但他更崇拜父亲。我们也许会隐约联想起俾斯麦的英语传记作者对这位现代德国缔造者的一句评价:“他是一位聪明而优雅的母亲所生的聪明而优雅的儿子,而他终生把自己伪装得像笨拙而土气的父亲。”

1914年,他们最后一次搬家,乔迁到戈德尔明“避暑山庄”的一栋大别墅里。这样做是为了能让父母离长子近一点,因为他已经到了入学年龄。他们想让温盖特接受最好的教育,却要避免他因在公立学校住宿而脱离兄弟会的危险。由此看来,在他度过幼年可怕的隔离期并融入英式教育的集体生活后,父母仍然希望继续对他实行封闭式管教。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1915年,他进入戈德尔明一所叫“山坡”(Hillside)的私立学校;一年后,他又进入卡尔特公学(Charterhouse),开始了受欺负的新生生活。他在两所学校就读期间都是走读生。

奥德·温盖特的学校生涯在这部传记中不需要占很大篇幅。他在学校中可以说是微不足道。虽然他因古怪而闻名,却从未表现出众。他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当时的一位同学回忆说,他在私立学校期间,是一个沉默寡言、衣着不整的小淘气儿,走路时总是弓着腰。另一位回忆说,他是“一个像小老鼠一样的家伙”,但又补充道,“那时你就能看出他很有主见”。他当时的外号是“讨厌鬼”。还有一位同学,也是走读生,他回忆起一段颇具代表性的对话。一个星期六,两个男孩从山坡小学回家,俩人走在戈德尔明的街道上,温盖特的朋友告诉他,父母要带自己去听星期天的音乐会。小温盖特惊骇不已。他告诉朋友千万不能参加这种严重亵渎主日的活动,但他并未说服对方,于是这位小宗教狂惊恐万状地喊道:“你要是去,你的灵魂就有被打入炼狱的危险。”

卡尔特公学的宏伟校园是维多利亚风格建筑的典范,在校园小礼拜堂的门廊内,有一座温盖特纪念碑,1946年一位出身皇族的著名指挥官 主持了纪念碑揭幕仪式。纪念仪式配得上这位当代最有名的卡尔特公学校友,但温盖特在卡尔特公学学习期间,人们似乎看不出他有朝一日能获此殊荣。如果当时真有人认为他会获此殊荣,那么人们一定会觉得大理石纪念柱或高贵的纪念碑是专门用来纪念那些剪草坪或擦靴子的人。在卡尔特公学期间,从1916年9月入学到1920年毕业,温盖特从未荣获过任何奖励,也从未在某一学科或运动项目上有过突出表现。他在军官训练营中的军衔从未超过一等兵。

卡尔特公学是寄宿学校,走读生也有宿舍,奥德·温盖特的宿舍在校长官邸[卡尔特公学校友称之为“桑德莱斯”(Saunderites)]。老师们和同屋的伙伴似乎对他没有多少印象。当时的校长是非常知名且极受尊敬的弗兰克·弗莱彻(Frank Fletcher)爵士。他写回忆录时,根本没有提及温盖特。回忆录于1937年出版,那时温盖特就快出名了,但弗莱彻似乎完全忘记了20年前那个恼人的小男孩。那时曾经认识温盖特的人,只有努力回忆,才能勉强记起他当时的样子。

如果说有人注意他,那也是因为他是一个有着古怪宗教气质的小男孩。尽管他的宗教热情与家人相比算不上什么,但在学校那样的世俗环境中,就显得非常突出。多年后,当温盖特扬名天下时,卡尔特公学的一位牧师,也是教过温盖特的老师,被人问起他对将军少年时代的印象。他只记得有一天下午,当男孩子们开始自由活动时,绝大多数选择板球或足球,而温盖特偷偷溜到小礼拜堂专心致志地祷告。在别人看来,这样做无益于身心健康。

温盖特在卡尔特公学默默无闻,除了那块纪念碑外,很难找到他在那里生活的证据。40年后还能寻觅到一些踪迹的就是校方的档案,以及每年夏天在“桑德莱斯”孩子们围着弗兰克·弗莱彻爵士身边拍的照片。从照片上一眼就能找到温盖特。他个头不大,却顶着个大脑袋,童年的面孔与长大后的样子非常相像,咄咄逼人的眼睛也与长大后没有什么两样。从照片上看他整洁利索,但人们记得最多的还是他当时衣着不整、头发蓬乱的样子,即使以少年时代低得不能再低的卫生标准来衡量,他也达不了标。他朋友很少。与这位孤独、易怒的少年相比,人们更容易记起他父亲温盖特上校访问卡尔特公学时的情景。上校非常担心在学校的小礼拜堂参加圣公会的宗教仪式可能影响儿子对普利茅斯兄弟会的忠诚,于是他跑到学校就此问题与老师们进行争论。他给老师们留下了令人生畏的印象,一看到他沿着山路往学校走,老师们就会忐忑不安。上校对儿子的担心并非凭空想象。温盖特离家后便开始背离父母的宗教信仰,尽管他只是早出晚归。

温盖特在校期间的事情能够搞清楚的寥寥无几,但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他非常沮丧。他觉得自己受到迫害。事实上,没有证据表明他确实受迫害。卡尔特公学素来讲究人道,像马克斯·比尔博姆(Max Beerbohm) 这样敏感的人都终生深爱的学校绝对不是监狱。但这说明不了什么。无端的痛苦,发自心底的莫名其妙的悲伤更加折磨人,因为这种痛苦更加难以捉摸,无法从明显的因果关系找到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

孩子往往对成长的痛苦一无所知,只因为他身处痛苦之中。幼稚的头脑并不知道未来的天才将经历怎样的磨难;他不可能理解那种因人们的忽视和傲慢而本能地产生怨恨的微妙心理;他只能体会到遭到排斥的痛苦。温盖特从来不曾摆脱这种痛苦,如果说他最初的叛逆起因于家庭,那么随后更加自觉的叛逆则起因于学校。他的整个人生从始至终都是个人与集体的对抗。在其短暂的一生当中,他从来不放弃维护个别人的权力,他常常将大多数视为“一群庸人”和“乌合之众”,他决不愿顺从他们的信仰、习俗、期待、希望和道德。在这种长期对抗中,他表现出全部的优秀品质,他常常遭到误解,他时而聪明、时而糊涂,他还被安上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而正如他自己承认的那样,这种长期对抗始于卡尔特公学。这种对抗或许是不可避免的。

这段单调的经历还需要多说几句。1920年,温盖特17岁时,他从公立学校(以低分数)考入伍利奇(Woolwich)皇家军事学院。这个家庭充满了奇遇,就连这次最普通的变动也会遭遇离奇的怪事。考完试后,温盖特收到了要他去桑赫斯特(Sandhurst)皇家军事学院报到的命令。他将命令退给陆军部,随后收到了正确的命令。他父亲向学院申请减免学费,理由如下:“政府声称非常乐意帮助子女众多的家庭。”上校写道,“我有七个孩子同时接受教育,从9岁到20岁不等。我的固定收入因沉重的税负而大大缩水,难以承受这样大的教育开支。因此,我将十分感激贵院能减免学费。”

学院同意了他的申请。

年轻的军校生通过了体检。他们发现温盖特的健康状况良好,身高5英尺6英寸,体重93磅。1921年2月3日,他正式进入皇家军事学院。对荣誉没有丝毫憧憬,他的军事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b5i3Bt+tKNR0DmClo8YKeHq1DdeJnZlH/n4H0OUxeI2KENGAHWHqMG7sfcTy1+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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