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安娜相熟完全是偶然。
初中在一个教室里坐了三年,一共没有说过三句话,我记得其中一句还是“借过,好狗不挡道”。她就是爱如此讲话,大家都拿她没有办法,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如果刘一达代表着一座耸入云端的灯塔,那她就是深入地下的下水道。那时候她时常不来上课,在街上和其他学校的男生溜达,有时候上去扯男生的头发,很用力那种,揪住了还要晃一晃,男生就这么被她牵着,脸上还赔着笑,好像是得了某种殊荣。有一次,我被老师留下写题,写来写去却怎么也写不完,倒不是我不努力,我也想早点回家睡觉,虽然不一定能够睡着,但是至少要在我最疲劳的时候躺下,而是我不懂数学,又偏执,被一道题难到,无论如何也要想出个所以然,就算整个卷纸只得到这一道题的分数,我也在所不惜,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算,而那天的那道题又恰巧是卷纸上的最后一道。老师看我有写到第二天一早的苗头,就说:你写完再走,明天早上给我。记得把教室门锁上。然后就走了,看来是饿坏了。我依稀听见她的话,可眼睛还是盯着那道题,心想今天咱俩只能活一个,我一直觉得一道题被破解的时候就是它的死期。打更的老头儿来敲门的时候,我已经算了四个小时,用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草纸,就在门响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原来这道题的死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定理,可我偏巧觉得一张卷纸的最后一道题不应如此简单,出题者真是个心理大师啊,相对我们这帮天真的孩子来讲。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若是刘一达或者隋飞飞或者随便一个前五名的学生来解,用不了一分钟就可以交卷,一转念,又觉得他们的心机也许比我更重,弄不好想得更复杂,也许苦头比我吃得更多,心情忽然舒畅了许多,觉得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真理:有时候越聪明的脑袋越是脖子上的负担。
走出校门,看见路灯下面有两个男孩儿打在一处,一个揪住另一个的头发用拳头捶他的眼眶,打得另一个男孩儿一边用脚乱踢一边频频眨眼,可他的头发实在太长,使对方揪得十分趁手,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估计只有等对方打累了才能逃脱。安娜就站在两人近前,哈哈大笑,我担心她一口气没有舒理好就要先于打架的两人受伤。她一度笑得蹲在地上,用手掐着腰,在笑的间歇费力地说:我让你打他的嘴,你打他眼睛干吗?打人的男孩儿恍然大悟,把那人的脑袋移了移,使其嘴完整地暴露于灯光之下,说:宝贝,你看好了。挥拳朝那人的嘴打去,然后就是和声一般的惨叫,被打的人坐倒在地,脸上挂满了血,另一个抱着手在地上跳来跳去,看来那人脸上的血有一部分是属于这只手的。安娜笑得更厉害了,好像刚看了一出二人转一样。
我赶紧推着车贴着墙走掉。
初中毕业之后,她家又花钱把她送去了一个不错的高中,那所高中在城市的另一头,和我的高中正好在这座城市的对角线的两端,所以高中三年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偶遇过,也再没有看她笑得像那天那么开心。我几乎已经把这个人忘记,她就像是一个森林里的小兽,阴差阳错地跑到我们的笼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无趣之后就欢快地打开锁,跑掉了。
之后我踉踉跄跄进了一所大学,虽是三流,可名字里怎么说也有大学两个字,让我爸妈的心情多少平复了一些。煮苞米的生意已经败落,他们俩又相互扶持着卖起茶鸡蛋,虽叫茶鸡蛋,可大部分是没有茶叶的,超市里卖一种类似于茶叶的调料,便宜得很,放一勺进去,一锅鸡蛋就都有了茶叶味。可他俩却偏偏不敢骗人,似乎觉得骗了人自己前半生的修行就毁于一旦了,我家的茶鸡蛋是那条街上唯一用真正的茶叶煮出来的,茶叶当然是最低等的那种红茶,成本却也比同行高出许多,我偶尔也吃几个,感觉还不如别人的好吃,这让他们俩十分沮丧。经常有人回来找他们,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的茶鸡蛋是假的,因为和别人的不是一个味儿。我劝过几次,说了些十分在理的话,可无济于事,说到后来我爸都要抛出一句:别看我卖茶鸡蛋,可我一辈子是共产党的工人。他把这些搬出来,我除了哑口无言,投以同情的目光,别无他法。我想指出现在你所信仰的组织已经不管你的死活了,可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一定是一顿臭骂,说我把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反正我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不在家,除了要钱的时候打一个电话,我几乎不知道家里具体是什么状况,钱还够支持多久,是不是已经有了外债。他俩的辛苦我心里清楚,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有头有尾的觉,可我只有催眠自己,让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把这该死的书念完算是拉倒吧,这也是他们俩除了党以外,唯一的信仰。
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夏天,热得好像是在微波炉里,温度已经不单是能用皮肤感觉到,甚至就在眼前飘浮,远处的树都变得弯弯曲曲。课大部分时候是不去上的,老师们也知道自己的职责,一年年把课时完成,等自己渐渐老了,职称也就水到渠成地升上去。一些心理失衡,极其希望得到重视和注意的老师会偶尔点一下名,他们知道学生背地里会把他们骂得很惨,连累家人也要被人挂在嘴边,可比起他们自己的虚荣心,这些虚无缥缈的诅咒算不了什么。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老师看见我们的样子,就像是坐在金銮殿上享受群臣跪下磕头一样满足。一想到大学四年就要这样混下去,我心里感觉十分惬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好长,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胡乱活个几年。
一天晚上正睡得烦躁,浑身是汗,褥子上也已经黏了一层,躲也无处可躲,可还是费力地翻来翻去,妄想找到一块干爽的布块好让自己赶快睡去。寝室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拿起电子表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十五分。这块电子表还是我小学时我爸送给我的那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是坏不掉,没办法就有了感情,一直带在身边。我喊:老三!老三!赶紧死过来。老三的女友是他的老乡,因为弟弟要念大学,她就留在农村当了老师。这姑娘有些妄想症,老是怀疑老三进了城就要腐化,半夜出去和别人睡觉,经常半夜打电话查岗,这让我们决心把他们俩搅散,好能睡个安稳觉。老三从床上爬下来,一边赔不是一边把电话拿起来说:我在呢,你个神经病。电话那边突然骂声大作,老三登时醒了,认真听了几句说:老二,找你的。其他两人马上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我看,因为电话那头明显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我下床的时候,心想老三你若是敢消遣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拿起电话,那头说:李默?我说:是我,你谁啊?她说:我操,我可找着你了,我是安娜。我说:你是什么,要安什么?她说:我就知道你他妈的一定不记得我,我是你初中同学,安娜,坐在第三排,老梳一个刘胡兰的头。我心想:那时候谁他妈的不梳刘胡兰的头。可我已经想起来,她插着腰笑的样子就像是一座海底的城市一样,一点点地浮上来。我说:我知道,知道,这么晚了,你最近怎么样?她说:你说的叫什么话,我在学校的东门,拎了一堆的东西,搬不动了,打了几个电话,那帮死男人都他妈的关机,要不就说没在学校,你赶紧来接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说:鼻子下有嘴,不会问嘛?你到底来还是不来,不来我再找别人,就不信没一个仗义人。我说:你别找了,我过去,五分钟。她说:你跑两步,三分钟就能到。说完把电话挂了。我赶紧把背心脱了,套了一件T恤衫,跑到门口想起来下面还穿着裤衩呢,又跑回来穿上裤子。这回跑出去的时候,老三在身后问:给你留门不?还没等我回答,他说:还是不给你留了,你争点气。我懒得和他废话,跑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外面竟然有风。
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好像轻了。看见东门,却没有看见她,东门很大,学校把它砌的像是凯旋门,有些教室连桌椅都凑不齐,竟然还有这么一座门站在这儿,每次看见它我都猜想没人能从这里凯旋。跑到近前,才发现她真的在那,夜晚和门一样大,把她显得很小,她又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粉色的“sweet”,头发也是黑的,又黑又浓,披在肩上,好像是脖子上扛着黑夜的一部分。她的腿边围了几个大包,五颜六色,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它们弄到这儿的,然后筋疲力尽了。她站在这座荒凉的校园里,没有一丝小时候和刚刚电话里的霸道,而是孤零零的,好像被所有人抛弃在旷野里。我走过去,闻到一股酒气。她说:你怎么这么瘦了?我说:我小时候也这样。她说:不对,你那时候是个小胖子。我说:怎么?怕我搬不动?她说:搬不动就多搬几趟,你那时候肯定是个小胖子,小朋友,这些年你是受苦了吧。我知道她醉了,虽然她固执地瞪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摇晃,可看起来一迈步子就会摔倒。她没有摔倒,而是蹲下吐了,可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哇哇地发出呕吐的声音。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脖子上的肌肤,赶紧把手往下挪了挪,她好像没有觉察,我觉得明天一早她就应该忘记是谁把她送回宿舍了。她站起来,说:那帮傻逼比我还惨,你信吗?我说: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她笑了,嘴角还有唾沫,说:我住南五。我说:挺近的,你自己能走吗?用不用我先把你搬过去,再回来搬东西?她说:六楼。你搬得动我吗?我知道她开玩笑,说:我一只手就把你拎上去了。走吧,现在走,天亮之前还能到。她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看起来不会摔倒,只不过因为不走直线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提着包跟在后面。到了寝室楼下,她挥拳把看门的阿姨敲醒,然后指了指我说:我朋友。那女人好像没有看见我,把锁打开,然后回去继续睡觉。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朝天指了指说:603,你先搬到门口。等我从楼上下来,她还坐在原地,十分自在,好像这儿才是她的卧室,楼上那间是她的客厅。她朝我伸出手说:把我拎上去吧。我看她的眼睛不像是开玩笑,才知道刚才她也不是在开玩笑,我说:你要再轻一百斤,我还拎得动。她说:谁让你刚才吹牛逼?我说:好几年不见,你一个电话我就来接你,你听我吹句牛逼也不算吃亏。她说:我不管,你就得把我拎上去。要不我睡这儿。说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静默的时候大厅的声控灯灭了,我怕她趁机真的睡下,说:拎,我是拎不动,我背你吧。她坐起来,这回伸出两只手,手指又细又长,好像是假的。我蹲下把她背起来,她轻得好像只有一副皮肤,没有五脏六腑。两只手交叉之后抓住我的两个肩膀,像是要永远不下来似的。背到三楼,我感到再迈一步就要气绝身亡,说:你下来,我喘口气。她说:我不下来,你要扔下我。我没办法,只好又鼓足一口气,把肺子撑满,几乎是跑着冲到六楼,把她放在门口之后,我发现汗水已经把我的眼睛挡住了,脸皮都是麻的。她掏出钥匙把门旋开,用脚把那几个包推进屋里,回头对我说:进来吗?我累得耳朵已经聋了,说:啊?她又说了一遍:进来吗你?屋里没人。我心想,她醉了。然后想了许多进去之后的情节,说:改天,我就住在你对面。她说:改天就是没有那么一天,进来吧,我吐醒了,给你弄点吃的。然后走进了屋里,走进了黑暗里,我心想:都熄灯了,你怎么给我弄吃的。可腿明显比我的脑袋坚决,还没等我发出信号,就擅自走了进去。手也突然灵光起来,很自然地把门带上了。
屋里没有一丝光亮。
她说:坐。我说:好,你忙你的。我站了一会,才看见椅子。摸过去坐下,似乎是刚才遮住月亮的那块云彩过去了,月光照进来,桌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还有一个剃须刀,地上丢着衣服裤子,床在桌子顶上,和我们的寝室一样,侧面是梯子。梯子上放着一个盆,盛着半盆水,下面那个台阶放着几本漫画书,月色不够,我看不见名字。她果然没有再吐,也没有因为绊到地上的障碍物而摔倒,而是巧妙地闪展腾挪,四下找吃的。我说:别找了,我不饿。她说:我记得有点巧克力,可能我前几天给吃了。随即是和月光一样寂静的沉默,我刚想站起来告辞,因为这情景实在太过奇怪,我甚至不太认识她,只是有一个初中同学的名头,而现在我们俩待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床就在头顶上。她说:哎,你把眼睛闭上。我说:我睁眼也看不清什么。她说:闭上。我照办,女人让你闭眼的时候你最好照做,这是从电影里学的。我听见东西被移走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然后是被子甩起落下,我鼻子里灌进了床笫的灰尘。然后是衣服和皮肤分离的摩挲声,然后一只手按在我的头顶。我睁开眼睛朝上看去,她已经躺在床上,身子在被子里,一只洁白的手像是一挂纤细的瀑布一样自上而下浇在我的头上,她说:走吧。我站起来,不知道是失落还是解脱,反正心里有些地方被虚空占据,觉得这样最好,可又觉得为什么非得这样。我从那只手里走出来,把门打开,外面的灯听见响动亮了起来,她说:谢谢你,你人挺好。我说:你还不如直接说我是个傻逼。她说:你可能之前是个傻逼,之后也是个傻逼,但是今天晚上你是个好人,我睡觉之前很喜欢有人陪。我说:你要是把“之前”两个字去了我听着会舒服点。她笑了,说:改天,今天你太累了。我也笑了说:改天就是没有那么一天。然后冲床上挥挥手,走了。
走到我自己的寝室门口,我才发觉,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电话。
之后每当寝室的电话响起,我都想是不是她又站在学校的东门,等着我去接她。可都不是,大部分是老三的女友,后来渐渐加上老大和老四的女友,我虽然叫作老二,可他们经常嘲笑我的老二几乎没用过,我不置可否,因为我确实拿不出证据证明用过它,除了那天晚上,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又不愿提起,因为每次想到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场景,一只手在我的头上,月色虚空。老三到底还是和乡村教师好了下去,有时候午夜的电话少了,老三就要从睡梦里醒来,拿起电话打过去:干吗呢,睡吧睡吧。升到大二,大家陆续掌握了大学里的要领,原先喜欢上自习的几个男生,也都开始足不出户地打起电子游戏,我则每天大部分时间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出去走走,漫无目的地乱逛,失去了小时候那种单一的目标,人生的目的忽然模糊起来,本来觉得生命很长,可以开始挥霍,可挥霍了一年之后,觉得毫无意思,时间太长,挥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不如此挥霍又去干些什么?干什么是有意义的?还像高中时装作无赖一样?无赖其实很需要些目标,喜欢钱,喜欢陌生的女人,喜欢打架,总得喜欢点什么,我却什么也不喜欢,无赖也装不长的。人生好像突然从我面前把自己隐藏起来,而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却还是找不见她。
暑假又来了,我躺在家里的床上,等着锅里的茶鸡蛋煮熟,然后用毛巾把锅包住,给我爸妈送到摊子上。夏天的生意不好,除了真正喜欢吃鸡蛋的人,谁会顶着太阳吃和太阳一样又圆又烫的茶鸡蛋呢?所以一到了夏天,他们俩只能寄希望于真正饥饿同时又真正爱吃鸡蛋的人,而这样的人通常是从外地来到医院看病的农村人。从某种程度上讲,到了夏天,我的学费是从农村人的兜里出来的。家里的电话响了,这部电话是我妈在我上大学之后下决心配的,为的是她能够找到我,我在需要他们的时候也能找到他们。在假期的时候,这部电话几乎是不会响的,我通常在家里躺着,他们通常在医院门口站着,若是有什么需要,其中一方走几步就能够见到了。所以我吓了一跳,响了五六声之后,我才把电话拿起来,电话那头说:李默?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如果不是我嗓子眼小,它几乎要跳到我的脚面上。我说:你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说:鼻子底下有嘴,不会问吗?我说:你是不是又拎了很多大包?她说:我再也不买那么多东西了,就算买了,也得找个胖子来帮我拎。我说:我现在已经是个小胖子了,你找我什么事儿?她沉默了几秒说:你能来看看我吗?我说:你病了?她说:没有,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你来不来吧,不来我找别人。我说:你应该学会在向别人提出请求的时候,稍微温柔一点。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马上温柔地说:李默,如果方便的话,我想你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我打断了她的话,说:你还是正常说话吧,太吓人了,我去哪找你?她说了一个地址,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一片别墅区。非常好找,因为一共没有几栋房子,互相离得还很远,可能是跟美国或者加拿大学的,可是学的时候忘记了把路修好,那里就变成了极其荒凉的去处,好像只有骑马过去才和那里的气质相匹配。我是打车去的,在我把那锅茶鸡蛋送给他们俩之后,我向我妈伸出手说:给我五十块钱。她掏出四张十块的和两张五块的,没有问我用来干什么,只是说:够吗?我说:剩了我再拿回来。我走出了几步,听见她在后面说:晚上回来吃饭吗?我知道如果我晚上回家,她会炒一个菜,如果我不回家,她会煮一锅粥,然后和我爸吃上几个茶鸡蛋。我说:回来吃。她不对我说话了,继续对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病人或者家属喊起来:一块五俩,两块钱仨。
她在门口等我,气色非常差,好像站在风里已经好久,脸都给吹干了,眼睛也吹进了土。我随她走进去,这座房子很大,大到让人觉得不是一个家,里面随处丢着东西,衣服、裤子、袜子、内裤、书、毛笔、相册、墨水丢了一地。走过厨房,我看到厨房里的桌子不是桌子,而是一个翡翠的浴缸,上面铺着木板,木板上有几盘已经凝固的菜。突然间从另一房间窜出一只小狗,脏得好像是一袋垃圾向我滚过来,她抬起脚把它踢到一边,那只狗弓着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别的房间玩了。她领我走进书房,里面的书架上几乎没有书,书都在地上,她坐在一摞书上,向着另一摞书指了指,我从小虽然被书本折磨得要死,可让我一屁股坐在上面我还有些忌讳,我把书挪了挪,坐在地板上。她说:一会我把打车钱给你。我说:用不着,没几个钱。她像是没听见我说什么,继续说:你临走的时候我给你。我看她有些恍惚,说:你爸妈呢?她环顾四周说:我前一阵差点死了。我说:出什么事儿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颤颤巍巍。她把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她的手还是那么好看,只是手腕上多了两道深深的伤疤,好像两张不高兴的嘴。我说:你自己割的?她说:我照着书上写的,先割开,然后躺进浴缸里,可是不知道哪做错了,好久血也没有流干,我妈就回来了。我有些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到极其不痛快,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她说: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我说:你死了,我难过不难过你也不知道了。她说:那就是不会难过,对吗?我说:你怎么回事?我当然会难过,就算我不认识你,你死了,我也会难过。她说:你是好人,谁死了都会难过。我突然站了起来,说:我要走了。她哭了起来,说:我就知道,我死了谁也不会难过,一个难过的人都没有。我马上泄气了,决定不走,伸手把她的眼泪抹到她的脸上,好像要让脸上的皮肤都感到悲伤一样,一点点抹匀。
她渐渐平静下来,站起来走出去,很快又回来,坐在我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摞子包着红皮的奖状,她翻开第一本指给我看,起首是她的名字,后面写着:全国小百花杯书法比赛金奖,右下角的日期是1997年,好像担心我不认得字一样,她指了指她的名字说:我得的。我点点头,奖状的夹页里有张照片,她梳着两个辫子,有些羞涩地站在一幅条幅前面,条幅写的是行楷,依稀学的是王羲之,写得好像还不赖。她脸上的孩子气让我觉得和我认识的安娜不是一个人,应该是性格迥然不同的孪生姐妹。下一个奖状却是钢琴,也是全国的金奖,我有些震惊,从未想过她这样的女孩儿竟然还会这些玩意,这时我发现她的胳膊贴在我的胳膊上,皮肤像是一块瓷片,软绵绵的凉意,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奖状看,好像和我一样,是第一次看见这些她生命里亮闪闪的碎片,眼睛里竟也和我一样,有些惊讶,好像在努力回忆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和我不一样的是,有些悲伤。
她在我身边蜷缩起来,好像要把自己的脑袋和四肢塌陷进身子里,我说:你干嘛?她说:冷。我用一只胳膊轻轻把她抱住,说:还有奖状吗?声音轻柔得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她说:那个房间里还有很多,那时候我还会跳舞的。我说:为什么初中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另起一段开始讲别的:我四岁就开始学钢琴、书法、舞蹈,我妈老揍我。我说:我爸也揍我。她摇摇头:我妈好几次差点把我打死了。有一次她拿电熨斗打我的头,我以为自己死了,倒在地上还想,真好,不用练琴了。结果还是没死了。我说:你爸肯定宠你吧。爸爸都宠女儿。她说:我爸是窝囊废,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瞧不起的人。我开始糊涂,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顾听众的感受。我说:那你最喜欢谁呢?她说:上初中之前我最喜欢妈妈。我说:她那么揍你。她说:但是我家的所有钱都是她挣的,我爸只知道赔钱,他干什么都赔钱,有一次还坐了牢,是我妈花钱把他捞出来的,他什么都不会,只会上当。虽然窗外正蔓延着酷暑,可我感到这间屋子里有难以言说的寒意。我想还是说你自己吧,你爸和你妈实在是我无法理解的两个人。我说:钢琴,书法,舞蹈,你最喜欢哪一个?这是我的经验,在两个人没有话说的时候,提出一个关于你最喜欢或者你最讨厌什么的问题,通常都非常有效。她果然从她爸妈的话题里醒过来,说:钢琴。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挨揍最多,有一阵子我妈身体不好,打不动我,就不让我睡觉,她也不睡,练不好就不让睡觉。我说:我问你最喜欢哪一个?她说:有一天我困得实在不行,脑袋糊里糊涂,忽然明白那支曲子该怎么弹了,明白那个作曲家为什么写那支曲子了,不光是为了折磨我。说完,她冲我笑了笑,好像很高兴自己在诉说如此悲伤的故事的时候,还不动声色地说了一个笑话。我只好笑笑,说:那你给我弹首曲子吧。我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聪明的提议,可以结束这一段让我越来越心生恐惧的谈话。她说:我家没有钢琴,初中的时候钢琴就卖了。我机灵地说:不会是为了救你爸吧?她说:不是,救我爸的钱我妈早就准备好了,她说他一定会出事,她也一定会救他一次,然后这辈子就两不相欠了。卖钢琴是因为她不想让我弹了。我开始觉得如果不是我的脑袋长了瘤子自己不知道,就是她根本不会讲故事。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故事前后矛盾得厉害,而是继续说:把钢琴搬走那天,我抱着钢琴哭,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可傻逼了,我真把它当成我的亲人,它能在我难过的时候唱歌给我听,我以为它什么时候都在,我任何时候坐在它身边,它就唱歌。我觉得如果它不见了,这个屋子真就剩我一个人了。要不是我妈拽住我的头发,我一定会和它一起被搬上车。我忍不住指出她的矛盾说:你刚才说,是你妈让你学的钢琴。她说:她花了一笔钱让我上初中之后,突然改变主意了,觉得我应该考个好高中。钢琴就多余了。我心想,你们母女两人怎么好像前世的冤家,这辈子一定不要对方好过才痛快。我说:你妈这么……奇怪,你还最喜欢她?她说:是,上初中之前。我说:之后呢?她说:我发现她跟别人睡觉,小学的时候她就这样,那时候我不明白她在干什么,上初中我才明白了。虽然我爸是窝囊废,她跟别人睡觉也不对,是不是?我在盘算是不是应该现在起身回家,不知道这时走掉,她还会不会把打车的钱给我。她继续说:我妈每次去见别人,都要带着我,先是去饭馆吃饭,让我喊叔叔,然后我就坐在门口,她进去。我说:嗯,是不对。她说:我有好多个叔叔。有的还认识我爸。我问:你爸知道吗?她说:知道,我告诉他的,上初二的时候,他偷偷地给我钱,我看他可怜,就告诉他: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知不知道?我说:他是不是气坏了?她说:他哭了,他让我千万别告诉他那几个人是谁,就跑了。我说:再也没回来?她看了我一眼,好像在怪我到现在还没有明白重点,说:当然回来,要不然谁他妈给他钱花。“他妈”两个字使我忽然想起初中的她,说:你初中不上课,你妈不揍你?她说:我早就给揍皮了,而且那时候我还是学了一点物理的,知道她打我她也疼,就算拿东西打我,她也会累的。而且,无论我念得多糟,她也会送我上好高中,送我上大学,她不会让别人知道她有个不学习的女儿,聪明吧。我说:你那时候不上课都玩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好玩的?她说:和男生玩啊,我好像天生就会。说完她冲我伸了伸舌头,她的舌头好长,看起来几乎能够舔到自己的脖子。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呼啸着像是要闯进来。天色暗了,我以为已经晚了,可书房里的座钟忽然响起来,瓮声瓮气地敲了三下。这家人怎么会把座钟放在书房里?这家人也许不需要书房,而是需要一个教堂。我站起来,她的胳膊从我的胳膊上滑下来,她没有看我,而是又一次打开钢琴金奖的奖状,说:那次我弹的肖邦。然后轻轻哼起来,应该是她小时候弹的那首曲子吧。我走到客厅的窗前,窗户开着,窗户底下种着大葱和花,原来天上已经堆满了乌云,我抬头看的时候,一道闪电把雷声由远及近地送过来,像要把这间安静的大屋子叫醒。雨点突然降临,开始的几颗那么清楚,好像能数得过来似的,然后就变成一张大网,把我眼前的一切都罩在其中。那只小狗在雨中跑着,一只脚被安娜踢得有些瘸,可耳朵甩得老高,看起来高兴极了,我想:你那么脏,也该洗个澡了。
安娜从书房里走出来,进了另一间房间,我听见哗一声,应该是一扇窗户被推开,然后是风摇晃无依无靠的窗子放出的响动。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走着,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我感到风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我差点和窗子一样,摇晃起来。我说:你干吗?她说:吹一吹。雨点从窗外淋到地板上,一块玻璃碎了,我眼前的另一块玻璃似乎马上也要经历同样的命运,我伸手把窗户拉进来。这时她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两只手搂住我的腰,头靠在我的脖子上,我甚至没有感到她的呼吸,她好像故意憋住气一样,轻柔地趴在我的背上,我好像回到了某个场景,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说:背我。我把窗子松开,它马上被风抢过去,抻直,碎了。我说:去哪?她说:背我。我蹲下把她背起来,她用手指了指一个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大床,四面立着四根柱子,挂着白色的帷帐,不用她告诉我,我把她放在床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床,差点被无处不在的帷帐绊倒。她两手把帷帐掀开,好像为我打开一扇门,说:进来。我不知道要进去到哪里,因为她挡在我的前面,腿顶着我的腿,我只好向前弯腰,她钩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的嘴唇上,我从来没有吻过女人,嘴好像是塑料做的,而她的嘴巴像是一块桃子,又软又甜又凉。我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操作,是该向下吻她的脖子,还是应该学着电影里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衣服。这时她的舌头顶在我的牙齿上,我微一张嘴,她便钻了进来,准确地找到了我的舌头。我好像突然接到了上帝的耳语,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张开双手把自己的外衣脱掉,然后小心地脱下她的上衣。她的眼睛一直闭得紧紧的,好像我做的事情和她无关。她没有穿胸罩,我发誓这是到现在为止我见过的最洁白的躯体,没有胎记,没有痣,没有任何一个不属于这个身体的杂质,我怀疑她是不是用这个身体在世间行走,看起来就像是她一直把这个身体藏起来,只有这样的时候才拿出来使用。我用手抚摸她的肩膀和她的背,就像是两只破烂的小船漂荡在清澈的湖面上,她的喉咙发出一些响动,似乎在随着我的手唱歌,风把帷帐吹起来,飘在我们四周,扬起了帆。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我识趣地脱下她的裤子,我的舌头被绊住,无法看到她内裤的颜色,只好把手放进去。这时我开始束手无策,虽然电影里看过无数遍,可到了自己上阵,还是会怕一不小心摸错了位置,让她笑醒。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手也挤了进来,抓住我的中指,引领我小心翼翼地前行,我想学着日本人那样把手指向上勾一勾,她吐出我的舌头,说:会疼,这样就好。我马上把手指伸直,照她的旨意做,她看我一点点上路,就张开双腿,退到床的深处,我的手指和身体跟上去。她闭着眼让我弄了一会,说:站上来。我把手拿出来,站到她面前,她几下解开我的裤子,把它放在嘴里,我叫了一声,她含糊地说:要射吗?我惭愧地说:马上。她咯咯地笑出声,吐出来,用手轻轻揉着它的根部,说:这样好一点吧。我感到射意渐退,它却越来越硬,说:好多了,可以用了。她说:还得等一会。说完把蛋蛋吸进嘴里,把每一寸皮舔净,抬头看我涨红了脸,估计也看到我眼睛里的杀气,说:给我。然后跪起来,两腿分开,一只手从两条腿底下伸出来,指着说:这里。我说:我都看不见你的脸。她说:用不着,进来吧。我放进去,一扇门带着露水轻缓地开启,世界随即消失了。
我怀疑自己射出了一斤精子,因为我感到那一瞬间我像是把二十几年的幻想和企盼都射了出去,然后我相信无论是多么惬意的自渎都无法把自己清理干净,只有这一种方式才能让这些种子找到归宿。她在结束之后马上站起来跳了跳,然后用帷帐把腿擦干。我下面竟又硬朗起来,我伸手想抓她的手,她把我的手打开,跳下床,跑出去了。
她回来的时候,穿戴整齐,头发也重新梳过。她把窗子关好,屋子里的风停了,安静下来,仔细听,好像这个房子都安静下来,她应该是把所有窗子都关好了。她扔给我一颗烟,七星,我放在嘴里,她把我的和自己的都点着,然后站在床边,说:抽完就得走了。我点点头,慢慢地把烟抽完,这烟很淡,可到了肺子里却久久不去,绵长得有点让人心烦。她抽得也很慢,边抽边发呆。我把衣服穿好,裤子敞着,走进洗手间撒了泼尿,洗了把脸,然后把裤子也系紧。她已经在大门等我,我走出去的时候,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刚想说这样好无聊,才发现自己的手里多了一百块钱。这时那扇门已经关上,我敲了敲,她不应,我使劲敲了敲,然后听见门里面上锁的声音。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便对着门缝喊:你为什么要自杀?她好像已经走远了。我继续喊: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她在里面说话了:滚开,你们都他妈一样。然后是脚步声,这次她是真的走远了。
雨已经停了,水在四处流动,寻找着下水道的入口。窗户下的大葱和花好像一场雨的工夫就长高了一些,我想:她会不会这就去死了?我又想:她算哪一个?太阳落在云边,温暖得让人想要找一个人拥抱。我笑出声来:也许她说对了,我不会难过。那只狗颠着脚跑到门口,用爪子抓门,我快步走了。它就能进去了,我想。
到家的时候,我爸我妈已经在桌子旁边坐好,看我进来,我妈站起来走去厨房,盛了一盘菜,尖椒土豆丝。
吃完饭我趁他们俩不注意,把一百块钱放在他们的床头,然后回屋躺下。夜晚还没有来临,我就已经睡熟,整个一个晚上都没有做梦,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