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命案 |
第一章 |
叶之舟活了二十六年,还从未做过如此“见不得人”的事。
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他轻咽了下口水,朝着客厅方向稍稍探出头,看过去。
视线里,沙发上的男人则显得放松多了,那人穿着MANITO的蚕丝睡衣,侧身坐,跷着腿,抹了啫喱的湿发很讲究地向后梳着。
他随音乐晃起酒杯,看起来对叶之舟特地选的这瓶红酒很是满意,完全没注意到客人此刻的别有用心。
叶之舟紧紧咬着下唇,深吸了口气,再一丝一丝地吐出去,调整自己有些慌乱的心跳。
在主人家里窥探对方的隐私,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干出这种事,可是一想到昨天不翼而飞的照片,还有最近陈新凯奇奇怪怪的行为,叶之舟实在按不下性子,想要查个清楚。
他溜进洗手间旁边虚掩着门的屋子,里面漆黑一片。
这个小区的户型他再熟悉不过了,这间房是向阳的,按说采光最好,然而陈新凯将窗户都封死了,一丝光亮也没透进来。
叶之舟的眼睛稍微适应了一点黑暗,可还是无从分辨房间内的陈设,他正思考着要不要冒险开灯,“啪”的一声,头顶的灯带亮了起来。
陈新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调,似乎对叶之舟的擅闯没有丝毫恼怒:“这是暗房。”
他没有质疑,却介绍起来:“窗户被我封死了,我在这里洗照片。”
一时有些尴尬。
叶之舟把视线从陈新凯脸上移开,喉咙很是干涩,着实找不到像样的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于是只好保持沉默。
门外,音响里传来披头士的歌声:“Keep all my love forever.”。
“你想看看我的摄影作品吗?”陈新凯问。
叶之舟其实想走了,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的侦察者,此行目的已经暴露:“我想我还是……”
话没说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处于另一个窘迫的境遇——刚刚那杯酒喝完后莫名有些眩晕,以至于说话都有点大舌头。
“走吧,去看看,就在旁边的房间!”陈新凯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言笑晏晏,不知是没有察觉叶之舟的难堪,还是看破不说破。
他拉着叶之舟打开了隔壁的门,房间的声控灯跟着亮了起来。
叶之舟站在门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房间的三面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主人公只有一个人——叶之舟!
近到夸张的表情特写,远到模糊不清的背影,叶之舟还是第一次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看到自己。
他打了个哆嗦,感到一种叫恐惧的东西自心底蔓延开来,超过以往看过的所有恐怖片。
“喜欢吗?”陈新凯把手扶在叶之舟的背上,开口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些不明所以的暧昧。
“走开!”叶之舟想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身体却不听使唤,一点劲儿也用不上,抬头才发现陈新凯只不过退后了一小步。
陈新凯笑了,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墙上叶之舟的脸,满眼都是欣赏和笑意。他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跟着客厅音响里循环播放的那首 P.S. I love you ,踩着欢快的节奏扭动起来。
墙角立着几件檀木做的艺术装置,颜色阴冷,造型怪奇,还散发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木质味道。
不想被墙上密密麻麻的眼睛盯着,叶之舟转身欲走,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恶心,四肢无力。
“你居然在酒里下药?”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下面插播一条最新消息,8月29日23点,我市新源别墅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被害人程某,男,三十岁,本市杰出青年代表,原程氏集团董事……”
正对着镜子刮胡子的余洋一失神划破了下巴,白色的泡沫很快沾上了血迹,他却像毫无痛觉一般愣在原地。
“民警到达现场后确认被害人已死亡。死者腹部被捅伤,此外,大腿外侧、两臂分别有三处伤口。现翁源区派出所、翁源刑警中队正全力搜查,同时希望广大群众……”
听到财经名人程诚的死讯,余洋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正在创作的一部小说中有一个角色就是以程诚为原型设计的,而“他”才被自己写死,现实中对应的人就意外去世了,就连死法都与小说如出一辙。
直到早间新闻又开始播报特大泥石流滑坡的消息,余洋才惊醒似的慌忙用水冲净泡沫,随意擦了一把脸,赶紧跑向客厅。
他心急火燎,踢到桌角痛得蹙紧了眉头却也无暇理会,只顾着点开电脑上的新闻网页。
程诚死亡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
凌乱的刘海儿贴在额前,一滴还未来得及擦干的水珠滑过余洋棱角分明的下巴,滴在键盘上。
他猛地站起身,关掉手机里正在播放的早间新闻,赶快拨给女友程烨。
连续几次都无人接听,余洋没了耐心,拿起衣架上的衬衣就往门口冲,忽又想起了什么。
他折回卧室,哥哥余海正趴在床上做数学题,一只手打着石膏也没影响他的“用功”,身边草稿纸散落一地。
余洋稳住自己微微发颤的双腿,蹲下来,尽量缓和自己的语气,不让他听出慌乱:“哥,我有事要去找程烨,如果……我没有及时回来,你不要乱跑,饿了就先吃点饼干,知道了吗?”
趴在床上的人毫无回应,视线仍旧聚焦在数学题上。
“我会给你买个新的定位手环,在那之前你绝对不能独自出门,听见了吗?”余洋继续交代,只是说出的话听起来干巴巴的,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仿佛他在自言自语。
“我就当你答应我了。”顿住了手上收拾草稿纸的动作,余洋抱了一下哥哥,又贴了贴他的脑门,这才起身准备出门。
他一边穿鞋,一边频频回望卧室的方向,碰到脚踝的时候才发现指尖冰凉。
这天,原本应该一如从前的每一天,他早起忙碌,哥哥看书做题,谁都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起伏。可如今,哪怕所有的表象都未改变,他却深知再也回不去了。
余海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余洋一眼,余洋叹了口气,利索地系好鞋带,瞥向人去楼空的对门,加快了下楼的脚步。
余洋小跑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刚坐上副驾驶的位置,就拨通了电话。
“喂。余洋?”听筒里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
“江瑾,小烨一直不接我的电话,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小烨现在应该在派出所做笔录,那个……程诚的新闻你看到了吗?”
余洋不由得心跳加快:“看到了,但是……她做什么笔录?”
“配合调查,”江瑾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一早就被派出所叫去了,我要不是出诊抽不开身,就陪她去了,但还好,接手案子的是林毅他们刑警队……”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先不打扰你了。”
挂了电话,余洋急忙吩咐司机掉头,自己则连续几个深呼吸,缓解紧张的情绪。
林毅所在的警局,余洋不是第一回来了,从前总是时不时地给他队友带些好吃的,时间一久,不少人认识了这位“编外家属”。
他一路跟面熟的刑警打招呼,脚下生风,却也知道规矩,没有贸然进入办公室打扰。
他站在大厅,给林毅发了条信息,没一会儿,一个穿着警服、寸头小眼的人跑了过来。
余洋立刻迎上去:“程烨呢?她怎么样了?”
“就知道程烨!欸?我说你怎么是空着手来看我的?!”林毅嬉皮笑脸的。
余洋无形中松了口气,还会开玩笑,证明事态没那么严峻。
“快说!”他习惯性踢了林毅一脚。
“哟呵!”林毅轻松躲开,“袭警是吧?还是在警队。”
见余洋表情没有放松,林毅这才认真回答起来:“不用担心嫂子,我们就是例行公事询问一下,她一会儿就出来了。倒是你的那个大舅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估摸着嫌疑人跟贩毒团伙有关,他私下花钱让小区物业关了所有的监控,给我们破案制造了不少难度!”
余洋眉头紧皱,盯着办公区的方向,只盼着程烨能快点出来。
林毅见他丝毫不关心程诚的案子,有点疑惑:“你怎么听到你大舅子吸毒一点都不惊讶?他可是杰出青年啊!难不成……你早就知道,知情不报……”
话没说完,林毅小腿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余洋一脚。
他之所以敢这么开玩笑,其实是太过了解余洋的人品,余洋五官端正,三观更正,从小到大都正义感爆棚,如果真的知情,绝不会坐视不理。
林毅还想再闲聊两句,程烨出来了。
余洋捕捉到熟悉的身影,迈开长腿上前,留下一个后脑勺给林毅。
“哎,这重色轻友的家伙……真是一碰到程烨的事,立马像变了个人一样,浑身的毛都奓起来了。”林毅边说边跟上去。
程烨看清来人,没有像往常一样飞扑进他的怀里,而是距离几步之遥就顿住了。
“吓到了吧。”余洋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没事,我在呢。”他的声音让程烨有一瞬间的放松,可随即又咬着唇,眉头紧锁。
程烨本就瘦小白净,驼色衬衣尺寸偏大,罩在身上尤其显得孱弱。她挺翘的鼻尖微红,看着余洋的眼睛也渐渐红起来:“我……”
余洋看到她衣服的下摆都被揉皱了,方才肯定紧张难挨,可是现在这个场合也不适合多问什么,只说:“先去吃点东西吧。”
他牵过程烨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嫂子……”林毅走近,没了插科打诨的样子,但也不擅长安慰人,一路送他们走出警局大院。
到了门口,才憋出一句话来:“嫂子,我们一定尽快查出真凶!”
程烨没有应声,扯了一个干涩的笑。
“这就对了,嫂子,你笑起来特美!”林毅说完,见程烨面无表情,意识到氛围更尴尬了。
余洋轻扬下巴,示意林毅滚蛋,他这才如获大赦,一溜烟跑了。
只剩下余洋和程烨两个人了,他轻抚着程烨的头发,刚想安慰两句,她却躲开了他的手,眼神倏地冷了下来。
余洋的手悬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才收回。
他看着状态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程烨,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怎么了?”余洋有点明知故问。
见她没有回答,余洋有些着急:“程烨,你该不会……”
“你别多想……”程烨强打起精神,眼中含着的泪却在一瞬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只是……觉得脑子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绕过余洋,独自走上人行道。
“你去哪儿?”余洋追上去,“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余洋,”程烨甩开他的手,连连后退,这会儿也不用再顾及他在兄弟前的面子了,“你别管我了,我现在……我现在非常混乱!况且,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是你单方面分手!”听到这儿,余洋的语气不由得冷硬起来,他从未对程烨动过怒,此时却有些难以压抑自己的脾气,他拦住程烨,“当初你只是迫于程诚的压力才要跟我分手,我不答应!我们一起经历这么多事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真实想法!”
他说完,察觉到自己太过强势,又放软了语气:“再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让你在这个时候一个人?”
程烨把头扭向一边,与他僵持着,明明是两个互相体谅着对方的人,却谁都没让步。
“我答应你,一定查清楚这件事,给你一个交代。”最后,还是余洋先开了口。
他和程烨在一起不久,满打满算也才一年光景,可感情的浓度从来无关时长,他早就在心底认定了她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可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他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小时候,余洋深信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失去双亲、被全世界抛弃更痛苦的经历了,未曾想,成年之后还有很多很多举步维艰的时刻,逼着你不得不做出更残忍的选择。
望着程烨远去的背影,一向坚强的余洋终于没能忍住,只是一霎,目光由深情变得涣散。
他崩溃地瘫坐在街边,将头深深埋进双膝,一遍遍问自己——
如果已知结果,命运不会宽宏,若是时光倒流,刹那回到相识之前,我们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坚定不移地敞开怀抱,迎接对方进入自己的世界?
在程烨出现之前,余洋原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生能清晰地望到头了。
二十五岁,靠做喜欢的事情养活自己,照顾哥哥和叶伯老两口,虽然日子平淡了些,但温暖踏实。他觉得很满足,这已经是他很努力很努力才拥有的生活了。
那时候家里的门总是开着,只有一片短短的麻布门帘象征性地遮挡一下。叶伯家的门也开着,夏日穿堂风吹过,他坐在门口小木凳上,听着收音机里的粤剧,舒服地眯起眼睛。
这是他一天最惬意的时候,也是余洋最熟悉的情景。
在翁源这个小城市,住在老旧板楼里的街坊邻居都互相认识,自然,所有的家长里短也都藏不住。
小时候的余洋无比痛恨这一点,因为这让他和哥哥的身世无处可藏。父母过世后,哥哥的病症越发明显,小朋友们会编出各种各样新奇的绕口令来笑话他们。
可是后来,余洋却很庆幸他和哥哥能生活在这里,因为只要有谁家大人随便喊一嗓子“来吃饭”,他和哥哥就不会饿肚子。
“大作家,过来吃饭了!”叶伯的声音中气十足。
余洋向后仰身,缓缓扬起头,清亮的眼神划过破旧沾灰的天花板,望向对门叶伯家。
他的鼻梁高挺,下颌线也利落冷峻,应声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瞬间就显得亲近起来。
“来咯!”
余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刚好盖住右眼角的泪痣。他伸了个懒腰,挺括的身形舒展开来,饭香勾得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晃动。
正是肚子饿的时候,余洋动作麻利地保存好刚刚写完的章节。
叶伯说他是作家,其实只不过是个在网上连载小说的写手而已,好在阅读量还行,网站定期支付稿费,应付他和哥哥的生活不算吃力。
余洋关上电脑,走进卧室叫哥哥一起吃饭,发现余海正蹲在床边津津有味地做数学题呢。
“哥,跟你说了多少遍,草稿纸正面用完反面还能用,每次写完正面就扔一边,你很大方噢。还有啊,你每张稿纸右下角都画这个符号,这什么意思啊?”
余海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专心致志地钻研着数学题。
“你该不会是什么神秘组织派来的特工吧!”余洋笑着在床边蹲下来,像照顾小孩一样,很快就把草稿纸挨张翻过来,摞成一沓。
他们兄弟相差三岁,身量和气质却大不相同。余洋骨骼修长,天生笑眼,外形很是出众;而余海则矮弟弟一头,讷直憨厚,常年自闭在家,身材也微微发福。
自从父母去世后,余海的孤独症越来越严重,起初他只是不愿意与人打交道,后来基本上拒绝与外人沟通,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甚至智力发育也迟滞于同龄人,只好居家治疗。
余海的注意力全都在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上,余洋靠着门框耐心等他,并不打算打断哥哥这一刻的专注。
一刻钟过去,余海还没有解完,可叶伯已经催了又催,余洋只好把哥哥架起来。
平时他是不会打扰余海做题的,中断没有完成的事,哥哥通常会有些小情绪。余洋一直觉得,如果哥哥不得病,在生活里该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
“别让叶伯等太久,咱们先去吃饭。闻到香味了吗?是红烧肉!”余洋把余海拉起来,推着满脸不舍的哥哥晃晃悠悠走出卧室,“等一下,先洗手再去。”
余洋先做示范,余海还算配合,动作慢吞吞地拧开水龙头,打上肥皂,趁他洗手的工夫,余洋从门口鞋柜上放着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装进口袋。
叶伯又喊了一嗓子,余洋赶紧给哥哥擦了手,拉着他过去了。
红木的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哥哥在他固定的位置坐下,视线始终放在墙上的挂钟上,这是他不太喜欢这顿饭的表现,如果喜欢,他的眼神会来回在饭菜上游走。
“还没吃饭呢,先喝上了!”叶伯面前的二锅头只剩下一小半,余洋把口袋里的信封交给他,“生活费。”
“去去去,拿走!”叶伯把信封往桌上一拍。
“哎,没多少,再说了,这是我给叶婶的买菜钱。”余洋说着又把信封推了回去。
“上次说了,今年开始都不要给了!赶紧给我收起来,别招我烦!”他用筷子狠敲了一下余洋的手,就像小时候余洋背错古诗时那样,“你去把这个钱,买个花呀什么的!找个女朋友吧!老大不小的,天天晃悠。”
余洋坚持把信封塞给叶伯,并按住他抬起来的手:“刚还叫我大作家呢!现在又嫌我天天晃悠!”
“我那是叫给你听的吗?我是叫给楼上老马听的,你看他那个不争气的孙子……”
“你小点声!”叶婶从厨房里走出来,端出最后一道菜。
余洋赶紧伸手接过,然后依次给大家盛汤。
“再不要乱花钱了!赶紧存老婆本!”叶伯说完,看了余海一眼,“两个大小伙子天天混一起,混成老大难!”
“再说吧,再说吧。”余洋察觉到一直低头吃饭的哥哥停顿了一下,他一边给哥哥夹菜,一边故意扯开这个话题,“叶婶,您这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叶伯给余海夹了一块肉:“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为自己多打算打算不是错,你哥可以交给我,反正我那不孝顺的兔崽子一年到头也不回来,我们两口子还嫌冷清呢!”
兄弟俩父母过世那年,除了间窄小的老房子,还留下一笔抚恤金,被名义上的监护人姑姑拿走了。她象征性地付给叶伯一笔钱,把五岁的余洋和八岁的余海托付给邻居,并承诺每年会汇钱过来,之后就回到国外,再没了音讯。
叶伯、叶婶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毫无保留地把他们当亲儿子养。
小时候余洋、余海跟叶伯住,长大些能照顾彼此了,兄弟俩白天跟着叶伯,晚上回自己家里睡觉。这两年更大一些,多少从侧面了解到,其实姑姑汇钱的行为只持续了三年不到,是叶伯和其他邻居不忍心,每家出点力,才把他俩拉扯大的。
余洋挣钱之后已经尽力弥补了,却也知道这宽厚的恩情根本还不完。
不过恩情归恩情,他可从没想过把哥哥托付给叶伯,自己去过所谓的独立人生。
余洋用手拍了拍面色不佳的哥哥,眼看一瓶二锅头就要见底,指了指边上摆着的其他几瓶:“还喝吗?我陪您。”
叶伯不搭理他的话,继续说自己的:“像你这个情况,人家女孩家定是介意的,现在的人都爱计较这些个房啊车啊的,你还带着你哥,可不好办,唉……”
他已有醉意,余洋只能低头扒饭,想快点吃完。
忽然,左手边的余海大喊了一声,把碗摔在地上,余洋心道糟糕,赶紧站起身,却没来得及阻止。
余海整个人发狂般地扑向餐桌,一挥手,几个盘子都被扫了下去。
余洋冲过去抱住他,却也没能完全控制住,眼看着最后一盆汤也扣在了地上。
一番混乱,几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余海挣脱了弟弟的钳制,蹲下身举起盘子和碗,一个个扬起又重重摔在地上,不小心被破碎的碗碟划破了手,疼得大哭起来,边哭边大喊大叫:“坏人,坏人!”
一时间,地上、柜子上、沙发上,菜汤溅得到处都是,还混了些血迹,一片狼藉。
叶伯生气了,用力推了一把桌子:“这又是怎么了?!”他指着余海,手指有些发颤。
可能,哥哥都听懂了吧。余洋在心里回。
“没事,没事,”余洋抚着余海的背,一下一下帮他顺气,“夏天躁得慌,容易有脾气。”
“小洋,”叶婶拍拍他的胳膊,想安慰他,声音听上去却也不太愉快,“没事啊,一会儿我下个面,一人卧一个荷包蛋,照样好吃!再说这地干净着呢,拾掇拾掇,肉还能吃。”
“叶婶,我先送哥哥回去,一会儿我来收拾,你们去换个衣服,我带你们出去吃。”
“干啥出去吃啊?!家里啥没有!”叶婶眉毛一紧。
“带你们吃西餐!”余洋说着,扶着余海慢慢往外走,“我今天发稿费了!”
“等等,”叶伯叫住他,“你这周,带他去居委会整的那个服务中心,给治治。”
“嗯,知道啦。”
西餐吃得并不愉快,四个人都异常沉默,余洋给叶伯老两口切好了香嫩的牛排,又给哥哥单点了个蘑菇汤,却不知道怎么缓和气氛。
饭后,他哄着老两口去了超市,给他们买了新的餐具,安抚好了老人,这才带着生闷气的哥哥回了家。
“还生气呢?”余洋试探性地问道。
余海不理他,蹲在地上跟之前没有解完的数学题较劲。
“哎哟!”余洋叫唤。
他把刚给哥哥清理血迹的纱布绑在自己手上,假装自己不小心划伤了,躬下身子沉吟,装作一副很痛的样子。
果然,余海以为弟弟受了伤,紧张地起身凑了过来。
余洋回过头,见身后的哥哥一脸着急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的小伎俩再一次得逞了。
余海见自己被戏弄,扭过头又生气了,却因为刚刚蹲太久腿有些麻,没能第一时间挪步走开。
余洋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坏笑着故意戳了一下他拖在后面的那条腿,本就小腿发麻的余海顺势打了个激灵,“咝”了一声,回过头,堪堪对上余洋欠揍的表情。
余海朝弟弟“嗷呜”了一声,假装要扑倒还击,吓得余洋一屁股坐在地上。兄弟俩先后笑出声来,这就算是和好了。
“你看,我流血,你也着急不是?”余洋脸上还挂着笑,一边起身温柔地说着话,一边抚着哥哥还在发麻的那条腿,“所以以后不论如何,都不许伤害自己了,明白吗?”
余海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招,余洋屡试不爽。每次只要以为弟弟受伤,余海就会听话很多,说起来,很小的时候余洋就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
那个年代的电视机还都是有天线的,一共没几个频道,余洋把它停在声音很大的新闻栏目上。
深棕色的书桌被调皮的小孩用尺子、小刀划了不少痕迹,上面摊着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和一本新华字典,台灯下,七岁的余洋正聚精会神地低着头,一笔一画地学写《保证书》。
他在草稿纸最顶端先写了三个大字,然后继续认认真真查着其他生僻字。
叶伯一探头,没忍住笑出来:“尊敬的余洋?这是哪门子的保证书?自己称呼自己?”
小男孩不满地“哼”了一声,赶紧捂住不让他再看:“不许偷看!”
叶伯摇头笑笑,他刚检查完余洋的数学作业,非常满意地帮他放进小书包里:“作业写完了就去跟你哥一起看会儿动画片吧!”
余洋等叶伯走了,才把草稿纸放出来,在保证人那一栏,工整地写下“余海”两个字,然后跳下椅子去找他哥。
余海这会儿正目不转睛地看《奥特曼》呢。
余洋凑过去,煞有介事地站在他哥面前,清了清嗓子:“余海,我替你写了一份保证书,我给你念一下啊。”
余海连眼珠子都没动。
“第一,保证以后不跟余洋一起上下学;第二,保证以后出门玩的时候,跟余洋保持十米距离;第三,保证以后都听余洋的,因为他都是为了余海好……”他的声音跟电视里怪兽的喊声混合在一起,听上去有点滑稽,可若是现在有其他人在听,或许听得出几分心酸。
余海的“特别”,让弟弟余洋从小受了不少“牵连”,受人白眼儿是司空见惯的,他能做到视若无睹,可是躲不开恶意的捉弄和欺侮。
明明都是一般年纪的孩童,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排挤和孤立,叫他小小年纪就尝尽了不分青红皂白的霸凌,常常是上一次的伤疤还没痊愈,就又添了新的。
最严重的那次,在他眼角留下了去不掉的疤,虽然后来随着他长大已经淡了很多,但依然能清晰地摸到那条浅细的伤痕,时间久了也变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这伤痕是伤在心上的。
他念完了三条保证,余海连余光也没分给他,对着电视里的奥特曼重复着:“好人,好人!”
“喂,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余洋有些不满。
这么些年,因为哥哥的“特殊”,他必须处处让着哥哥,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统统都得余海先来,不仅不能发脾气,还得有足够的耐心。有时候他都想,为什么自己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我不管,在这里写一下你的名字,快点。”余洋抓住余海的手,硬塞了一支圆珠笔给他。
余海直勾勾地盯着动画片,愣是没接,圆珠笔从他手里翻落,掉在沙发上,又骨碌碌滚进茶几底下。
余洋已经习惯了哥哥的“无动于衷”,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保证书,一溜烟跑向厨房。
叶婶刚做好晚饭,看到他眉开眼笑:“这小鼻子灵的啊!你哥呢!”
“哼,”余洋没回答,嗅了一下饭香味,问起“正事”,“叶婶,家里的红墨水放在哪儿了?”
叶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回忆了一下:“在书柜最上面,怕你俩打闹给砸了,你要拿来做什么?”
余洋拉住她的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不想让叶伯听见:“我替余海写了份保证书,得让他‘画押’呢。”
“你这小调皮鬼……”叶婶大笑,用手抹了抹围裙,“我给你拿去。”
计划得逞,余洋兴奋地搓搓小手。
“余海!”余洋自己先蘸了一指头的红墨水,想涂到哥哥的大拇指上,他小跑着回了客厅,却吓了余海一跳。
他以为弟弟的手指受了伤,举着余洋的手指“哇”地哭出声来。
这下,余洋慌了:“你哭什么呀!是不是不想‘画押’?不行!都是因为你,我才会挨打,才会被起外号,你今天必须得‘画押’!”
兄弟俩一个喊,一个哭,还没等余海在“保证人”处按上手印,就招来了拿着鸡毛掸子的叶伯……
很多年以后。
贴在墙上的“保证书”始终没人“画押”,经年累月过去,它已经泛黄打卷儿,歪歪斜斜的字迹也掉了颜色。年少时期的一句玩笑话,就算贴上去也没人留意着想要撕下来,毕竟没谁真的会照着上面的规则去做。
余洋成了哥哥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人,而余海,也得到了弟弟最温暖的小宇宙。
白天在叶伯家大闹了一场,余海很早就有了困意。
余洋成功把哥哥哄上床,不过一会儿,余海就呼呼地睡熟了。
窗外月明星稀,格外安静,余洋坐在哥哥床边的地上,将双臂轻轻一搭,目光深沉地望向他。
生活对他们兄弟俩来说从来算不上优待,被摔打、被磨砺,被过早推入成人世界里周旋,余海尚且不懂其中的苦,可余洋已练就一身本领,无论在外经历多少风雨,他只要余海喜乐平安。
“哥,你放心,”余洋看着哥哥的侧脸,“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余海是他的软肋,
也是他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