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侯景却陷入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一年前他坐拥十万大军,现在却只有八百残兵;一年前他雄踞中原大地,现在却没有一寸栖身之地!
和东、西魏都已彻底闹翻,他唯一的生路只有投靠梁朝,可是自己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梁武帝会欢迎他吗?
自视甚高的他又怎么能甘心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难道他只能认命?
一路向南,一路想来,一路想来,一片茫然。
他心乱如麻,心情低落。
天很冷,他的心更冷。
冬天的江淮大地一片荒凉,他的心更荒凉。
他的出路在哪里?他该往何处去?
去寿阳!
有人为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此人是梁朝的一个小人物,马头戍主(马头郡位于今安徽蚌埠西郊)刘神茂。
刘神茂野心勃勃,自视甚高,然而他的上级——镇守寿阳的监州事(代理刺史)韦黯(梁朝名将韦睿之子)却一直不喜欢他,因此他一直郁郁不得志。
这次看到威名赫赫的侯景的到来,善于投机的他觉得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来了。
刘神茂向侯景献计:寿阳(今安徽寿县)是南豫州的治所所在,城池险固,前任刺史萧渊明在东魏做俘虏,新刺史鄱阳王萧范(梁武帝之侄)还没有上任,可以说是块无主之地。您完全可以把它据为己有。
侯景眼前一亮,但他还有疑问:寿阳目前虽然没有刺史,但监州事韦黯还在,他会接纳我吗?
刘神茂拍着胸脯保证:您是皇上任命的河南王,韦黯怎么敢不接纳您?
侯景此时的感觉好像黑暗中捡到根蜡烛,溺水时抓住个木头,他不由得抬起头,45度角仰望天空,向老天致以崇高的敬意:天助我也!
在刘神茂的引导下,侯景等人很快来到了寿阳城下。
出乎意外的是,韦黯竟然以未接到朝廷旨令为名,拒绝开门。
侯景有些丧气,对刘神茂说,大事不妙啊!
刘神茂却依旧信心十足:韦黯懦弱无能,派人去吓唬他一下就行了。
侯景派出的是谋士徐思玉。
徐思玉能言善辩,他的口才足以让公牛产奶、母猪上树、骡子生育。他对韦黯说,河南王深受皇上器重,这次战败了来投奔你,你却闭门不纳。万一东魏军追来,河南王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怕皇上怪罪吗?
韦黯陷入了沉思。
开门or不开门?
人的生死,往往只在呼吸之间;大梁帝国的生死,就在韦黯的一念之间。
经过长时间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开门”的念头以99:98的微弱优势战胜了“不开门”的念头。
韦黯决定开门。
侯景一进城,立即展现出了枭雄本色——他反客为主,派手下将领控制了寿阳城的四个城门,并怒斥韦黯,要将他斩首,把韦黯这个软蛋吓得连连求饶,但随后侯景又大笑着赦免了他,并与他把酒言欢。
韦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丢失了寿阳城的控制权。
此时的侯景毕竟刚刚脱离险境,而且势单力薄,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向梁武帝上表,请求对自己战败进行处分。
其实梁武帝完全有理由抓捕侯景。
因为侯景没有皇帝诏命便擅自做主占领了寿阳城,实在是目无法纪,胆大妄为;而且他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许诺的河南十三州也早已成为泡影,收留他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还会严重影响梁朝与东西魏之间的关系。
但以菩萨自居的梁武帝充分表现了他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他不但封侯景为南豫州牧(这头衔很奇怪,因为州牧是汉朝的官名,梁朝一般称为刺史,这就和在21世纪的现在任命一个人为太守一样的奇怪),承认了其在寿阳的合法地位,还送去大量的给养以安抚侯景。
但侯景依然惴惴不安。
他知道,自己和梁武帝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固,脆弱得像处女膜一样——轻轻一捅就破。
他最怕的就是梁朝与东魏讲和。
一旦梁朝和东魏交好,作为东魏高澄最想得到的战利品,作为对梁武帝毫无价值的点缀品,他极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走运的时候,想什么来什么;不走运的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侯景显然很不走运。
不久,高澄的使者就来到建康,要求与梁朝通好——毕竟高澄地位才刚刚稳固,如今又准备对西魏用兵收复颍川,他不想两面树敌。
梁武帝犹豫不决。
随后高澄使出了他的撒手锏——萧渊明。
萧渊明被俘后,高澄对他很好,好吃好喝招待,好酒好菜伺候,他的日子过得很爽,除了醉,就是睡;除了喝酒,就是泡妞;除了做梦,就是做爱。
养饭桶千日,用饭桶一时,现在高澄觉得是这个饭桶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高澄让萧渊明写信给叔父梁武帝,信中说,渤海王对我非常好,他答应若两国和好,就立刻放我回家。我真的真的很想家啊。
看到侄子久违的笔迹,注重亲情的梁武帝情不自禁地留下了眼泪——为什么我的眼里饱含泪水,因为我对我的家人爱得深沉!
朱异善于察言观色,他就像梁武帝冬天穿的棉背心一样——温暖而贴心,看到此情此景,他立即进言:陛下,咱们与东魏讲和吧。静寇安民,实为百姓之福。
中书舍人傅岐是梁武帝身边仅次于朱异的另一个亲信,他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不可。这样做会让侯景起疑,也许会导致动乱。
朱异坚决要求议和:怎么可以因为区区一个侯景破坏国家大事?
最终梁武帝采纳了朱异的意见,决定与东魏讲和。
消息传到寿阳,侯景大惊失色,立即上表,极力劝阻梁武帝千万不要与东魏和好,还说自己时刻准备北伐中原,克清赵、魏,同时他又派人送给朱异三百两黄金,让他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话,制止与东魏的和谈。
贪财的朱异收下了黄金,对侯景的要求却置之不理。
梁武帝呢,看到侯景的上书,他就像现在抽烟的人看到香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这几个字一样,只当没看到,完全不当回事儿。
很快他就派遣使者前往东魏访问。
看到这种情况,侯景焦急万分,赶紧再次上表,这次说得非常直接:臣与高氏,衅隙已深,今陛下与高氏连和,将置臣于何地!
为了使侯景放心,梁武帝这次特意回信安慰他:朕与你大义已定,怎么可能会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你在寿阳清静自居,千万不要多心。
但侯景还是难以心安,又第三次上表:今南北复通,将恐微臣之身,不免高氏之手。
梁武帝有些不耐烦了,便回复他说,朕是大国国君,岂会失信于你!想你深得此心,不劳复启。——这意思明摆着:不要再来烦我了,你还有完没完?
多疑的侯景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相信梁武帝。
难道梁武帝会像他说的那样——真的不会抛弃他吗?
他很怀疑。
他不相信誓言,因为很多时候,誓言只是失言。
他只相信事实,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踏实。
侯景想了个办法。
他伪造了一封高澄的信——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信中模仿高澄的口吻说:他打算释放萧渊明,但条件是必须用侯景交换。
见到“东魏使臣”递过来的“国书”,梁武帝心动了。
善解人意的朱异当即提议答应这个条件。
中书令谢举等人也表示赞成。
但傅岐依旧极力反对:这样不好吧。如此对待侯景未免会失信于天下。而且侯景身经百战,怎么可能轻易束手就擒呢?万一他要是反叛,那可就麻烦了!
朱异对此不屑一顾:侯景现在势单力孤,要想抓他只要派个使者就够了!就他那点兵力,想反?绝无可能。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他的想法没错。
然而他的确是错了,因为侯景从来就不是一般人。
傅岐和朱异、谢举等人在朝堂上争执不下。
梁武帝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在他的心中,一百个侯景的脑袋也比不上萧渊明的一个手指头。如果说萧渊明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那么侯景不过是菜场上小摊贩卖的假玉器。
一个是自己的亲人,一个是姓侯的羯人,不,姓侯的贱人,长得很丑,外地户口,屁用没有……
梁武帝觉得不难选择。
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的回信只有八个字:贞阳旦至,侯景夕返——贞阳侯萧渊明早上到,晚上就把侯景遣返给东魏!
看到梁武帝的这封回信,侯景的心彻底凉了,他对几位亲信说,我早就知道萧衍这老头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王伟进言道,反吧!
侯景还在犹豫,可是咱们人这么少?
王伟慷慨激昂地说,大丈夫岂能坐以待毙?与其被廷尉抓住窝窝囊囊地死,不如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
侯景沉吟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先生所言甚是。
之后,侯景开始为造反做各种准备,在寿阳大量招兵买马,同时又免收租税以收买人心,并争取到了当地豪强大族夏侯氏和裴氏的支持。
此外,他还多次向梁武帝提出各种要求,要钱要粮,要衣服要武器,甚至还要打造武器的工匠。
梁武帝全都满足了他,不过有时多多少少也会打一点折扣,比如侯景想要一万匹锦,朱异给他的却是一万匹青布。
但有一件事梁武帝没有答应。
侯景的家人都在东魏,他想重新在梁朝娶一个老婆,便请求梁武帝在琅玡王氏、陈郡谢氏两大家族中帮他物色一个女子。
梁武帝的门第观念极强,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侯景:门第搞混,甚于乱伦。找老婆要讲究门当户对。王、谢门第高贵,你和他们不配,只能在朱、张以下的门第中寻找合适的才对。请你找准自己的定位。
王、谢是东晋南朝的第一流高门,朱、张不过是地方上的大族(顾陆朱张是吴郡的四个大姓),与王谢相比,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朱、张也就算了,还朱、张以下,你当是打发叫花子啊!
这也太过分了,太侮辱人了。
因此侯景看到梁武帝的回复后,不由得勃然大怒:这些南蛮子,在我面前充什么豪门,我要把他们都埋进坟墓!总有一天,我要让王氏都成为往事!把谢氏全变成血尸!
侯景没有食言,不久以后,王、谢两家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老婆没要到,反而受了一肚子气,侯景造反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有了上次在河南仓促起兵导致失败的教训,侯景这次考虑得非常周到,他觉得最好要找一个内应。
找谁呢?
谋士徐思玉一锤定音:临贺王萧正德当年曾经流亡北魏,我和他是老朋友了,此人胆大心粗,轻于去就,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萧正德是梁武帝的弟弟萧宏之子,当初由于梁武帝婚后直到三十七岁都一直没有儿子,以为自己得了不孕不育症,便把萧正德收为养子。
然而不久之后,梁武帝就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后来的昭明太子萧统(也不知他有没有去长江医院之类的地方治疗过),于是萧正德又被送还给萧宏。
没办法,大黄鱼是野生的好,太子还是亲生的好。
差点到手的太子宝座就这样没了,这比买彩票时和中大奖只差一个数字要令人懊丧得多。
萧正德常常感到委屈,造化弄人啊,命运给了他一个童话般的开头,却给了他一个笑话般的结局!
他一直想不通,他一直愤愤不平。
一时冲动,他竟然叛逃到了北魏,就在那里认识了徐思玉,然而他在北魏过得很不如意,一年后只好又厚着脸皮回到了梁朝。
谅无底梁武帝不仅没有处罚他,还不断给他加官进爵,后来他又被特封为临贺王。
他还曾先后担任过丹阳尹、南兖州刺史等要职,不过由于他在南兖州刺史任上为政太过苛刻残忍,当地百姓对他怨声载道,碍于民意,梁武帝被迫让他停职反省。
这让他心里更加怨恨,甚至产生了反意。
因此老朋友徐思玉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可以说是在最正确的时间、最正确的地点找到了一个最正确的人。
萧正德对此求之不得,立即欣然答应:侯公所言,正合我意!今我在内,侯公在外,一定可以成功!
侯景得知萧正德的态度后,心情自然大悦,造反的各项准备进行得更加紧锣密鼓。
然而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侯景的种种反常举措也引起了别人的警觉。
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是元贞,就是那个去年被梁武帝派到侯景军中,想奉为魏主的北魏宗室。
他在寿阳与侯景朝夕相处,侯景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感到侯景极可能有异心,便屡次向朝廷申请要调回建康。
侯景这个大嘴巴劝他时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即将平定江南,你何不稍微再等一段时间?
如果说元贞本来只是怀疑,听了这句话后他已经确定无疑,因此他大为恐惧,便偷偷逃回建康,向梁武帝报告。
梁武帝不信。
为了避祸,元贞便主动申请担任始兴内史(相当于始兴太守,今广东始兴县),梁武帝答应了。
接着合州(治所今安徽合肥)刺史鄱阳王萧范(梁武帝的侄子)也向梁武帝密报侯景可能会反叛。
梁武帝还是不信,朱异更是认为绝不可能。
于是梁武帝回复萧范说:侯景孤单无依,像婴儿一样嗷嗷待哺,完全要靠我来养活,怎么可能会造反?
萧范不依不饶,又奏请让自己率军前去讨伐侯景,梁武帝当然还是不准。
朱异则火上浇油,对梁武帝说,什么萧范,简直像个小贩,小肚鸡肠,竟然不许陛下有一个客人!
此后萧范依然屡屡上书,然而每次都石沉大海,因为掌管机密的朱异把奏折都压下来了,不再呈送给梁武帝。
如果说这两次梁武帝没有引起警惕还情有可原,毕竟这些都属于一面之词,证据不足,但不久以后,前司州刺史羊鸦仁的举报则提供了确凿的证据。
羊鸦仁曾经率军接应侯景,两人关系非常不错,他退出悬瓠城后,因为受到梁武帝的训斥,不敢回建康,只好驻军于淮南一带,离侯景所在的寿阳不远。
侯景觉得此人可以争取,便派使者邀请他与自己一起造反。
没想到羊鸦仁对梁武帝极为忠心,他不仅没有答应,还拘捕了侯景的使者,并送到了建康。
该怎么处理呢?
梁武帝决定先听听朱异的意见。
俗话说,脑残不可怕,可怕的是脑残志坚,朱异就是这种脑残志坚的人。
他以绝对不容置疑的口气为侯景开脱,侯景这个衰哥,手下才区区几百人,怎么可能造反?他要反?要饭还差不多。
听完朱异的这番话,梁武帝陷入了沉思。
毕竟目前侯景还没有真的造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应该尽量地安抚他。
再者,正如朱异所言,即使侯景真的造反,我也根本不怕,他那点实力,与庞大的梁帝国相比,简直是水滴比大海,小草比大树,牙签比森林,壁虎比鳄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侯景造反根本就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不足为虑。
想到这里,他就有了对策:你不反我,我就忍忍;你若反我,送你进坟。
于是他又把侯景的使者放了回去。
从此侯景更加肆无忌惮,他先是上表请求杀掉羊鸦仁,接着又要求梁武帝把江西一带封给他。
梁武帝自然不可能答应侯景这么过分的要求,只是下诏安抚他说,我不能让我的客人满意,是我的过失啊。
同时他还不断赏赐侯景大量的钱财和锦帛,好像在哄一个爱耍赖皮的小孩一样——我会忍你包容你,不管你有多无理。
然而对早已铁了心要反的侯景来说,梁武帝的安抚和赏赐相当于用感冒药治癌症——注定无效。
公元548年八月十日,侯景终于动手了,他以清君侧、诛杀朱异等奸臣为名,在寿阳正式起兵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