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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蒙费拉纪事

关于一六三〇年那个夏天之前,也就是他十六岁以前的生活,罗伯托让人弄得明白的片断很少。只有在他看来往事与自己现在出现在“达佛涅号”上显示出某种关联的时候,他才会提起;如果要为他叛逆的性格写一部编年史,编者应该到他的字里行间去窥视端倪。想要按他的那种故弄玄虚行事,就得像一位侦探小说的作者那样,为了拖延泄露杀人凶手面目的时间,只向读者交待少许的蛛丝马迹。我正是这样窃取线索,如同一个告密者。

波佐·迪·圣帕特里齐奥是一个小贵族家族,在位于亚历山德里亚省(当时是米兰公爵的辖区,因此为西班牙领土)边境的格里瓦拥有大片的地产,但是由于政治地理的原因,或家族性情使然,他们认为自己是蒙费拉侯爵的陪臣。父亲——他对妻子讲法语,对农民讲方言,对外来人讲意大利语——与罗伯托根据谈话内容使用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是教他如何击剑,还是带他到田野里骑马,或者咒骂毁坏收成的野鸟。其余时间,孩童时代的罗伯托没有朋友,独自打发光阴,当他百无聊赖地在葡萄园里闲逛时,总是幻想能去遥远的地方;追逐燕子时,他会想象自己在训练猎鹰;逗狗玩儿时,他会想象在与恶龙搏斗;而在他探索自家的大小城堡的诸多房间时,他便会想象在寻找隐藏起来的宝物。他从城堡南面的塔楼里找到一些沾满灰尘的骑士小说和诗集,这更激发了罗伯托头脑里漂泊流浪的想法。

然而,他并非没有受过教育,甚至还有家庭教师,虽然只是季节性的。家庭教师是一位加尔默罗会 修士,据说他曾到东方云游,母亲画着十字低声说,在那里,人们把他变成了穆斯林。他每年来庄园一次,带着一个仆人以及四头载满书籍和其他记事本的小骡子,每次待三个月。他教学生什么,我不得而知;然而后来罗伯托到了巴黎,表现相当引人注目,总而言之,他能快速领悟自己所听到的东西。

关于这位加尔默罗会修士,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情,罗伯托提起它也并非出于偶然。有一天,老波佐在擦剑时不慎被割伤,也许因为这武器本身生了锈,也许因为它割伤的是手和手指的敏感部位,伤口让他感到十分疼痛。于是,加尔默罗会修士拿过剑来,在刀刃上撒了一些盛在一个小盒子里的粉末,波佐马上发誓说疼痛减轻了。事实上,第二天,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加尔默罗会修士对于众人的惊愕感到十分得意。他说,那种药物的秘诀是一位阿拉伯人向他透露的,它是一种比相信炼金术的基督徒们所谓的unguentum armarium 更有疗效的药物。当人们问他为什么药粉不直接撒在伤口上,而是涂在导致创伤的刀刃上时,他回答说,这是大自然的法则使然,在最强大的力量之间,有无处不在的交感共振遥遥控制着它们的相互作用。他又补充道,如果事情显得难以置信,只需要想一下磁铁,那是一种能把金属锉屑吸引到自己身上的石头,或者想一下巨大的铁山,它们覆盖着我们星球的北部,能够吸引罗盘的指针。就这样,武器油膏牢牢地附在剑上,吸走了剑残留在伤口上、并且妨碍它愈合的铁的效用。

任何一个人在自己的少年时代亲眼见证过类似的东西,都会一生难忘。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对药粉与油膏的诱人效能的兴趣,怎样决定了罗伯托的命运。

然而,这也算不上罗伯托童年记忆中最为浓墨重彩的片断。还有件事,更确切地说,都不是一件事情,而是一种不断重复的副歌,是他孩童时代保存的多疑的记忆。事情是这样:尽管他父亲如同这片土地上的多数男人一样,在他面前严厉而寡言,但对自己的儿子无疑是疼爱有加的。在罗伯托生命的前五年里,父亲有时会把他从地上举起来,并自豪地对他喊道:“你是我的长子!”这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除了在表述上有些多此一举,要知道,罗伯托是独生子。然而随着成长,罗伯托开始记得(或者他自以为记得),相对于父亲表现出来的那种快乐,母亲的面孔则会流露出忧喜参半的表情,似乎父亲讲出的那句话是很受听的,然而每每听见它重复,都会使她已经减轻了的焦虑又被加重。罗伯托的想象力随着父亲那句感叹的声调跳来跳去、飘忽不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父亲讲这句话时,并没有用理所当然的肯定语气,而是把它搞成了一个从未发表过的授封仪式,加重强调那个“你”字,似乎他想说的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才是我的第一个儿子。”

不是别的什么人或不是别的那个人?在罗伯托的信件里,总是谈到有关阴魂不散的“另一个人”的某些情况,这种想法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出现在他头脑里的,当时他确信(一个迷失在栖满蝙蝠、长满葡萄藤、到处是蜥蜴和马匹的城堡高楼之中,只能局促不安地与同自己年龄不相当的农民讲几句话,或听祖母讲些童话,要不便是听加尔默罗会修士讲故事的男孩子,他又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也许在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自己无法相认的兄弟,正不怀好意地转来转去,既然父亲遗弃了他,他大概是个不体面的私生子。当时罗伯托年纪太小,后来又过分腼腆,不敢细想这位兄弟是父亲还是母亲的骨血(不管是哪种关系,在这两种情况下,父母之中必有一方的头上笼罩着犯下一个古老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的阴影)。对于这个兄弟所遭到的遗弃,罗伯托多多少少(也许是以超自然的方式)觉得自己犯有过错,因此这兄弟肯定憎恨他——更得宠的罗伯托。

这位仇人般的兄弟的影子搅乱了罗伯托童年的夜晚(不过,他仍想认识他,既为了爱他,也为了让自己被爱)。更晚些时候,少年时代的他常去藏书室里翻阅一本本旧书,希望从中找到一张隐藏的画像、教区牧师的证明或是一份泄露秘密的忏悔书。他还常去阁楼上转悠,打开一只只装满曾祖父母的衣物、氧化生锈的纪念章或一把摩尔人匕首的老旧箱子,他用忐忑不安的手指去触摸布料精细的衬衫,停下来,发出疑问:它们肯定被一个婴儿穿过,但谁知道是多少年,甚至多少个世纪之前呢。

慢慢地,他甚至给这位丢失了的兄弟起了个名字,叫费兰特,还把别人错怪自己的小罪过,如偷吃一块糕点或放走一只被链条拴住的狗,都推给了费兰特。费兰特得益于身份被抹去,可以在罗伯托背后行事,而罗伯托也隐藏在费兰特的身后。逐渐地,罗伯托不仅习惯于把自己没做过的错事都归罪于那个不存在的兄弟,甚而至于,这一习惯还演变成把自己当真做过、悔不当初的事情也推给兄弟的毛病。

其实并不是罗伯托对别人说了假话,他因自己不光彩的行为而自我惩罚,缄默不语,甚至痛哭流涕,最后他说服自己确信自己无辜,并感到自己才是受害者。

举例说,有一次,罗伯托为了试一下铁匠刚刚送来的新斧子,也为了报复他自以为受到的不知什么不公平的待遇,砍断了父亲不久前栽下、殷切期待来年开花结果的一棵小果树。当意识到自己愚蠢行为的严重性时,罗伯托想象了一下它会造成的可怕后果,他至少会被卖给土耳其人,而这些人则会让他在他们的牢房里度过余生,因此,他打算逃跑,作个山野中的土匪强盗。为了给自己辩白,他很快就让自己相信,砍树的肯定是费兰特。

父亲发现罪行之后,便召集庄园内的所有男孩,并说道,为了避免全体受罚,当事人最好主动认错。罗伯托心中充满无限的同情:如果他指控费兰特,那么这个可怜的家伙就会再度被赶出家门,事实上,这个不幸的人做坏事只是为了弥补看到父母对另一个孩子百般关心抚爱而受的伤害,弥补一个被遗弃的孤儿的悲苦。罗伯托向前走了一步,由于害怕和骄傲,他颤抖着身体,说他不愿意任何其他人代自己受罚。他的断言,尽管并非如此,被大家看作了认罪。父亲捻着胡须,望着母亲,粗暴地清了几次嗓子,说道,显然这个罪过十分严重,惩罚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却不能不赞赏这位年轻的“格里瓦先生”为家族的传统增了光;并说,一个绅士,哪怕只有八岁,也应该永远这样为人处事。然后他宣判,罗伯托将不准参加当年八月中旬去圣萨尔瓦多的表兄弟们那儿的拜访,这无疑是令人难受的惩罚(在圣萨尔瓦多有个种植葡萄的人名叫奎里诺,他能把罗伯托抱到一棵无花果树上,那树高得令人头晕),但显然比发配到苏丹的监狱里要轻得多。

对于我们来说,故事好像十分简单:父亲为自己有个不撒谎的儿子而感到自豪,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满意心情看着孩子的母亲,以温和的方式进行了惩罚,同时保住了体面。然而,关于这件事情,罗伯托却添油加醋地琢磨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父亲和母亲肯定早就直觉感到,过错是费兰特所为,他们赞赏宠儿讲义气的英勇行为,并为不必揭开家庭的秘密而感到宽慰。

也许是我对蛛丝马迹大作文章,但是这位缺席的兄弟的存在却将在这个故事里占据很重的分量。我们将在成年罗伯托,或至少在“达佛涅号”上、身处令人无措的困境的罗伯托的举止中,找到那种童年玩笑的痕迹。

无论如何,我想离题一下:我们尚须确定罗伯托是怎样卷入卡萨莱围城的。在这里需要展开幻想,想象一下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消息并不是非常及时地传到格里瓦的,然而至少两年之前人们就知道了,曼托瓦公国的继位纷争为蒙费拉带来许多麻烦,甚至已经出现了半个城市被包围的状况。简而言之——对于这段历史,别人已经讲述过了,虽然讲述得比我更为零散——那是在一六二七年的十二月份,曼托瓦公爵温琴佐二世逝世;这位公爵生前骄奢淫逸,不曾育有子女,于是在垂死者的床前上演了一场由四位觊觎王位者、他们的代理人和保护人共同参与的政治斡旋。获胜者为圣夏蒙特侯爵,他说服温琴佐将爵位传给一位法国支系的表兄弟,即讷韦尔公爵夏尔·德·贡萨加。年迈的温琴佐喘着一口口的粗气,同意或者说任由讷韦尔公爵匆忙迎娶他的侄女玛丽·德·贡萨加,然后咽了气,将自己的公国留给他。

要知道,讷韦尔公爵是法国人,他所继承的公国还包括蒙费拉的侯爵封地,以及它的首府卡萨莱城,这是意大利北部最为重要的堡垒。蒙费拉位于西班牙属米兰和萨伏依的领土之间,它控制着波河的上游、阿尔卑斯山脉及南方的信道、米兰和热那亚之间的道路,像轴承一样插在法国和西班牙之间。而这两个强国则都不相信另一个缓冲国,也就是萨伏依公国;卡洛·埃马努埃莱一世 正在那里玩弄花招,说他是两面派都算宽容了。如果蒙费拉归了讷韦尔公爵,那就等于归了黎塞留;因此,显而易见的是,西班牙更愿意它划归给别人,比方说瓜斯塔拉公爵。另外还有个事实就是,萨伏依公爵也具有继位的某种资格。不过,因为已有遗嘱指定讷韦尔公爵继承爵位,对于其他的觊觎者来说,剩下的也仅仅是希望日耳曼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曼托瓦公爵也是他的正式封臣——不要批准这项继承。

然而,西班牙人是缺乏耐心的,在等待皇帝做出决定时,卡萨莱城就已经被贡萨洛·德·科尔多瓦围攻了第一次,现在又受到斯皮诺拉侯爵指挥的西班牙军队和神圣罗马帝国军队所组成的庞大军团的第二次围攻。法国驻军开始抵抗,期待着法国军团前来救援,而后者尚在北方作战,天知道他们是否能及时赶到。

当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时,老波佐在四月中旬将他仆从中最年轻的以及他的佃农中最敏捷的召集到城堡前,将庄园中所藏的武器全部发给他们,同时唤来罗伯托,他对所有人讲出可能是夜间已准备好的这番话:“请你们大家听着,我们这块格里瓦的家园向来对蒙费拉侯爵交纳捐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是曼托瓦公爵,现在变成了讷韦尔老爷;如果有人来对我说什么讷韦尔既不属于曼托瓦公国,也不是蒙费拉人的话,我就会踢他的屁股,因为你们是一群愚蠢的蛀虫,对于这些事情,你们一无所知,因此最好闭上嘴,追随你们的主人,至少他还懂得什么叫荣誉。但是,因为你们的荣誉都扎根在这个地方,所以你们应该明白,如果帝国军攻进卡萨莱城,那些人是不会心慈手软的,那时你们的葡萄园将被毁坏,你们的女人会遭遇什么,也许最好还是不说为好。因此,必须出发去保卫卡萨莱。我不会强迫任何人。如果有哪些游手好闲的懒汉不抱这种想法,请马上说出来,我会把他吊到那棵橡树上面。”在场的人都没见过卡洛 的铜版画,画上一群群如他们一样的人被吊挂在别的橡树上,但这时似乎什么东西搅乱了空气:所有人都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有人举的是滑膛枪,有人举的是长矛,还有人举的是顶部绑着镰刀的棍棒,并高呼卡萨莱万岁,打倒帝国军队。当真是异口同声,宛若一人。

“我的孩子,”老波佐对罗伯托说,当时他们正在丘陵上骑马转悠,一支小部队紧随其后,“那个讷韦尔连我的一个龟孙子都不如,当温琴佐把公国过继给他的时候,除了‘那玩意儿’之外,他连脑袋瓜也不灵光了,当然了,从前也好不到哪儿去。然而这公国还是传给了他,而没有传给瓜斯塔拉那个蠢货,从纺纱伯莎的年代开始,波佐家族便是蒙费拉合法主子们的陪臣。因此,得去卡萨莱,而且如果需要的话,还要舍得生命,因为,他妈的混蛋,你不能在事情顺利时一直跟着一个人,当人家落到泥潭、快淹到脖颈时离开。但如果我们没有战死,当然最好不过了,因此要当心。”

这些志愿兵的路程,从亚历山德里亚的边境到卡萨莱城,肯定是有史以来最长的线路之一了。老波佐做了一个典型的推理:“我了解西班牙人,”他说,“他们喜欢做事不费力气。因此,他们会横穿南方的平原,向卡萨莱挺进,这样运输车、大炮以及各种车辆什物都会更顺利地通过。这样一来,如果在到达米拉贝洛之前,我们朝西走,取丘陵地区的道路,那么,虽然可能要多花上一两天的时间,却可以避免许多麻烦,而且赶在他们之前到达。”

但不幸的是,斯皮诺拉对于应该如何准备围攻有着更为迂回曲折的想法,他们从卡萨莱的东南方入手,首先占领瓦伦扎以及奥奇米亚诺,几个星期之前又把莱尔玛公爵、奥塔维奥·斯福尔扎、杰姆布格伯爵,还有大约七千名步兵派遣到城西,以便马上拿下罗西尼亚诺、蓬泰斯图拉以及圣乔治的几座城堡,为的是阻断来自法国军团的任何可能的援助;此时,亚历山德里亚的总督唐·杰罗尼莫·奥古斯丁正带领另外五千名士兵以钳形战术从北越过波河,向南进军。所有这些人都部署在波佐固执地认为人迹罕至的渡口处。当我们这位绅士从农民嘴里得知真实情况时,他已不能改变路线了,因为东边的帝国军队已经比西边的还要多了。

波佐简单扼要地说:“我们不用拐弯抹角。我比他们更熟悉这一带,我们要像黄鼠狼一样从中间通过。”这就意味着要拐许多弯,绕许多路,甚至还会遇到蓬泰斯图拉的法国人,此时,这些人已经投降,而且只要不进入卡萨莱,还被允许向菲纳莱撤退,从那里,他们便可以经由海路回到法国。格里瓦的士兵是在奥泰里亚那边同他们遇上的,差点儿互相开火,双方都认为对方是敌军。波佐从对方的指挥官处获悉,在投降的条件之中,还规定要把蓬泰斯图拉的小麦卖给西班牙人,而后者则把钱款寄给卡萨莱人。

“我的孩子,西班牙人是些绅士,”波佐说道,“这是些让人愿意和他们打仗的人。幸运的是,我们不是生活在查理曼大帝对抗摩尔人的时代,那时的战争完全是杀个你死我活,片甲不留。如今这些战争是基督徒之间的,活见鬼了!现在那些人占领了罗西尼亚诺,我们从背后穿过去,从罗西尼亚诺和蓬泰斯图拉之间,三天之内就能到卡萨莱了。”

波佐是在四月底说这些话的,五月二十四日他和他的人马才到达卡萨莱。至少在罗伯托的记忆之中,那是一次漫长的行军,他们总是避开大路和马道,穿越田野,反正波佐说过,战时什么都会遭到毁灭,地里的收成即便我们不去破坏,别人也会去破坏。为了活命,他们在葡萄园、果园和鸡舍中尽情吃喝,反正波佐说过,那里是蒙费拉的土地,它应该养育自己的捍卫者。对于蒙贝洛的一个抗议的农民,波佐让人打了他三十大棍,并且对他说,如果没有一点纪律的话,那么,就会让敌人取得战争的胜利了。

对于罗伯托来说,战争开始显示为一种极为美好的经历;从长途跋涉者嘴里可以听到许多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比方说那位法国骑士的故事:他在圣乔治受伤被俘,他抱怨自己非常珍爱的一幅画像被一名士兵偷走了;莱尔玛公爵听到这个消息,叫人把画像还给了他,还治好了他的伤,然后用一匹马将他送回卡萨莱。另一方面,虽然老波佐带领自己的人绕来绕去,盘旋迂回,最后甚至不辨东西南北,但确是让他的部队避开了敌我交火。

这让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人极不耐烦,因为他们想参加一次等待良久的酣战。有一天,天气晴朗,他们从一座山丘顶上看见——在他们的脚下,就在他们的眼前——城市就在他们左边,被拦在宽阔的波河北面,在城堡面前,河水从正当中被两大块岛状地带分开,波涛汹涌地朝着南边的星形城寨流去。卡萨莱城里有许多高塔和钟楼,从外面看,确实好像坚不可摧,整座城市都被锯齿样的堡垒所围绕,那样子真像书本中所看到的巨龙。

这的确好比一场精彩的大戏。在城市的四周聚集了身着各色衣服的士兵,他们拖着围城用的各种器械,周围则是整饬一新的军帐、旗帜,以及头上戴着羽饰头盔的骑兵。在绿色的树林或黄色的田野中间,不时可以看到刺眼的光亮突然闪现,那是军官们身上的银质胸甲在太阳照射下的反光。谁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也许他们只是为了引人注意才这么蹦蹦跳跳、招摇过市的。

这场面对于大家来说很好看,但对波佐来说却不太令人愉快。他说:“各位,这次我们真的被耍了。”罗伯托问他为什么这样讲时,他拍拍儿子的后颈说道:“可别犯糊涂,那些都是帝国军,你该不会以为卡萨莱的人有这么多,到城墙外边来闲逛的吧?卡萨莱人和法国人都在城里面,他们得抬起草捆、在下面拉屎,因为他们连两千人都不到,而下面的人至少也有十万呢,你再看看对面那些小山上的人。”实际上他夸大其词了,斯皮诺拉侯爵的军队只有一万八千名步兵以及六千名骑兵,但这也足够了,甚至绰绰有余。

“那我们怎么办,我的父亲?”罗伯托问道。父亲说:“我们要做的是,注意看清路德的信徒们在哪里,绝不要从他们身边走过。第一,他们说的那些话,我们一点儿都不懂;第二,他们会先杀了你,然后才问你是何许人。要看清楚哪些是西班牙人;你们已经听说过了,那些人可以打打交道。但愿他们是出身良好的西班牙人。在这样的事情上,最重要的是教养。”

顺着一处营地,他们看见一条通路;营地里面悬挂着印有基督教圣像的旗帜,这里比别处可以看到更多穿着闪亮胸甲的人,他们从山上往下走,心中祈祷着上帝的保佑。混乱之中,他们得以在敌人中间走了一大段路程,因为在那个时代,只有像火枪手等一些被选中的兵种才穿军服,至于其他兵种,你永远也弄不清哪些是自己人。但是,过了一会儿,恰恰就在只剩下一片无人地带要穿越的时候,他们遇到一支前哨部队,被一名军官拦住;军官很有礼貌地询问他们是什么人以及去向哪里,而在军官的身后有一小队士兵,警惕地望着每个人。

“先生,”波佐说道,“请您开恩为我们让路,因为只有让开路,我们才能赶到合适的地点,然后再向您身上开枪。”军官摘下帽子,屈膝行礼致敬,这一动作甚至把他身边的尘土扇到了两米之外,然后他用西班牙语说道:“先生,太平之世的以礼胜敌,与战争之时的以武制敌相比,绝不是更小的荣耀。”接着,他又以流畅的意大利语说:“请过吧,先生,如果我军之中四分之一的人能有您一半的勇气,我们就会所向披靡、取得胜利。但愿上苍能让我有机会在战场上与您再次相逢,并有幸毙您一命。”

“Fisti orb d'an fisti secc.”波佐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这是他家乡一带的方言,至今仍是一种祈愿的表达方式,大概意思是诅咒对方先是双目失明,然后又立刻染上脓包病。但接下来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语言资源以及修辞知识,提高嗓门说道:“Yo también! ”随后他脱帽致意,轻轻地刺了一下马腹,力度与当时戏剧化的气氛所要求的相比远远不够,这是因为他还要为身后走路的士兵留下跟上的时间,然后朝城墙进发。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他们真是绅士。”他转身对儿子说道。他这一转算是转对了,正好躲开了从碉堡上朝他射下的一枪。“Ne tirez pas,cornichons,on est des amis,Nevers,Nevers!” 他高喊道,同时举起双手,然后又对罗伯托说道:“你看见了吗?这是些不知感恩的人。不是我说,西班牙人就是更好些。”

他们进入城里。一定是有人马上向驻军指挥官图瓦拉斯先生通报了他们的到来,这位指挥官是老波佐早年军中的弟兄。他们热情地拥抱,然后先到碉堡上去绕了一圈。

“亲爱的朋友,”图瓦拉斯说道,“根据巴黎兵册的记载,我手下有五个步兵团,每个兵团有十个连队,总计一万名步兵。但是德拉格朗热先生只有五百人,蒙查特有二百五十人,所有的加在一起,我可以派上战场的有一千七百名士兵。此外,我还有六连轻骑兵,虽然装备精良,但总数只有四百人。红衣主教知道我的兵力少于应该装备的人数,但他却认为我有三千八百人。我给他写信,证明情况与他说的相反,而这位阁下却假装不明白。我只好勉强地招募了一团意大利人、科西嘉人和蒙费拉人;但如果您允许我讲实话的话,他们是很差劲的士兵,您想象一下,我甚至不得不命令军官们在一个单独的连队里指挥他们的仆从。您的人将会加入意大利军团,听从巴西亚尼上尉的命令,他是个好兵。我们还想派格里瓦的公子也奔赴前线,因为他能听懂指挥官的命令。至于您,亲爱的朋友,您可以加入一个智囊小组,他们同您一样,是自愿加入我军的,他们都愿意追随我。您了解这个地方,因此可以给我提出好的建议。”

让·德·圣博内是图瓦拉斯的领主,他身材高大,棕色皮肤,眼睛蔚蓝,正处于四十五岁的成熟年纪。他脾气暴躁,但慷慨大方,即使闹翻也易于重归于好,虽然做事方式有些生硬,但总体来讲,还是和蔼可亲的,对待士兵也很亲切。在反对英国人的战事中,作为留尼汪岛的保卫者,他表现突出,但是黎塞留以及朝廷对他却似乎并无好感。在他的朋友们之间流传着他与掌玺大臣马里亚克的一次对话:这位大臣轻蔑地对他说,在法国可以找出两千名绅士,他们能够把留尼汪岛的事情处理得同样完好;而他却回答道,那么恐怕能够找出四千名掌管国玺的能力强于马里亚克的人。他的军官们还把另一个好笑话也归于他(但据别的说法,那是一位苏格兰上尉的事迹):说是在一次攻打拉罗谢尔的战事会议中,约瑟夫神父——他后来成了黎塞留大名鼎鼎的灰衣主教——自夸懂得战略,把手指放到地图上说:“我们将从这里横穿过去,”而图瓦拉斯的领主则冷静地提出异议:“尊敬的神父,遗憾的是,您的指头不是一座桥梁。”

“情况就是这样,亲爱的朋友,”图瓦拉斯继续说道,同时顺着斜坡走去,然后又指着风景说,“剧场非常漂亮,演员都是两个帝国以及僭主管辖地中最好的精英,我们面前甚至还有一个佛罗伦萨军团,由美第奇家族的人统帅。我们可以相信作为一座城市的卡萨莱:从这座城堡开始,我们控制着河流的这一边,这是一座很好的坚垒,还有护城河守护,我们在城墙上修筑了一条马道,它可以保证守城士兵更好地工作。城堡上安装了六十门大炮,防御工事更是修得完美无缺。有些地方仍显不足,但是我已用半月形堡和炮台进行了加固。所有这些足可抵抗敌军的一次正面攻击,然而,斯皮诺拉不是新手,你们看看底下的那些活动,他们正在挖掘地雷坑道,等挖到这里的时候,就等于打开了我们的城门。要阻止他们挖掘,就必须下去短兵相接,然而那正是我们的薄弱之处。敌军只要把那些大炮运到更前面一点,就会立即开始轰炸城市,这时起作用的将是卡萨莱老百姓的情绪,我恰恰是对此信心不足。从另一方面来讲,我也能理解他们:他们更加在意的是挽救自己的城市,而不是关心讷韦尔公爵如何,他们尚不相信,为法兰西的百合花 而死是一件好事。所以有必要让他们明白,同萨伏依或者西班牙人在一起,他们将会失去自由,而卡萨莱也不再会是一座都城,而是成为随便一座堡垒,像苏萨一样——萨伏依为了换得一把银币,随时准备将它卖出去。除此之外,可以见机行事,否则就不是一场意大利式的喜剧了。昨天,我带着四百名士兵赶往弗拉西内托镇,那里原先聚集着一些神圣罗马帝国的军人,后来他们便撤退了。但是当我占领了下面时,却看见一些那不勒斯人在那座小山上安营扎寨,就在我们正对面。我命令炮兵部队战斗了几个小时,我相信一定伤亡不少,然而他们却没有撤离。昨天到底谁是赢家?我向我们的上帝发誓,我不知道,我看斯皮诺拉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却知道明天我们该做什么。你们看见平原上的那些小房子了吗?假如我们能够控制住它们,那么敌军的许多阵地就会在我们的射程之内。一个间谍曾对我说,那些小房子全没人居住,而这却让人有十足的理由担心里面藏着什么。我的罗伯托小少爷,您不要流露出那一脸的不高兴,要学会两条定理:第一,一个好的统率要善于利用间谍来取得一场战斗的胜利;第二,一个间谍,因为他是叛徒,所以不用费多大代价就能让他背叛雇用他的人,将自己人也出卖。无论如何,明天步兵将去占领那些房子。与其让我们的部队困在城墙里面被拖垮,还不如让他们去经受战火的洗礼,这也是一次绝好的练兵。罗伯托少爷,您先不要急得跺脚,您参战的时机还没有到来,后天巴西亚尼军团将要横渡波河。您看得见下面的墙吗?那是敌军到来之前,我们开始修筑的小型碉堡的一部分。我的军官们不同意这种做法,但我相信,还是在帝国军占领之前把它修完为好。这就意味着将平原上的帝国军控制在射程之内,使其行动不便,并放慢挖掘坑道的速度。总而言之,所有人都可以获得战功。现在,我们去吃晚饭吧。围城刚刚开始,粮食贮备尚不缺乏。到晚些时候才会吃老鼠呢。” CxeEaDlUVe2+zzcx9ww6cVxXM/+E1ywTV5kekFi/M921n3CFVYdv3ODy4Fkq2O8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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