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为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感到自豪,而且,因为我被宣判享有如此特权,几乎是在享受一种遭人厌恶的救赎:我相信,有史以来,我是我的族类中唯一在遭遇海难后登上一艘空无一人的弃船的人。
就这样,格里瓦的罗伯托执迷不悟地写下了这段妙语,时间可推测为一六四三年的七八月间。
他紧抱一块木板,在大海中漂荡沉浮,白天脸朝下,为的是不被太阳灼伤眼睛,脖子极不自然地抻着,为的是不喝进海水,发烫的咸水烧得他灼痛难忍。这样的日子有多少天了?信件没有说明,让人觉得仿佛会永远这样下去,但应该最多不超过两天,否则,在福玻斯 的鞭打下(正如他富于想象地抱怨的),他是不会幸存下来的——正如他本人描述的那样,罗伯托先天不足,如此孱弱,是只适于夜间出没的动物。
他无法计算时间,但我相信,把他从“阿马丽利斯号”上甩到海里的暴风雨过后,大海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而海员为他量身打造的那种木筏,则被信风在平静的海面上推动着,没过多少海里,就将他带到赤道南边的温和冬季,海浪推着他,直至港湾。
正值夜晚,他昏昏入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靠近一艘船。直到木筏突然一震,撞到了“达佛涅号”的船艏。
在满月光辉的照耀下,他发觉自己正浮在艏斜桅的下方。沿着艏楼悬下一条绳梯(卡斯帕神父称其为雅各的梯子 ),距离锚链不远,一瞬间,所有的精气神又都回到他的身上。这应该是绝望的力量:他盘算着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呼救(但是嗓子却干得像团火),还能否挣脱那些将他捆出青紫色勒痕的绳索,然后再攀缘而上。我相信,在这样的瞬间,一个濒死之人已经变成了在摇篮里就掐死过蟒蛇的赫拉克勒斯。在记录整个过程时,罗伯托含糊不清,但不妨这样认为:既然他最终还是爬上了艏楼,那么,他肯定是以某种方式抓住了绳梯。也许他每次只能往上爬一点点,每爬一寸都精疲力竭,他翻过护栏,爬过成堆的绳索,发现了艏楼敞开的门……应该是本能让他在黑暗中触摸到那只水桶,他爬到水桶边上,努力直起身来,找到了一只系在链条上的水杯。他喝到不能再喝为止,然后饱肚瘫倒在地上,在这里,也许“饱肚”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因为那水里应该有许多淹死的昆虫,所以同时为他提供了食物和饮料。
他大概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种计算没什么不妥,因为他醒来时依然是黑夜,而他觉得就像获得了重生。因此,这已不是前一个夜晚,而是一个新的夜晚了。
但他以为还是同一个晚上,否则,过了一个白天,应该有人发现自己才是。月光从甲板上渗进来,照亮了这个地方,这才让人看清,这里是船上的厨房,炉子上方还挂着深底圆铜锅。
这里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艏斜桅,另一扇通往上甲板。他迈向第二扇门的门槛,外面亮如白昼,他看到了整齐摆放的帆索、绞盘、帆布收拢的桅桁、炮孔上架着的几门大炮,以及船尾楼的轮廓。他弄出声响,但没有一个人影作答。他又从舷侧探出头去,在右边大约一海里的地方,他发现一座 岛屿 的轮廓,岸边的棕榈树正随着微风摇曳。
陆地形成了一个被银沙环绕的小海湾,沙子在幽暗中闪着白光。然而,正像每一个遭遇海难的人一样,罗伯托无法说出那是一座岛屿还是大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船的另一边,隐约地看见——但这次是在很远处,几乎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另一座岛屿的尖峰,它的轮廓也是由两个岬角勾勒出来的。除此之外,大海给人的印象就是,他的船正经由将两块陆地分割开来的宽广的运河,驶入即将停泊的锚地。罗伯托心想,如果自己看到的不是两座岛屿,那么其中定有一座是岛屿,而它对面便是更广阔的陆地。我相信,他不会尝试做出其他假设,因为他从来不曾知道哪个海湾竟然可以广阔到让置身其中的人以为自己正面对两片孪生姊妹一般的陆地。就这样,由于对陆地的广袤一无所知,他竟歪打正着。
对于一个遭遇海难的人来说,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功:双脚踩地,坚实的大陆触手可及。然而罗伯托不会游泳,很快他就会发现,船上没有救生艇,而与此同时,海水又把他来时的木筏冲到了远处。他刚刚为逃离死亡松了一口气,却又因大海、近在咫尺的 岛屿 和弃船这三重孤独惊慌失措。“嗳!船上有人吗?喂!”他肯定站在船上,试图用他懂得的所有语言高声呼喊,同时也发觉自己极度虚弱。寂静无声。好像所有的生命都死光了。他 从来没有 如此一丝不苟地发表过意见——他一向在修辞比喻上慷慨大方——或者说 几乎没有 ,而对于我想说的这个“几乎”,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再说,我已经开始讲述了。一个男人在大海中精疲力竭地漂流,宽容的海水将他抛到一艘看起来空无一人的船上。空得就像是全体船员都将它遗弃了,因为罗伯托吃力地回到厨房后,发现了一盏灯笼和一把火镰,好像是厨师在上床之前放在那里的。而在烟囱旁边,叠放着两张空床。罗伯托点亮灯笼,四处张望,他发现了大量的食物:鱼干,还有因为受潮而略呈蓝色的饼干,只要用刀刮去一些仍可食用。鱼干非常咸,但只要想喝,水有的是。
他应该很快就恢复了体力,至少当他写信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力气,因为他流露出——以极高的文学造诣——对这顿大餐的喜悦心情,“就连奥林匹斯山的诸神都未曾享用过,那是从海底送给我的芳香美味,它们的死亡使我又生还……”这正是罗伯托写给他的心上人的内容:
我幽暗中的太阳,我夜晚的明灯:
为什么狂风暴雨把我抛入海中,上苍却没有夺取我的性命?为什么它让我的躯体逃脱了贪婪的大海,却又让我的灵魂沉没在更为不幸的吝啬的孤独之中?
也许,如果慈悲的上苍不来拯救我的话,您就永远读不到我现在写给您的这封信了。在您的眼中,我好像一支点燃的火炬,在汪洋大海的光亮中显得暗淡无光;我如同一轮明月,在享受了过多的太阳光芒之后,正在我们星球最遥远的航线,完成自己的旅程:这轮月亮失去了自己的君主行星所援助的光线,先是缩小成奄奄一息的镰刀,后来光辉愈加苍白,直到完全消散成浅蓝色的庞大盾牌;在那里,富有创造力的大自然为它塑造出机密的英雄箴言和神秘象征。失去您的注目之后,我双目失明,因为您不再看我;我喑哑无声,因为您不再与我讲话;我失去了记忆,因为您已将我遗忘。
我独自活着,如燃烧着的昏暗火焰,在这场对立的战斗中,我的精神总是如幽灵般游荡,它多么想靠近您的精神。在这座木制的城堡中,在这座波浪起伏的堡垒里,生命被拯救,它将我与大海隔开,却又使我成为大海的囚徒。我受到上苍宽厚的惩罚,躲藏在这座沐浴阳光的石棺底部,在这架地下飞行器中,在这座无法攻陷的监狱里,虽然四处留有越狱的可能,但我置身其中,却对有朝一日再见到您失去了信心。
夫人,我给您写信,就好比献给您与您不相配的卑微礼物,献给您我灰心丧气时凋谢的玫瑰。然而,我为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感到自豪,而且,因为我被宣判享有如此特权,几乎是在享受一种遭人厌恶的救赎:我相信,有史以来,我是我的族类中唯一在遭遇海难后登上一艘空无一人的弃船的人。
可是,这可信吗?从这第一封信的日期来看,罗伯托是在到达之后,一发现船长房间里的纸和笔,就开始写信了,他甚至还没有去勘察船上的其他地方。然而,他本该用一些时间恢复体力才是,因为他衰弱得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或许这只是一个多情的小伎俩,他首先试着弄清楚自己流落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才开始写信,但却将写信伪装成是在第一时间。为什么虽然他知道、猜想、害怕这些信件永远都不会寄到,却还是仅仅出于痛苦照写不误(对痛苦的慰藉,他自己可能会这样说,然而我们得设法不让他牵着鼻子走)?重现一个饱受爱情煎熬的人的行为和感受是非常困难的,再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笔下是自己真实的感受,抑或只是甜言蜜语的规则使然——或者,从另一方面讲,关于感受到的爱情与表达出的爱情之间的差异,它们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因此,他是在为自己而写,这不是在写小说,他真的就像一个追逐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的少年一样,字里行间洒满了泪水,丝毫不是因为对方的缺席——即使对方在场,也已经成了纯粹的想象——他写,是出于对自己的柔情,出于对爱情的倾慕……
我本可以由此引申出一部长篇小说,但是,问题又来了,从何处写起呢?
我要说,这第一封信他是后来才写的,在此之前,他已经察看了四周的情况——至于他看到了什么,会在后来的信里提到。可是现在,该如何诠释这个想以敏锐的隐喻技巧,描述他自己都未曾看清的东西的人——他由于眼疾,只在夜间漫游——的日记呢?
罗伯托会说,他的眼疾是在卡萨莱围城时,被子弹擦过太阳穴落下的。这很有可能,但是除此以外,他还暗示道,由于瘟疫的流行,人们的身体都越来越差。罗伯托无疑体质极弱,以我的直觉,他还患有多疑症——这也是判断的结果;他的畏光一半是黑色胆汁造成的,一半则是由于某种轻微的炎症,伊格比先生的药方大概又加重了这炎症。
看来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阿马丽利斯号”上的航行一直是在甲板之下完成的,因为他是畏光症患者,不管这病是否天生的,至少为了能轻易待在货舱里搞他的阴谋,他必须维持这种状态。一连数月,他所面对的不是黑暗,就是微光——然后是在海上漂浮,眼睛被不知是赤道还是热带的太阳所灼伤。因此,当他登上“达佛涅号”,不管生病与否,他都憎恨光线。他在厨房度过了第一个夜晚,恢复了精力,第二个晚上便尝试第一次巡察,随后,事情几乎可以说自己走上了轨道。白天让他感到害怕,不只是眼睛受不了刺激,背部所受的灼烤也让他躲进舱里。在那几个夜晚里,他所描绘的美丽的月亮才是他的强壮剂。白昼,天空好像无处不在;夜晚,他发现了一些新的星座(它们正是英雄的箴言和神秘象征),宛若置身剧场:他相信,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很长时间,也许直到生命的终结。于是他在纸上重新创造了自己的心上人,为的是不将她丢失,但他知道,所失再多,也不会超出他曾经的拥有。
此时此刻,他正躲藏在他的漫漫长夜之中,就好像躲在母亲的子宫里,更是为了躲避太阳。或许他读过匈牙利、利沃尼亚 或者瓦拉几亚 的那些吸血鬼故事,它们在日落后、黎明前不安分地游荡,然后在鸡叫之时又藏回坟墓中:这些角色可能会诱惑他……
罗伯托应该是在第二天晚上开始他的清查工作的。他已经大声喊叫了许久,确定船上的确没人。然而,他感到害怕,他本该找到几具尸体,或是发现某些能够解释此处之荒凉的蛛丝马迹。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而从信件上很难看出是往哪个方向:他对船的构造以及船上物品的描述都不准确。有些东西他很熟悉,他听海员提起过,有些东西他不认识,他觉得像什么便写成什么。但即使是认识的东西,由于在“阿马丽利斯号”上工作的船员是由三江四海的乌合之众所组成,使得他听到这些物品被人用法语、荷兰语、英语、意大利语等不同的语言指称。因此,他有时用staffe——大概是伯德博士教给他的——称呼小桅;叫人很难理解的是他这一次写到自己在后甲板或者船尾楼上,下一次又会用法语外来词来称呼同一个地方;他使用sabordi 一词,我很愿意接受,因为它让我想起孩童时代阅读的意大利语航海书籍;他讲到parrocchetto ,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前桅帆的一种,但对法国人来说,perruche指后桅上的第三层帆,因此,当他说自己位于parrucchetta下方时,我们就不知道到底指的是什么了。更不要说他有时还把前桅写做法语的后桅,而他写出mizzana时——对于法国人来说,这是前桅(但是,唉,对英国人来说不是,因为对于英国人来说,mizzenmast是后桅,正如上帝所愿)——又是指什么呢?另外,当他谈到“屋檐状物”时,大概指的是我们称为甲板泄水孔的东西。反正,我做出一个决定:我将设法猜出他的本意,然后用我们最熟悉的词汇来表达。如果我错了,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故事不会改变。
因此,我们就此确定,第二个夜晚,在厨房里找到储备的食物之后,罗伯托便在月色下以某种方式横穿了上甲板。
他记得前一天夜里隐约看见的船艏以及凸起的船侧,通过细长的上甲板、艏楼的形状以及翘起的圆形船尾,通过与“阿马丽利斯号”的比较,罗伯托得出结论,“达佛涅号”也是一艘荷兰商船。不管写成fluyt也好,或者flauto、flûte、fluste、flyboat、fliebote都好,总之这种中等吨位的商船有各种叫法,上面通常都装备着十来门大炮,在遇到海盗袭击时,能问心无愧地开炮;而且以这样的规模,十二名左右的船员就可以驾驭,还可以额外搭载些乘客——如果舍弃舒适(尽管已经够简陋了),挤进更多的床铺,直到里面的人互相磕磕碰碰的程度。而这样一来,如果没有足够的卫生设备,船上往往气味混杂、臭气熏天,稍有疫情,船员和乘客便会大量死去。总之,这是一艘商船,比“阿马丽利斯号”宽敞一些,但上甲板狭小到几乎只剩舱口,大概是船长担心在遇到狂风巨浪时,海水会打上船来。
不管怎么说,“达佛涅号”是商船,这无疑是件好事,这样一来罗伯托就可以凭借他对船体布局的了解四处走动了。比如,大到足以装载全部船员的救生艇,应该就在上甲板中央。但它并不在那里,这似乎让人相信船员们已经远走他处。然而,罗伯托依然无法完全放心:因为即使偃帆抛锚、停泊在风平浪静的海湾时,船员也绝不会让船处于无人看守、随波逐流的状态。
那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走向船尾的舷灯,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艏楼的门,好像要请求什么人的允许似的……舵轮旁边的罗盘告诉他,两片陆地之间的水道是从南向北伸延的。接着,他走进了我们如今称作船员休息室的地方,一个L形的大厅,然后另一扇门又将他引入了船长室:屋内有一扇宽敞的大窗俯视着舵轮,还有通往船尾瞭望台的侧门。在“阿马丽利斯号”上,驾驶舱与船长室并不连在一起,而这里看样子是想尽量节省空间,以腾出作他用的地方。实际上,在船员休息室左边还为两位大副分别开辟出一个小房间,而在右边则留出另一间房,几乎比船长室还要宽敞,最里面摆放了一张简单的床铺,但布置得犹如工作间。
桌子上堆满地图,在罗伯托看来,其数量之多已经超过了一艘船航行时的需要。这好像是一位学者工作的地方:一些纸张随意地散着,还有几架望远镜,一座漂亮的铜制夜间计时仪,它仿佛自带光源,散发出黄褐色的亮光,一座固定在桌子平面上的浑天仪,另外还有一些写满计算的草稿纸,以及一张上面画有黑红两色圆形图案的羊皮纸,他认出好像曾在“阿马丽利斯号”上见过类似的抄本(但做工要差许多),似乎是雷格蒙塔努斯 探讨月食的一个仿抄本。
他回到驾驶舱:出去走向船尾瞭望台时可以看到 岛屿 ——罗伯托写道——可以用雪豹一样的眼睛看清那岛上的寂静。总而言之, 岛屿 就在那里,一如往昔。
他应该差不多是光着身子来到船上的,被咸咸的海水浸得肮脏邋遢,我想他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厨房里擦洗身子,他甚至没有考虑那是不是船上仅存的淡水,然后他在一只箱子里找到了船长的一件漂亮衣服,那是留着最后登岸时才穿的。也许他甚至为自己穿上指挥服而感到神气十足,而穿上靴子则让他重新感到如鱼得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衣着得体的正派人,而不是憔悴的海难幸存者,也只有这时,他才能够正经八百地拥有这艘弃船,罗伯托不再觉得自己是非法闯入,而是拥有这样的权利。他在桌子上翻找,发现在鹅毛笔和墨水瓶旁边有本打开的航海日志,上面的记录似乎被中途打断了。他从第一页知道了船名,然而其余的部分则是一连串令人不解的字母,如anker、passer、sterre-kyker、roer,就算他知道了船长是佛兰芒人,用处也不大。然而,日志的最后一行却标着几个星期之前的日期,在几个莫名其妙的词语之后,以拉丁文突出强调了一句话:Pestis,quae dicitur bubonica .
这就是一条线索,它宣告了一种解释。这艘船上曾经爆发过疫病。这个消息并没有让罗伯托感到不安,因为早在十三年之前他就曾患过鼠疫;尽人皆知,谁得过此病,他便获得了某种恩典,那条毒蛇似乎不敢再一次进入头一次征服过它的人的身体。
从另一方面讲,这种暗示中还有别的问题有待厘清,甚至还有可能让他产生别的焦虑。好吧,就算所有的人都死掉了,那么,总应该在甲板上找到最后死去的人散落在各处的尸体才是,假使他们曾经怀着悲悯把先死去的人葬于大海的话。
没有发现救生艇:最后的人,或者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船。是什么使一艘载有瘟疫病人的船变成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威胁之地呢?也许是老鼠?在船长令人费解的文字中,罗伯托把一个词解释为rottenest(大耗子,或者阴沟里的老鼠?)。他马上转身,把油灯举高,准备好发现什么东西正沿着舱壁溜过,听到在“阿马丽利斯号”上曾吓得他血液凝固的刺耳尖叫声。他毛骨悚然地回忆起,一天晚上,当他正要进入梦乡时,一个毛茸茸的活物掠过他的脸颊,他恐惧的叫喊招来了伯德博士。后来,所有的人都嘲笑他:在一艘船上,即使没有鼠疫,总会有许多老鼠,就像树林中有许多鸟儿一样,若要跑海,就必须对老鼠习以为常。
但是,至少在艏楼里,没有任何老鼠的踪迹。也许它们都聚在舱底水阱里,眼睛在黑暗中反着红光,等待着鲜肉送上门来。罗伯托心想,倘若真有老鼠的话,应该马上弄清情况。如果它们大小、数量正常,尚可和平共处。但万一不是,它们又会是怎样的呢?他这样问自己,但又不想回答。
罗伯托找到了一支火枪、一柄长剑和一把短弯刀。他曾经当过兵,知道这支火枪是支caliver ——这是英国人的叫法——无需夹叉就可瞄准;他证实枪支一切状况良好,与其说是为了完成一项用子弹击溃鼠群的计划,倒不如说是为了壮胆,实际上,他还把弯刀插进腰带里,尽管它对于鼠辈用处不大。
他决定从头到尾对船的骨架进行一番勘察。回到厨房后,他从艏斜桅镫后垂下的一条小绳梯,下到船舱底板处(或食品储藏室,我想),那里堆放着长途旅行所需要的大量食物。因为食物不可能保存到整个旅途结束,所以船员们刚刚在一块好客的陆地上进行了添购。
有几筐不久前才熏好的鱼,几堆椰子,以及几桶说不上形状、但看来可食用的植物根茎,很明显能够久藏不坏。然后是水果,罗伯托曾在“阿马丽利斯号”上见过,那是在船停靠于热带陆地之后的日子里出现在船上的,然后还有那些经得住季节更替的水果,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刺芒和鳞片,虽然气味有些刺激,但肉质结实,饱含甜美的汁液。一袋袋散发着凝灰岩气味的灰色面粉应该是岛屿上的作物磨成的,很可能还被用来烤制面包;品尝一下,会让人想起新大陆的印第安人称作马铃薯的平淡无味的根茎。
在墙角,他还看到十来个带着塞子的小木桶。他打开了第一桶,里面的水尚未腐臭,相反,它是最近才采集的,并且为了长期保存用硫磺处理过。水不算多,但算上也可解渴的水果,他可以在船上坚持很久。这些发现,本该让他明白自己在“达佛涅号”上不至被饿死,然而正如通常在生性忧郁的人身上所发生的那样,它们反而令他更加焦虑不安,在他看来,每一次好运的宣告都允诺了不祥的后果。
遭遇海难之后登上一艘空无一人的船,这已经是件异乎寻常的事,如果这艘船是一具无法使用的残骸,被人类或上帝遗弃,上面没有任何天然或人为的东西使之成为令人渴望的寄宿地,倒也算符合正常规律和航海常识;然而,看到它现在的样子,布置得就像在等待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仿佛曲意逢迎的馈赠,这让整件事变得可疑起来,不祥的气息更甚于那充斥硫磺味道的水。罗伯托脑中浮现出祖母给他讲过的童话故事,还有在巴黎的沙龙里为人朗诵的更为优美的散文,那些在树林中迷路的公主们走进一座城堡,看见豪华的房间里摆放着床铺和华盖,衣柜里满是华服,抑或发现眼前摆放着丰盛的筵席……然而人们知道,最后一间客厅将是恶人设下的陷阱——那硫磺味道的所在。
他撞到一个压在最底下的椰子,打破了整堆果实的平衡,于是那些糙毛硬皮的果实像雪崩一样滚落下来,如同地面上无声地窥伺时机的大耗子(或者倒挂在顶棚梁柱上的蝙蝠),现在正要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嗅闻他散发着汗水咸味的脸孔。
现在他必须确定一点:这一切并非法术。罗伯托在旅途中学会了怎样处理这些异国的水果。他抡起弯刀,像用斧子一样,只一刀就劈开了一只椰子,喝下它新鲜的汁液,然后敲碎硬壳,享用硬皮之下天赐的果肉。一切都这样甜蜜美好,以至于落入陷阱的想法又在他心里滋长起来。他想,说不定自己已经被幻觉支配,他嘴里品尝着椰子,而实际上牙齿却在大嚼着某种啮齿动物,他已经吸收了某种致命的物质,过不了多长时间,他的双手就会变细,像爪子那样变成钩形,他的身上也将长满令人烦恼的茸毛,脊背弯曲如弓,他将受到这艘冥河之船上毛发肮脏的居民用心险恶的热烈欢迎。
但是,在这第一个夜晚结束之前,还有另外的恐惧正等着给探险者最后一击。也许是椰子堆的倒塌惊醒了熟睡的生灵,他听到从分隔食品储藏室和底层甲板其余地方的舱壁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老鼠的尖叫,便是爪子刮扒的声音。这么说,陷阱是一早便设好了的,夜间出没的畜牲们正在某个洞穴里开会呢。
罗伯托手握火枪,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即刻打响这场世界末日的善恶大决战。他的心在颤抖,他谴责自己懦弱胆怯,他对自己说,或在今夜或在以后某个夜晚,迟早他都要去面对它们。他踌躇着,重新登上甲板,还算幸运,他隐约看见刚刚还笼罩在月光中的大炮的金属外壳,已经在曙光下反射出蜡一样的光泽。白昼正在到来,他心里感到安慰,他必须避开阳光。
就像匈牙利吸血鬼那样,他飞快地穿过上甲板,回到船尾楼,他走进船长室——从现在起,这便是他的房间了——紧闭房门,关好通向瞭望台的门扇,又把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准备踏实地睡上一觉,逃避那正像刽子手一样用它斧头般的光线砍在阴影的脖颈上的太阳。
他心神不宁,梦到了自己才经历过的海难,他做梦时依然是那个富有才情的人,即使在梦中,尤其在梦中,更该如此:他创造的精妙故事,被他娓娓道来的从句所美化,因为他语调的起伏而鲜活,神秘的联想将它丰富,思考让它深刻,夸张让它崇高,暗示和隐喻将它掩饰,而嬗变则赋予它纤巧微妙。
我想,在那个时代,在那样的海洋里,遭遇海难的船只远比平安回到码头的多。但是对于一个第一次遭逢沉船的人,这样的经历应该会成为萦回不去的噩梦的根源,善于想象的习惯更会将这些噩梦变得如一场最终审判那样生动。
从前一夜开始,空气就像是患上了黏膜炎,天空硕大的眼睛里似乎噙满了泪水,已经无法看清一望无际的波浪。自然的画笔抹掉地平线的颜色,只勾勒出远处模糊的省区。
罗伯托的五脏六腑已经预感到剧烈的颠簸,于是他倒向小床,如同被独眼巨人的奶妈放到摇篮里一样,昏昏然走进不平静的梦乡,做起了自己讲述的梦中之梦,没完没了的惊愕使他深陷其中。他被轰鸣的雷声和水手们的叫声惊醒,汹涌的海水漫上他的床铺,伯德博士迎面向他跑来,对他喊着让他爬去上甲板,牢牢抓住任何一个比他稍微稳固的东西。
上甲板一片混乱,人们的哭叫连同身体好像被神的大手托起,然后抛入大海。起先罗伯托抓住了后桅栏杆(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直到桅帆被雷电撕碎,同断裂的桅桁一起效仿流星的轨迹倒下,而罗伯托则被抛到了主桅的脚下。一名将自己绑在那里的好心肠的水手,由于无法给他腾出位置,便抛给他一条绳子,喊着要他把自己绑在一扇合页断裂、被从艏楼甩到这边的门上。对罗伯托来说很幸运的是,这扇他赖以活命的门迅速滑向了舷缘,而就在此时,主桅突然断裂,一根桅桁从顶桅落下,将那位帮助他的人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罗伯托从舷侧的一个缺口处看到,或者说在梦里看到,在闪电的照射下,幢幢黑影重叠在一起,电光掠过波涛滚滚的海面。在我看来,这太符合矫揉造作的引文的口味了。然而此时,“阿马丽利斯号”正向船难者倾斜,船马上就要沉了,罗伯托连同他的木板向一个深渊滑去,他在往下沉没的时候发现,高高掀起的海水形同悬崖,顶峰尚未形成,倒塌的金字塔便又竖立起来,而他自己正像水做的彗星那样沿着天边潮湿旋涡的轨道疾行。每当波浪闪着不稳定的亮光拍打而来的时候,这里便会出现一道弯曲的水汽,那里便会冒出汩汩的旋涡,打开一个圣洗池。疯狂的大气现象产生出迷人的魅力,为狂躁不安、爆发惊雷的空气低吟伴唱,天空轮番变幻着遥远的光线和极度的昏暗,罗伯托说他看见了湿滑犁沟中泡沫堆成的阿尔卑斯山脉,那犁沟把泡沫变成了农作物,谷物女神刻瑞斯在蓝宝石般的光芒中盛开,乳白色的瀑布时而呼啸而至,好像她的女儿冥后珀耳塞福涅突然掌管大权,赶走了硕果累累的母亲。
四周猛兽一边狂奔乱跑,一边咆哮吼叫,与此同时,咸涩晶亮的海水如沸水一样翻腾着,发出暴风雨般的喘息,罗伯托忽然停止欣赏这戏剧般的场面,尽管他已变成这出戏的冷漠演员,他昏厥倒下,再也没有了知觉。直到后来他才在幻梦中猜想,由于上天怜悯降福,或者由于漂浮物的本性使然,这块木板最终适应了那种快步舞曲,于是它忽而滑落,忽而又自然升起,最后变成平静缓慢的萨拉班德舞曲。鉴于随着狂风暴雨的来临,各种舞蹈的每个文雅的程序也都将被打乱、颠倒,不妨使用更宽泛的比喻,木板载着罗伯托远离了旋转木马的中心,而不幸的“阿马丽利斯号”在那里沉没,艏斜桅朝天,变成了埃俄罗斯 的孩子们手中不停变换的陀螺。跟它一起沉没的是货舱里所有其他生灵,有注定要在天上的耶路撒冷找到他在地上再也无法抵达的耶路撒冷的犹太人、永远失去了埃斯孔迪达岛的马耳他骑士、伯德博士和他的几名助手;除此之外,还有那条溃烂伤口永远不得愈合的可怜的狗——仁慈的大自然终于让它逃脱了那医术的“安慰”;对于它,我还没有机会提及,因为罗伯托在晚些时候才会写到。
总而言之,我推测噩梦和暴风雨会让罗伯托的睡眠相当浅,浅到他只睡了很短的时间,随之而来的将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彻夜不眠。果然,他醒来后确认外面已经天色大亮,看到微弱的光线从艏楼不透明的大窗户里透进来,他又受到鼓舞,确信可以从某个内梯下到底层甲板,所以他振作起精神,重新拿起武器,怀着莽撞而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揭示夜间那些响声的来源。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没有马上去。我请求读者宽恕,但这是因为罗伯托在给他的 夫人 写信时就自相矛盾——这说明他没有把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叙述清楚,而是力图把信笺构筑成一个故事,或是可以称为书信和故事的那种流水账,他写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好以后如何选择,就好比他在摆放棋盘上的棋子时,并没有马上确定要动哪些棋子,以及如何布局。
在一封信里,他说他走了出去,到甲板下面去冒险。而在另一封信中他却写道,他刚被晨光唤醒,就为远方传来的喊叫声所惊动。这些声音显然是从岛上传来的。起初罗伯托想象着一群土著人,他们挤满了长长的独木舟,正朝弃船逼近,于是他握紧火枪,但后来那叫声听上去却不那么穷兵黩武了。
天已破晓,太阳尚未照到玻璃窗上:他移步瞭望台,海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然后他轻轻推开窗扇,眯起双眼,想要凝视一下海岸。
在“阿马丽利斯号”上时,罗伯托白天从不走上甲板,他曾听乘客讲述过,晨曦炽热无比,好像太阳急于照耀世界,然而此时,他的眼睛并没有流泪,看见的是浅淡而柔和的色彩:天空中飘浮着几朵暗色的云彩,边缘泛着不易察觉的珍珠光泽,与此同时,一抹细腻的色调、一片玫瑰色的痕迹开始从 岛屿 的背后升起,衬托得小岛宛若粗糙的纸张上的一抹深蓝色。
但是那种几乎是北欧式的色调足以让他明白,夜里在他看来好像很均匀的轮廓是由一片树木繁茂的山丘所勾勒出来的,这山丘以一个陡坡在沿海地带突然中断,那里长满了枝干很高的树木,甚至棕榈,后者像花冠一样点缀着白色的海滩。
沙滩缓缓变得明亮,沿着沙滩的边缘不时可以看见树根像被制成标本的大蜘蛛那样,正在移动它们骨瘦如柴的脚爪,走入水中。罗伯托从远处把它们辨认为“流动植物”,然而此时,沙滩反射的太阳光太强烈了,迫使他退了回来。
他发现,每当自己的眼睛睁不开的时候,耳朵却不会欺骗他,所以他信赖听力,于是他几乎关紧了窗扇,然后伸长耳朵去倾听从陆地上传来的动静。
虽然他早已熟悉家乡山丘上的黎明,但他明白,这是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真正听到鸟儿在歌唱,不管怎么说,他从未听过那么多不同类型的鸟鸣。
成千上万只鸟儿在迎接太阳的升起,从叫声中他似乎分辨出鹦鹉、夜莺、乌鸫、百灵鸟,以及数不清的燕子,甚至还有蝉和蟋蟀的尖锐叫声,他问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这些动物的叫声,抑或只是地球对跖点上的它们的某种同类的声音…… 岛屿 很远,然而他却能感到那些声音带来一种橘子花和罗勒的味道,好像整个海湾都弥漫着芳香。另外,伊格比先生也曾对他讲过,在一次旅行途中,他如何根据风中传来的微量香气,推算出陆地就在不远处……
但是,这样嗅着的时候,他又伸长了耳朵去倾听那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东西,就好像从一座城堡的雉堞或一座碉堡的枪眼来观望敌军——他们正将队伍布置成弓形,大声叫喊着,渐次翻越山丘、对面的平原、护城河,他感到已经亲眼看见那些现在在倾听中想象的场景,面对这紧紧围困他的广阔空间,他感觉自己被团团围住,他几乎产生了用火枪瞄准的冲动。那是在卡萨莱城,在他面前铺展开的是西班牙军团,以及他们的运输队和辎重的响动、兵器碰撞的声音、卡斯蒂利亚人男高音般的叫喊、那不勒斯人的吵嚷声、德国雇佣兵刺耳的嘟哝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已经减弱了的军号,还有几声火枪射出后逐渐衰弱的声响,砰,嘭,叮当,好像在主保圣人节庆里燃放的爆竹一样。
他的生命似乎是在两次围困之中展开,一次是另一次的翻版,唯一的区别在于,现在,在这个由整整十年时间所形成的圆圈的连接处,河流本身也太宽阔曲折了,使得任何突围都成为不可能——罗伯托又重新回到卡萨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