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唤醒了米克—尽管前一天晚上,她在外面待到很晚。天很热,早餐甚至连咖啡都喝不下去,于是,她选择喝加糖浆的冰水,吃冷饼干。米克在厨房里耽搁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走到门廊去读今天报纸上刊载的连环漫画。她想着,没准辛格先生会在门廊那儿读报纸,就跟他大部分星期天早上会做的一样。但是,辛格先生却不在。这天的稍晚些时候,她爸爸说,辛格先生昨晚很晚才回来,他的房间里还有个朋友在。她等了辛格先生很长时间,所有其他住客们都下楼了,但他没有。最后,她又回到厨房,把拉尔夫从他坐着的那把高高的椅子上抱下来,给他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再把他的脸擦干净。接下来,等到巴伯尔从主日学课堂上回来后,她就得带着孩子们出门去了。她让巴伯尔跟拉尔夫一起坐在手推车里,因为他光着脚—人行道的路面滚烫,会把他的脚给烫伤的。米克拉着手推车,一连走过八个街区,直到来到一座很大的、尚在建设中的新房子后才停下来。那把梯子仍旧支撑在屋顶的边缘上,她鼓足了勇气,开始往上爬。
“你来照顾拉尔夫,”她回头对巴伯尔喊道,“留心那些会叮人的小虫子,别让它们咬到他眼皮上去了。”
五分钟之后,米克站在了屋顶上,故意把自己的腰杆挺得笔直。她张开双臂,仿佛它们是一对翅膀似的。这里是每个人都想要站的地方—最高点。然而,并没有多少孩子能够做得到: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怕得要死,因为一旦你失去平衡,从屋顶边缘失足掉下去的话,可能就会死掉。这四周全部都是其他房子的屋顶,还有绿油油的树梢。镇子的另一端,是教堂的尖顶,还有棉纺厂的巨型烟囱。天空是明亮的湛蓝色,天气炙热如火。太阳使大地上每一样事物都化为令人头晕目眩的白色或黑色。
她想唱歌。所有她知道的歌曲,一下子涌上她的喉咙,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上个礼拜,有个大男孩也来到了这屋顶最高的地方。他先是大喊了一声,然后又开始大声诵读一篇刚刚在高中课堂上学到的著名演讲:“朋友们、罗马人们、同胞们,请听我说!”登上最高处就是这么一回事,它会给你一种狂野的感觉,使你想要大喊,或者唱歌,或者张开双臂,开始飞翔。
这时,她感觉自己穿的那双网球鞋的鞋底胶齿有些打滑,便将整个人放松下来,就这样跨坐在屋顶的峰脊上。这座房子已经快要竣工了。它将会是这一地段最高大的建筑物之一—有两层楼,天花板特别高,还拥有着她所见过的全部房子当中最陡峭的坡顶。然而,工程行将结束,木匠们也要离开了,孩子们不得不再找新地方玩耍。
米克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其他人,很安静,她可以想一会儿自己的事。米克从短裤口袋里拿出昨晚买的香烟,慢慢将烟气吸进肺里。烟给了她一种喝醉酒的感觉,脑袋沉甸甸的,仿佛垂在肩膀上似的,尽管这样,她还是得把这支烟吸完。
M.K.—这是她将会写在每一样东西上的名字首字母缩写—等到她十七岁,十分有名时,就会这样做了。她会开一辆红白色的帕卡德 汽车回家,车门上会有这个缩写。她的手帕、内衣上都会写上红色的M.K.。或许,她将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发明家—她会发明一种微型无线电收音机,尺寸跟豌豆一样大,人们能够把它塞在耳朵里面到处跑;还有飞行机器,可以把它固定在后背上,就跟背包一样,可以嗖嗖地飞遍全世界。在那之后,她会成为首个凿通世界、建造通往中国的巨型隧道的人,人们可以乘坐大号的气球下去。以上这些就是她将会发明的第一批东西,它们已经在筹备中了。
米克抽掉半支烟后,突然把剩下的烟掐灭,将烟蒂顺着屋顶的斜坡轻轻弹了下去。接着,她向前俯卧下来,一边把脑袋撑在手臂上休息,一边兀自哼起了曲子。
这很有趣—不过,几乎是无论什么时候,她的脑袋里都有某首钢琴曲,或者其他一些曲子在回旋往复。不管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差不多总在那里。布朗小姐—这位跟他们家合住的房客,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去年,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里,每个星期天下午,米克都会坐在台阶上,按时收听广播里的音乐节目。放的那些大概是古典音乐,虽然不能确定,但它们却是全部曲子当中,使她记忆最深的。有个很特别的家伙所演奏的音乐,每次听的时候,都能使她心脏一紧。有时,这家伙的音乐就像是小小的、五彩缤纷的水晶糖果,还有些时候,又像是某种她能够想象得到的、最温柔、最感伤的事物。
一阵突如其来的哭泣声传来。米克立即坐直了身体,听那声音从哪里传过来。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闪耀的阳光,照得她脸上苍白又模糊。哭声仍在继续,米克用手和膝盖慢慢沿着陡峭的屋顶挪动。当她抵达屋脊边缘后,再次俯卧下来,用腹部做支撑,这样一来,她的脑袋就可以伸出边缘位置之外,看清楚下面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孩子们还在她刚刚离开时的地方待着。巴伯尔蹲在工地的某样东西上面,在他旁边,有个小小的、矮人般的黑影。拉尔夫好端端地在那手推车里:他刚刚到能够自己坐起来的年纪,现在正抓住手提车的边缘位置,小帽子歪戴在脑袋上,放声哭泣。
“巴伯尔!”米克朝下面大喊道,“去看看拉尔夫想要什么,赶紧给他。”
巴伯尔站了起来,努力端详了一会儿那婴儿的脸。“他什么都不想要。”
“噢,那就好好摇摇他,哄哄他吧。”
米克爬回到刚才她坐着的位置上。她想要花上一大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关于某两三个人的事情,给自己唱唱歌,并且做一些筹划。但是,拉尔夫还在号啕,她根本没办法获得哪怕片刻的安宁。
于是,她开始冒冒失失地往下爬,想要爬到屋顶的另一侧边缘、放梯子的那个位置上去。坡顶十分陡峭,只有少数几块木头钉在上面,而且彼此之间相隔很远—这些是工人们拿来作踏脚用的。她觉得头晕目眩,心脏狂跳不已,这使她跟着颤抖不停。紧要关头,她用命令的口气,大声对自己说道:“用你的双手紧紧抓住这儿,然后滑下去,直到你的右脚趾踩牢那边的踏脚。接下来,稳住身体,再腾挪到左边去。加油,米克,你必须时刻满怀勇气。”
无论什么样的攀爬行为,下来总是最难的。回到梯子、回归安全状态,花了她不少时间。当米克终于回到地面上之后,她看上去仿佛矮了一截,小了一圈,不仅如此—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双腿就好像要跟她整个人一起崩塌掉一般。米克拽了一下短裤,把皮带扣紧了一格。拉尔夫还在哭,但她毫不理会那哭声,而是独自走进了那座刚刚建好的、空空荡荡的房子里。
上个月,他们在房子前面立了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儿童不允许入内”。有天晚上,一群小孩子在新房的各个房间里扭打玩耍,有个晚上看不清东西的女孩,跑进了一间还没有安装地板的房间,结果直接跌落下去,摔断了腿。那女孩现在还在医院住院,腿上打着石膏板。无独有偶,另外有一次,一帮糙性子男孩一起对着房子的其中一面墙撒尿,把整面墙都撒遍了,还随手涂鸦了一些相当恶劣的脏话。然而,无论竖立多少“请勿入内”的告示牌,他们都不可能真正阻止孩子们进来,直到房子上好油漆,整体完工,有人真正搬进来。
这些房间闻起来都有一股新鲜木头的味道。当米克在房子里四处行走时,她那双网球鞋的胶底制造出咚咚咚的声音,在房子各处四散回响。这里的空气十分闷热,也很安静。米克在大厅的正中央位置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她突然想起来某件事。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两支粉笔—一支绿的,一支红的。
米克用很慢的速度,一笔一画地涂写巨大的字母:最上面写的是“爱迪生”,在“爱迪生”下面,她涂抹了“狄克·崔西” 和“墨索里尼”这两个名字。再然后,拿绿色粉笔在每个角落用最大号的字体写下她自己的名字缩写—M.K.,并用红色粉笔在字母外面描了边。做完这件事后,她径直走到正对面的墙壁前,写下了一个十分恶劣的词—“屄”,并在这个词下方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缩写。
此刻,她站在这空荡荡房间的正中央位置,注视着自己方才所做的一切。粉笔还握在她手中,但她并没有真正感到满意。她试着去回想去年冬天时,在收音机广播里听到的,写那支曲子的那家伙的名字。为此,她曾经询问过学校里的一个女孩—那女孩有一架钢琴,同时也上过关于那家伙的音乐课程—女孩则去问了她的音乐老师。从她打听到的情况来看,这个写曲子的家伙似乎只是个小孩子,很久以前,曾经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居住过。然而,即便只是个很小的孩子,却也已经写出了所有这些优美的钢琴曲、小提琴曲,并且也为乐队,或者交响乐团完成过大作。在米克的脑海中,能记起大约六段不同的旋律—全部来自她曾经听过的,由这个家伙所完成的曲子。其中几段是那种节奏很快又叮当作响的,还有一首有些像是春天时节,一场细雨过后,能够闻到的味道。尽管旋律各有不同,但不知为何,它们全都能够使她同时感觉到悲伤和兴奋。
米克哼唱了其中一段旋律。就这样哼了一会儿之后,在这个既炎热,又空荡荡的房间里独处的她,感觉到有泪水正涌上眼眶。她的喉头发紧,声音嘶哑,没办法再继续唱下去了。就这样,她在那个名单的最上面位置,飞快地写下了那家伙的名字—“莫扎特”。
拉尔夫仍旧待在那辆手推车里,就跟她刚刚离开时一样。他安静地坐直了身体,那双肥肥的小手抓牢手推车的边缘。因为蓄了宽宽的黑色刘海,眼珠又是黑色的缘故,拉尔夫看起来像是个中国小婴儿。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这也是他之前号啕的原因。巴伯尔不在附近,当拉尔夫看见米克正在走过来后,又开始高声痛哭了。米克把手推车拉到新房子一侧的阴凉里,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颗蓝色的糖豆 ,又将这糖果塞进小婴儿那张温暖、软嫩的小嘴里。
“差不多得了,这就够可以的了。”米克对拉尔夫说道。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一种浪费,因为拉尔夫现在还太小了,品尝不出糖果真正的美妙滋味。一枚干净的小石子,对他而言,几乎跟这糖果是一回事,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小笨蛋会把石子给吞下去。就跟不明白“品尝”一样,拉尔夫也不明白“对话”是怎么回事。如果你跟他说,拖着他四处跑真是又腻烦又疲累,你真的很想把他给扔到河里去—这句话对于拉尔夫而言,似乎就跟你说你一直爱着他是一样的。无论什么事情,对他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这就是拖着他四处晃这件事使人感到极端厌烦的根本原因。
米克把自己的双手紧紧合起来,鼓成杯子的形状,透过两根大拇指之间的间隙,向里面吹气。她的两颊鼓起—最开始时,只有空气快速穿过她拳头的声音,接着,一阵尖厉刺耳的哨声响起。几秒钟后,巴伯尔从房子的角落位置现身了。
米克将一些锯末从巴伯尔的头发里扒拉出来,又给拉尔夫整了整帽子。这顶帽子是拉尔夫所拥有的最精致的东西了。它是由蕾丝面料制成的,上面绣满了花纹。系在下巴底下的缎带,一面是蓝色,另一面是白色,两边耳朵位置都有很大的玫瑰花图案装饰。对于这顶帽子而言,拉尔夫的脑袋太大了,而且也有些糟蹋了帽子的刺绣部分。尽管这样,每次米克带拉尔夫出去玩时,都会给他戴上这顶帽子。相比大多数附近的婴孩而言,拉尔夫没有一辆真正像样的婴儿车,或者哪怕一双夏天穿的毛线鞋。他不得不被一辆劣质又老旧的手推车拖着到处走,这还是她三年前得到的圣诞礼物。但是那顶精致的帽子,却给他长了脸。
街上完全没有人,因为这已是礼拜天临近中午的时候了,热得要命。手推车吱嘎作响,发出快要散架似的声音。巴伯尔赤着脚走路,滚烫的人行道几乎要把他的脚给烧着。苍翠的橡树在地面上投下看起来很凉爽的黑影,但那根本称不上是树荫。
“上手推车吧,”米克对巴伯尔说,“让拉尔夫坐在你大腿上。”
“我可以走,没什么问题。”
冗长的夏季时光,经常引起巴伯尔腹部绞痛。他没有穿衬衣,肋骨突兀,皮肤很白:阳光并没有把他的皮肤晒成棕色,反而使他更显苍白,那对小小的乳头,就仿佛放在他胸口上的蓝色葡萄干。
“我不介意推着你走,”米克说,“快上来吧。”
“好吧。”
因为一点也不急着回家的缘故,米克慢悠悠地拖着手推车。她开始跟孩子们聊起天来。只是,相比跟他们两个说话,反而更像是自言自语。
“这是件很有趣的事—近来,我一直都在做同一个梦。就像是我正在游着泳,但并不是在水里:我伸出双臂,在很大一群人当中游弋。那人群比星期六下午在克雷斯商店里见到的要大上一百倍,是这世界上最大的人群了。有时,我是在这人潮当中哭喊、游动,我一游到哪儿,就把那儿的人全部撞倒—还有些时候,我待在地上,人们从四面八方走过来,践踏我,我的五脏六腑,全都从身体里面淌出来,流到人行道上。我猜,相比平常的梦境,这更像是一场梦魇。”
每逢星期天,房子里总是挤满了人,因为房客们有各种客人过来拜访。报纸被人们翻得窸窣作响,雪茄烟气弥漫,楼梯上总有脚步声。
“有些事情,你真的就是希望能够保持私密。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好,而是因为你就是想让它们保密。大概有两到三件事吧,即便是你们,我都不想让你们知道。”
走到马路拐角处时,巴伯尔下来,帮米克把手推车从马路牙子上搬下来,然后,在下一处人行道边时,又帮她一起抬上去。
“不过呢,还是有这么一样东西—为了它,我可以用任何东西去交换。那就是钢琴。如果我们有一架钢琴,那么,我每天晚上都会练习弹琴,学习世界上的每一首曲子。那就是我最想要的,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想要。”
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他们自己家所在的街区了。他们家的房子只有几栋房子远了,那是小镇整个北侧地区最大的几栋房子之一—有三层楼高。尽管房子不小,但整个家里却有足足十四个人住着。真正的凯利家血亲可没有那么多人—但这些人在这儿吃饭,在这里睡觉,付五美元一个人的费用,因此,你不得不把他们也算进来。不过,辛格先生并没有算到这十四个人里面,因为他仅仅只是租了一个房间而已,其余部分都归他自己来打理。
房子整体很窄,很多年没有刷漆。它看起来建得不够牢固,不足以支撑起三层楼的高度,房屋的一侧已经下陷了。
米克把拉尔夫从手推车上解开,抱起来。她飞也似的奔过走廊,透过眼角的余光,看见起居室里塞满了房客。她爸爸也在里面,妈妈应该是在厨房里。这些人全都聚在那里,等待着用餐。
米克走进凯利家族为自己保留的三个房间中的第一间,她把拉尔夫放在爸爸和妈妈睡觉的床上,给了他一串珠子当玩具。这时,她听到通往隔壁房间的那扇紧闭房门后面,有人在说话,于是,她决定进去看看。
黑兹尔和埃塔一看见她,马上就不说话了。埃塔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用红色指甲油涂抹自己的脚指甲。她的头发,用一堆钢制发卷固定住,正在弄发型。她下巴底下的一小块地方,抹了少许白色面霜—因为那儿出了一小颗粉刺。黑兹尔则是懒洋洋地耷拉在床上,跟往常一样。
“你们都在聊些什么?”
“多管闲事,与你无关,”埃塔说道,“赶紧闭嘴,别处玩去吧。”
“这也是我的房间,在这里,我跟你们所拥有的权利都是一样多的。”米克昂首阔步地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她走来走去,直到把房间每一块能走的地方都走遍了,才接着说道:“不过,我在乎的可不是要跟你们挑起任何争斗,我只想要属于我自己的权利。”
米克用手掌向后抹了一把额前乱蓬蓬的刘海,她经常做这个动作,以至于额头位置折腾出了一小缕摁不下去的翘毛。米克吸了吸鼻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开始在房间里打起转来。
作为亲生姐妹,黑兹尔和埃塔还算凑合。不过,埃塔简直就像是脑子被虫给蛀空了似的—她所想的全部事情就是电影明星,以及想方设法在电影里露面。她曾经写信给珍妮特·麦克唐纳 ,收到一封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回信,里面写着,如果她去好莱坞的话,可以顺路来她家串个门,在她的游泳池里游泳。自那以后,那个游泳池就一直盘旋在埃塔的脑海里,搅得她六神无主。她所想的全部事情,就是在攒够长途汽车费后,前往好莱坞,找一个秘书工作,跟珍妮特·麦克唐纳成为好伙伴,然后自己也能在电影里成为角儿。
最糟糕的部分在于,她一天到晚都在梳妆打扮。埃塔不似黑兹尔那般天生丽质。埃塔的主要问题在于,她连一点下巴都没有。她会用力拉扯自己的下颚,根据所读电影书中的指导,做大量的下巴运动练习。她总是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侧脸,努力把嘴巴摆到一个合适位置。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有时,埃塔会因为这个问题而用双手捂住脸,在深夜哭泣。
黑兹尔相当懒散。她的样子长得不错,但脑子却笨得要死。她已经十八岁,是家里除了比尔之外年龄最大的孩子,这或许正是麻烦所在。无论什么东西,她总是能得到最新和最大的那份—新衣服总是由她第一个穿,任何特别的好处,她都能拿到最大份额。黑兹尔从来都不必去争抢任何东西,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性格十分温和。
“你打算在这房间里四处踩踏一整天吗?看你身上那些蠢男生才会穿的衣服,真使我感到恶心。总该有人来好好教训你一顿才行—米克·凯利,让你规矩点。”埃塔说。
“闭嘴吧。”米克回应道,“我之所以穿短裤,是因为不想穿你们替换下来的那些旧衣服。我不希望自己像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也不希望跟你们穿得一样。不只现在,今后也是如此—这就是我要穿短裤的原因。无论哪天,我都更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而且,我还希望自己能够搬去比尔的房间住。”
米克爬到床下面,取出一只巨大的帽盒。当米克抬着帽盒走到房间门口时,两个姐姐不约而同地在她身后大喊:“谢天谢地,总算是解脱了!”
比尔拥有的房间,是全家所有人当中最棒的,就像一个地下基地—他完全拥有这个地方—除了还需要让巴伯尔住在这儿之外。比尔把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用图钉摁在墙上,其中大多数都是漂亮女人们的脸。房间的另一角,是米克去年在免费艺术课堂上画的一些图画。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比尔正趴在那张桌子上读《大众机械》 [1] 。米克走到他身后,把胳膊环绕在他的肩膀上。“嘿,你这个老王八蛋。”
他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跟她扭打在一起。“嘿。”他一边回应着,一边稍微摇晃了一下肩膀。
“我在这里待一小会儿,会打扰到你吗?”
“当然不会—如果你想要留在这儿,我可一点都不介意。”
米克跪坐在地上,解开了帽盒上系着的绳子。她的双手已经悬在盒盖的边缘位置,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她始终没办法下定决心打开盒盖。
“我一直在想着,自己之前在这堆东西上面究竟捣鼓出了什么,”米克开口说道,“它或许能使用,也可能完全没办法使用。”
比尔不理不睬,仍在读那本杂志。米克还是跪在盒子旁边,但仍旧没打开帽盒。她的目光游移,飘忽到比尔身上:比尔坐着,背对着她。在读书时,他的其中一只大脚,始终踩在另一只脚上面。比尔的两只鞋子都磨坏了。有一次,他们的父亲曾说,比尔全部的午饭都吃到了那双脚上,早饭给了一只耳朵,晚饭给了另一只耳朵。某种程度上讲,这算是比较刻薄的说法了,比尔曾经为此闷闷不乐了一个月—不过,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因为比尔的那对耳朵长得像喇叭一样,向两边展开,而且颜色很红;还有,尽管他才刚刚高中毕业,鞋子已经穿到了十三码。比尔站着时,总试图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后面磨蹭刮擦,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大脚,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米克把盒子掀开几英寸,然后又把它给关上了。她觉得自己此刻实在太过激动,根本没办法正视里面的东西。米克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至心情可以稍稍平复。几分钟后,她在一张画前面停了下来:这是去年冬天,她在政府为上学的孩子们举办的免费艺术课堂上画的画。这是一幅描绘大海上暴风雨场面的画,一只海鸥正被狂风侵袭拉扯。这幅画的名字叫作《暴风雨中全无退路的海鸥》。在最开始的两三堂课上,老师描述了大海,那也是差不多每个人开始动笔画画时所选择的主题。虽然画的是海,但大多数孩子都跟米克一样,从来没有真正亲眼见过大海。
这是米克画好的第一幅画,比尔把它用图钉摁在了自己房间的墙上。她其他的画里,全都画满了人。起先,她画了更多海上暴风雨时的场景—其中一幅有架飞机失事坠毁,人们纷纷从机舱里跳出自救,还有一幅画的是艘横跨大西洋的邮轮正在沉没的过程,大批人群挤着登上一个很小的救生艇。
米克走进比尔房间的储藏间,从里面翻找出其他一些她在艺术课堂上画的画儿—有些是铅笔画,有些是水彩,还有一幅画在帆布上的油画。这些画无一例外,全都画满了人。她曾经设想过在宽街 上发生一场大火时的场景,并将那场景画了下来:火焰的颜色全是亮绿与橙黄,布兰侬先生的餐厅,还有第一国民银行,是唯一烧剩下来的建筑物。人们横死在大街上,侥幸存活者四散奔逃—有个男人穿着睡衣,一位女士正努力将一大捆香蕉抱走。另一幅画,名为《工厂锅炉爆炸》:人们从窗户里跳出来跑路,一小群穿工装裤的孩子站在一起,挤挤攘攘的,手里全都攥着给自己爸爸带过来的午餐饭盒。那幅油画描绘的内容,是全镇人在宽街上斗殴的场景。米克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幅画,并且,她也无法为它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在这幅画中,你看不到任何火焰,也没有暴风雨,甚至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没法解释这场战斗是怎么发生的。只是在这幅画中有着相比其他画作更多的人,还有更多的人物动作。这幅画是所有画当中最好的,因此,想不出真正合适的名字这件事,也就显得很糟糕了。不过,在她的潜意识里的某处,其实是知道这幅画该叫什么的。
米克把画放回到储藏间里的架子上—这些画中,没有哪一幅是特别值得称道的。画中的人们没有手指,其中一些的胳膊比腿还长。尽管如此,艺术课堂倒是挺有意思。她只不过是把脑海中出现的所有东西统统画下来而已,没有任何理由—在米克心中,绘画这件事,并没有给她接近音乐的那种感受。任何东西都没办法真正跟音乐相提并论。
米克重新跪到地板上,飞速拿起了大帽盒的盖子。里面是一把裂开了的尤克里里琴,装了两根小提琴弦,一根吉他弦,还有一根班卓琴弦。尤克里里琴后背板上的裂缝,用创可贴干净利落地补了起来,中间的圆形破洞,拿一块木头盖住。一块小提琴用的琴桥 ,在琴体末端负责支撑起那些琴弦,琴桥两边,各自凿刻出好几个发声孔。
米克正在为自己造一把小提琴。她把这柄小提琴放在大腿上,心里产生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之前从来都没有真正端详过这把琴似的。之前,她曾经用雪茄盒跟橡皮筋,给巴伯尔做过一把小小的、可以演奏的曼陀林,那件事令她产生了造琴的念头。自那以后,她四处搜集不同的部件,每天都往这项工程上添砖加瓦。在她看来,除了把自己的脑袋也当作部件装上去外,她已经把能做的事情统统做了。
“比尔,这玩意儿跟我以往看过的任何一把真正的小提琴都不一样。”
比尔还在读着杂志:“是吗?”
“看上去怎么也不对劲,看上去怎么也不—”
那天,米克本来是打算用拧琴轴的方式,给小提琴调音的。然而,她突然间意识到,之前所有的辛劳换来的结果,是她根本不想再多看这玩意儿一眼。她慢慢地拨弄那些琴弦,一根接一根发出的全部都是同样微弱、空乏的啪啪声,没有任何区别。
“我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弄到一把琴弓呢?你确定琴弓只能用马毛来制作吗?”
“是啊。”比尔不耐烦地说。
“像是细铁丝,或者把人的头发系在一根软木棍上,就没办法用吗?”
比尔的两只脚,你磨磨我,我蹭蹭你,就是不见他本人开口回答。
愤怒,使得米克的前额上沁出了点点汗珠,连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这甚至连一把劣质小提琴都算不上,至多是一把曼陀林和一把尤克里里琴的杂交产物。我讨厌这堆东西,我讨厌它们—”
比尔转过头来。
“从头到尾,错得离谱。它压根儿没法演奏,一无是处。”
“冷静点吧,”比尔开口了,“你刚才莫非是想继续折腾那把又老又破的尤克里里琴?它把你忽悠得还不够多?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觉得自己可以硬造一把小提琴出来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那不是你只要坐下来动动手就能够办得到的—你得去花钱买。我曾经以为,随便哪个人都知道,事情就该是这个样子。不过,我当时预想的却是,如果由你自己亲自去发现这个真相,你其实也不会觉得太伤心。”
有时,比尔简直就是米克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他整个人都跟过去完全不同了。米克气得差点儿就把那把小提琴摔到地上,再一脚踩上去,但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把它粗暴地放回到了帽盒里。米克眼中的泪水,就像火焰一般滚烫。她踢了那盒子一脚,看都没再看比尔一眼,就飞奔出了房间。
当米克东躲西闪地穿过走廊,打算前往后院时,她跟妈妈撞上了。
“你是怎么搞的?你现在要去哪儿啊?”
米克试着从妈妈怀里挣脱出去,但妈妈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米克突然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妈妈刚才在厨房里忙,她穿着围裙,还有家居鞋。跟往常一样,她看起来似乎心事重重,没时间问米克更多问题。
“杰克逊先生带他的两个姐妹过来用餐,没有足够的椅子可以坐了,所以今天你要跟巴伯尔一起,在厨房里吃饭。”
“在厨房吃饭,我觉得挺棒的啊。”米克答道。
妈妈放开她,去解围裙了。餐厅那边传来开始用餐的铃声,以及突如其来的愉快聊天声。米克听见她父亲说,在髋骨骨折前,因为没有继续交意外伤害保险,导致他损失了多少多少钱。本来有办法搞到钱,但最终却没办法搞到—这是她爸爸永远没办法排遣的事儿之一。餐厅里的碟子碰得叮当响,过了一会儿,聊天的声音便停止了。
米克斜靠在楼梯的护栏上。方才突发的哭泣,使她开始打起嗝来。当她回想前一个月里发生的各种相关事儿时,她觉得自己的理性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那把小提琴当真能够演奏,只不过是内心一直在努力使自己相信罢了。即便是现在,要她完全不去相信这件事,也很难办到。过去,她曾经坚信比尔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无论比尔去哪里,她都会紧随其后—到森林里钓鱼,去比尔跟其他几个男孩一起建的秘密基地,去玩布兰侬先生餐厅后面放着的那台老虎机—任何地方,绝无例外。或许,比尔并不是故意让她这么失望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两个再也不会是好伙伴了。
走廊里弥漫着香烟和礼拜天正餐的味道。米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饭菜的香气开始传过来,米克觉得饿了。她能够听见波西娅跟巴伯尔说话的声音—她似乎是在半哼半唱着什么曲子,或者是在给巴伯尔讲故事。
“这就是我为什么比大部分黑皮肤女孩子幸运得多的原因之一了。”波西娅一边开门,一边说着。
“为什么呢?”米克问她。
波西娅正跟巴伯尔一道,坐在厨房的流理台前,吃着他们的午饭。波西娅的身上穿着的绿色印花连衣裙,与她深褐色的皮肤配在一起,给人一种凉爽清新的感觉。她戴着绿色的耳环,头发梳理得非常细密、整齐。
“你总是这样,硬抓住别人说话的小辫子不放,偏想搞清楚每字每句都说了些什么。”波西娅评价道。她起身走到热腾腾的炉灶旁,弄了些饭菜,放到米克的碟子里。“巴伯尔和我刚才在聊我外公的家—就在老萨迪斯街上。我告诉巴伯尔,我的外公和叔叔们是怎样全凭自己的力量得到那整个产业的。十五亩半的田地,他们一直都是四个人一起种棉花,只在部分年份改种豌豆—那是为了保持泥土肥沃。还有一整亩的山地,只拿来种桃树。他们几个人拥有一头骡子,一头生崽用的母猪。而且,无论什么时候,都维持着二十只到二十五只数量的下蛋母鸡和嫩鸡仔。除此之外,他们还拥有一小块菜地,两棵山核桃树,以及大量的无花果树、李子树和浆果树。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比我外公的地种得还好的白人农场,可没有多少。”
米克把手肘撑在流理台上,埋头吃着碟子里的饭菜。相比其他任何东西,波西娅最喜欢聊的,永远都是农场—她的丈夫和兄弟除外。听她聊着聊着,你会觉得她那个由黑人经营的农场,简直就是总统住的白宫。
“那个家,最开始仅仅只有一个小房间。历经多年,他们一直建设不停。最终,我的外公,他的四个儿子,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以及我的兄弟汉密尔顿,才都有地方可以住。在起居室里,他们有一台货真价实的管风琴,还有一台留声机。他们在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画像,画的是我外公穿着民兵会社制服的肖像。他们把所有水果和蔬菜都弄进罐头里,不管冬天里天有多冷,雨有多大,他们几乎总有吃不完的东西。”
“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生活呢?”米克问道。
波西娅停下手里削土豆皮的活儿,修长的褐色手指在流理台上敲打着,声音合着她说话的节拍:“在这里,一切就是这样安排的。瞧瞧—每一个人都在他的家族里,为自己挣来了一席之地。在以往那些年里,他们全都辛勤工作。而且眼下这时局,每个人都过得很辛苦。不过,你瞧瞧—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曾经跟我外公住在一起。可是,自那以后,我从来都没有努力为家族做过任何贡献……当然啦,无论何时,一旦我和威利,还有高仔陷入什么大麻烦里,我们永远都可以回家去。”
“你的父亲有没有挣到一间房呢?”
波西娅停止了咀嚼。“谁的父亲?你的意思是,我自己的父亲?”
“显然嘛。”米克说。
“你分明就一清二楚,我的父亲是个黑人医生,就在这镇子上行医。”
米克之前确实曾经听波西娅讲过,但她只当那是她讲的一个故事而已。一个黑人,怎么可能当医生呢?
“在这里,一切就是这样安排的。在我妈妈嫁给我父亲之前,是个绝对纯真善良的人,简直像张白纸似的。我的外公本人也是位善心先生。但是,我的父亲却跟他完全不一样—就仿佛白天跟黑夜之间的区别。”
“是个恶人?”米克问道。
“不,他并不是恶人。”波西娅娓娓道来,“只是因为,这其中有些问题—我的父亲跟其他黑人们不一样。这不一样的地方,很难解释。我的父亲一直都在自学。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关于一个家族究竟应该如何去维系的想法。家里的事情,事无巨细,他都要指手画脚一番。每到晚上,他还试图给我们这些孩子授课。”
“我觉得,这些听起来也不怎么糟糕啊。”米克说。
“听我继续给你说。你知道,大部分时候,他都表现得十分安静。但是,到了某些晚上,他会突然爆发,就像疯子一样—他可以比我见过的任何疯人都更疯癫。每个认识我父亲的人都会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狂人。他曾经做过不少狂暴、疯癫的事情,因此,我们的妈妈离开了他—那时我十岁。妈妈把我们这些孩子带着一起走,去了外公的农场,我们在那里被抚养长大。一直以来,我们的父亲都希望我们能够回到他身边。但是,即使是到妈妈去世之后,我们这些孩子也一个都没有回那个家生活。所以现在,我们的父亲就只有独身一人了。”
米克走到炉灶边,再次把自己吃饭的碟子给盛满。波西娅的语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就像是一首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她继续讲下去了。
“我能见到自己父亲的机会,并不太多—大概每周一次—但是,我却常常想些关于他的事情。我为他感到难过的程度,比其他任何人都深。我估计,他读过的书,比这个镇子上的任何一个白人都要多—他确实已经读过比别人更多的书,而且,他也操着比别人更多的心。他早就扔掉了上帝,背弃了信仰—他所有的麻烦,也正是因此而来。”
波西娅很激动。每当她谈到上帝—或者威利,即她的弟弟;或者高仔,即她的丈夫时—她就会变得很激动。
“瞧瞧,我可不是个粗声粗气没教养的家伙—我是隶属于长老教会 的,我们才不搞在地上打滚,说话含混不清、满是方言的那一套 呢。我们不必每周都去教堂做礼拜,在那里沉湎祷告。在我们的教会里,我们会唱歌,让那些专门负责传道的人去传道就好。实话实说,我不认为稍微唱唱歌、祷祷告,对你而言有什么害处,米克。你应该带着你的小老弟一起去上主日学课程,况且,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以坐到教堂里去。看你最近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照我的想法,你的一根脚指头已经踩到地狱里去了。”
“我才不在乎呢。”米克说。
“瞧瞧高仔吧,在我们结婚之前,他可是个很虔诚的少年仔。每个礼拜日,他都热衷于去接受圣灵引导,大声叫嚷,忏悔自己的罪过。但是,在我们结婚之后,我想办法让他加入了我这一边。尽管有时候,让他保持安静比较困难,但我觉得他做得还算是不错了。”
“我再也不信上帝了,就像我不相信有圣诞老人一样。”米克说。
“你等等!就是这个,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时会觉得,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像我父亲的原因了。”
“我?你说我像他?”
“我指的不是脸,或者任何外表上的部分长得相似。我说的是你们灵魂的形状和颜色。”
巴伯尔坐在那儿,看看米克,又望向波西娅。他的餐巾系在脖子周围,手里仍旧握着他那只空空的汤勺。“上帝都吃些什么?”他插嘴道。
米克从流理台边起身,站在门口,准备离开了。有时候,捉弄波西娅会很有意思。她总是保持同样的论调,说些同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就仿佛所说的是她所知的全部似的。
“像你还有我父亲那样,不愿意去参加教会活动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内心的安宁。瞧瞧我,现成的例子—我相信上帝,因此我得了安宁。还有巴伯尔,他也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安宁。还有我家高仔,我的威利也一样。照我看来—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里的那位辛格先生,同样拥有安宁。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感觉到了。”
“你开心就好。”米克说,“你发起疯来,可真比你的无论哪个父亲都更疯癫。”
“可是,你根本没有去爱过上帝,甚至没去爱过任何一个人。你就像一块母牛皮一样,死硬又粗鄙。不过呢,这也正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你。今天下午,你又会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无论做什么,内心永远都不得安宁。你会四处搜寻,疲惫不堪,筋疲力尽,就仿佛你不得不去找到某样丢失的东西似的。你会用莫名其妙的兴奋点,把自己弄得亢奋不已。你会心跳加速,加速到足够杀了你的地步,因为你不去爱,就没有安宁。结果,到了某天,你将会崩溃,被整个儿摧毁掉。到那时候,什么都救不了你了。”
“什么啊,波西娅?”巴伯尔追问,“上帝他吃些什么类型的东西啊?”
米克不停笑着,脚步踏得山响,离开了厨房。
这天下午,她确实无所事事地在房子周围四下游荡,因为她心里有事,无从排遣。之前的一些日子,其实也跟这天一样。一方面,小提琴的事儿,一直都令她感到心烦意乱。她永远都没办法把它做成一把真正的小提琴—而且,经过好几周的筹谋酝酿,这个制作小提琴的计划,早已令她感到恶心厌倦。然而,她之前怎么就那么肯定,这个点子能够奏效呢?自己怎么会那么蠢呢?或许,当人们太过渴求一样东西的时候,那份渴求会使他们相信任何事情—只要能够让他们有机会得到渴求的东西就行,哪怕机会微乎其微。
米克不想回到有家里人待着的那些房间。而且,她也不想遇到任何一个不得不去开口招呼的房客。除了大街上以外,她无处可去—但大街上的太阳实在太烤人了,热得跟烧起来似的。她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接连不断地将额前乱糟糟的头发用手掌抹到后面。“该死,”她自言自语,大声嚷嚷,“除了一架真正的钢琴外,我最想要的,肯定就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了—其他什么都比不上。”
那个波西娅显然有着某种黑人们独具的疯狂,但她为人还算是可以的了,她从来不会像某些黑人女孩那样,偷偷伤害巴伯尔或者拉尔夫。但是,波西娅刚才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米克不再走动,兀自僵立在那儿,攥紧拳头,反复摩擦自己的脑袋瓜。如果波西娅真的知道了那件事,她会怎么想?她到底会怎么去想?
波西娅肯定也保守着自己的秘密,毋庸置疑。
米克慢慢爬上楼梯,她走过二楼,向着三楼去了。为了通风敞气,一些房间的门敞开着,整座房子里充斥着各种声响。
米克在最后一级台阶那儿停住,坐了下来。如果布朗小姐开了她的收音机,她在这儿就能听见音乐。没准会有些好的节目正在播放。
米克把脑袋撑在膝盖上,系好自己的网球鞋带。如果波西娅知道,她心里总是一个人接一个人地换,她会说些什么?每一次变换,她内心的某个部分都像是被炸成了一百个碎块似的。
但她一直都保守着这个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
米克在台阶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布朗小姐没有打开收音机,除了人们发出的各种噪声外,再没有其他什么声音了。米克也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同时不停用双拳捶击自己的大腿。她觉得自己的脸仿佛已经散落一地,成了碎块,她没办法再把它们拼回一处。这种感觉比没有吃饱饭要糟糕得多,不过,倒有一些像是那样一种心情:我想要—想要—想要—关于那种心情,这就是米克所能想象出来的全部了,但是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里面“想要”的究竟是些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三楼的那边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米克马上抬起头来—是辛格先生。他在走廊里站了几分钟,脸上的表情既悲伤又平静。然后,他去了房间正对面的卫生间。他的那个朋友,没有跟他一起出来—从米克坐着的位置上,多少能够窥见辛格先生房间里面的情况。那个朋友正在床上睡觉,身上盖着被单。
米克等着辛格先生,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她的双颊很烫,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感受一下那滚烫的感觉。或许她特意时不时地爬这些高高的楼梯上来,不过是为了在听楼下住着的布朗小姐播放收音机音乐的同时,顺道看一眼辛格先生。她很想知道,既然辛格先生的耳朵听不见,那么,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的,究竟会是怎样一种音乐呢?没有人知道。如果他能够开口说话的话,他又会说些什么呢?同样没人知道。
米克等待着,过了一会儿,辛格先生就出来了—他又回到了走廊上。米克希望他能够低头瞧上一眼,冲着她微笑一下。然后,当他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当真低头扫了一眼米克,并且对着她点了点头。米克回他以微笑,笑得很夸张,连身体都在颤抖。辛格先生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没准,他其实是想要邀请她进去,看看他—突然之间,米克变得很想要进他的房间看看了。不久之后,当他的房间里没有朋友在时,她当真会进去,去看看辛格先生的。她会那样做,千真万确。
炎热的下午慢悠悠地过去了,米克仍旧独自坐在台阶上。那个叫莫扎特的家伙所作的曲子,再度出现在她脑海中。真是滑稽,但恰恰是辛格先生令她忆起了这首曲子。米克希望能够有这么一个地方,能够让她把这首曲子大声哼唱出来。有些音乐着实过于私密,没办法在挤满了人的屋子里哼唱。一处拥挤不堪的屋子里,一个人竟会如此孤独,这也挺滑稽的。米克试图找出一些自己能够去的、比较隐秘的地方,可以在那儿独自琢磨这首曲子。然而,即便她为此想了许久,米克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好地方,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1] Popular Mechanics ,美国主要的机械科普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