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秋萍捎话的几天后,秦富民早早来到镇上。他现在正神定气闲地坐在恒泰祥羊肉馆的二楼厅堂里,耐心等候自己一辈子百吃不厌的美食——水盆羊肉哩。这是已经有一些年月的老店了,门里门外墙头屋后,依然保留着明清建筑独有的样式和格局,酝酿着宁静安康的一种美好。秦富民早已是这儿的老顾客了,进到这儿和进到自家门楼一样,淡然舒坦心情悦然,全然没有店主与顾客那层利益交接下,尊卑有别的心理障碍。他并没有等候太长时间,服务员就公开的越过其他早到的老顾客,麻利的先给他端来了冒着白花花热气,飘着纯正香味的美食,供他滋润的享用了。
焦改革自记忆以来,一直保持着早起的生活习惯,即便是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也一如既往的早早起床劳作。冬日的太阳变得死气沉沉,老半天才撑开混混沌沌的地平线,露出一缕害羞的红光,映照在冷冻后的土地上。清晨的凛冽寒风使人头脑清醒。焦改革提着垃圾走出大门,田地四野里静寂一片,目光所及之处,散开着渐渐强烈渐渐真实的天地尊容。天空朦胧而深远,大地混沌而厚实。秦明在垃圾堆里捡拾了几条宽大的破牛仔裤,向大路这边急忙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喊:“改革、改革、你是不是倒垃圾呀?你不要倒了,都给我,我记你的好哩。”焦改革立即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垃圾堆那边走去,回过头来说:“这都是建筑垃圾,没有啥用处。我有一件旧羽绒服你要不?”秦明皱了皱眉头,禁不住好奇地问:“啥服?”“羽绒服。其实就是棉袄,不过里面絮的不是棉花。”秦明说:“不是棉花?啥东西比棉花还保暖?”焦改革说:“给你一两句话说不清。你要了跟我取走。”秦明说:“我这样子咋进你屋呢!你还是给我拿出来。”焦改革说:“你以前不是也去呢么?今天是咋了?”秦明不再往前走,稍稍压低了语气:“以前不是晓萍没有回来么,让娃看到我这样子也不好。”焦改革说:“有啥好不好的,有我呢,你怕啥?”
焦改革拉着秦明踏进自家风格的门楼。妻子常雪芹和女儿焦晓萍浑身荡漾着,温馨家庭的格调,热情的欢迎了他的到来。焦改革真诚地递给秦明一根纸烟,自信地说:“坐呀,你老站着干啥呢?”
焦改革扶助弱小的善举,随即如风雨般淹没了茶余饭后所有的热议话题,受到全村老少得纷纷赞扬和褒奖。全村所有家庭的所有成员,都再一次将赞许与学习的目光,投向秦汉村乃至整个秦汉镇最为别具特色的一座院落,投向它的主人焦改革。秦汉村立即沉浸在早就渴望着的一种,帮助弱小、扶助乡邻的浪潮之中。秦汉村到处飘荡着互帮互助,和谐博爱的一种曲调。实际的帮扶工作却如镜中花水中月,实干远不及口号来的响亮。
回到村,秦富民一路上逢人就听说了焦改革的小小义举,头脑中随即闪现过最直接最需要马上执行的,正风顺气的果断措施。这天夜里,秦富民招呼来了秦汉村两委会的部分人员。他并未拐弯抹角,开口直截了当:“改革这事做得好,大家都要向他学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是还有一些比较困难的群众,由于各方面的原因,不能过一个幸福的新年。今天我去镇上开会,镇上专门是做了部署的。咱们村的情况大家都熟悉,我就不多说了。今年比较困难的群众,每户二百元,一袋米,一袋面,一壶油。由我们亲自发放到咱们群众手中。”秦富民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动感情,也很坚决,心境和摆出的富有同情的面孔却恰恰相反。他用的是笼络人心树立威望的谋略,只是这一笔不小的开支却着实让人犯了难,既然话已说出,他只能把今年夏天的灌溉费挪过来,这事旁人不知底,也不便公开说明,至于以后咋办,眼下是顾不到了!
秦富民上午时抵达镇政府,当即就受到了上级领导最亲切的待见,却陷入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的境地。局面随后被恒泰祥羊肉馆,一碗碗可口浓香的羊肉泡馍打开。滚烫醇香的羊肉汤夹杂着关中优质小麦粉烤成的烧饼的味道,顿时蜂拥了并不算大的会客厅,到处诱惑着人所有发达的器官。困惑茫然的局面,也被这飘香的气味冲开了冲散了。吃食一开始端上桌的时候,秦富民就陷入尴尬不安的惶恐之中。他在恒泰祥尚如往常一样,带着享受的滋滋情绪时,怎么也料不到镇上的领导也保持着对民间美食的无限喜爱。秦富民未来得及有过多思考。王书记倒先开口了:“你吃饭了么?不行也给你来一碗。”
秦富民说:“吃了,吃了,来的时候都吃了,也是在恒泰祥吃的羊肉。”
王书记说:“今天把你叫来是有大事要说的!”
秦富民满面狐疑:“大事,啥大事嘛?我就是个不上席的村书记,有啥大事给我说哩!王书记你再甭耍笑我了。”
王书记“嗯”了一声说:“这咋能是耍笑你哩?确实是有大事要给你说,这事关系到秦汉村的发展哩!”
秦富民说:“那你说么,到底啥事嘛?”
王书记抿了嘴停止了吃饭,扬起头带着酒足饭饱的轻松感说:“你们村要发财了。咱们县上有一个工业园区要征用你们村的土地,算下来投资该有上千万吧!地址人家都看好了,就是你们村的北原地。我看过档案了,那一片足足有三百多亩呀!
“那是一片乱坟岗。”秦富民辩解说:“那里面到处是墓子,也摸不清是啥时候的了。啥地不让征,咋就会征墓子地呀。”
王书记解释说:“地方是多方专家看过的错不了。当下的任务就是把里面的墓子都平了,各家的亩数再重新丈量一边,省得到时候有纠纷。”
“把墓子平了?”秦富民惊诧地说:“我要是把大伙先人的墓子平了,大伙也非得把我平了。这事弄不成。”
“咋就弄不成?”王书记有些愠怒:“你不会变通变通嘛!活人能让尿憋死,真是的!平不了可以让大伙迁走么。有墓子的每户适当的给些迁移款,实在难缠难磨的最后再解决。”
“那……”秦富民缓缓站起来说:“那……那迁移款啥时候……”
王书记立刻就撂下“马上就给”的不容置疑的强硬话语。秦富民第一次面对面感受到了,上级领导风雨无常的嘴脸,他险些不知道怎样张口告别,还沉陷在刚刚消失的紧张脸色的余怒之中。
吕东明踏进自家门楼,温度随即骤降到往年腊月,零下几度的峰值。阳光热情的将昼夜时间,巧妙的分划成极不相等的两段。入冬来的头场降温至此还未完全结束,消失在芸芸众生澎湃激荡的气场之中。寒冷的黑夜吞噬了地面和天空,村子里的吵杂也渐渐趋于寂静,四野里也渐渐地变换成,另一幅冬日夜晚“冷”的肃穆尊容。头场降温最不为寻常的是,带来了商谈吕东明家彩礼多少的喜庆消息。吕东明弹了烟灰,站起身走过来说:“富民哥,你说老刘这是啥意思嘛?啥叫差不多就行了?”秦富民放下茶杯说:“这是模棱两可的话,彩礼可多可少,就看人家咋想哩!”吕东明说:“那一块钱能成?”秦富民说:“还是听听文涛娃娃的意见。这些事主意还都在他们手里哩。现在的年轻人跟咱过去不一样了!”正说话的当儿,文涛和母亲冬梅掀开了棉花絮成的厚重帘子。冬梅出生于一户贫穷困苦的人家之中。那是距秦汉村不足五里远,并不起眼的小村庄,富裕安康的人家寥寥无几。她的健康出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丝毫的希望。祖祖辈辈耕种桑田的贫困家庭的传统观念,并不认为她能够有什么大的出息。她的出生实质性就是,家里添了一口吃饭的人,多了一份担子而已。她受到整个家庭饱受冷眼的凄惨影响,早早就娴熟了种地家务的种种技能。她嫁到东明家的头几天,立即就表现出,同龄女人所不具有的,掌握种种营务庄稼的技能,和吃苦耐劳的品质。人们很快的真诚的给她粘上了“无可弹嫌的媳妇”的至高无上的标签。
冬梅说:“你还有心思耍笑,富民哥这么晚跑来,为的是谁么?你心里一点都不熬煎?”
文涛说:“富民叔,实在不行了,等佩妮回来了,我和她再商量商量。”
秦富民说:“哎!好我的娃呢!这彩礼这关过不了,其他的事就没法说。就是你和佩妮商量了,这彩礼呀!该咋办还得咋办。”
东明说:“富民哥,那一般情况下彩礼的多少?”
秦富民说:“这就没有个定数。男女两方商量好,多少就是多少么。各家情况都不一样么,这事没办法说么。”
文涛说:“爸,那佩妮她爸原话是怎么说得。”
东明没好气地说:“就三字。差不多。”对彩礼习俗压根就一窍不通的文涛,几乎想象不来“差不多”三字的确切含义追问道:“爸、妈这是什么意思呀!彩礼怎么能用差不多表示呢?”
东明扭过头来,说:“啥意思?我倒知道是啥意思?要知道啥意思,去问你老丈人去。”
冬梅说:“你倒给娃发啥火呢?富民哥,你大概给估摸估摸。”
秦富民说:“按咱这方圆大片来看,得四五万元,情况好的人家,给的更多。是这,我先给老刘说上五万,或多或少还可以和他说道说道,彩礼这事么,就是讨价还价的事么。”
东明说:“行。富民哥,你说咋弄就咋弄,我听你的,现在也没啥其他的办法么。兄弟今晚就给你交个底,为了这货结婚,我准备了七八万元,也算尽了我两口子的心了。”
秦富民无奈地说:“你和冬梅还有心能尽,我和你嫂子就是想尽也要有处尽么!”
东明说:“我看了就只有改革的命好,一儿一女,一龙一凤。人家那才叫把日子过成了!”
文涛不服气,说:“爸,以后佩妮嫁过来也是你的女呀,你也当女的使唤。”
东明说:“对对对对对。你只要不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跟你妈的钱就没算白花。”
“对了,文涛,你啥时回来的。”秦富民问。
文涛回答说:“今天中午,和晓萍一块回来的。少恒不是早上都回来了吗?”
“噢。是早上回来的。他回来我没见,我在镇上呢,你顺义叔在车站的时候就撞见了。”
冬梅插话说:“对对对。怪不得今早顺义问我文涛回来没有。”
刘傅庄算得上是秦汉镇上的大村大庄,它的起源历史,比秦汉村更为悠久更为古朴,更为漫长更为深远,是刘姓与傅姓发达之地。与秦汉村如出一辙的是,户户家庭也相继迎接到,儿女晚辈的平安归回,陷入无比滋润无比快乐的真情之中。一度古朴悠久的冷寂村庄,在隆冬肃穆萧瑟的岁月里,也激荡起令人鼓舞的旋律。土地冻上以后,刘礼财闲了下来,他不再领着妻子秋娥和同村熟人做建盖民房牛棚猪舍鸡厂等活计。礼财自幼爱建筑,更甚喜欢民宅建筑。二十几岁的时候便张罗了自己的建筑队,自任队长。人们很快的投靠到了他的门下。他的队伍渐渐壮大,名声渐渐提高,一年里总是忙忙碌碌的。他回到厨房,在灶火前不紧不慢地掏出积攒已久的黑土煤灰,倒进垃圾桶。然后,把在暮冬季节里收拾来的,并不起眼的枯枝,砍断成长短相等的一根根,整理收拾成堆,靠放在避风避雨的安全角落。这种舒缓轻松的简单劳动,不仅不使人烦躁不安,倒使人心态平和大脑放松,思维更趋理性更趋活跃,脑子里不断浮动出,为女儿婚后生活美满,和秦富民为彩礼多少进行讨价还价的无奈举动。尽管这样,他的心头还是理智的潮涌起,尊重女儿讲明道理的可行思绪。吃过晌午饭,他对刚刚撂下饭碗的女儿说:“妮妮,文涛家的彩礼,你看要多少合适,爸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佩妮说:“你看着差不多就对了,我对这些事又不懂。你问我也是白问!” 刘礼财说:“咋能是白问呢?你心里是想要多,还是要少?我可给你说,人家可把彩礼定下了。”
“定下了,多少?”刘佩妮好奇地问。
“五万。”
“五万,嗯,再加一万吧。”刘佩妮调皮地说:“六字吉利嘛!”
约会活动是在晓萍回来的天气晴朗的一天,在秦汉镇老火锅店举行的。他们在这个与自己曾经现在以后所构成的,某种特殊感情的乡镇上,来回游走着。一系列迎接新年的热烈活动,不由得让人热血沸腾。绕过秦汉镇的几家富户和政府派出所等行政机关,他们就来到了约会的老火锅店。大家很快复原了学生时代里纯洁的寒窗的珍贵友谊。在特定的某种朦胧不清的环境里,重新聚拢在了一起。焦晓萍跳起来说:“刘佩妮,当年的理化双科竞赛冠军是不是?”“咦!还说我呀?你都不知道拿过多少次全级第一了。”
“行了,行了,行了。有完没完呀?不就是学习好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拿来说呀,好汉不提当年勇,都不要说了。”
“咦呀!是不是你爸当了村书记,你这脾气也见长了,也祸害起人民了?呵呵呵……”
秦少恒说:“焦晓萍,你说我就说我,能不能不提我爸呀?”
“能能能,我的秦大少爷。”
吕文涛说:“对了,你两一见面就咬,在学校没有咬够,现在出来了还咬呀?”刘佩妮说:“他两真是江山不改呀!”
“哎!我可是早都改了。主要是她,你看看哪像个女娃呀?”
“咋!我这是大西北的豪放与洒脱。哼,不和你说了。佩妮咱两坐吧!”
吕文涛说:“哎!你爸今天可是又加了一万元,这还没有过门就已经六万了,是不是有些狮子大张口呀!刘佩妮同学。”
“不是五万么,咋成六万了。”秦少恒索性放下杯子,不喝茶水了。
吕文涛说:“昨晚上说的是五万,谁知道今早吃饭的时候,富民叔跑来说成六万了,我也是刚知道!”
“呀!完了完了。我爸肯定是把我今早饭时说的话当真了。”刘佩妮气呼呼地说:“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他咋给当真了?”
焦晓萍劝阻说:“没有啥大不了的,到时候你不要不就完了么!再说了,即使拿了钱,不是还在你和文涛手里么。”
吕文涛说:“这现在光是个结婚,以后买车买房哪一样不要钱,我再不能靠我爸妈了!”
刘佩妮傍晚回到自家屋里,心里还在为早上随随便便的一句玩笑话让父亲当了真,感到有一些羞愧有一些委屈。文涛现时肯定认为是她出的,图吉利要六万元彩礼的主意了。她有必要和他解释清楚消除误会。她要在他的心里一直保持着,知书达礼有美好品质的女朋友形象。
两委会上决定慰问困难群众的活动,随即在整个村庄如火如荼的展开。秦富民作为慰问活动的提出者一把手,理所当然的参加了所有的救济活动。整个村庄立刻骚动起来,男女老少们跑前跑后提油扛米的举动,使他切身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世俗权利所特有的优越权限,使他热血沸腾自信满满。道德仁义的慈善活动,是在吃过早上饭,冬日昏暗的阳光照耀着,宽广厚实的大地时开始的。完美的收官,也是随着太阳西斜、寒冷黑夜的准时到来,自然结束的。
冬日里漫长黑夜掠夺过的秦汉村,显示出深沉与厚重。在慰问活动的半天时间里,秦汉村到处洋溢着赞美感激的声音。感激高兴的话语,已经再也不能引起乡邻的回复,仅仅成为人们表达心情的一个信号而已。慰问的油面米粮从汽车上抬下来时,布了一层洁白剔透的面粉屑儿。秦富民大动感情地说:“大家都不敢乱,你看看,叫你应心脚地上么!东明,东明幺,你去看看对联拿了没有,不得够了,让改革再写几幅。”
东明大声说:“够了够了,顺义从超市拿了些。噢,那你让顺义记在村委会的账上,回头一伙算。”正说话的当儿,焦改革扑踏着稳健的脚步子来了。秦富民问伙计焦改革:“咋了,西头的你发完了?”显然,他还不知道西头的油面米粮已经出现缺口的尴尬事情。
焦改革直率地说:“还差两袋面,三壶油,一袋米。”
“这不是啥难事,从顺义的超市再拉些么!”秦富民淡淡地说。
这时候,秦辛巳的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儿子秦建军和珍绣一直不让他出门。他待在家里烦闷了,又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两委会的决定。他在吃过早饭,坐在庭院里晒太阳时对妻子说:“这一向见天喝药,嘴里苦得很。是这,你去顺义超市割上二斤肉,晌午了做包饺子吃!”
珍绣收拾了灶台又叮嘱他不能出门后,就去顺义超市割肉去了。秦辛巳插了大门,却跑来参加秦汉村有史以来头一次的仁义善举活动。他拄着黑不溜秋磨得光亮的拐杖,吃力地撑开核桃皮般失去水分的干枯眼皮,手轻轻微微地颤抖着,勉强提起拐杖,敲打着冷冻的黄土地面,有气无力地说:“哎!多好的世事呀!搁到旧社会谁管你贫穷呀。你爱穷不穷!富民干了一件人事呀!好,好,好。就要这样呢!”“好我的叔哩,你咋来了么?天这么冷的!唉!你图的啥么?”秦富民跑着过来,一边给他招手一边喊。
“哎!不冷不冷。心里暖和得很。这事弄得好呀!”
秦富民说:“叔呀,社火你要多上心呢!有啥事你就言传,花钱跑腿都有我哩!”
“到时候要寻五十个娃。每台芯子都得三四个娃呢!你像《西天取经》的四个。下面是唐僧,二节棍上是猪八戒沙和尚,梢子上是翻跟头的孙猴子。像《白蛇传》青蛇、白蛇和法海就得三个娃。你寻娃就寻胆大的,胆小的到了上头哭的弄不成。”
秦富民回答说:“对,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
秦少恒他们回来时,已经吃过晚饭。阴冷的干燥空气,使人浑身都有一种痒痛麻木的难受感觉。焦晓萍回到家,透过冷冰冰的门窗玻璃,猜测到父母亲还在等待着她的归回。她整顺了被风吹凌乱的头发,又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和脸颊,倒吸了一口冷气,径直向客厅走去。这是一座独门独户的独立院落,既无四邻又不接大路,完全沉浸在自我超脱的环境里。焦改革起先并没有在意这座萧条颓废的庄基,他更中意的是,挨着学校的那一方福地。这儿不过是一块长着各种杂草的野地而已。
那是阴历九月初的一个普通清早,五彩斑斓的秋收繁忙景象已接近尾声,田野已经装扮成另一种迷人姿容,呈现出一种秋收喧闹之后的短暂的静怡。收获过的玉米地,晾晒上几天,等着时令再适宜不过,还田机还田过的包谷秆完全融入土地,麦子的播种才渐渐嘈杂起来。拖拉机带着播种机先是播种下肥料,然后再播种下一粒粒小颗粒的小麦种子,最后在机械无法到达的地方,人工撒下种子和肥料。当最后一块下种的土地撒下最后的肥料的时候,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小麦幼苗冲破土壤的嫩绿。麦子播种的忙碌季节已告结束,长久搅动在田野和村庄上空的疲惫与劳累,纷乱和嘈杂,也已全部消除。天空华丽而庄重,大地素朴而优雅。早上清新的舒服空气使人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焦改革撇下给羊割草的镰刀,坐在凸起的土地上,用敏锐的眼光环视着这一片茂盛的,无人问津的草地。他与生俱来的精于算计的想法,却突然从心底冲荡出来:这世上啥事都不是平白无故的好,也不是平白无故的瞎么。既然大家都弹嫌这地方,不要这地方,我不弹嫌,我要这地方。都是出得一院庄基的钱,为啥不要两院甚至是三院庄基的地方哩!这地方除了庄基地还能剩下二、三亩,把草一除,地一平整,夏秋农忙不是就能晾晒芝麻麦子包谷豆子么!东西还能种些菜呀瓜呀的!还可以盖几间猪圈羊舍。当年红军过过草地后来就夺了天下,我以后住了草地说不来也能飞黄腾达哩!对,我还是把这“草地”应承下来好些。他申请庄基地的正当要求无疑被批准。当天下午就办理了所有手续。
多年以后,秦汉村又一次陷入轰动性的讨论之中,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焦改革重新算计了建造新家所需费用的事宜。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地要建造一座淋漓别致的院落。他重新丈量了长短宽窄,修改了图纸方案,又一处一处打听关中平原以外,特别是国外的建筑风格。茂盛杂乱的“草地”庄基里,重新回荡着人劳作思考与杂草香味的混合气味。图纸方案电线水管建材家具等具体事情,一经决定下来,他就开始指挥起建盖新家的宏伟工程了。新建的院落厅堂要有足够的艺术和实用,并且还要比被后代传承多年的关中平原原有建筑,更舒适更有韵味,只是这件事情得往后拖一段落,得先把虚空的主体垫实起来。他还是能掂来这个轻重的。焦改革送走了二三十个黎明傍晚的妩媚阳光,终于在十五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完成了建造新家的最后一道复杂的施工程序。烟花炮仗响彻过的秦汉村,一如既往的显现出与往年中秋一样,宁静安详的生活秩序。人们很快的驻足围观,评头论足。围观的男女少老们甚是惊奇,面面相觑,并不白净的脸面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改革改革,你房上咋是圆的,圆的能咋呀?”
焦改革说:“好看呀!排水快,夏里的大暴雨,秋里的连阴雨分分秒秒就流毕了。这是我在学校图书馆的一本建筑书上看到的。人家外国人的教堂呀大楼呀上头都是这!”
“改革改革,你看看你的楼梯咋是螺旋样呢?还把螺旋颠倒过来,难看不难看呀?”
焦改革说:“难看!这叫艺术,你不懂。过去咱盖的楼梯太呆板了,没一点看头。”
“改革,你这窗子咋这么细的,还比咱老窗子长。”
焦改革说:“这叫柳叶窗,比咱那老窗子精巧多了,看着也漂亮得很。”
很多年前,妻子雪芹提出建盖一座特色的庭院,他满口答应。他把对妻子的爱全都表现在自己的实际行动上了。多年前,他飞黄腾达的嬉笑之言,也在随后的几年间成真。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自豪的欣赏着这个家庭。焦晓萍蹑手蹑脚地进了客厅,她瞅见父亲跷着二郎腿,眯着双眼,吸着纸烟,母亲则漫不经心地听着什么,开着的电视则完全成了一件摆设品,显现的多余了。她轻淡地说:“爸、妈,你们还没有睡呢!”“萍萍,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母亲常雪芹问。“现在……现在到我睡觉的点了。”她说着跳出客厅,双手叉住门框,歪着脑袋吐着舌头,笑着又说:“爸妈,有啥事明天再说,我要睡觉了,老焦老常,晚安!”“你看看,你就这样由着她的性子来吧!”常雪芹嗔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