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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妆

那人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老别克正在找骨灰盒。他一边找一边跟买家讲,什么样的骨灰盒结实耐腐,软和舒适。这时就听外边呼通一声响,像谁从楼顶扔了药布袋。煎药室离得不远,负责煎药的是个胖女人,有时候图省事,在楼上领了药她就直接往下扔,装满中药材的袋子砸到水泥地,就是这么一声闷响。

可今天这声儿不对,不是来自煎药室,老别克还分明听到了惊呼。那惊呼玻璃样划破傍晚的晴空,划伤了他的手。他一哆嗦,血珠子从手背上渗出来,垒好的骨灰盒轰隆隆倒一地。他闻到铁架子散发出的铁腥味。准确说,是铁与血腥的味道。

老别克回过头,见一团白物在病房楼墙根蠕动,周围渗出大片血红。血红慢慢延伸、扩散,一寸寸吞噬完好的土地。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起来,疯了似的。

买家从倒下的骨灰盒中挑挑拣拣,选了只镶玉黑檀木的,问多少钱。

您看着给。老别克心不在焉。他眼花了,揉了揉眼才看清掉下来的是个人,一个精瘦男人,脸朝下,四肢摊开成“卍”字形,像佛教的万字符,也像是在奔跑。暮色就是这时候降临的,随着蝉声,网一样罩在男人身上。

医生、护士推着平车跑过来,围着男人摸摸按按,听听心脏,然后盖上了白单。不一会儿警察也来了,找人谈谈话,调调监控,合上本子也走了。围观者三三两两退去,现在,昏黄路灯下就剩一对母女。她们拒绝了将尸体挪入太平间的好意。

按以往经验,这样开头多数会引发僵持,持久僵持。老别克叹口气,又摇摇头,活得好好的,何苦呢!

起风了,早落的银杏叶飘到白单上,母女俩谁都没有动。女人面朝太平间站着,瘦高单薄,弓着背,长发遮着半边脸,好像也是一片卷曲的叶子。女儿有十三四岁,背上的书包一直没有放下来。她们呆呆守着尸体,像是在等人,又好像还没有从突发事件中醒转。老别克想她们一定还在等,等地上的人闹够了,一咕噜爬起来领她们回家。她们家铁定有猫有狗,阳台或许还挂着八哥。这小县城,年轻人的家都这样,尽管有争吵打闹,那家到底是热闹的、鲜活的,有过日子的烟火。这下猛然出了事,铁定要冷锅冷灶过一阵子了。

老别克点了一炷香,从墙上取下罩子灯,擦了擦点着。灯是父辈传下的,跟他一样锈得掉渣,也没舍得扔。停尸房共两间,一间住人一间住往生者。老别克没有节假日,二十四小时待班,没活儿了闲着,活儿多了他加班干。这两间屋是工作室也是他的宿舍,中间连墙都省了,隔着张薄竹帘。灯光从这屋透那屋,条纹光线朦胧昏暗,忧伤而割裂的调子,很契合家属情绪。他试着换过灯泡,效果不好,太清楚了,悲伤无处可藏。最后还是点罩子灯。玻璃罩熏黑了他就拿软布蘸牙膏擦,哪儿坏了就用工具修。反正从事这种职业,他有的是工具。

老别克没有像往常一样下汤面,而是坐光晕里等,等女人上门。女人上门越早,往生者身体柔软度就越好,反之则越僵硬,不好收拾。

没想到他先等来的是内科汪主任。汪主任站门口没进来,脖里挂着听诊器,红色胶管让人想起裸露的血管。他说死者家属要找事,让老别克灵活点;说院里已经安排好,要啥给啥让她们满意;说化好妆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送他们回家。

嗯呐!老别克哈了腰,还没直起身,主任已融入了夜色。

他穿上蓝布褂,擦手戴了口罩,从花圈后边搬出老木箱。方盘、艾叶、鸭蛋粉、口红、唇刷、眉笔、剃须刀、缝线、细铁丝、手术刀、橡胶手套,包括填塞用的海绵、石膏粉,统统摆上化妆车。

此时立秋已过,凉风吹着树梢呜呜咽咽,伴着蛐蛐拉长的尾音,显得有些荒凉。屋内罩子灯下,老别克后退一步,朝往生者鞠了躬,又打开小录音机,播放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当咿咿呀呀的二胡曲渐入佳境,这才走过去,手伸到白单下,脱去往生者的衣物。做这种事,自然有他们不成文的规矩,比如,化妆师要站在往生者右侧,并且全程不能“露点”。老别克一边做一边跟往生者说话,来,衣服脱了,一会儿消消毒,您呐,就可以干干净净上路了……现在给您洗脸、净身……这注定是一场没有应答的单方交流,老别克却做得真诚而温暖。他一边絮叨,一边用药棉泡了艾叶水,一点点搌净男人身上的血迹。对,不是擦,是搌,尽管躺到操作台上的人不会再感知疼痛。男人脸朝下摔下的,面糊了,只剩一双大睁的眼,凸起如核桃,老别克试了几次都闭不拢。

仙家有什么委屈以后再说吧,先把眼睛闭上,对,闭上,闭上……还是不行。

老别克推来了化妆车,给往生者敷上一张面膜纸,延缓皮肤坏死。

女人瘫软在地上,一直看着老别克喃喃自语。这会儿她挣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瞪着化妆车上那堆工具说,我们不解剖尸体,他自己跳下的……怕老别克不懂,她又张了下胳膊,做飞的动作。这是女人第一次开口说话,瘦长的人蓬头垢面,摇摇晃晃立起来,背弓着,大而无当的眼睛穿透老别克,目光粘在他身后的墙上。显然,那魂魄已飘荡半空,剩下的只是风化了的衣裳,好比蛾子飞走了,剩下的只是茧壳。

仙家腿变形了,手工矫正用到钳子铁丝。老别克垫了毛巾,一边弯曲活动往生者的胳膊、双膝,一边喃喃地解释。在他这里,所有亡者都被尊称一声仙家。

女人并没有因为称呼的仁慈而改变主意,她说,腿早变形了,不是摔的。

脸也不修吗?老别克替男人重新掖好白单,只露出头部和双脚。

女人看了看男人的脸,闭上了眼睛。

旁边的女娃娃哭得嗓音嘶哑,作为妻子,她却一直没有流泪。眼睛里只有一张雨后蛛网,挂了灰尘,空洞得教人望不到边。

敢问,仙家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单纯,单纯到幼稚。她说。

你想要哪样妆?老别克又问,一边在心里琢磨,哪种妆更适合他。跟女人的桃花妆、烟熏妆等众多分类不同,这种妆细分就那么三五种。

一种是童真妆。反复扫腮红,尽量将面孔修成红扑扑的圆脸,衬托喜庆、生动,好比门画上的童子,要咯咯冲你笑。但童真妆直接用他身上显然不合适。他老南瓜一样掉地上摔坏了,脸面要重塑、修补,在半复原妆基础上才能化出童真妆。复原妆最耗时耗力,选择这种妆容的往生者大多失了型,要根据照片或亲属描述,再加上化妆师的想象来复原。其技术难度不亚于公安画像。如果身体空缺多,还要根据经济实力,选择药棉、竹片、石膏或海绵填充,然后再用纱布包裹缝合。这样处理后,穿上寿衣跟好人睡着了没两样。

退休前老别克是医院办公室主任,省书法协会会员,顺便也画两笔。医院墙上的宣传画、广告栏都是他画的。后来年龄大了,人事部推荐他专门负责尸体料理,同时管化妆,当然是化那种妆。他们本意希望他主动回家养老,给年轻人腾位子,哪知老别克在太平间干上了瘾,每天待在五十平方米的空间,人是越活越淡定。妆化多了他渐渐就明白了,那种妆比不上日常女人化妆精致,却更需要功底和眼力。为了让往生者体面舒适地走完最后一程,他没少在美容美甲、雕塑、解剖上下功夫,甚至悄悄借鉴了蜡像。比如,刷什么样的暗影五官立体又不阴森;如何画唇线才能呈现恰到好处的安详;关节如何摆放与身体最和谐;手法如何按摩,好缓解肌肉肢体的僵硬;材质不同填充效果有什么不同……

老别克一干干到两鬓斑白,蓄起胡须,很有了张大千的味道。这些年,他的手艺名声在外,有时候,其他医院的往生者也拉来由他打理。这让他很惶恐。可活儿来了也由不得人不认真,那双貌似粗笨的大手从不会撒谎,出来的活儿总是叫人惊叹。比如那年冬天,急诊科从高速公路接的车祸,中年妇女给压成了冻饼,老别克花一天一夜,结合石膏模具、蜡像技艺,愣是让她恢复了80%的原貌。就连灰指甲都用锉刀整修,涂上了光滑的指甲油。她儿子当时就跪下了,问老别克能不能照样再造一个妈,让他背回家。这样的事情很多。可惜的是,人们只看到他精彩,从没人注意他完工后的颓废。每一回掏空自己,老别克总要蜷缩在帘子那头念叨,老喽,该收手喽!却总是舍不得。离了这两间屋,他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自从做了这种事,他很少与活着的人交流,因为弄不好就带给人晦气。去拜访朋友吧,别人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欢迎。如果恰好第二天他又中了风,你能跟他子女解释清楚去?所以啊,他们这种人都很自觉,从不随意走亲访友,从不参加婚寿喜宴。还有什么递名片、握手啊,对客人说欢迎光临、你好、再见、一路走好啊,都是不允许的。老别克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上海,找了纯种上海媳妇,有洁癖,会算计。如果他去了,恐怕沾染阴气的双手都没处搁。儿子自从送了辆他喜欢的别克车,就不常来看他了,小两口忙得顾不上生孙子。可社会上有那么多人羡慕他哦。在他们的频频夸奖中,老别克乐呵呵翘着灰白胡子,很为儿子骄傲。是的,他没什么好抱怨,活到这把年纪,早将人世看得透透的。这屋子虽说简单,屋顶却高,木架子搭的顶棚很空旷。空旷里游荡着他的老友。他们的脸一张张在他手心里复原、上色,踅摸来踅摸去,话也说了天也聊了最后还送他们一程,让他们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不是老友是什么?

今天从楼上扑下来的这个,只能算新友了。

老别克调整好头灯,用棉球填塞了孔窍,然后是脸颊、额头、鼻骨,挨个整修。塌陷的撑起,一点点修圆润;水肿的抽吸,慢慢压平缓;完了才用一只细小缝针,在那张脸上勾勒喜庆。女人惧怕剪刀钳子,他就用柔软的小工具。虽说这样更费神,他却不介意为悲痛的家属花费工夫,从不介意。

夜越发沉了,蛐蛐不再徒劳聒噪,只有老别克戴了手套依然骨骼凸出的双手,在那张破败的脸上沙沙沙忙碌。十多分钟后,一张笑盈盈的孩童脸躺在了他的掌心。

老别克抬起僵硬的脖子,示意母女俩过去,他这才发现,凳子上换了人。

那披头散发的瘦高女人不见了。坐在凳子上的女人是短发,圆脸红面皮,一根粗鼻梁,看起来很纯朴。她明显比刚才的女人矮,人却更显健康、丰润、弹性。背书包的女孩也不见了,现在是个黑瘦的男孩在吮棒棒糖,年龄也小。

显然,这是进来的第二拨客人了,老别克专注干活,竟没有发觉。他一时有些转不过弯。

画好了?女人拉着男孩的手走过来,老别克这才看清,女人身上穿着浅红色瑜伽套服,类似运动装那种。

女人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不好意思地说,正带学生上瑜伽课,接了孩子没来得及换。

老别克点点头,没说什么。

男孩忽然扔掉棒棒糖,嘴一撇哭了,我不要弟弟我要爸爸!刚才我还看见爸爸的脸,他拿着皮卡丘……

老别克急,孩子,别哭,别哭,再来啊,老叔一定还你最亲的爸爸。

对,他脸上有沧桑,有慈爱,是个成熟的男人。女人肯定地说。

单纯、幼稚。

沧桑、成熟?

好嘛。两拨家属的印象南辕北辙,相互矛盾。这一搅和,老别克虚汗下来了。他低血糖,晚饭又没吃,熬到这会儿不由四肢发软,一屁股跌坐在竹椅上。

既然走这条道儿,咱什么样的家属都能遇到,不慌忙,啊,不慌忙。老别克劝慰自己稳了稳神,从口袋里摸块奶糖塞嘴里咂着。

还有一种妆叫仙风道骨,化出来慈眉善目的,以往也很受欢迎。仙逝嘛。老别克等糖在口腔里化完,这才回到操作台。他们不能在操作台旁吃东西,也不能当着往生者的面打电话。

他用药棉蘸了卸妆油,化好的妆擦去,手下就又是一张糊了的脸,像坏掉的草莓。

二十分钟后,瑜伽女人聚拢目光,重新打量那张脸。

不对,还不对。他不是这样的。说着话女人默默流起了眼泪。

在太平间这么多年,老别克还是受不了女人的眼泪。他想让她们放开了哭,又怕她们哭。他搓着橡胶手套说,告诉我他什么样吧,什么样咱都能化。

这张脸太虚了,他很神武。

你想要他跟没生病以前那样壮实,有力气,是吗?

老别克在心里摇了头。单纯、幼稚。沧桑、成熟。神武。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虽说人都有多面性,也不至于在两拨女客眼中反差这么大。

这回是改良后的钟馗妆。死者若是壮年,家人大多选这种,寄予他来世无病无灾,更加强悍。先后两个女人,都三十岁左右了,正当壮年嘛。老别克后悔没早点想到这个。

他朝瑜伽女人哈了腰,继续工作。

来的第三拨客人还是一个女人领着个孩子。女人更加年轻,天鹅颈,长发垂在脑后,到发梢处才卷曲。这么凉的天,她只穿了件白色棉麻裙。男孩也更小了,有四五岁,穿着背带裤,黑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净。

老别克安上钟馗的眉毛就算完了工,看着天鹅颈女人征求她的意见。

天鹅颈却皱了眉,怎么能这么狰狞?语调几乎是不耐烦了。

老别克放下假眉毛,真犯了难。他还从未遇到过这么难化的妆。蛐蛐半晌没叫了,它们钻进了他的膝盖,啃咬得人难活。

老别克沉声说,还有一种自然妆,基本不用化,眉毛嘴唇稍加修饰就成。但这种妆适用安详的遗容,仙家……他心里打了摇摆,骂老糊涂了,随后问天鹅颈,你手里有他的照片吗?

女人划动手机屏,找到两张照片。一张是男人的背影,在沙滩面对大海盘腿坐着。另一张在阳台,脸隐在幸福树叶子里,模模糊糊看不出五官;右手倒清晰,紧抓轮椅扶手,五指由于用力过度而显得痉挛。

自从坐上轮椅他就不让拍照,这还是偷拍的。女人说。

仙家的腿怎么伤的?

他是工程师,收工的时候挖掘机把他砸进沙堆……

老别克的手机响了,他避开操作台,走到门口接电话。是汪主任,问急救车早备好了,为什么人没运走。老别克说,妆没化完……

紧跟着,医务科长、副院长,电话一个一个打进来了。老别克手握电话,慢慢挺直了腰杆,翘着胡子,很有些倔强的意思了。

辞就辞吧,啊。

他不着急了,又换一次水泥台周围的冰袋。他不明白的是,这家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男人来照顾圆场。不管是与医院僵持,还是丧事,都不应只有女人和孩子。

老别克回帘子那边下了芝麻叶面片,端给女人一碗说,人到那边其实也挺好,无病无痛,你也该吃吃,啊。

女人傲娇地长颈一扭,红肿的眼皮下翻出眼白,没有接碗。老别克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些年,他没少遭受白眼。不过跟家属的焦躁、悲伤比起来,这点委屈他还是耐得的。

那个男孩枕着卡通熊书包,蜷在墙角的垫子上睡着了。可他睡得并不踏实,冷不丁打个寒战,脑袋就从熊二的嘴巴上滑下来。

老别克又熬了一碗枸杞姜汤。抽屉里他常年备有枸杞、大枣、桂枝、干姜,这里阴冷,哪怕是夏天,失去亲人的人也需要暖物。如果守夜的是男人,他会递上一杆铜烟袋,烟锅里塞满上好的旱烟。火星一燃,烟雾蒸腾,总能生发些许暖意。

天鹅颈没有接汤碗,反问他有烟吗?老别克取下墙上的烟斗。她抱着烟斗猛吸,咳出两眼泪,随即将头埋在膝盖处,肩膀一抽一抽的,抽去了她所有的骄傲。此刻暴露在面前的,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女人,像个孩子。

老别克很想叫声闺女,张了张胳膊又放下。他从她手心里抽出烟斗,弓腰说,你不会抽烟,还是不抽好。重新把姜汤递给她。

小女人仰起脸上亮汪汪一片水光,双手捧着汤碗,像是在暖手。

仙家为的什么想不开,走这条路?

小女人忽然就泣不成声了,她哭了一会儿说,为啥呢?他的腿出事后,厂里的赔款我开了茶艺店,他说以后就靠我养了。

老别克这才注意到,她那带披肩的白裙是棉麻茶服。

从那时起他就爱胡闹。以前那个男人不见了。我处处赔着小心,要照顾生意还要照顾他,忙不过来就请了保姆。谁知他胃口不好,看不得我吃饭香,一见我吃饭就愤怒,说我吃那么多养壮了到处疯跑,丢人现眼。天地良心,我能有多壮。我倒愿意不出门呀,可谁挣钱养家?有了钱,他又说我只认钱不管他。他很会折磨人。亲戚朋友都让离婚,我忍了。人不能不要脸面。

小女人一口气说完,长叹了一声,抚着手机屏,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老别克以为那是发泄后放松、满足的笑,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你看,这是我们的五好家庭奖牌。小女人说。

主任说他的心脏病不重,如果调理得好,活二十年没问题。他为什么要死呢?五楼就厕所这扇窗没护栏。值班护士说,他故意支开保姆说想喝鸡汤,趁那会儿没人爬了上去。出事后保姆吓跑了,到现在都联系不上。其实我早该明白。他半辈子玩惯了的人。这两年他不止一次抱怨,不让抽烟不叫喝酒活着有什么意思。烟酒有什么好,就那么喜欢?早知道,我让他喝个够抽个够。

小女人的细跟凉鞋掉了,她就那么赤脚走到殡葬用品前,看着花花绿绿的“空中楼阁”“天外飞马”“皇家剧院”“金丝缕衣”,脸上现出梦游的神色。

你说得对啊,那边没有什么不好,无病无灾。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看着我呢,你说是不是?

是啊,他准希望你和儿子都好好的。

你说窗台那么高,十年没走路了他怎么上去的?小女人跟男孩一模一样的黑眼睛,她望着老别克说,从上边往下跳,要多大的勇气,我都不敢,你知道吗?他一定是想最后留一笔钱给我。店里要装修开茶艺,我还需要最后一笔钱。可是人没了我要钱有什么用?她拿起架子上朱砂红摇铃,对着长明灯晃了晃。

这前后三个女人啊,都把老别克整晕了。她们一样不俗,一样哀伤,对往生者的印象却是千差万别,可见那往生者生前活得有多精彩。可惜,再精彩的人生终了也只一张画上去的面孔。人人少不了化成灰的结局。如果能明白这个,人还能有多少结解不开呢。

老别克望着小女人说,那是我十年前去北京,在同仁堂买的,听人讲可以击打通灵。你相信人有灵魂吗?灵魂是有重量的。早有人做过实验,通过精测6名病人生前亡后的体重差异,发现人的灵魂重约21克。你要有什么话跟仙家讲,就对着摇铃说吧。

老别克没有告诉她,每当摇铃响起,他总能看到扎髽鬏的红肚兜娃娃在高梁上跳跃。有时候他们甚至会蹦下来,揪着他的胡子打秋千,发出哈哈的笑声。那笑声南墙弹北墙,北墙弹南墙,弹得人无比舒心。这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儿子儿媳顾不上生孙子,他就把他们都当成了孙子,还不用戒备。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加可怕,你身边的活人会为了利益跟你钩心斗角,为了恩怨烧杀抢掠,而死人却不会。他们只会默契地陪着你,陪着你开心、感叹、发呆、回忆,直至终老团聚。医院就是生死场,有白天黑夜,就有出生入死。生生死死,一年一年过去了,有人从这里出发,有人从这里死去。只有他老别克啊,他哪儿都不去了,就待在太平间,有那么多别人看不见的老友陪着,聊聊天,下下棋,晒晒太阳,其实过得也不错。

小女人咬着皮筋,绾起长发在脑后盘成高高的发髻,脖子显得越发细长,衬着一双毛毛眼,活脱脱就是一只白天鹅。长发一闪的瞬间,老别克看见白天鹅颈侧两片瘀青,还没来得及问,小女人已经晃着摇铃飘了出去。

门外传来清脆铃声,还有小女人的呓语。

老别克又点上一炷香,走到门口。左边是柳树,右边是枣树,树干疙疙瘩瘩,都小孩腰一样粗了。活到这把年纪,他们也算是树界的老人了。如果是白天,老别克躺屋里就能透过高高的窗口看到它们。当然视线是横的。在蓝天背景下,柳树披着长发,枣树结着卵样的枣,偶尔有鸟的黑翅擦着树梢飞过,衬着那片蓝,总让人觉出活着的好。

现在,月亮吊在两棵树中间,生出淡蓝色的烟雾,纱幔样笼罩着医院的夜空。小女人拿着摇铃,像一片月光被吹了进来,身上的白色茶服带了夜露清香,眼睛也夜色擦过一样闪亮了。

后半夜忽然响起惊雷,随即狂风大作。青枣跟雨珠子一起啪啪砸到屋顶、窗棂,又落到地上,溅起湿漉漉的土腥。“杀马特”上岸,沿海各省都在下暴雨,有的地方已经水涝成灾,看来连内地也不能幸免。

这雨下的。老别克说。

小女人说,是冰雹哎。

话音未落,随风卷进一个男人,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腱子肉,仿佛刚被雷从天庭打落人间。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希腊式的鹰鼻。

有一瞬,小女人露出惊喜与忧伤交杂的表情。她微翘着嘴唇,没有说话,在奔向他的途中收住脚步,脸也拉了下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男人走到水泥台前,点点头说,妆化得不错,很符合生前性格,沉稳义气。

男人抿了把额前的雨水,走到墙角,将一沓钱放到男娃书包旁边,刚走出两步,小女人猛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猝不及防的哭声骤然响起。往生者头顶上方的长明灯跟着晃了晃。

老别克长长舒了口气。

小女人猛然想起什么,回头望着老别克,脸上露出羞赧。

注意安全,太平回家!老别克冲男人的背影喊了一嗓子,跟平时对每一个离开太平间的人一样。

刚才还狂风骤雨,这会儿月亮明晃晃的,老别克只好怀疑自己发了呓挣。那么暴雨未曾来过,神样的男人也未曾来过。

夜幕在月光中洗褪了色,由黑转蓝又转白。随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天呼啦一下彻底亮了。有只鸟醒了,发出嘀哩嘀哩的鸣叫;更多鸟醒了,发出嘀哩嘀哩的鸣叫。一时间,仿佛数百上千种鸟在两棵老树上合唱了。

几个娃娃发现了地上的落枣,蜂拥去抢。老别克也过去捡了两颗。不管怎样,生活还在继续。

经过这一夜,小女人腰肢越发细软,脖子越发柔长,脸色灰白得接近未经打理的仙家。老别克知道,这样下去她撑不过今晚。

最后来的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颤巍巍走进来,拄着缠了铁丝的拐,先绕水泥台走了一圈。嘟嗒,嘟嗒,伴随拐杖的声音,她每走一步,老别克的心就扯一下。他实在担心她会随时歪倒。他一直跟着她。

老太太忽然停下了,背对着老别克说,我侄子很文米(儒雅秀气的意思),你这妆也涂得太粗鲁了。

哎嗨嗨,您呐……老别克只有苦笑。

嘟嗒,嘟嗒,老太太艰难地挪到条椅边。小女人要扶,她制止了,先用一只手撑着椅靠,放下拐杖,歪坐半边身子,又挪好另一条腿。她拉着小女人的手说,你可不能瓤(示弱)啊,茶艺店咱得开起来,街坊那么多人看着呢。小女人噘着嘴,睁着一双汪满水的黑眼睛。

老太太取出一方格子手帕,给小女人擦了泪,然后抽出一只牌子,那是新一年的五好家庭奖牌。

小女人收回眼泪,笑了,又笑了。她转着圈找东西。老别克问找什么,她也不说。

末了,小女人从棺材后边拿了根尼龙绳,系好牌子,端端正正挂脖子上。

她笑意更浓,裹了裹披肩,问老别克,我美吗?

又痴痴问儿子,汤圆,妈妈好看吗?

转头问老太太,好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她笑着,泪水汩汩流淌。

小女人捧着牌子往外走,随着脚步,披肩一点点滑落,最后掉到地上,露出她的脖颈、肩膀和大片脊背。再也没有想到,那是一张布满条索状伤痕的背影,如同遭受酷刑后的剧照,惊心动魄曝光在黎明中。

老别克呆呆地望着那背影,所有人都忘了应该有所举动,直到昨夜的希腊鼻从斜刺里冲出来,脱下外套裹住女人的身体。

传奇的夜晚总算过去了。现在太阳已经升起,外边一派耀眼的金色光芒。屋里除了水泥台上的仙家,就只剩下了老别克。他坐在白天的灯影里,半天没缓过神。有只僵蛾掉进灯罩,哧一声一股黑烟,飘散满屋子焦香。

他取下罩子,吹灭了灯头。整个院子很快活动起来,看病的、出诊的、缴费的、煎药的,还有提着包子豆浆上班的。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教人落泪。

2020年2月于确山 gx/5O76fxl0jkic+PJYnrBKC0olJ3jXOejSUU2CAeg8BdGcYisr8moU3ZkwyJP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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