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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丝记

钢铁厂转型那年秋天,十四岁的艾绒站到了蓝钢十字街口。蓝钢厂位于蓝川西郊,东向十字街,西临怀河水。怀河绕着蓝钢走成豁口“C”,高炉从中拔地而起,那蓝钢厂就成了冒烟的孤岛。

艾绒抱着桐油伞,最先看到的就是那柱烟。彼时蓝钢厂不再产生铁,转型炼锰,“大烟囱”冒出的烟也格外魔幻。艾绒从未见过那么高的魔幻,甚至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喂,进来避雨啊!有人招呼她。

艾绒循声找过去,见蓝钢厂大门边的回春堂,柜台后有个姑娘,正手托下巴冲她笑。姑娘圆脸圆眼,雪白的腕子戴着翠镯,翠绿翠绿的。艾绒没注意又下雨了,抱着粗笨的桐油伞,她闻到了要命的药香。那药香混合着钢铁的湿腥,牵着她就过去了。

艾绒站到药铺门口,屁股后沥沥拉拉往下滴水,女孩过来塞给她一个酒心巧克力。艾绒舔舔唇,没有接,望向柜台后的女掌柜。女掌柜瞟她一眼,低头继续剪麻黄,咔吧一截,咔吧又一截。药香源源不断从锋口利刃中滑出,浓得雨都化不开。

艾绒合拢雨伞放屋檐下,同时留门外的还有两只泥脚印——通县到蓝川,她就这么光脚走来的。

女掌柜想起什么,猛抬起头,手中的弯嘴剪就掉了。

艾绒取出发辫说,我妈让给你。

女掌柜捧着辫子号啕大哭。

艾绒的眼泪吧嗒掉脚面上,吧嗒又掉脚面上。十分钟后,她拿起拖把擦去门外的泥脚印,从此成为回春堂一员。

艾绒递给女掌柜的那根发辫真是好,沉甸甸,乌黑发亮,似乎从未离开过身体。艾绒洗完澡,她的头发跟那根辫子一样好,粗、硬而蓬松,具有尼龙和松鼠尾巴的双重质感。她换上了金铃子的衣服,人显得有些晃。在吹风机的噪声里,金铃子连喊带比画,晚上要跟她一起睡。

金铃子比艾绒大十五个月,不能打扫卫生,沾上灰尘她就打喷嚏,一个接一个,打得出不来气;还不能炒药,药没炒好鼻涕眼泪喷得到处都是,整个人喘得面条样,得去厂医院挂吊针。所以艾绒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金铃子,保证她不惹尘埃,能好好出气。当然,捡药的人多了她也伸把手,帮女掌柜打药包、捡两味药什么的。回春堂没有伙计,女掌柜里外一把手。她男人是蓝钢厂焦化车间主任,晚上才回,回来二两小酒几粒花生米,倒头就睡。这样艾绒来了以后显得很重要,她上手快,各项技艺一学就会,女掌柜几乎离不开她了。她都忘了艾绒没来时自己是怎么过的了,一会儿不见就拎小秤喊,金铃子,艾绒呢?叫她去库房添置草乌!或是,艾绒买耗子药去,抽屉里有老鼠屎呃……然后艾绒就静悄悄飘了出来。艾绒敛脚,即便穿上新鞋走路也没根,水上漂一样。金铃子觉着好玩,却怎么都学不会。艾绒走路脚尖翘着,花旦样脚动裙不动。她穿小皮鞋,连走带跑不看路,简直跌跌撞撞,去厂医院打针,更是连哭带踢,弄得治疗室成了杀人现场。这情形,也只有高良姜挂着听诊器往门口一站,她才会乖乖撅起屁股挨上一针。她怕他。自从有人开玩笑,说高良姜只金铃子配得上,她就开始怕他。高良姜什么都会,看病、割瘤子,能写会画,还会用竹子、输液管编小玩意,送给金铃子这样的作奖赏。

对于坊间玩笑女掌柜十分认可——这钢铁厂,谁有她家金铃子漂亮?尤其那皮肤,真是葱皮样吹弹可破。他们全家还都吃商品粮啊,这在厂里找不出了,找不出了。女掌柜没少给高良姜免单。不不,她可不认厂长的单。高良姜也不认,要不他不会也免了金铃子的单。金铃子止咳雾化,哪回也不止一个数。

厂医高良姜面皮微黑,肩宽腿长,上班白大褂,下班皮夹克,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在厂里游得像条大鱼。虽说年纪轻轻,却负责厂长一家的健康保健,很多药厂里没有,尤其中药,他得到回春堂取。

高良姜来那天,艾绒正跟女掌柜学刮痧,铜砭耳穴刮痧,据说可以治疗很多疑难杂症。她捏了刮痧板,抿着女掌柜的耳朵专注找穴位,冷不丁金铃子抢了刮痧板,要揪艾绒的耳朵。艾绒吃了一惊,锥形小脸立马白了,斜着上身往后仰,用力往后仰,几乎拉成了一张弓。而弓口对着的,正是刚进门的高良姜,好像她蓄谋已久,要朝他射一箭似的。

那支箭一年以后才射了出去,带着毒汁和倒刺,准确无误射向高良姜。

一年里艾绒个头长了,像抽条的花苞。头发也长了,垂身后光滑如水。干活的时候她习惯垂下半边头发,显出成年女性才有的柔顺妩媚。一双毛毛眼黑得发了蓝,安宁中透出骄傲与锐利,打眼一望,竟有些逼人。不少年轻人撞上她的目光会忍不住打哆嗦。也有不哆嗦的,比如高良姜。

高良姜来了。

高良姜又来了。

春天的晚上,栀子花香和着野猫的嚎叫,整个街口都在膨胀。回春堂亮着灯,高良姜出诊回来,背着药箱踏了进去。他挨个拉开小抽屉查看,下边抓几片闻闻,上面抽几根咬咬,自言自语,这批黄芪不错。他知道有三双眼睛盯着他,分别是趴柜台的金铃子、台秤后的女掌柜和角落里眼睛发蓝的艾绒。他一抬头就会撞上她们,就得有交代,所以他不抬头,只配药。

配好药,高良姜甩了下额前碎发,面向艾绒问,会煎药吗?

艾绒看了看女掌柜。

金铃子说,她会!

第一次进厂是晚上,东边大铁门锁了,他们走的北边侧门。高良姜挎药箱大步前面走,艾绒提着药包战战兢兢跟着。她不是胆小的姑娘,可那晚确实怂了。大钢铁厂,即便侧门也幽深得吓人,地面铺着凹凸不平的石块,一走一打滑;头顶呢,积了金属粉屑的吊灯,散发出毛茸茸的皇陵墓气。她抱着药,睁大双眼,像藏了戒心的小兽。其实那晚金铃子在身后喊了一嗓子,她没听见,憋着气,义无反顾走了进去,直到“铁合金厂欢迎您”的灯牌耸立在眼前。

高良姜指着牌子说,钢铁厂就是铁合金厂。艾绒明白,到此处才算真正进了厂。宽敞的水泥路,两旁堆满了巨型实心金属块,是铁锅的形状。高良姜说那是锰。锰反射着路灯,光芒四射,金子一样逼得艾绒抬不起头。她还近距离看到了那根“大烟囱”,可高良姜说那不是烟囱,是烟花台。冒出的烟衬托着钢铁火星,噪声四起,不是烟花是什么。

这么好的烟花不跳舞糟蹋了,高良姜说。此时高炉已远,前方应声传来节奏感很强的音乐,咚嚓嚓——咚嚓嚓——咚嚓嚓!专门响应他的号召似的。高良姜背着药箱,嘴角上翘,右手圈空,伸出左胳膊右腿,哧溜滑了一下,哧溜又滑一下。艾绒不知道那是不是舞步,但她确实第一次掉入了舞池。

高良姜拉上她,哧溜一下,哧溜又一下。

一下。一下。艾绒晕乎乎掉进去了。

看到硕大的红十字,她一时弄不清在医院还是舞厅。舞厅电视上看过,比这人多也更闹,她拿不准,只好紧抓了高良姜的手,还踩了他的脚,莽撞得有点像金铃子了。这不好。她用力仰起脖梗,与高良姜拉开距离,这才看清医院的三层病房楼。楼下平坦空旷,西南角有个小花园,开着一簇簇金黄色的花朵。艾绒抽身走过去,认出是中药结香,寓意喜结连枝。结香叶子出得晚,光光的枝杈缠了彩灯。男女聚集一起,一对对抱着跳舞,这儿就成了天然舞厅。很难想象他们都是钢铁厂工人。工人下了班,摘下安全帽、线手套,摇身就成了舞星。早春的晚上还有些凉,女人可都穿了裙子,长的短的,红红紫紫;男人一律白衬衣、蓝裤子、红领带。烟味、汗味、雪花膏味、臭脚味、啤酒味,混合一起成了臊气。那是艾绒从未闻到过的臊气,比驴粪马粪,比任何腐败庄稼都要难闻的臊气。那气味让人恶心,她想回去。高良姜不让,说要留下帮忙煎药,厂长的药。厂长离艾绒很遥远,她只知道焦化车间主任。她摇了摇头,退到花池另一面,想以花朵的香气遮蔽污浊,可那香味竟也一勃一勃,马上要炸似的。

高良姜什么时候换上了皮夹克?什么时候又再次贴近了她?他的鼻梁和喉结一样突出,还有那根没点的烟。艾绒觉着脚垫高了,被迫挺直腰,胸和臀都翘了出去。是的,翘出去。她有些羞涩、兴奋,却慢慢找着了感觉——像枝花苞那样在风中摇曳。

灯光。旋转。摇摆。

她对钢铁厂的第一印象是旋转,第二印象还是旋转。整个晚上,世界都在转,成了圆。高良姜是圆,艾绒是圆,音乐鼓点也是圆。那个春天的晚上,他们一准困在了魔镜里,周围铺满了金子。魔镜和金子有障眼法,他们都没有看到金铃子。

金铃子杵在暗影里不跑不跳,各种鞋扑起的灰尘也没让她打喷嚏。她呆望着艾绒的头发,安静得不像她了。时下流行烫发、内扣、蘑菇头,只艾绒的头发披在身后,一转圈就飞起来,月光一样飞起来,连厚厚的齐刘海都在闪光,闪着刀片的光。那光遮蔽了艾绒的眼睛,艾绒就成了没有眼睛的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人怎么可以没有眼睛呢?可整个晚上,金铃子找不到艾绒的眼睛。相反,高良姜却双眼锃亮,迸出骇人的光芒。再迟钝金铃子也明白,那是谁点燃的。上下铺睡着,直到此刻金铃子才不得不诧异艾绒的蜕变。当初抱着桐油伞满身泥星的艾绒哪儿去了?那总是沉默不语敛脚干活的艾绒哪儿去了?眼前只有挺拔的艾绒、脚步利落的艾绒、光彩夺目骄傲饱满的艾绒。

骄傲?她哪儿来的骄傲?身上是她金铃子穿旧的黑连衣裙,腰里系着她不要的红纱巾,脚上,脚上是来处不明的高跟鞋。哎呀,她竟穿上了高跟鞋。金铃子跺了脚。

第四支舞曲,艾绒主动邀请了高良姜,俩人滑进舞池。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她学得倒快。金铃子气呼呼跺脚。

慢四的曲子还在放。

高良姜嘴里的烟掉了,他抚弄了艾绒的头发,长发流水样从他掌心滑过,接收到凉柔触感的却是金铃子。那触感就是炮捻子,顺着金铃子的胳膊往上爬,爬到肩膀到脖颈再到心房,嘭一声炸了。金铃子一把扯掉彩灯,丢地上两脚乱踩,这才嗵嗵嗵跑出去。

黑暗中的男女咒骂着突发事件,虽有不甘,到底还是散了。

空气中钢铁气息混着花香一起往下坠,星星也往下坠。高良姜紧抓着艾绒的手,单手收拾地上的灯,拉着她提起录音机,又拉着她进病房开处方,穿过走廊找护士,再快步回到办公室。艾绒跟得跌跌撞撞,她觉出了危险——此刻的高良姜就像一只虎,焦躁地叼着猎物,却无处下口。

疼!艾绒用力往回缩,最后剩下手指,仍攥在高良姜手里。

我要回去。她说。话没完,高良姜紧紧把她箍在了怀里。

她吓得眼睛发蒙,挣着说,你别逼我!似乎下一句就要喊救命。

高良姜松开她,歪嘴笑了笑,又笑了笑。

艾绒带回去一枚竹发簪,还有一只竹编的灯笼,里边站着红蜡烛。那都是高良姜手工做的。她没让他送,脱下鞋子,提着灯笼回了家。金铃子已在上铺睡了。她守着灯笼发呆,感叹这物件跟回春堂真是般配。她有一种从天堂掉回屋里的眩晕,仿佛俩小人还在镜子里旋转。

没人知道灯笼什么时候烧起来的。艾绒半夜闻到焦煳味,睁眼见金铃子穿着白睡衣,站在床边看着她,呼哧呼哧喘气。背景是燃烧的金色火苗。艾绒吓得尖叫,金铃子应声倒了。

她们住二楼,艾绒背着金铃子,踩着木梯往下跑。到处是火,是烟。她踩着烟踏着火,每一步都可能跌进地狱。眼睛着了,嗓子火烧火燎,艾绒呛得出不来气。她都没有看脚,只看前方,前方再前方。没有亮。跑。还是没有亮。跑。不到。不到不到。平日几步路的楼梯,此刻漫长得像人的一生。她猛想起不该直立奔跑,要趴下爬,要抓条湿毛巾捂着鼻子嘴巴。可是已经晚了,死神就压在她身后,金铃子也压在身后。她不知道女掌柜夫妇在哪儿,喊不出,梦魇一样只会跑,跌跌撞撞地跑。

成年后艾绒每每忆起,总会止不住打哆嗦,说呛得嗓子疼那会儿,真是生死未卜。你不知道,看见楼梯口的亮光有多美。

金铃子躺在医院昏睡,艾绒和女掌柜轮番守着她,车间主任握着她的手哭,高良姜数次来看她,她都不知道。回春堂的药材全部烧成了炭,多年积累化为灰烬。女掌柜成把掉头发,熬到金铃子出院,那头顶都露出了皮。艾绒的头发也焦了,身上有擦伤有水泡,好在没有留下疤痕。她剪了头发的焦黄部分,烫了波浪,搭在肩头,多出一份世俗的丰饶与松散。金铃子出院后人变轻了,走路像以前的艾绒。经过烟熏火燎,她的过敏症不治而愈,不再打喷嚏,人却变得异常敏感,睡觉不能有声。艾绒一到晚上总是没精打采,满脸看穿一切的慵懒与不在乎,她睡觉开始打呼。这样,她不得不主动提出搬外边住。出事后俩孩子性情大变,倒了个儿。女掌柜惶恐又摸不着头脑,她总有不祥的预感,接下来还要出什么幺蛾子。回春堂重新修缮后没有富余空间,她并没有阻止艾绒搬出去,只是抱着她哭了会儿,说对不起她的同名母亲。艾绒没问为什么同名。母亲只让她拿着辫子找女掌柜,帮忙在厂里谋差,不至于饿着自己。母亲喝了五年的中药,茅屋都让药香穿透了,却没能让她从死神指缝漏下来。走前她吐得到处都是,唾液、药水、胆汁,最后吐血块。艾绒没有遵照她的遗愿进厂,而是留回春堂做了伙计,一是女掌柜需要帮手,二是她贪恋药香。药在,母亲就在。有时候,她真想这么偎着女掌柜一辈子。

艾绒的行李两只手就拿了,高良姜没到回春堂帮忙,他亲自收拾出一间病房,消消毒铺上褥子,迎接他的女王。他接过艾绒的桐油伞、碎花布包,最后把艾绒接怀里了。这回她没有挣脱,第一次完成了真正的拥抱。抱着抱着高良姜的气粗了。原本他不想,她还小,在这到处开放的季节还如此不开放。可出气不由人,他的气还是粗了不受控制了,手也不受控制了。解开胸衣搭扣,高良姜看到艾绒满脸的泪水。

我闻不到药香了。她说。

和艾绒在一起,高良姜很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男女关系。艾绒允许的触碰只在跳舞。医院主要针对本厂职工,大病、疑难杂症都转往上级,晚上几乎没有病人,他便拉着她跳舞。录音机就是他的,自然是想跳多久跳多久,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有时候艾绒没来,他出诊回来独自背着药箱空跳,也是有起有伏。时下风气,一台录音机、一盒磁带,咚嚓嚓,咚嚓嚓,咚嚓嚓!三五成群,天地都跳出花来。

慢三、快四、伦巴、恰恰、探戈、迪斯科,前进、后退、摆臀、摇步、踢腿、跳跃、旋转、提胯、甩头……音乐越来越强劲。一个月后,玫瑰紫的艾绒成了舞场焦点。年轻的崇拜者们封她为迪斯科皇后。在荷尔蒙的激荡下,某个晚上,有俩青年为她打了架。个矮的拿啤酒瓶,个高的提了铁凳子,疯了似的在场子里追赶。追上了抡圆胳膊朝对方头上死磕。俩人头上脸上衣服上,连地上到处都是血。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躲远处观望。只艾绒拉不走,她穿着玫瑰紫背心、喇叭牛仔裤,斜腿站在花池旁,一下一下撸发卷。

俩人终于打累了,手扶膝盖喘气,血糊糊的脸上吊着眼珠子,很是骇人。背景音乐还在放,恰恰恰——咚恰!恰恰恰——咚恰!

个矮的挣扎着站起来,举着酒瓶碴儿,摇摇晃晃朝前走去。对方抢先在他头顶砸了一凳子。个矮的傻愣愣站着,更多血从头顶冒出来。个高的把铁凳扔在地上。

这时艾绒说话了,打啊,继续打,谁胜老娘跟谁跳。灯光映在她抹了口红的嘴唇上,呈现出陌生的紫黑色。高良姜看得后背发凉。魔鬼是天使的邻居,中间只隔一道光。他猛然醒悟,聪颖姑娘的人生,不能只是跳舞。

不久,高良姜给艾绒披上白大衣,到医院做了护士。当然是临时护士,相当于廉价护工,负责病人的卫生、做棉球、消毒玻璃针管、焚烧血污纱布什么的,毫无技术含量。艾绒很快做得轻车熟路。躲着护士长,她会帮助别的护士,偷偷练就超越了所有人的输液扎针技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是临时护士,临时而已。高良姜看在眼里,再查房,遇到小儿发热、腹胀腰痛什么的,会格外关照她露一手——铜砭耳穴刮痧。也只有这时,医生护士们的目光才会落到她身上,停留一会儿。

这个来自农村的孤儿,高良姜知道她缺什么。她需要一张城市户口。没有那张纸,她将永远被堵在厂大门之外,有了那张纸才能吃上商品粮,才有接下来美好的人生。再去厂长家,高良姜会带上她一起。厂长喜欢耳穴刮痧,夸艾绒手轻。有一回给厂长送药,高良姜还带了云南熟茶饼。他送给艾绒的是只耳朵,一只书本大小的乳胶模型,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穴位。

他抱着艾绒的腰说,厂长已经答应替她办转正。艾绒很怪,再松散,胸口以上也不让碰,说是乱了头发。这完全颠覆了高良姜以往的认知。他一刻都不想离开她了,甚至忘了她的年龄提出结婚。而每每这时,艾绒都只是抱着乳胶耳朵不置可否,毛茸茸的眼睛只盯穴位。

不跳舞以后艾绒发明了一种钩针,织出的花样比普通针法多两层,花瓣层层叠叠,立体而繁复,仿佛一朵朵结香。

织着织着就到了深秋。这天天气晴好,艾绒穿着开满结香花的毛衣,离开了冒烟的小岛。她没注意后边跟着人。出医院南门是条柏油路,顺柏油路走上半里地,前边横着怀河。过桥下到河对岸,是大片芦苇。苇穗在秋阳下闪着银白的柔光,山丁子果红了,星星点点从那白里冒出来,像一幅彩墨。

艾绒拣处宽敞地坐下,望向西南。那里有条青灰色国道,北到首都,南通广州深圳,危重病人都是顺那条路送走。当然是有望生还的,死的、没钱继续耗的,像母亲,就没有福气走上那条路。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天堂什么样艾绒没见过,但她知道,比这儿好。

厂长的允诺迟迟没有兑现。据说上边又有了新精神,明年接班制要作废,很多职工子女改大年龄,提前申请了接班。这样进厂指标就不够了,依照职工子女优先的规矩,所有临时工都不再转正。金铃子上个月已经去了焦化连,而她还在继续扮演保姆与杂工角色,这就是命。

话说回来,命是什么?命是懦弱者的安慰,也是强者的弹簧,就看你是不是弹起。艾绒抱着膝盖发呆,有人抚弄她的头发,她没有动,似乎头发也无关紧要了。高良姜挨着她坐下,看芦苇、山丁子、流水和夕阳。

艾绒抽下他嘴角的烟,点着,猛吸两口,又插回高良姜嘴里。证明你是个男人。她说。

高良姜尝到湿漉漉的口腔气,望到黑蓝眼睛的深处。他扑过去,两人厮咬在一起。

这是一个废弃的石碾,侧面像立着的巨大齿轮,呈现出粗粝的霜灰色。艾绒白生生的身子搭在上面,像剥光的嫩笋。她闭着眼睛仰躺在“齿轮”边缘,闻到石头纹理中残留的稻谷与麦粒儿味。那遥远的香气夹杂着药香,一股脑朝她涌来,激荡着她,双臂与头发一起,沿着“齿轮”弧形伸展,无限伸展。这个乡下女孩,脑海中第一次浮现出宇宙的绮丽与浩瀚。

不远处,高良姜坐在石头上,手拿铅笔,在病历纸上画艾绒的身子。不不,落在年轻医生笔下的,是一副人体骨骼,206块,一块不少。艾绒的骨头有长有短,有圆有尖,恰当地一一对接,沿石碾边缘组成了一张弓,而箭的朝向正是天空。高良姜很为这创意自豪。是谁说的,最好的休息就是找个空旷地方疯狂地做爱,然后死死睡一觉。

西坠的太阳越来越慵懒,雾气在暮色中蒸腾。艾绒的身体在石碾上一点一点消融。周围静得只有风声、水声、铅笔与纸面的摩擦声。

高良姜在画锁骨下的阴影,然后才是肉体外形曲线。

艾绒搞流氓啦!艾绒搞流氓!随着突兀的喊叫,芦苇深处窜出一个女人,飞快地朝钢铁厂跑去。

艾绒弹了起来。高良姜看到半年前对着自己的那支箭,嗖一声射了出来。

你相信头发可以杀人吗?

揭发者言之凿凿,引诱高医生犯错的,就是艾绒的头发。再未成年,耍流氓也要处罚,至少要剪掉肇事者的头发。而大家一致认为,揭发者够仁慈,也有那个惩戒的权利。他们围拢来,屏息聚焦,暗自感叹,那真是一头好头发。

艾绒的头发乌云样覆在身后,卷曲、坚韧而蓬松。惩戒者手握剪刀,翠镯叮叮,她当着高良姜的面,手起刀落。闪着狐媚色泽的发卷唰唰脱落,在众人脚下弹跳。

艾绒闻到利刃的金属腥气,冰凉贴着耳根小蛇样游走。她发出野狼的惨叫,仿佛切割的不是头发,而是她的脖颈。在惨叫声中,一只肉虫从发茬里钻了出来。惩戒者倒吸一口凉气——那趴在耳朵位置的,是什么,木耳采摘后的残根?艾绒的耳朵呢,难道被剪掉了?惩戒者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血,不是妖术,猛然醒悟,她是没有耳朵的人。哈,原来没有耳朵。惩戒者畅快地笑了。怪不得只挂半边头发,怪不得只戴一只耳环,只露出右耳……

人群蠢蠢欲动。

一只耳朵哎。

剩下个把,能听见声吗?

唉,女娃不知天高地厚,就这样还想嫁商品粮……

艾绒弯下腰,跪在地上,一团一团捡起自己的头发,捋顺,以皮筋箍好。没人介意她收自己的头发,头发离了身体,怎么也不会再长上去。惩戒者大度地挥挥手,人群自动裂开一条缝。艾绒顶着锯齿发型,一步步从夹缝中走出。她看到门口的亮光,无限悲凉地忆起那场火灾,忆起抱着桐油伞看“烟囱”的自己。最后浮现眼前的,是那条青灰色国道,可以帮她解脱困境、通往繁华南方的国道。没有人知道,她曾躺在碾盘上,认真规划过自己的人生。

艾绒决定,与头发同归于尽。不是头发丝与风筝线的效果,不是绷直了锯,是吞。十五岁的艾绒吞了一大团头发,似乎要让它们在体内再生。

听到艾绒吞发自尽的消息,高良姜瘫了。他不知道接下来对他的处决,又是怎样的凶残。

这时另一件吊诡的事发生了——回春堂女掌柜一巴掌扇昏金铃子,抱着艾绒哭叫自己的名字,一声声喊自己姐姐。女掌柜姓沈名凤珠,她哭着说,凤珠我对不起你啊,凤珠姐姐我对不起你……

有人说,女掌柜顶替了某个女人的幸福生活,药铺都不是她的;还有人说,年轻的时候女掌柜有个大辫子姐姐,后来不知所终,那应该就是艾绒的母亲。当然,这只是猜测。唯一的真实是,高良姜被开除党籍,逐出了医院。他是跳着舞出去的,油头中分,肩膀倾斜,似乎还在背着药箱旋转。他抱歉地对围观者笑笑,空举胳膊,仰头四十五度,像手舞足蹈的天线宝宝。

十多年后范艾绒和金铃子有一场对话,就在废弃的蓝钢厂东南角,回春堂旧址。经过修缮的房屋再次倒塌,折断的房梁屋瓦,周围长满了黄麻和狗尾草。

炸裂的“烟囱”、破铜烂铁、零散的荧矿石,无不见证了蓝钢厂倒闭前的垂死挣扎。它们沉默不语,聆听两个女人谈话。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你多原谅哎。

你怎样都无所谓。我不行,一步错不得。

好了啊,五年前我就下岗了。炸了炉,能留条小命就不错。

他呢?

你走后厂长求情,派他烧锅炉去了。钢厂倒闭他又主动留守,现在还在。听说另一家钢厂马上要来收购重建。我去找过他,人家不理哎,弓着腰捯饬一堆竹器,白背心上净窟窿。一会儿去看看?呀,蜜蜂,蜜蜂!

别动。

啪!金铃子手背糊上了一团泥巴。她甩着手,疼得嘶嘶吸气,泥巴粘着蜜蜂一起摔下去。

哎哟,疼死我了。你,你故意……

后者懒洋洋拖着长腔,真不是。说正经的,过来跟我干吧,回春堂铜砭刮痧。艾绒揶揄地补充,不要户口。

2019年12月于确山 6dAPv8zoenTaJuIMFkCAyFHdrX3dYdSvc8+TkxWGc+mL+OSiw9YooG+B15gDFt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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