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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我的外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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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的爱才真正是唯一幸福的爱。
——凯尔克郭尔
我们从外公的葬礼上回来,看到外公悠闲地坐在葡萄架下那把老旧的藤椅上端着白搪瓷缸在喝茶,都非常惊讶,但是,谁也不敢提出这样的问题:外公是人是鬼?
这是小舅的家,外公去世前跟着小舅住,外婆也是。外公外婆从来没分开过。小舅的房子是新买的二手房,他看中的是这个院子和院中的葡萄架。院子很大,葡萄藤爬满院子的上空,形成绿色的凉棚。小舅说外公外婆会喜欢的。他买这个房子为的就是将外公外婆接过来住。外公外婆不喜欢楼房。小舅原来住的是单位家属楼的五楼,每次要接外公外婆,外公外婆都说楼太高,不愿意来。那时候外公外婆跟着二舅住在周口。小舅买了这个房子之后,终于将外公外婆接了过来。藤椅是原房主留下的,一对。这对藤椅饱经沧桑,许多地方都出包浆了,又黑又亮。原房主对这对藤椅很有感情,本来要带走,家人反对,便留下来。他对小舅说,别看旧,坐着舒服。小舅坐上去,是很舒服。原房主摩挲着藤椅说你千万别扔啊。小舅说不扔不扔。外公外婆一到小舅这儿,就喜欢上这对藤椅。小舅说可以买新的。外公说旧的好,外婆也说旧的好。于是藤椅留下来。外公外婆常坐在藤椅上,外公喝茶,外婆绣花。
我们刚埋葬的外公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坐在院子里,这件事匪夷所思,超出我们所有人的认知。光天化日下,你不可能把一个真实存在的外公当作灵魂或鬼魂。外公看到我们一大群人进来,愣在院子里,感到不解。你们都愣着干吗?他说。这时候外婆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绣到一半的鞋垫。外公去世,大家怕外婆受刺激,就没让外婆去墓地。这时候看外婆,她好像不知道外公去世一样。她看到这么多人出现在院子里,也不觉得意外。我们这个大家族聚会是常有的事。小舅热情好客,常张罗大家聚会吃喝。小舅是真正的美食家,会吃,也会做。小舅做菜肯下功夫,不怕麻烦。他做好菜端上桌,站到一旁看大家吃,大家说好吃,他就笑眯眯地点上一支烟,美美地抽一口,瞧那样子,别提有多惬意了。
小舅最先反应过来,招呼大家进屋,随便找地方坐,他来张罗吃的。不下馆子,就在家吃。他说他学了几道拿手菜,要为大家展示展示。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院子里马上欢声笑语,如同过节。
外公外婆共养了六个子女,三男三女,依次是我母亲、二姨、大舅、二舅、小舅、小姨。小舅是老生子,只比我大哥大几个月,他能和我大哥一起吃我母亲——也就是他大姐的奶。外公外婆以为小舅会是他们最小的孩子,不期然又生了一个女儿。他们认为这个女儿纯属多余,于是给小姨起名叫小多。外公外婆、六个子女加配偶以及下一代,好大一群人,塞满整个院子。
小舅、小舅妈和大哥在厨房里忙碌。小舅和大哥是家族中最会做菜,也最热爱做菜的两个人,有他们在,厨房必是他们的天下。他们像英雄驰骋疆场一样,在厨房大展拳脚,砍瓜切菜,所向披靡。往往一眨眼工夫就变魔术般弄出一桌丰盛的菜肴。大聚会时,很多人进厨房帮忙,都被他们赶出来。小舅妈若不是有着女主人的身份,恐怕也很难在厨房立足。
大人们或在客厅或在院子里聊天,男人聊天气和政治,女人聊老公和孩子。小孩子们疯跑打闹,上蹿下跳,弄得乌烟瘴气。大人们心照不宣,都不提葬礼的事,怕小孩子们童言无忌,突然冒出一句不恰当的话。不过,今天也奇怪,小孩子们也特别懂事,打归打,玩归玩,谁也没有说错一句话。
外公是今天的主角。平常外公外婆是主角,但今天有所不同,外公独占主角之位。大家虽然还和平时一样聊天,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但免不了会偷偷观察外公,看他有无异样。外公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声音洪亮,笑得爽朗,还偶尔和晚辈们开几句玩笑。只是对今天这么多人聚到一起感到不解,又不是什么节日,怎么都来了?这里指的是大舅一家和二舅一家。大舅一家是从郑州回来的,二舅一家是从周口回来的。外公问大舅,有什么事吗?大舅说没什么事,回来看看你们。他又问二舅,你呢?二舅也说没什么事,也是说回来看看。这么巧?可不。外公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大舅和二舅说,能有什么事,真没事。外公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其实他是不信的。外公多精明啊,能是那么好骗的?只是外公豁达,你们不愿让我知道的事我不打听就是了。
外婆,我留心观察,她的表现和外公一样——自然而然。这只有两种解释:一、外婆不认为外公死后归来这件事反常;二、外婆演技一流,她成功地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情感,没有表现出激动、惊喜和诧异。今天大家没让外婆去墓地,是怕外婆过于悲恸,损伤身体。现在看,担心是多余的。外婆开心着呢。与外公的精明相比,外婆堪称智慧。外婆有一肚子的“古古子经”(我们那里对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的通称),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那些“古古子经”不只是好听好玩,还指导她生活。她无论做出什么决定,皆能在“古古子经”中找到理论依据。对外婆来说,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和现实生活是一体的。鬼、神、妖、怪,都是存在的,各做各的事,各过各的日子。如果你问:鬼神妖怪在哪儿,您见过吗?外婆会笑着说:没见过就不存在吗?……在外婆这里,没有什么是奇异的,生活和故事一样,说神奇也神奇,说平常也平常。
小舅第一次在家里招待这么多客人,院里摆两桌,男的一桌,女的一桌。小孩子们围着客厅里的茶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们才不喜欢和大人在一起呢。桌椅杯盘碗碟都缺,唯有筷子不缺。凳子不够用,有人将酒箱摞起来当凳子,有人坐在花坛上,有人与他人合坐一张,有人轮流坐,有人一直站着。碗和杯子都是两人或多人合用。盘子嘛,循环使用。
外公这一桌是主桌,以喝酒为主。在南阳,喝酒,有文喝武喝之说:文喝,就是你敬我我敬你,斯斯文文一点一点地喝;武喝,就是猜枚划拳吆五喝六真刀真枪地干,喝不喝全凭本事。一般情况下,是先文后武,斯文敬酒是礼数,礼数走完,酒酣耳热,开始猜枚划拳,由文喝转为武喝。武喝是重头戏,不喝倒一两个,酒局是不会结束的。今天,都是自家人,不讲虚礼,一上来就是武喝。喝不喝,枚上见。为防有人作弊和胡搅蛮缠,需要执法者。酒桌上的执法者称酒司令。今天的酒司令自然是外公。首先交手的是大舅和二舅,酒盅全部集中起来,斟满。一枚一杯,大战百枚。两人豪情万丈,互不相让。三桃园、四季青、五魁手、六六顺……高声大调,热火朝天。那气氛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突然酒司令提出异议:你们喝半天了,也不让让我,我还没喝酒呢。众皆大笑,赶快给外公敬酒。外公说这才像话嘛。
每次家庭聚会,大家最怕二姨父喝醉酒,可偏偏每次都是二姨父喝醉,今天也不例外。二姨父喝醉后怼天怼地,大闹天宫,谁也劝不住。二姨埋怨我几个舅舅,不该灌二姨父酒。二舅说大家都看着,谁灌他酒了?他腰里别副牌——谁说和谁来,不让他喝他还不依。二姨说没看看今天啥日子,你们这样喝酒。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是个非常的日子,太闹腾不好。
下午,大家散了。大舅一家回郑州,二舅一家回周口,住在南阳的也各回各家。外公外婆仍跟着小舅住。撇开葬礼不说,生活和以前一样。
外公的身体很健康,除了有心脏病。在来小舅这里之前,外公外婆一直在周口,跟着我二舅生活。二舅和二舅妈都在周口纺织厂职工医院上班。他们将外公外婆安置在一个闲置的库房里。库房还算宽敞,外公外婆很满意。这地方挺好的,他们说。外公外婆从不闲着。他们置办了一辆三轮车和一个烤红薯的大炉子。每天老两口都用三轮车推着大炉子到纺织厂门口卖烤红薯。外公外婆很喜欢这营生。外公的烤红薯是一绝,吃过的都赞不绝口。首先,外公选的红薯品种好,红心,糖分多,烤出来色泽漂亮,又甜又软,口感极佳。其次是红薯洗得干净,这要归功于外婆,烤出来的红薯可以连皮吃。最后,是外公烤红薯的技术高超,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烤出来的红薯外表半焦不焦,外皮不软不硬。掰开之后,热气腾腾,红薯的内里像熔化了一般,中间部分如同蜂蜜,用舌头舔一下,幸福的感觉立马传遍全身。据说厂里出差的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个外公的烤红薯,边走边吃,烤红薯吃完,旅途的劳顿便一扫而光,欢快地朝家里扑去。
外公外婆最稀罕小舅,只有小舅能将他们从周口接回南阳。外公外婆在周口卖烤红薯已经十来年了,他们习惯那种生活,乐在其中,不愿回南阳。小舅去周口,先做二舅和二舅妈的工作。二舅和二舅妈说只要老两口想跟你回去,我们没意见。小舅到外公外婆那儿,果然碰了钉子。外公说我身体好好的,卖烤红薯怎么了,丢人吗?小舅说劳动光荣,卖烤红薯有什么丢人的。只是二老长期住我二哥这儿,人们会说你们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也是你们的儿子啊,你们只跟我二哥住,不跟我住,是不是太偏心了。我也想尽孝心,二老给我个机会吧。小舅说破嘴皮,外公外婆就是不答应。小舅改变策略,说将外公外婆接回南阳住一段时间,还送他们回周口,让他们继续卖烤红薯。外公外婆还是不答应。最后小舅说你们要不跟我回南阳,我就住这儿不走,不上班,工作不要了。小舅任性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外婆说,就你最能磨人。外公说,你这是绑架。小舅笑了。小舅的笑是世界上最独特迷人的,我从没见过另外一个人笑得像小舅那样天真、纯粹、敞亮、得意、和善、热情。
外公外婆回到南阳后,再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小舅变着花样为他们做好吃的,带他们出去游玩,这是其一。其二,是通知南阳的亲朋好友,于是前来看望外公外婆的络绎不绝。我们家族庞大,亲戚众多,光在南阳的就有二十多家。小舅在单位人缘好,同事也来探望。小舅的好朋友,五湖四海,走到哪里小舅都有朋友,朋友们也都来看望。其三,老家的亲戚听说我外公外婆回到南阳,也陆续来看望、叙旧。外公外婆只要一说要去周口,小舅马上说明天某某要来看望你们。后天呢?后天也不行,后天老家的某某要来看你们。大后天呢?大后天也不行,还有人要来。就这样,一推再推,外公外婆在小舅这儿已住半年有余。
一天,外公心脏不舒服,小舅领外公到医院去看病。医院离家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医生给开了药,让输水。护士给扎上针后,外公让小舅回家,说你不用陪着,一会儿输完水,我自己回去。小舅看外公状态不错,说也行,我回去炖甲鱼。水滴得很快,没多久就滴完了。护士拔掉针头,外公起身往家走。出医院门,过马路,进小巷,走约三分钟,外公突感心脏不适……有人看到这一幕,说我外公正走着,突然扶住墙,又往前走两步,想站那儿歇一会儿,站不住,身子往下出溜,那人上去扶,没扶起来,外公出溜下去……小舅在家里炖甲鱼,甲鱼还没炖好,他看看表说,输水差不多了。他将火关小,出去接外公。他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后来小舅说那时他头脑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说:快!快!快!这个声音很陌生,口吻却很权威,如同命令,不容置疑。于是小舅加快脚步。医院门口的马路上人车混杂,小舅担心外公过马路不安全,想赶到医院陪外公一起过马路。小舅跑起来。前面一堆人,他过去,看到外公躺在陌生人怀里。怎么回事?没人回答他。一目了然,外公已没有呼吸。这是刚刚发生的事。小舅背起外公,往医院狂奔。几分钟就来到医院,直接进急救室。可是,没能抢救过来。
外公归来的第三天,心脏病又犯了。小舅在上班,接到电话立即赶到医院。有上次的教训,不敢掉以轻心。小舅全程陪护,寸步不离。外公对小舅说,老毛病,不用陪,你上班去吧。小舅说没事,我陪着您。外公说看看,尽给你找麻烦。小舅说不麻烦,哪里麻烦了。输水后,小舅说咱们坐一会儿再走。他们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有一刻钟,才起身回家。小舅总怀疑外公去世与输水后立即回家有关。也许歇一会儿再回家就没事了。他怕悲剧重演,所以加倍小心。人的生命脆弱如芦苇,随时会折断。小舅提心吊胆。外公性格开朗,和小舅开玩笑说,别担心,我死不了,我福还没享够呢,阎王爷不会收我。
外公安然无恙。
第二天,外公背着半袋米意外地出现在小姨家。别看外公外婆给小姨起名叫“小多”,意为多余者,其实他们最亲这个小闺女了。小姨刚结婚不久,生活拮据。小姨父调到第十四中学任副校长。学校给他们一个大通间,他们便把家安在这里。十四中紧邻长途汽车站,长途汽车站对面就是火车站。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小姨家成了客人进出南阳的第一站,自然宾客盈门。家族大,往来人多,来的都是客,都要招待。小姨和小姨父苦不堪言,有时青菜都买不起,不得不举债度日。
小姨和小姨父看到外公大吃一惊。外公汗流浃背,他从小舅家背半袋米走过来,穿越半个城市。小姨父接过米袋子,小姨眼圈红了。这是“劫富济贫”,外公常干这样的事。令小姨和小姨父诧异的是,外公去世的前一天给他们背过来半袋米,刚过去几天,又背来半袋,不是外公的作风。损不足以奉有余,不能这么勤。外公知道这个道理。只能归结为爱女心切。上次外公和小姨聊了很长时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次外公又和小姨聊了很久,他夸小姨和小姨父争气,日子穷是暂时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外公引用的这句电影台词出自《列宁在1918》,都看过。小姨笑了,倍受鼓舞。多年后小姨仍然清晰地记得外公引用的这句台词。她说听了这句话,心里就像有一股暖流流过。以后,每遇到困难,她都会想起外公这句话,并想起外公说这句话时的情景与神态,重新感到暖流流过,心里生出强大的力量。
外公提出要回周口。外公说“回”,而不是说“去”,是把周口当成家了。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毕竟在周口生活了十来年,有感情。小姨问,我三哥同意您回周口吗?外公说没给他说,说了他肯定不同意。小姨说,您要先斩后奏?外公说,别给你三哥说。小姨说,这怎么行。外公说,你打算咋说?小姨说,照实说。外公说,给你三哥说,就说我已经坐上车了。
小姨和小姨父马上明白这是外公的“伎俩”,他并不是说要偷着回周口,而是以此向小舅施压,让小舅不再阻拦他。小姨与小舅联系后,小舅很快过来。
小姨将小舅拉到一边,先不说外公要去周口一事,先说半袋米的事。她说这不像爹的做事风格。小舅说咋不像,爹就喜欢“劫富济贫”。小姨说,爹做事是有分寸的,不会这样,前几天背来半袋,这又背来半袋。小舅说,凑够一袋,正好。小姨说,我觉得有些怪。小舅说,没啥怪的,爹就这样。
说到外公要去周口,小舅说,去可以,但他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外公不能再卖烤红薯了。外公说,不卖烤红薯,我干啥?小舅说,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参加工作了,你和我妈年纪大了,还风里来雨里去,我们于心不忍。外公七十四岁,外婆六十七岁,老吗?不算老。外公说他能扛一袋米从南阳这头走到那头。小舅说,那你咋一次只扛半袋。外公笑笑说,不说这,不说这。这是个尴尬的话题,外公不愿说下去。小舅笑笑,没往下说。
外公外婆终于又回周口,卖起了烤红薯。
一个奇异的事件似乎画上了句号。家族内部不再谈论此事。对所有人来说,外公的去世和葬礼如同虚无缥缈的梦境,是不真实的。大家共同做了一个梦,共同梦到外公去世,共同参加葬礼。舍此无从解释外公死后归来这件事。把梦忘掉,生活一如从前。
对我们来说,外公活着,外公来了一趟南阳,逗留半年,又返回周口了。如此而已。
大家都承认外公在周口的十来年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外公有几次对二舅说:我昨夜又笑醒了,我没想到我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他说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从梦中带过来的灿烂笑意。那是一个历经沧桑饱受苦难的人对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满意的笑。
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无不与其经历有关。我们所过的平常日子,在外公看来是能从梦中笑醒的“好日子”。好日子这里的引号,不是反讽,而是用于强调。
这次外公去周口之后,又有几次从梦中笑醒。每次他都说给二舅听,毫不掩饰他的幸福。二舅从周口打来电话,让外公梦中的笑声也在南阳的亲友间回荡,激起更多幸福的涟漪。外公开心,大家都开心;外公幸福,大家都幸福。正如一首流行歌曲中所唱的:快乐着你的快乐,幸福着你的幸福。
我们都晓得此刻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既是未来,也是过去。此刻不是孤立的。要理解此刻,需考察过去,洞悉未来。未来不便言说,过去则有迹可循。此刻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莫不携带远古以来的信息,或者说是远古以来所有的“因”结出的“果”。
南阳的亲友聚到一起谈论外公“梦中的笑”时,自然而然追溯到外公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外高祖。据说外高祖是个傻子,傻到什么程度,没人说得清,或者没人愿意说。总之,没有例证。外高祖结婚后,生育一子一女。“一子”就是我的外曾祖,不傻;“一女”是傻子。“一女”嫁人后生育两个儿子,一个正常,一个是傻子。此后家族中再无傻子。外曾祖生育四个男孩一个女孩。外公生于1917年,排行第二。外曾祖前期,家里有一百多亩地,还算殷实。外公出生前后,家里遭遇两次绑票。若没钱赎票,今天给你送来一个耳朵,明天给你送来一根手指,家里人哪受得了这个,于是卖房卖地也要赎票。两次赎票,家里的一百多亩地卖光了,一贫如洗。此后土匪再不来绑票,因为知道再也榨不出油水了。那个年代,土匪多如牛毛,老百姓活下去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地无一垄,田无一分。外公兄弟四人只能去给地主种地。外公的妹妹,我叫姑外祖母,被卖给人家当童养媳。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外公兄弟四人经过多年奋斗,齐心协力,开了一个油坊。大外公是总管,外公负责进货和销售,三外公负责种地(那时又有了土地),四外公负责榨油。
外公走村串户,收芝麻卖油,十里八乡没有人不认识我外公。外公性格开朗,说话诙谐,心地善良,所到之处,有口皆碑。外公记性超好,凡他走过的地方,他都记在心里。二舅接外公外婆去周口时,一路上所经过的村镇,外公皆能说出名字。从南阳到周口,好几百公里,村镇之多,难以计数。二舅惊讶于外公记性之好和游历之广。外公不识字,但心算能力极强。他收芝麻卖油,几斤几两,几钱几分,他总是一口报出,毫厘不爽,分文不差。
外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他在秦岭之巅看过日出,在敦煌的沙漠上曾与驼队同行,在武汉码头帮过马戏团捉狮子,在老河口被抢劫过……他到这些地方不是游玩,而是做生意。他说他到一个地方,站在那儿嗅一嗅,就知道什么东西能赚钱。外公喜欢泡茶馆,与南来北往的人海阔天空地聊天,他的许多商业信息由此而来。外公随身带着现金,捕捉到商机后,立即行动,倒买倒卖,赚上一笔。外公爱炫耀,不会低调。他赚钱后,买了一辆二八自行车骑着回村。这是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那个轰动啊,不亚于现在有人开回去一辆宝马,不,宝马产生不了那样大的轰动,开回一架直升机还差不多。外公很快为他的张扬付出了代价。他被定性为“投机倒把”,自行车挂脖子上游街。
外公是农民,可他一辈子没种过地,也不会种地。改革开放,土地分下来,他学习种地,竟然收成很好。乐极生悲,他从拉麦的车子上掉下来,摔断了锁骨。二舅回家将外公外婆接到周口,从此外公短暂的种地生涯结束了。
了解这些,有助于理解外公“梦中的笑”所包含的沧桑与惬意,但是,这还不是全部。
十年前,外公刚到周口时,锁骨隐隐作痛,内心十分茫然。安度晚年吗?不,他不能够的。吃公粮的,这个年龄早已退休,可以逛公园、遛鸟,含饴弄孙。他是农民,是交公粮的,他没资格休息,他还要劳作。不种地,可以;但不挣钱,不可以。外公外婆生育六个子女,此时,他的大儿子在部队提干,结婚生子,日子过得不错。二女儿在南阳油泵厂是领导,双职工,两个儿子,日子也不错。再就是他的二儿子,大学毕业,刚结婚,日子蒸蒸日上。另外一双小儿女还在上学,每学期需要学费生活费。更放心不下的是大女儿(我母亲),守寡多年,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也就是说,外公六个孩子中,三个过得可以,三个还需要钱。虽然孩子们互相帮衬,但他作为父亲,不能放弃自己的责任。这时候他不会从梦中笑醒。
外公烤红薯需要买煤和红薯。他不管自己有钱没钱,每次都向二舅借。他喊着我二舅的名字说,借给我点钱买煤,过两天还你;或者,红薯没了,借给我点钱买红薯,过两天还你。“过两天还你”,只是说说而已,仿佛口头禅。二舅从没见过外公还钱。钱,外公是不会还的。外公清楚,二舅也清楚。下次还是同样几句话,外公照样张口借钱,二舅照样借给外公。彼此心照不宣。后来小姨父戏称外公这种做法是“劫富济贫”。外公卖烤红薯的钱差不多是净利润。这钱哪儿去了?不外乎给我妈、小舅和小姨。小姨每个假期都到周口去,帮着种菜、洗红薯。后来二舅有了孩子,她还帮着带孩子。离开周口,学费生活费自然是有着落的,不光她的有着落,连小舅的也有着落。
外公从没忘记过我们一家。多年后,二舅妈讲的小故事听得我颇为心酸。二舅妈说:“我拆洗被子,把被面被里拿去洗,回来,被套不见了。问你外公,他不说话;问你外婆,她也不说话。我说这院邻居都熟悉,还没出过贼,要我去一个个问问吗?你外公还是一句话不说。他起身出去了。过半小时,他将被套抱回来放下,不说话,又出去了。我知道他把被套拿到一个老乡那儿,让老乡拿到南阳捎给你妈。还没捎走,他又去要回来了。我说不管啥东西你‘要’可以,但你得跟我说,你不能偷我的。”
二舅妈明大理,识大体,但讲原则,较真儿。这件事如果让二舅处理,恐怕会是另一种结果。二舅会将被面和被里也交给外公,然后掩盖痕迹,再也不提这个被子,好像这个被子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我理解二舅妈追问被套去向时外公的沉默。不说话,但心中波涛汹涌。尴尬,如芒刺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生气,生谁的气?生自己的气!
之后,还有一件更尴尬的事,二舅妈一条前开衩的裤子洗后晾在绳子上不见了。再看,竟穿在外公身上。外公以为这条裤子是我二舅的,他看合适,就穿上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声张。外公归还裤子后,二舅妈也没有计较。无法想象,外公得知他错穿了儿媳妇的裤子后,是什么心情。这时候,外公不会从梦中笑醒。
四五年过去了,在我们家族的天空上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曙光。小舅、小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各自找到伴侣。我们家迁到南阳,在城里买房,安顿下来。大哥二哥校油泵挣了不少钱,我上学也一帆风顺。哦,那真是一段好时光!难怪外公会从梦中笑醒。
至此,我感觉多多少少有点理解外公“梦中的笑”了。这笑是命运的馈赠,是老天对外公一辈子艰苦奋斗的奖赏,是难得的福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过从梦中笑醒的经历。就我所知,原谅我孤陋寡闻,周围无论是发财的、升官的、成名的、住豪宅的,没有一个人有过。我,不用说,也没有。我从可怕的梦魇中醒来过,从不安中醒来过,从惆怅中醒来过,但从来没有笑着醒来过。
由二舅打电话说外公“又有几次从梦中笑醒”,我们感受到外公的幸福,并理解了这种幸福。但所有人都忽视了“又”所包含的神秘征兆。其实,在此之前和之后的很多征兆都同样被忽视了,直到很久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于是所有征兆被一一发现,变成证据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小姨去周口看望外公外婆,回来后,她说他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还卖烤红薯。外公很精神,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不像七十多岁,顶多六十来岁。外公的白头发也比原来少了。小姨回南阳时,外公又给她钱。小姨不要,她说她现在有工资,不缺钱。外公坚持让她拿上,小姨只好接住。她再拒绝,外公会生气的。
小姨说外公背着手从纱厂大街走过,所有人都和他打招呼,他很高兴。小姨学外公背着手走路的样子,惟妙惟肖。小姨虽学得像,也只是表面上像。外公的神态难以模仿。当我现在试图描述时,我发现文字很苍白。我从书桌前站起来,也像小姨那样模仿外公走路,稍稍能体会一点外公的神韵。那是走过大江大河见过世面的从容,那是历经劫难看淡生死的淡定,那是坚忍不拔从不言败的自信,那是浴火重生睥睨万物的骄傲,那是原谅一切扫除烦恼的敞亮……总之,这些都包含在外公的神态中,至于哪些成分多一些哪些成分少一些,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小姨带回来的这条信息没有被大家真正理解,连小姨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正确含义:外公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首先引起二舅妈疑惑。这里,请注意“又”。我要叙述两件重复发生的事。一件是外公又一次将二舅妈晒在院子里的被套拿给一位老乡,让他捎回南阳,交给我母亲。他还在“劫富济穷”。二舅妈感到不可理解,她说大姐家已经比我们有钱了,还要往她家“扒”。二舅妈又将被套追回来。她和上次一样,没有和二舅说这件事。另一件事,外公又错穿了二舅妈晾在绳子上的前开衩的新裤子。这次二舅妈真生气了,同样的错误怎么能又犯一次呢?再说,这事好不尴尬啊。二舅妈向二舅抱怨,说外公太不讲究。二舅妈尽量心平气和,她为自己寻找到“讲究”这个词小小得意了一下。她成功避开了“恶心”“过分”“肮脏”这些可怕的词语,这些词语是情绪失控时最容易蹦出来的。“讲究”比较中性,这个词像变色龙一样在不同语境下随意变换着褒贬。她知道二舅会向着外公。她与二舅结婚前,二舅对她说:我在家中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小,但我要养活父母。二舅妈说:谁不养活父母!有了这样的保证,或者说共识,他们才结婚。二舅妈为了说明外公“不讲究”,将外公两次要往南阳捎被套、两次错穿裤子一股脑都说了。第一次没什么,怎么还会有第二次呢?二舅妈说着说着疑惑起来,她说外公不是这样的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二舅和二舅妈非常震惊。外公外婆收拾东西,要回老家种地。二舅问,为什么?外公说,不为什么。二舅妈说,是为裤子的事吗?外公说,不是。是为被套的事吗?外公说不是。那是为什么?外公说不为什么。二舅说,卖烤红薯又轻省又比种地挣钱多,为什么要回去种地?外公说想种地。二舅问外婆,到底为什么?外婆说她也不清楚,外公说回她就跟着回。二舅说,地里的活你干得动吗?外公说咋干不动,我身体好着呢。外公当即来了一个倒立。你看,怎么样?二舅记得几年前他从老家将外公外婆接过来时,外公倒立过一次,之后再没见过外公倒立。那次倒立,外公是为了说明他摔断的锁骨已经长好,他的身体没问题,能干活。倒立后,外公的锁骨一阵疼痛,他吸溜一下。这次倒立后,外公又吸溜一下。二舅问,怎么啦?外公说锁骨有点疼。二舅要外公去医院看看,外公说不用,不碍事。
当时情况有些微妙,二舅和二舅妈竭力劝外公外婆留下,外公外婆坚决要回去种地。二舅说,我不让你们走。外公说,你能拦住我吗?除非你把我捆起来。二舅想知道他们坚持要回去的原因。外公说没有原因。二舅看二舅妈的眼神,让二舅妈觉得很委屈。二舅的眼神说:是你赶他们走的吗?二舅妈的眼神说:天地良心,我没有!二舅妈对外公说,你们要是真走了,你儿子会怪罪我的,好像我容不下你们。外公再次强调他们回去与二舅妈无关,外婆也说与二舅妈无关。
二舅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一切。他说他明天亲自送外公外婆回乡。二舅妈诧异地看着二舅,看二舅是说气话,还是真的答应外公外婆回乡。二舅冲二舅妈点头,表示他所说属实。
晚上,关上卧室房间的门,二舅兴奋地对二舅妈说他有一个重大发现。
——什么发现?
——你没见爹越来越年轻吗?
——是,他身体越来越好。
——我说的不是身体,是年龄。从爹倒立那一下,我明白了,爹在往回走。
——往回走?
——我们都走向未来,爹走向过去。
——走向过去?
——是,他的时间与我们相反!
在外公这里,时间如同一根折断后又合到一起的箭,折断后箭头改变方向,朝向根部。用二舅的话说,外公在往回走。
有了这一重大发现,外公归来后的一切——合常情的与不合常情的——便都能得到合理解释。外公在反方向经历他的一生。
外公死于心脏病,归来后,首先犯的就是心脏病。外公死的前一天给小姨家背去半袋米,归来后又给小姨家背去半袋米。原来从周口回南阳,现在从南阳回周口。原来卖烤红薯,现在又卖烤红薯。原来从梦中笑醒,现在又从梦中笑醒。原来小姨去周口,外公给小姨钱,现在小姨去周口,外公又给小姨钱。原来要往南阳捎被套,现在又往南阳捎被套。原来错穿二舅妈的裤子,现在又错穿二舅妈的裤子。原来去周口前在老家种地,现在又要回老家种地。
瞧,过去发生的事,现在重复一遍,只是方向相反而已。二舅说,过去是由远及近,现在是由近及远。
二舅妈认可二舅的发现,她说,爹和十年前刚来周口时一模一样。又说,这才刚过去大半年,爹就年轻了十岁?二舅说,爹的时间和我们的不一样。
——爹过一段时间会不会和你一样年轻,你们看上去像兄弟?
——会的,还会比我更年轻。
——真想看看爹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会看到的。
二舅突然心中生出一团阴云。年轻是好,可是过去并不美好,那是连绵的苦难,是颠沛流离,是饥饿,是恐惧。外公来周口前曾从拉麦的车上摔下来,摔断了锁骨。外公回去后,还会摔断锁骨吗?还有……
二舅将外公外婆送回老家。原来的房子还能住人吗?锁已锈蚀,这好办,砸开就是。砸锁时惊飞一群麻雀。院子里的野草有一人多深,高过院墙。看到这种景象,二舅说没法住,不如送你们到南阳吧。外公不同意,说野草清理一下不就行了吗,怎么就没法住了?二舅无奈,招呼邻居过来帮忙,很快将一院子野草清理干净。三间房屋: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打开门,两只狐狸闪电般蹿出,后面还跟着三只小狐狸。二舅要用镰刀砸小狐狸,外公拦住,说让它们去吧。五只狐狸眨眼间就不见了,屋里有一股臊味。因为有狐狸活动,还算有点生气。屋顶有两处能看到天空,到处是尘土。二舅原来觉得房子好大,好宽敞;现在,又小又矮,仿佛被施了魔法,变成了迷你房屋。他站在里面觉得憋气,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必须到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二舅心里难受,怎么能让父母住这样的地方呢?外公竟然很满意,说挺好。外婆也没什么意见。
屋子打扫干净,桌椅板凳都还能用,床也很结实,铺上带回来的被褥,像那么回事。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是重新置办的。只半天工夫,房屋焕然一新,虽然说不上有多舒服,至少住人没问题。
外公站到院子中间,四下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二舅在老家安顿好外公外婆后,来到南阳,向众亲友报告外公外婆近况。大家仍旧聚在小舅家。暮春时节,天气热起来了。小舅院子里的葡萄藤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站在下面还有清凉之感。大家在院子里就座。这次聚会规模小多了,参加的有二舅、二姨、二姨父、小姨、小姨父、小舅、小舅妈、母亲和我。大舅一家在郑州,没有通知。大哥二哥在山东校油泵,也没通知。小孩们都没让参加。
二舅说把外公外婆送回老家了,大家都感诧异。为什么?几个人同时发出疑问。二舅接着说出他的重大发现,大家就更诧异了。小姨恍然大悟。她说,我说爹越来越年轻,原来如此。小舅说出了一个很时髦的词:逆生长。人们接受超现实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只片刻工夫,大家就见怪不怪了。随后,大家提出另外一个问题,外婆是否也逆生长?二舅说看不出来。外婆本来就比外公小七岁,现在两个人看上去年龄相当。
小舅突然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题:爹知道他逆生长吗?
二舅说不知道爹知道不知道。他和外公没交流过这个问题,表面上看,外公没认为他的时间方向与大家相反,他只是觉得越来越有劲。
母亲和二姨要结伴回去看望外公外婆。二舅说你们俩回去可以,大家不要一窝蜂都回去。小舅说,对,别让邻居起疑。
二舅特别关照,要母亲和二姨问问外公的锁骨,看还疼不疼。
突然一只翠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翠鸟是就它的颜色说的,第一时间我头脑中闪现出来这个名字。我不能确定,问度娘,度娘说翠鸟是一种中型水鸟,喙又大又长,善于捕鱼。这个鸟非常小,不比刚刚出壳的麻雀大,不可能是翠鸟。那么是黄鹂吗?它背上翠绿中有一片明亮的鹅黄,非常漂亮。再问度娘,度娘说也不是黄鹂。该怎么称呼它呢?我给它起个名字叫黄翠鸟吧。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鸟。大家都没见过。这是一只超现实的鸟。它在葡萄叶间翩翩飞舞,快活自得。它会是外公吗?我头脑冒出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我没说出来。我看大家的表情,好像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冒出一个类似的荒唐念头。谁也不说话,沉默。在我们家族聚会中,多是喧嚣热闹,沉默极为罕见。
母亲和二姨因为有事耽误,六月中旬才回老家。后来她们都为这次耽误懊悔不已。她们去晚一步,没见到外公。外婆说外公不会种地,出去做生意了。一个人吗?一个人。母亲想起二舅的话,问外公的锁骨还疼吗?外婆说刚回来时很疼,割麦那几天疼得他睡不着觉,拉麦那天最疼,让他爬上车躺着,他大叫一声从车上摔下来,之后,竟然不疼了。看他的表情,像是真不疼了,奇怪吧?母亲和二姨想到二舅的发现——外公的时间是反的——便不觉得奇怪。母亲和二姨去的前一天外公刚出门。外婆为外公炖一只老母鸡,正炖时没柴了,外婆将门闩劈开填进炉灶,才把老母鸡炖熟。外公美美吃一顿,勒上战带,作别外婆,出门闯天下去了。他就这样,外婆说,喜欢跑,喜欢折腾。二姨说,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外婆说,拦他干啥,拦住人,能拦住心?!外婆虽然说得平淡,眼中却蓄满泪水。她扭过头去,悄悄擦去眼泪。
母亲和二姨将外婆接回南阳,让外婆住我们家。我快一年没见外婆了,外婆仍是去年的模样,没变得更年轻,也没变得更老。
我问外婆发现没发现外公越来越年轻。
外婆说,他不光越来越年轻,心也越来越野。
我说外公正在逆生长,马上意识到“逆生长”这个词外婆不好理解,就改为返老还童。我说外公返老还童了。外婆说她也想返老还童,谁不想返老还童。我们都笑起来,外婆也笑起来。
外婆的笑慈祥、宽容、含蓄,看上去与世无争,其实是世事洞明的豁达和释然。外婆的笑是有温度的,你总能感觉到融融暖意,无论你有多少烦恼,都会在外婆的笑容下冰消雪融。外婆的笑还能排忧解难,无论你在外面遇到多大挫折,看到外婆的笑,你会马上明白一个道理:没什么大不了。于是,放下包袱,该吃吃,该喝喝。过一段时间忽然天宽地阔,你想:幸亏听了外婆的。其实,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冲你笑笑而已。哦,笑也是一种语言,甚至是更丰富的语言。
外公出门闯荡,撂下外婆一个人独自在家,外婆仍能宽厚地笑,这是何等的胸襟,或者说何等的无奈。
外婆怨恨外公吗?当然怨恨。她说他走的时候头都不回,好像回一下头,我的目光能把他拴住似的。不过,更多的是心疼。每逢变天,她就茫然地看着门外,嘀咕着:他冷吗?他会生病吗?他在哪里?
晓得外公“往回走”之后,我的舅啊姨啊到一起便免不了猜测外公的行踪。这是几个成年人的“猜猜看”游戏,他们乐此不疲。外公正在敦煌沙漠里找水,还是正吃力地翻越秦岭,抑或在武汉街头徘徊?他们确定不了。他们发现他们所记的时间、次序相互矛盾,更可怕的是其中存在大量空白。一团团迷雾升起,遮蔽由时间和空间建立的坐标。如果按他们的记忆绘制外公的路线图,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要么外公有分身术,可以同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两个地方;要么外公像孙悟空一样会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外婆不参与这个“猜猜看”游戏。起初大家是在背后猜,后来当着外婆的面猜,也征求外婆的意见,外婆总是笑笑,说她不知道。她的笑似乎蕴含深意,或者藏着秘密,她和外公两个人的秘密,谁知道呢。我们感到疑惑,外婆真不知道外公在哪里吗?外婆说真不知道。
外公的时间与我们的时间,不但方向不同,速度也不同。方向不同,前面已说过,外公死的那天掉头往回走,逆生长,他将依次经历老年——壮年——青年——少年——童年。速度不同,我想起了“烂柯”的故事。说的是晋朝时一青年进山砍柴,遇到几个小孩下棋,他放下斧子,看他们下棋,一局结束,一个小孩说你该回家了,他去拿斧子时发现斧柄已经朽烂,回到村子,一个人也不认识,问起来,才知道已过百年,与他同时代的人皆已作古。这是神话传说。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科学,他说一个人坐到飞船上,如果飞船的速度超过光的速度,便可以回到过去。在荣格那里,过去与现在往往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这些有助于我们理解时间的复杂。外公这次在周口待了八个月。他之前在周口卖烤红薯十来年。也就是说,外公用八个月走完了十来年的历程,外公年轻十来岁。这样看,他如今的一个月相当于以前的一年多。但回到老家只两个月,外公就出去闯天下。而外公原来种地有四年时间,如此算来,在这里,外公如今的一个月相当于以前的两年。看来外公“往回走”的时间并不是匀速的。如此一来,推测外公现在在哪里就更困难了。
外婆有办法,那就是:等待。无论外公在外游荡多久,他终究要回家。只要住回老家,不愁等不到外公。想到这一层,外婆立即行动:回老家。
老家条件艰苦,外婆一个人回去,大家都不放心。可是每个人都有工作,谁也不可能陪外婆在老家一直住着。小舅提出为外婆找个保姆,外婆笑道:我有那么不中用吗?我有手有脚,要别人伺候?我能照顾自己。
外婆回老家需要人送。舅啊姨啊都说忙,没时间,我恰好有时间(我大学毕业,在家等待分配工作),我说我送。那时我不知道舅和姨并非没时间,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挽留外婆。
我和外婆坐三轮车到长途汽车站,买了票,还有两个小时发车,我们就到十四中小姨家喝茶。十四中紧挨着车站。小姨在上班。小姨父是十四中的副校长,二十多岁就当上副校长,很了不起。门卫问我们找谁,我们报上小姨父的名字,门卫说他正在上课。于是我们在门卫室等。小姨父下课后,刚走出教室,门卫叫一声校长,小姨父看到我们。小姨父跑过来拉住外婆的手,领我们到家里。看到我拎着行李,小姨父明白我们要去哪里。他对外婆说,妈,你在这儿住几天,我送你。外婆说票已经买好。小姨父说退了。外婆说那哪行。小姨父说我去退,我能退掉。外婆笑笑,说别退了,我还是回去吧。小姨父嘴甜心细,深得外婆喜爱。他虽然当了副校长,但笑起来还带着天真和顽皮,甚至可以用灿烂来形容。多年后小姨父走上仕途,主政一方,偶尔仍然会绽放出这样的笑。外婆夸小姨父能干,她说,你们会过得很好的。小姨父说会的,我们不能给您丢脸。
时间到了,小姨父送我们到车站。临别,小姨父对外婆说,爹要回来,就别让他再出去了。外婆笑笑,说我哪拗得过他。
回到老家,外婆如鱼得水。兄弟、妯娌、侄儿、侄媳、侄孙纷纷来看她,请她吃饭。我跟外婆在农村待了三天,感觉好极了。农村天宽地阔,所有人见面都热热和和打招呼。夜晚天上的星星像葡萄架上的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层层叠叠,繁密得像鱼子。城市里从来没有这样神秘深邃硕果累累的夜空。
四外公家种了很多花生,花生起回来扔在院里,七八个妇女帮着摘花生。我和外婆也加入其中。这活轻松省力,大家边摘边聊,东家长西家短的,有说不完的话。
四外婆管外婆叫二嫂。亲二嫂。二人处得比亲姐妹还好。四外婆是东乡的,“吃食堂”时两个孩子饿死了,她也奄奄一息。外公看到,给她两个烤红薯,说跟我走吧。她说好,于是跟着外公来到郭沟村。那时她瘦得像个纸片,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吹就能将她吹跑。外公不确定她能不能活下来。外公说,我有个小兄弟,没结婚,你愿意嫁给他吗?她说愿意。外公就这样为他的小兄弟捡了个媳妇。四外婆活下来了。嫁给四外公之后,她又生育了四个孩子,个个都很有出息。谁也没想到这个曾经要向阎王爷报到的人,会成为家族中最长寿的人。她晓得感恩,外公救她一命,她感激一辈子。她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会与外婆分享。两个人拉着手拉家常的场面,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却能穿越时间,二三十年后还鲜活地浮现在我的头脑里,一如我刚刚看到时的样子:一缕金色的阳光打在她们身上,风撩动着她们耳边的头发……
我在乡下那几天,所有人都回避一个话题——外公,谁都不提外公。但我能感觉到这个话题在每个人的头脑里盘旋,像蜜蜂一样发出嗡嗡声。可能人们在背后谈论,在外婆和我面前不谈论;也可能人们在背后也不谈论。是怕外婆伤心吗?也许吧。外婆总是面带微笑,谁愿意驱散这片轻薄的祥云呢?
我也没和外婆谈论外公,尽管我心里知道外婆是愿意谈论外公的,但我还是不谈。为什么呢?我觉得我对外公了解太少,不配谈论,至少不配和外婆谈论,我没有资格。有些事,只有共同经历的人才能谈论。我在等待。既然外公往回走,要重新经历他的一生,那我就等着看外公的传奇吧。
外婆在我面前也不提外公,她只等,不说。等,她也不想让人看出来,她在心里等,外表看不出来。人们即使看出来,也不说破。看破不说破,说破没意思。外婆愣神的时候,我知道……还是不说的好,我悄然躲开,不去惊扰外婆。
我离开郭沟村时,下着小雨。外婆不让我走,我说这点雨不算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走,其实完全可以在那里多待两天。可能是担心分配工作的事吧,我心神不定,莫名地烦躁,非走不可。这一走,我错过了与外公的见面。
我走后没多久,外公就回来了。可能你们坐的是同一辆车,外婆后来说。从郭沟出远门,都是走二里路到公路边等班车。班车一天两趟。如果外公确实是我刚走就回去的,理论上我们有可能坐的是同一辆班车,他下,我上。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班车上没有下来过客人。
下面的这段故事是外婆后来讲的——
我离开不久,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穿得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出现在外婆门口。他勾着头、缩着肩、弯着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他不是流浪汉,他是乞丐。他向外婆伸出手去。这是乞讨的动作。在农村一般饭时才会有乞丐,乞丐也多是讨饭的。现在不是饭时,乞丐手中也没有讨饭的碗。该怎么打发他呢?外婆心善,遇到乞丐都是要打发的。外婆犹豫一下拿出一个馒头放到乞丐手上。乞丐咬一口馒头,又伸出手。噢,这是要水喝。外婆又给他倒了半碗开水,热,慢慢喝,别烫着。这时候外婆还没看到乞丐长什么样子,乞丐总勾着头。外婆有些好奇,围着乞丐转一圈,还是没看清乞丐长相。乞丐蹲在门口吃馍喝水。外婆给他一个凳子,他也不坐。外婆越来越好奇,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他长什么样呢?外婆又围着乞丐转一圈。乞丐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外婆突然抓住门钌铞,弄出声响,吃惊地叫道:咦,这是啥东西?乞丐抬起头看一眼,门钌铞上啥也没有。外婆是在骗他。外婆大笑起来,乞丐也大笑起来。这个乞丐就是外公,他假装乞丐逗外婆玩,被识破了。两个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外婆笑着笑着,眼泪变成了真的,她哭了。外公赶紧向外婆道歉,说他不该这么捉弄她。接着他又解释说,他这么做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钱让外婆看。他说带这么多钱,我怕被抢。外婆又笑了。外公理发刮胡子之后,显露出真实的年龄:不到五十岁,正当盛年。这时他头也不勾了,腰也不弯了,是一个伟岸的男子汉。外婆说你再年轻下去,我都不敢和你一起出门了。外公嘿嘿笑笑。外公要买自行车,外婆坚决反对,说太烧包不好。外公说好吧,不买。可转过身,外公就将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推进村子。当初是计划经济,买自行车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票,不要说自行车这种大件商品,就是买一两盐、一尺布、一个馒头,也需要有票。不知道外公是从哪儿弄的票。总之,外公有的是办法。这件事在村里引起轰动。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围过来看外公的自行车。农村把自行车叫洋马。这马好啊,不吃草,骑上就跑。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有人想摸,外公说摸吧,它不咬人,脾气好着呢。外公得意时,眼睛都在笑,笑得让人妒忌。外公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一队民兵突然分开人群,来到外公面前,宣布外公投机倒把,捆起来!外公被五花大绑。洋马洋马,其中一个民兵叫道。另一个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两个民兵将自行车抬起来挂到外公的脖子上。外公立马矮了一截儿。他们糊一顶高帽子戴到外公头上,帽子上写着:投机倒把分子。他们在村子里将外公从这头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到这头。刚才人们脸上羡慕妒忌的表情,此时换成了幸灾乐祸。瞧,洋马骑人了,洋马骑人了。咦,颠倒了,颠倒了。外婆在家里哭啊哭啊,她抓着衣襟擦眼泪,把衣襟弄湿好大一片。傍晚,外公被放回来。他踉踉跄跄走到门口,斜倚着门框,在门槛上刮鞋底的泥。外婆去搀扶外公,外公摇摇头说,我能行。他继续刮鞋底的泥。外公借刮泥的动作,倚着门框歇息一会儿,免得跌倒。外公说我真该听你的话,不买自行车。外婆说吃一堑长一智。外公笑道,长一智,吃一堑。外婆说你还能笑得出来。外公说笑也这样,哭也这样,为什么不笑。
二八自行车有多重?外婆讲这段故事时,小舅也在场。他想体验一下二八自行车挂在脖子上的感觉。多年前外公被批斗时,小舅还小,他不记事,或者在上学,总之,没有看到那一幕。现在,让我体验一下,小舅说。家里没有二八自行车,只有二六的,二六比二八轻多了。二六就二六吧,先体验一下二六。小舅将二六自行车挂到脖子上,怎么样,应该是这样吧?小舅说。小舅喜欢嬉戏,大家习以为常。这就是个游戏。在场的还有母亲、二姨、小姨、小姨父等。大家说说笑笑,看小舅表演。小舅笑嘻嘻的。重吗?小姨问。还行,小舅说,就是硌得厉害。外婆突然扭过头去抹眼泪。二姨说快放下来。小舅不放,他还要继续体验。你就逞能吧,我母亲说。小舅说爹可不是刚挂上就放下来。所有人都不再笑了,气氛突然变得很压抑。小姨父说,三哥,我支持你。小姨呛他一句,要不你去试试。小姨父说试试就试试,三哥,我来。小舅没让小姨父来。他又坚持了一会儿。小舅脸色煞白。他咬紧牙关。小姨父说,体验一下就行了,放下来吧。帮我,小舅说。自行车取下来后,小舅揉着脖子,说快断了。
试想,当初外公挂的不是二六,而是二八自行车,游街不是一会儿,而是半天,那种疼,那种脖子快要断掉的感觉……怎么能够忍受呢?而外公还能笑得出来,说笑比哭好。瞧,这就是我外公,不由得人不佩服。
外婆说那天她帮外公揉脖子揉了好半天,还用热毛巾敷,总算没落下什么毛病。
还出去吗?外婆问。不出去了,外公说。不出去,是指不出远门,外公说到做到。但这并不等于外公要在家种地。前面说过,外公是不会种地的农民,他只是到了晚年才学着种地,结果摔断了锁骨。不种地,外公干什么呢?卖油。外公兄弟四人开了个油坊。大外公是总管,负责管理油坊和二十二口人的大家庭。三外公负责种地。四外公负责出力,抡大锤,榨油。外公负责购进芝麻和卖油。外公挑着油担,走村串户卖油。
外公卖油一般都在附近村庄,不过一二十里,最远也就二三十里,基本上当天都能回家。在老家那一带,外公是响当当的名人,没有人不认识他。外公记性好,凡他见过一面的,就不会忘记。那时候,农村人识字的少,基本上没有写信一说,往往都是捎口信,比如妈给嫁出去的女儿捎信,说想她了,意思是女儿该回来看看妈了。或者,女儿给妈捎信,等秋收后去看她。或者,某人给老表捎信,狗下崽了,我给你留一只,你可得快点来逮,来晚了怕被别人逮走。等等。外公是热心肠,凡是托他捎信的,他都能捎到。即使绕路,也在所不辞。有时,人们不捎口信,只是关切地问问亲戚家的情况,外公都能说个一二三。外公的朋友遍天下。无论到哪个村,人们都争着请外公吃饭。当然,外公也不白吃,总会送上一勺油。一勺油够一家人吃一个月。外公在方圆百十个村庄有很高的威望。到底有多高呢?这样说吧,邻里纠纷、家族矛盾,人们都愿意请外公调解。若外公不在,有的甚至相约,先搁置矛盾,等外公去了,再让外公摆摆理。据说没有外公搞不定的事。凡外公调解的,当事人都心服口服。外婆问外公,你是怎么做到的?外公说,简单,一是公道,把理讲透;二是将心比心,让他们都替对方想一想;三是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有理的,给他戴个高帽子,他就会让一让;没理的,他自知理亏,给他个台阶下就好了。
对外公外婆来说,那是段幸福的日子。外公卖油回来,就给外婆讲外面的见闻。时间一久,外婆也对各村的情况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比如谁家娶了一个恶媳妇,谁家的驴子丢了,谁家的猪下了多少个猪崽,谁家的男人又打老婆了,谁家的姑娘跟戏班子跑了,谁家的小子打伤人赔了一笔钱,等等。有时外公会很兴奋地说,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外婆能猜到,但她故意不说。看到谁了?外公说,我看到咱闺女了,骑白马,挎长枪,威风着呢。外公说的是他们的大女儿,也就是我母亲。母亲十五岁就当了团支书,后来又当民兵连长,负责养老院和幼儿园。养老院和幼儿园都设在邻村。母亲到乡里办事或开会,总是借油坊的白马骑。外婆说,大女儿像谁呀?外公说,这闺女了不得,要早生二十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主儿,敢领兵打仗,说不定能当将军哩。外婆撇撇嘴说,舞马长枪,哪像个女孩,将来谁敢娶她。
写到这里,我就顺便说说我母亲吧。我母亲并没有像外婆担忧的那样,嫁不出去。她二十岁时喜欢上一个英俊的卡车司机,义无反顾地嫁过去。这个英俊的卡车司机就是我父亲。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母亲从来没讲过。母亲婚后仍然住娘家,因为她下面有五个弟妹要照顾。母亲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小舅,和我大哥是同一年出生的。小舅吃过我母亲的奶。大哥刚会说话时,跟着我的舅和姨喊母亲“大姐”。虽然家庭负担重,但母亲从没耽误过工作。她当民兵连长时,怀孕八个月,冲锋号一吹,她第一个冲上灵山。她肚里八个月的胎儿就是我。我说过我外公在方圆几十里很有名。后来母亲的名气甚至超过了外公。母亲到省里参加过两次党代会。要知道能作为代表出席省党代会,无论对谁都是巨大的荣誉。一个县百万人口,七千多名党员,能出席省党代会的也就一两人而已。那是母亲的高光时刻。
外公外婆很为我母亲感到自豪。外公说起母亲眉飞色舞,用我们的方言说,叫“谝”,夸耀的意思。外婆会撇嘴,但撇得艺术,也撇出了“谝”的味道。
幸福的家庭生活没能羁绊住外公,外公继续“往回走”。他再一次消失时已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和外婆在一起,仿如母子。
外婆对外公消失是有预感的,她知道会有这一天,她有思想准备。这天早上起来没见到外公,她房前屋后找了找,连个影子也没有。卖油的挑担在家放着,说明他没去卖油。走了,外婆说。外婆甚至没有伤感。走就走吧。外婆收拾收拾屋子,没告诉任何人,也悄悄离开村子。
外婆没有回南阳,而是又去了东乡。我们那里,人们把最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天边外——叫作东乡。东乡是外婆的老家,外婆少女时代生活的地方。外婆已经几十年没回过老家,因为那里早就没亲人了,回去干什么。是啊,外婆为什么要回东乡呢?外婆说她去那里等外公。于是,我明白了,外公“往回走”,必然会走向他的传奇——
那时候,1941年,外婆十七岁,如花似玉,是烟厂一枝花。据说烟盒上的招贴画用的就是外婆的照片。外婆很不喜欢这张照片,说太艳了。外婆天生丽质,她喜欢自己不施粉黛的样子。照相时,化妆师为外婆涂了口红,搽了胭脂,画了眼影。化妆师很得意,拿过镜子让外婆照,瞧,像不像仙女?他没想到外婆不领情,说像什么,丑死了。外婆要擦去妆容,化妆师赶快拦住,说不能擦,不能擦。厂里让外婆去照相,答应给外婆两条烟作为酬劳。如果不照,两条烟就没了。为了两条烟,外婆妥协了,照吧,就这样照吧。照出来的样子比镜子中的好看,但外婆仍然不喜欢。有人问起来,她总是否认招贴画上的照片是自己。她说那不是我!
外婆有一颗纯朴的心,对自己的美貌浑然不觉,直到成群结队的追求者环绕身旁,扰得她没有一刻安宁,她才意识到她的美。然而这美貌带给她的不是骄傲,而是烦恼。那些追求者,她一个也看不上。怎么摆脱这些讨厌的家伙呢?她毫无办法。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情窦未开,不善将烦恼转化为骄傲。她的心冰封着。她把追求者视为骚扰者。一天,一个英俊的军官出现在她面前与她搭讪,她习惯性地逃走了。她过于慌乱,以至于他说的什么话她全不记得。逃走之后,她再想那军官的样子,一点也记不起来。原来她没敢正眼看他,她只记住了他的笑。那笑那么独特,声音仿佛不是由声波组成,那是连绵的一个个笑模样在荡漾,她用耳朵就能“看”到。她睡觉时,那笑模样在空中飘。她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她想象烟盒上的招贴画——她的俗艳的形象——也在空中飘,与那笑模样一起飞,像两只蝴蝶。想到这里,她第一次有了害羞的感觉。她把脸埋进枕头里窃笑,旋即又惆怅起来,这个军官如果就此消失了呢?她被恐惧攫住,不由得一阵哆嗦,她失眠了。
后来三天,那军官没有出现。她失魂落魄。她后悔没和那军官说过一句话。她生病了,无精打采。谁也不知道她生的什么病,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恨那个军官,他不该出现在她面前,不该和她说话,不该对她笑。她也恨自己,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不多看他一眼,为什么不理他。时间也和她作对,原来日出日落,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现在,太阳走得很慢,黄昏更是难挨,夜晚则仿佛没有尽头。工作呢,差错不断。她是最熟练的工人,将切好的烟装入烟盒,每盒二十根,她下手一抓,往往一根不多一根不少,正好二十根。人人都佩服她:快、准、齐。现在,她不是多抓,就是少抓,效率降低许多不说,装出来的烟还不如原来整齐。
外婆说她走火入魔,这样的日子再持续下去,她就完了。所幸,那个军官又出现了。他再次站到她跟前。她的心像被揪着一般难受。他和她说话,还是那个笑模样。她突然感到特别委屈,想大哭一场。可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大哭多么丢人啊,她又逃开了。过后,她沮丧极了。你真是不可救药啊,怎么如此胆怯呢,和他说句话又怎么啦,他能吃了你吗?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也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到家后,母亲问她,怎么哭了?没有啊,她说,是灰尘眯了眼睛。
那个夜晚漫长得无穷无尽,黎明仿佛在非常遥远的地方,难以企及。外婆不知道在床上翻过多少个身,也不知道在头脑里翻滚过多少个念头。天亮时,外婆筋疲力尽,两眼通红。她变了。她对自己说,要么爱,要么死,别无选择。
那个英俊的军官第三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有再逃。这个军官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话。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打动她,让她别再逃跑。他并不知道她这次没打算逃,即使他不说一句话,她也会跟他走,不管去哪里,哪怕是下地狱。外婆说她那时候就是个傻瓜,他把她卖了,她还会帮他数钱。
读者一定能够猜到,这个英俊的军官就是我外公。没错,的确是外公。外公当过军官吗?没有。他不但没当过军官,甚至连一天兵都没当过。你们这时候要疑惑了:你刚才还在说军官。现在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外公是冒牌军官,他只是借了一身军官的服装穿在身上罢了。他说自己是国军连长,正在休假。外婆深信不疑。外公说要带外婆回老家结婚,外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外公不但巧舌如簧,还胆大包天。他借来一匹高头大马,驮着如花似玉的外婆返回家乡。从东乡到家乡,有三四百里地,要穿越七八个州县。那时候,烽火连天,日寇虽然没打过来,但国军、民团、土匪皆有,哪一个都可能找你麻烦,你谁都惹不起。外公嗅觉灵敏,知道哪里有国军,哪里有土匪,也知道如何避开。民团他不怕,只要不为非作歹,民团不会惹他。他有那身“虎皮”,民团不敢拿他怎么样。
外公回到宛西,在内乡县城住下来,并不急于回家。他找熟人往家里捎信,让准备婚礼,他明天带新娘子回家拜堂成亲。家里人将信将疑,并没当回事。拜堂成亲,和谁拜堂成亲?想得倒美!再说,家里没钱,拿什么给他准备婚礼。
半个世纪后回望外公的传奇,不得不说外公是一个戏剧大师,他将“戏剧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知道如何延宕,如何制造期待,如何渲染气氛,如何将故事推向高潮。他既是导演,又是主演,大地就是他的舞台。外公成功地将他不光彩的骗婚故事,变成故乡到处流传的传奇和传说。就连剧中的受害者——我外婆——最终也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角色。非但如此,许多年之后,她还愿意重复当年的故事,由此可见外公的魅力。
外公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驮着花枝招展的城市姑娘,出现在灵山头,引起极大轰动。全村人都从村里出来,站在村边引颈张望,谁也不愿错过见证奇迹的机会。一个穷小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离开村子时是说出去要饭,回来时却如此风光,怎能不让人惊讶、感叹和羡慕。
外婆以为高头大马会将她驮到一个青堂瓦舍的大宅子里,门前洒扫干净,丫鬟仆役站成两排,夹道欢迎,不料外公在一个又低又矮又老的茅草房前勒住缰绳,停下来。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鞭炮就噼里啪啦响起来。她头脑一片空白。外公跳下马,将她抱下来。她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听话,任由外公将她抱下来。她已经傻了。有人将两朵大红花别到他们胸前,他们就是新郎新娘了。外婆如同木偶,被簇拥着,与外公在茅草房前面空旷的地方拜堂成亲。
这时候外婆还心存侥幸,以为外公虽然家里穷,但毕竟是军官,骑上高头大马依然威风凛凛。
到了晚上,入洞房之后,外公不忍心再欺骗下去,将一切和盘托出。衣服?假的。军官?假的。马呢?借的。什么是真的?只有这个露天的能看到星星的茅草棚是真的。接着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地动山摇,把听墙根的人都吓住了。但听“轰隆——呼呼啦啦——”听墙根的人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事?“轰隆”是床塌了,“呼呼啦啦”是墙倒屋塌。房顶掉下来,把外公外婆压到里面。听墙根的人七手八脚将我外公外婆从废墟中扒出来。两个人狼狈不堪,但毫发无伤。那群听墙根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响彻整个村庄。
外婆回到南阳后,给我们讲述她最后一次回东乡的经历。她说非常奇怪,东乡还是原来的样子,烟厂还在,烟盒上还印着她的照片。她的工友也还那么年轻,且都认识她。外婆觉得不可思议,已经半个世纪过去了,怎么什么都没变呢?她照照镜子,惊讶地看到自己回到少女时代。一阵眩晕,她如同喝了孟婆汤,把未来的记忆全忘了。年轻的外公穿着挺拔的军官服出现在她面前,她心头一阵慌乱,飞快地逃走了,连军官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当军官第二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逃走了,与第一次如出一辙。过后她懊悔不已。军官第三次出现时,她就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接下来,军官带她回老家,与她拜堂成亲……
外婆讲的和她五十年前的经历完全一样。也就是说,外婆重新经历了一次浪漫的欺骗。一直到进洞房,外公和盘托出真相,她与外公在床上打架,“轰隆——呼呼啦啦——”床塌了,房屋倒了……都没有变。所不同的是,听墙根的人从废墟中只扒出外婆,外公又消失了。
外婆讲这些时全无伤感,她对外公的欺骗已经释然。外婆笑眯眯地说:这个骗子!
过一会儿,外婆又说:傻瓜!
然后,外婆又说:骗子!
外婆看着远处,脸上浮现出神秘而温暖的笑。外婆在看什么?我循着外婆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自从外公在废墟中消失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外公。按外公“往回走”的逻辑推理,外公应该回到他的少年时代,回到那个兵荒马乱苦难深重的岁月。由于外公“往回走”的时间不是匀速的,所以我们无法推断他某时某刻处于哪个年龄段,以及身在何处。
到此,外公的故事讲完了。需要补充的一点是,若干年后,外婆临终时似乎又看到了外公。不过,无法确定。外婆弥留之际,面带微笑,看着虚空说:你这小孩儿,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都以为外婆在讲梦话。后来我们猜测,那个小孩儿会不会是外公呢?接着外婆说出了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
你个骗子,等等我!
(原载《中国作家》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