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种选择,在祖国需要时,张富清冲锋陷阵、九死一生;和平时期,他淡泊名利、默默奉献。
人生像一条曲线,在30岁之前,张富清功勋累累,成为“战斗英雄”;在30岁之后,他深藏功名、坚守初心。
伟大和平凡、赫赫战功和质朴寻常,在张富清身上形成强烈反差,又融合得如此自然。离开战功的63年,变化的是他的工作岗位,不变的是他面对困难的不屈不挠、对职责使命的坚守。就像他亲手在阳台上种下的仙人掌,虽然普通,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开出美丽的花朵。
“和牺牲的战友相比,我有什么资格张扬呢”
南方的天湿润、雨绵密,记者来到湖北恩施来凤张富清的家。这是一幢五层高的单位宿舍,楼体已经有些破旧,青苔偷偷钻进水泥墙的缝隙,白色的墙壁呈现斑驳的青色。
楼下空调店的小姑娘见到记者,主动问起:“是不是来找张富清的?”
从去年年底起,张富清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起因是县里按照退役军人事务部要求,开展的退役军人信息采集。县信息采集员聂海波清楚地记得,那是2018年12月3日,张富清的小儿子张健全怀揣一个红布包裹,来到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当张健全小心翼翼打开包裹,聂海波顿时充满了发现宝藏的惊喜。包裹里是3枚奖章、1份西北野战军报功书、1本立功证书。立功证书上,一行钢笔字写着:“张富清在解放战争中舍生忘死,荣获西北野战军军一等功一次,师一等功、二等功各一次,团一等功一次,两次荣获‘战斗英雄’称号。”
经验告诉聂海波,这些不是一般的战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没想到在我们来凤,还有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更没想到,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从未主动吐露任何立功受奖的信息,甚至是对自己儿女。”聂海波感慨。
这个湖北西南端的小城震惊了。
张健全说:“平时父亲从来不说这些。”
原县科委主任田洪立说:“我和他一起共事多年,张富清都不讲他当兵的事。”
县巡察办主任邱克权知道张富清的事后,翻阅了来凤县志,没有找到相关记载:“这样一个英雄,怎么成了‘无名’人?”
张富清的事迹迅速引起了社会的关注。看望的、慰问的、采访的人们纷至沓来,涌进了张富清的屋子。
“这么多年,立功的事为什么不让大家知道,连孩子都不告诉呢?”记者问张富清。
95岁的张富清看向房间的角落,思绪飘到远方,眼睛湿润了,“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士,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一个排、一个连的战士,都倒下了。他们对党忠诚,为人民牺牲。和牺牲的战友相比,我有什么资格张扬呢?”张富清哽咽了,“那些牺牲的场景,至今仍深深留在我的印象里……”
1948年3月,出身贫苦的陕西汉中洋县人张富清光荣入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359旅718团2营6连一名战士。解放战争进入夺取全国胜利的阶段,张富清担任的是最危险的突击任务。6月,张富清在壶梯山战役中任突击组长,攻下敌人碉堡1个、击毙敌人2名、缴机枪1挺。7月,他在东马村带突击组6人,扫清敌人外围,占领敌人碉堡,给后续部队打开缺口。
1948年11月27日夜,陕西蒲城的永丰战役打响,战斗异常惨烈,官兵伤亡惨重,“一夜之间换了3个营长、8个连长”。作为突击组的成员,张富清带两名队员通过地道接近城墙,抠着墙砖缝隙攀上城墙。他第一个跳下4米多的城墙,敌人迅速包围了上来,他端起冲锋枪一阵猛扫,敌人倒下一片。突然,他感觉头部被重重地砸了一下,用手一摸,头顶一块头皮翻了起来,鲜血流了满脸……顾不得自己,他匍匐逼近敌人的碉堡,用刺刀刨出一个土坑,将捆在一起的8颗手榴弹和1个炸药包放在一起,拉下手榴弹的拉环,迅速撤离。一声巨响,碉堡炸飞。趁着硝烟弥漫,他爬向另一座疯狂扫射的碉堡,用同样的方法,将碉堡炸毁。敌人多次组织反扑,张富清一直坚守,直到部队进城。
战斗胜利结束,张富清再也没有见过突击组另外两名战友。
“勇于从自己开刀,才能开展好工作”
馒头、白开水,张富清一天的生活,是这样开始的。锅里蒸腾的白色水汽与微微熏黑的厨房天花板相映衬,在这间上世纪80年代的屋子里弥漫。
泛黄的窗台、剥落的墙壁,床、书桌、柜子等几件家具,这是张富清离休后待得最多的地方。早晨起来,他看看国际新闻,因病截肢后,他坚持下楼锻炼,和老伴一起买菜,中午带个粑粑回来当中饭。午休后阅读人民日报,晚上准时收看《新闻联播》。
家里的拖把,是张富清把旧衣服剪碎后自制的,餐桌是他用一条凳子加木板拼成的。书桌上,两本翻掉封面的新华字典,被他用透明胶补了一道又一道。多年来,张富清坚持用字典学习,他笑称这是“无声的老师”。桌上还有一本《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在书的第110页的一段文字旁,他写下:“要不断改造主观世界,加强党性修养,加强品格陶冶,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事,清清白白为官,始终做到对党忠诚、个人干净、勇于担当。”
个人干净、勇于担当,他是这么要求自己、也是这么要求家人的。
上世纪60年代初,张富清在三胡区担任副区长,按照国家拥军优属政策,妻子孙玉兰被招录为公职人员。自然灾害时期,党和国家贯彻国民经济调整方针,全面精简机构人员,张富清率先动员妻子,辞去公职,从供销社下岗。孙玉兰回忆:“他对我说,要完成任务,领导自己要过硬,勇于从自己开刀,才能开展好工作。”
当保姆、喂猪、捡柴火、做衣服……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副区长的妻子为了贴补家用,把能想到的活,几乎都干了。
“你能理解丈夫吗?”记者问孙玉兰。
孙玉兰太了解丈夫了,这么多年,张富清的头上还留着疤痕,腋窝被燃烧弹烧伤,多年后还是一片焦黑,牙齿被炮弹震松,早就脱落。也只有孙玉兰知道,张富清有一把衣柜钥匙,衣柜里锁着他的赫赫战功。
永丰战役中,张富清因作战英勇、贡献突出,荣立军一等功,赢得“战斗英雄”称号。
永丰战役后,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彭德怀到连队视察,他握着张富清的手说:“你在永丰战役表现突出,立下了大功。”张富清很受鼓舞:“作为一名革命军人、一个共产党员,我做了应该做的,完成了任务,组织上给我这样大的荣誉,我非常激动。”
1948年12月,一封报功书送到张富清的家中。报功书写道:“贵府张富清同志为民族与人民解放事业,光荣参加我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二营六连,任副排长。因在陕西永丰城战斗中勇敢杀敌,荣获特等功,实为贵府之光、我军之荣。特此驰报鸿禧。”
1950年,西北军政委员会颁布了《解放大西北人民功臣奖章条例》,张富清因为功勋卓著,被授予“人民功臣”奖章。
“我还有一条右腿,还可以站起来”
31步,是张富清从床头到客厅的距离。
25级台阶,是张富清从家里二楼到楼下的跨越。
截肢后,这是张富清最熟悉的路线。
88岁那年,张富清因左膝盖脓肿,多地治疗不见好转,只得截肢。他自嘲地说:“战争年代腿都没掉,没想到和平时期掉了。”
张富清决心已定,要站起来,不给人添麻烦。“我还有一条右腿,还可以站起来。”伤口刚愈合,他便用一条独腿做支撑,沿着病床移动,后来慢慢扶着墙壁,练习走路。每一趟下来,汗水把衣服浸透。有时走不好,还容易把自己弄伤。家里墙上,还有他受伤留下的血迹。
就这样,张富清在近90岁的年纪,又一次站了起来。他在助步器铁杆上,架了一根三指宽的木板,用木板固定残腿,用另一只脚支撑走路。他自己洗澡、种花、做饭,有时嫌家人卫生做得不好,他还要再打扫一下。儿女们劝不住他,看着他艰难的样子,只得红着眼睛,用毛巾垫在他的背上,为他吸去汗水……
在子女们的印象中,父亲一直用行动默默影响他们。张富清常跟他们说:“我没有本事,也没有力量给你们找工作。我是国家干部,要把位置‘站’正。”
大儿子张建国当初有一家国企招工的机会,张富清得到消息,却动员儿子下放林场当知青。“如果我照顾亲属,群众对我怎么看?对党怎么想?”张建国在酉水之滨的扎合溪林场住茅棚、开荒种地、造林植树,一干就是好几年。
小儿子张健全记得,那年高考没有考好,父亲给他写了一封信,鼓励他沉下心来学习,他后来考上了师范学院。“得知消息那天,父亲特别高兴。”
张富清的四个子女,除大女儿长期患病外,两个儿子成为县里干部,一个女儿成为医院职工,均通过全国高考、公开招考等方式,没有一个在父亲任职过的单位工作。
只有一条腿的张富清,“站”得笔直、挺拔。
今年3月2日,新疆军区某红军团、张富清当年战斗的部队,专程派人到来凤,看望张富清。当将士们走进屋子,张富清硬生生用一条腿站了起来,用最标准的姿势,敬了军礼。
一旁的张健全难掩激动,写下当时场景:“部队来人了,老兵心中掀起波澜,面对军徽,老兵用一条独腿坚强站立,缓缓举起右手,庄严行上军礼……”
1949年,张富清随队从陕西出发到新疆作战,歼敌骑兵、截击逃敌。渴了,喝雨水雪水,饿了,用钢盔做饭盆,边行军边抓着吃。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从收音机里得知消息,整个部队都沸腾了,张富清非常高兴,虽然不能到天安门广场亲眼见证开国盛典。在他心中,“共产党是真正为人民、为劳苦大众的,能带领人民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中华人民共和国站起来了!”
1949年冬季,张富清随部队徒步穿越戈壁到喀什。冬季寒风刺骨,茫茫大漠缺水断炊。狂风骤起,沙石铺天盖地,战士们手挽着手,拽着马尾巴,顽强地继续前进。
1953年,中央军委从全军部队抽调有作战经验的连职以上军官到北京集中,准备入朝作战。从喀什到北京,漫漫长路,张富清和其他战士大都靠步行,双脚皮开肉绽,口鼻经常流血,历经两个多月。到达北京后,朝鲜战争局势缓和,军委便决定对这批部队骨干进行文化补习。从此,张富清努力学习知识,开启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长征”……
“党的干部,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张富清家的阳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12盆仙人掌。花盆是他用一个个小青霉素瓶围成的,一个盆身围4圈小瓶,再用水泥浇灌。他每天松土、浇水、去虫,仿佛是将士检阅整装待发的士兵。
这些仙人掌,也映衬着老人的品格。转业后,张富清经历了社会主义改造、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等,参与见证了70年波澜壮阔的新中国发展历程。他先后在粮食局、三胡区公所、卯洞公社、外贸局、建设银行等单位工作。
张富清的心中,也不是没有遗憾,刚到来凤时,他在粮管所任职。张富清一头扎到工作中,日夜加班。因为太忙,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每每想起,他还是会难受。他在日记中写道:当时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工作任务重,作为一个共产党员、革命军人,绝不能向组织提要求,干好工作,就是对亲人最好的报答。
百福司的百姓,至今记得张富清修的一条路。地处湖北与重庆交界处的百福司,山清水秀,可它的前身高洞管理区,全部村寨都在四面悬崖的高山界上,土连土、田连田、山连山,“办事靠走、喊人靠吼”。张富清听说后,主动来到这里,一边领导生产,一边利用农闲时间,集中力量修路。原卯洞公社党政办主任杨胜友回忆,修路中遇到很多难题,张富清与大家一起抡大锤、打炮眼、开山放炮,和大家一起手挖肩抬。2年多的时间,他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使海拔1000多米的高洞终于通了公路!
建行的员工,在日常点滴中感受老行长的精神境界。现任建行来凤县支行行长李甘霖提到,张富清眼睛有白内障,需要植入人工晶体。手术前,行领导特意叮嘱,张老是离休干部,医药费全额报销,可以选好一些的晶体。医生给他推荐了7000多元到上万元的产品,但张富清听说同病房的农民病友用的是3000多元的,也选了跟他一样最便宜的。
李甘霖问他,为什么不选好一点的?老人笑了:“现在吃的用的都很好,我很满足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再为国家做什么,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1954年,张富清从军委航空速成中学毕业。作为战斗英雄和中央军委培养高级干部学校的学员,张富清可以有多种转业选择,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拥有更多发展的机会,可以回到陕西老家,给母亲尽孝。但张富清一句“党的干部,哪里需要就去哪里”,便主动选择了湖北最偏远的来凤。
1955年,他佩戴3枚奖章,拍了一张照片,年轻的面庞露出微笑,目光中透着坚定,然后他把鲜血换来的荣誉,用一块红布紧紧包好,放进一口棕色的旧皮箱。从武汉出发,沿着长江,顺着山路,他一路向西,来到“一脚跨三省”的来凤。他背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囊,就像一名普通的转业军人,脚踏大地、扎根人民。
《人民日报》(2019年05月25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