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零星道理连成一片,使之贯通或一致,是论理自然而然产生的进一步要求。
我们格这一物悟出一个道理,格那一物悟出一个道理,这些道理,也许互相支持,也许“并行而不相悖”;也有可能,东一处西一处的道理,本来都言之成理,放到一起,却互相抵牾。《列子·汤问》里面有“两小儿辩日”:一个小孩说太阳早上出来的时候挺凉的,到了中午就热起来,热的东西当然是离我们越近越热,可见太阳在中午离我们近些;一个小孩说,太阳刚出来的时候那么大,到了中午就变小,什么东西都是离我们越远就越小,可见太阳中午离我们远些。两个孩子各自所持的道理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常理,这个故事妙在找到一个焦点,让两种显然各自成立的道理互相冲撞。
穷理的基本努力在于贯通道理 ,把不相连通的道理连通,找出矛盾的症结,把它松解。陆九渊批评朱熹,说他不是见真道的功夫,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便支离了。这个批评偏颇。朱熹原是以贯通来解说格物致知的,“所谓致知在格物者……一旦豁然贯通,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 〔《大学章句》〕 。一个没有把种种道理融会贯通的哲学家叫什么哲学家呢?
在系统说理的努力中,穷理者最需要培养的一种敏感,是觉得出何时道理贯通,何时只是面子上把话说圆。 自圆其说 、 把话说圆 这些话有双重含义。正面的意义是把道理贯通。另一个是贬义,大致是说“仅仅把话说圆了,道理没有圆”,相当于说,天花板渗水,我不去修补天花板,只是抹上一层白灰让我们看不见水渍。想当然地在图纸上把道路都连在一起,不等于道路已经连通。道理的贯通并非只是在道理世界中连通,融会贯通,是要让道理在事中贯通,所要贯通的是事理,即世界的道理,并把这些道理融会在我们的经验、情感、行为之中。唯融会贯通的道理才是真道理,否则成了没有体悟的“从概念到概念”。
系统说理通过一套原理贯通各种具体问题。一部论理著作,洋洋洒洒数十万言,读者有时觉得,其中心思想可以用五百言说清楚。不少作者的确啰唆,经常,啰唆是由于问题没想清楚,这些且不去说他。但洋洋数十万言不一定都是啰唆。根本的道理,也许三言两语就说尽了,甚至不说也罢。难倒难在碰上具体的困惑,那套原理怎样来解惑。原理在它解释具体困惑的范例中呈现其力量。道理原从事上才真切理会得到,所以, 穷理必依乎格物 ;“耻一物之不知”这个要求也许过高,但确实可说“非真积力久,与多学而识,则固无所据为一之贯也” 〔章学诚,《原道》下〕 。原理并不是几个现成的句子,原理的力量端在于打通这处那处的困惑:“故必推极其虚灵觉识之知,以贯彻无间于天下公共之物,斯为儒者之学。” 〔黄宗羲,《明儒学案·甘泉学案六》〕 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确有支离的危险,但若不面对这危险,必流于些空道理。独自关在屋里想得头头是道,一片得道之感,到了实际生活中,事事不得其道,学儒以为治道在胸,不知钱米,学佛超乎色相之外,遇事慌张焦虑。贯通不是顺顺溜溜发展,而是克服。
贯通起步时,是用已经确实明白的道理来解释尚不明白尚不确实的,“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 〔朱熹,《大学章句》〕 ,但已经确实明白的道理并非现成不变,它只有在贯通的进程中才变得更加明白,更加确实。贯通和格物循环往复,周行不殆。要把一个棚子搭建结实,一开始立下的木桩必须比较牢固,但唯当这些木桩经由整个构架连成一体,它们才真正立牢,不再摇摇晃晃。我们努力贯通各种理解,各种理解的互相支持使得每一种理解更加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