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不是自然规律。今人说到真理,多指掌握事物的客观性状、客观规律之类。客观规律的一层基本意思是:它无论是否得到认识都存在在那里,而道理则总是就它与我们的理解相连而言的。哲学旨在明理,这个理,初非客观规律,现成摆在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世界里。哲学总是联系于我们怎样看待世界来关注世界。
“自然规律”这话是随着近代科学产生的,这类观念几乎不见于古代。古人也知区分自然与人为、无生命与有生命,也会在近代意义上努力发现自然规律或事物生灭的机制,但说到道理或道,则不只是说事情如何如何,而总是从事物的如何如何那里听取对我们的指引。道理贯通自然和人为,把事物和我们联系在一起,or better,唯当我们和事物尚未分开,才说得上道理。天圆地方,好花不长开,它们不只是单属于事物的性状与规律,它们是一般道理。不妨说,规律是从外部说到事物,道理是从内部说到事物。
画家研究骨相,研究年龄和内眼角间距的联系,研究颜料的性质、线条的表现力,明知或默会地归于如何画。对事物的研究同时也含着画理。研究星星,哪个民族都是从星相学开始。道路不仅摆在那里,它有方向,有指向。明白小道理,为了做事,明白大道理,是为了立身。
所谓天人合一,这个提法也许很富中国特色,但从古代的一般世界观来说,无论中国外国,“世界是如何的”都对“我们应如何”有指引作用。这背后,是宇宙之为家园的一般观念。我们到人家做客,到一个新社区落户,需要知道那里的种种规矩,知道那里的way of life,才能在那里合情合理地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世界是我们的乡土,因此,需要了解世界里已有的事物是怎样生息变化的,我们才能安居乐业。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道与德紧密相连。你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不守人家的规矩,倒行逆施,那就叫缺德。你生于天地之间,顺乎自然之理生活,则有德。不言道,就说不上德。自然规律这样的观念取代了自然之理,道德就变得无根基了。
或质疑说,你不过是在重弹不分割主客观的老调。我们知道得清清楚楚,主观和客观是两回事,天人合一这种话,不过是浪漫主义编织的神话。“道理”这个词不区分主观客观,这并不说明主观客观就没有区别,较真的话,我们倒干脆要问:有没有道理这种东西?就像你若说,上帝创造的世界中一切都很美好,但我们并不能因为有了这话就闭眼不见世上的苦难和邪恶,认真想来,我们倒要问:有没有上帝?
天人合一,消除主客观对立,的确已成了时髦的陈词滥调。我们并没有笼统的办法摆脱这些陈词滥调,只有真切地审视、描述人类生活和人类理解的实情。我们描述我们从万事万物中习得道理的实情;我们在语言中听取指示,指出在“冷热大小”这些用语中不分物我的实情;我们考察我们使用“道理”一词的实际情形;我们刻画什么是事实观念的内容,看一看“纯粹客观性”是怎么确立起来的;我们研究自然规律观念是怎么形成的,等等。
在很多传统说法里,鸿蒙开辟时,天地未分。把自己要说的道理投射为所设想的远古历史,是古时候表述道理的一种基本方式——远古的也是更纯正的、更合理的。但我们不再相信上古黄金时代——历史学、思想史、人类学、考古学并没有发现一个天地未分、尚未绝地天通的时代。儿童天真烂漫,初民相信感应,我们不再是那样。然而,我们现在这样子,却只能从当时那样子中生长出来。我并不是在主张,物我不分是更正确的认识,然而,物我不分在某种意义上的确是理解的源头。我们需要探索的,是物我分离的过程。这个探索过程也将表明,主客分离的思路为什么终于大行其道。我们的兴趣在于求真,不在于弘扬天人合一的认知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