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中蕴含着道理,把道理加以明述,其前提是道理已经在那里。所以我们说发现道理,不说发明道理。但道理的“已经在那里”,不像说,珍珠藏在珠贝里,我们撬开珠贝,把珍珠取出来,珍珠还是同一颗珍珠。如果那样理解道理,就是戴震所谓“视如有物”。说出与取出不同, 说出道理同时也是道理的成形 。米开朗琪罗说,雕塑家是把石头上多余的东西去掉,让石头里面原有的那个形象显露出来。他不是说,那个作品已经做好了藏在石头里面。海德格尔说,在牛顿之前,万有引力定律并不存在、并不“是”,大致也要这样来理解。
万事万物都可以体现道理、显示道理,但它们还不 是 道理,或者说,并非以道理本身的形式存在。尽管万事万物都能体现道理,但道理只在道说中获得其纯粹的形式。
说理的人,在一个意义上必定已经默会地知道了这个道理,但仍要付出说出的努力。我们会说汉语,在这个意义上懂得汉语语法,但让我们把汉语语法讲得明明白白,并不容易。庖丁深谙解牛之道,然口不能言。明述道理是一种特别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即使本来蛮懂道理,一旦尝试明白表述,往往说得一团糟。这一点,很多人说到过,我这里引维特根斯坦一段话:
很容易设想,有个人对一座城市了如指掌,就是说,很有把握从城市的每个地方找到去另一个地方的捷径——但仍然完全没有能力画出这座城市的地图。他要是试着画一张,画出来的东西就是完全错误的。 〔Z,§121〕
明述道理,不像在临摹一幅画,更像在山山水水间作画。就此而言,说出道理多多少少也是“发明道理”。这倒正是“发明”这个词的原意——发而使之明显,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生而道始行,孔子、孟子生而道始明” 。听了子产放生的故事,若不是孟子如是说,我们不一定知道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君子可欺以其方”。蚯蚓在泥土里钻来钻去,若非荀子,谁想到那说明了用心宜专的道理?事情体现道理,包含道理,但究竟包含什么道理,还有待发明。
明述道理敞开了种种新的可能性,敞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唯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才能为要求、命令、政策提供理由,我们才可能公开议政、进行法庭辩论、讨论数字2的开方是不是无理数。
那么,听道理的人呢?无论什么新鲜的道理,只当连到他已经明白的道理,归化为他的道理,对他说理才有意义。这一点,我们在“论证章”还要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