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说,道德相应于morality,这是个笼统的说法,并不意味着道德与morality同义。伦理学是哲学论理的一支,在伦理领域,像在哲学一般中,事物与谈论事物的语词无法完全分开。就拿“什么是道德”这个问题来说吧,道德不是一个物体,我们无法通过观察这个物体对它做出刻画,要回答“什么是道德”,我们必定会以某种方式从人们怎样使用道德这个词开始。在日常会话中,人们会说到某些行为甚至某些想法是不道德的,论理家把这些行为、想法等等拢集在一起,看看人们根据什么道理把它们归为一类,归为“不道德”之类。伦理探究始终与对伦理的言说的探究纠缠在一起。哲学追索根本道理,而很多根本道理凝结在我们的语言之中。因此,哲学家在阐论其学说时,几乎都会用语言中的实例作证。第七章会讲到王阳明用知孝知悌这些说法来论证知行合一的学说。
这当然不只涉及思考进路;不少理论家主张有永恒不变的道德,但若考虑到希腊语里没有哪个词与道德十分接近,考虑到道德在古汉语里例如在道家那里的含义与如今不尽相同,考虑到即使在今天不同的伦理学派对道德也有不同的界定,他们要论证自己的主张就多了一层困难。麦金太尔不仅注意到在中世纪临近结束之前的任何古代或中世纪语言中都没有可以准确地用我们的a right(权利)一词来翻译的表达式,他由此还得出了一个很强的结论:根本不存在此类权利。 总之,伦理学探讨的事绪和语词本身纠缠在一起,在相当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有些行为和心理,没有语言就不会有——就像有些战术是没有电子通讯设备就无法有的——例如辩解,说服,为万世师表的雄心,对人生意义的困惑,内疚,迫害异端。
当代汉语伦理探究还有一个额外的问题。本来,我们的日常伦理生活是联系于我们的母语得到经验的,我们经验到某个人的慷慨大度而不是经验到他的magnanimousness或megaloprepeia,经验到某个人的善意或优秀而不是经验到他的goodness。伦理学作为伦理经验的反思,本来应当使用善意或优秀之类的母语语汇。然而,现代汉语的论理词多半是从西语中移植过来的,前面已经提到过,就连道德、伦理这两个词,虽然古代汉语中就有,但今天它们的含义难免与morality和ethics纠结在一起。讨论西方伦理学时,碰到good这个最常用的词都可能发生困难,不知把它译成好还是译成善。这种问题不出现在物理学那里——中国人英国人使用的是同一种物理学语言,中子不多不少就是neutron。
这些纠缠贯穿全书,因此我愿及早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