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仓舒徒生恶疾 |
来使献雉 |
一条宽约五丈的大沟引导着漳河水缓缓流向邺城之南,注入一个周长百丈的大池。池畔立有一块高达丈余的巨石,上面以朱漆涂写三个篆书大字——玄武池。
在玄武池的北面,有一块十余丈见方的平坦空地,空地两侧是密密的柳林,其中隐约可闻人声马嘶。
空地上方建有一座高大的厅堂,堂前的石阶上站满了手执长矛的兵卒,在炙热的日光中一动也不动。堂上宾客满座,远远望去,人影晃动,十分热闹。
厅堂正中的木榻上,高坐着大汉司空曹操。在木榻左右的长席上,依次坐着文武官员。尚书令荀彧、侍中华歆、别驾从事崔琰、文学掾司马懿、太中大夫孔融等文官和伏波将军夏侯淳、典军校尉夏侯渊、厉锋校尉曹仁,扬武中郎将曹洪等武将坐在前面最醒目的位置上。
众文武官员连同曹操在内,俱是穿着朴素,布衣葛巾。惟有木榻右侧紧挨着曹操坐着的一人与众不同,身穿华丽的绣衣,光彩灿然,极是引人注目。
“诸位,此乃荆州邯郸先生,是为当今名士,文章好,又精通兵法,且写得一笔好字。荆州人常道‘邯郸先生一字,可值千金’,待会儿你们可别放过了他,非让他留下‘千金’不可。哈哈哈!”曹操手指绣衣人,大笑着说道。
众文武官员见曹操如此推重绣衣人,不觉纷纷站了起来,争相向那绣衣人行礼。
绣衣人连忙还礼,拱手道:“邯郸淳奉命入朝,进献方物,不过是一偏州使者耳。众位大人如此多礼,本使实不敢当。”
“荆州拥有八郡土地,方圆数千里,带甲兵卒十余万,哪里只是一个偏州呢。”华歆说道,他年约五旬,身材瘦削,说话中不时捻着花白的长须,神态间甚是得意。
“荆州牧刘表仁德宽厚,望重天下,当世名士王粲、蒯越、韩嵩、赵戬、娄圭等俱为其座上宾客。邯郸先生既被刘荆州拜为使者,自然不是寻常之辈。”孔融说道,他看上去有五十余岁,玉面乌须,气度娴雅。
“刘表虽有好贤之名,却无用贤之心,不过是一庸碌之人耳。”华歆不以为然地说道。
“刘表若是生于盛世,或者不失为辅国安民的良善之臣。可惜他生在乱世,就只能是一个昏乱之臣了。”崔琰说道。他年约五十一二,相貌端正威严,眉浓目亮,乌黑的长须直垂至胸脯。
“崔公之言,令人费解。刘荆州能为盛世良臣,如何在乱世就成了昏乱之臣呢?”孔融不服地问道。
“盛世之臣,只需清廉自守,无为而治,便可称为良善。而乱世之臣,则须多谋善断,刚毅果决,并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如此方可有所作为。刘表其人,遇事犹疑,只知退避自保,又不明天下大势,只能算是一个昏乱之臣。”荀彧说道,他看上去意态潇洒,但眉宇间却透出了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忧郁之意。
“哈哈哈!”曹操又是一声大笑,“文若之言,可为至理矣。只不过刘表虽是不明天下大势,但他手下的贤才一定有明白天下大势的人,此时也定在为刘表议论天下大势。”
“司空大人明察秋毫,实是令人钦佩。如今我们荆州的智谋之士,几乎日日在议论天下大势。”邯郸淳说道。
“但不知荆州人是如何议论的,还望贵使告知。”曹操大感兴趣地问道。
“荆州人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大致相同,都说自董卓之乱以来,天下纷争不休,无一日安宁。幸有司空大人力保汉室,削平群贼,方使得中原一统,万众归心。只是对于如何应对这种天下大势,荆州人却争得面红耳赤,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邯郸淳答道,他看上去已在七旬开外,却是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毫不弱于壮年之人。
“是哪两种不同的想法?”曹操问。
“王粲、蒯越,韩嵩等人认为,司空大人能够一统中原,不仅是出于天意,也是人谋所至。董卓乱后,袁绍吞灭异己,军势最盛,领有四州之地,拥带甲兵卒数十万,天下为之震动。而司空大人在四面受敌,兵疲将寡之时,却能于官渡一战中大败袁绍,并且乘胜而进,克邺城、斩袁谭、诛高干,扫灭乌桓,降伏辽东太守公孙康,建立不世奇功。汉室若非司空大人奋然独撑,早已社稷崩塌矣!当此之时,我荆州之地应速向司空大人表示诚意,誓言从此以后,听命于朝廷。如此,荆州八郡可免涂炭之祸,刘荆州亦可不失为汉室忠臣。但娄圭等人却以为,司空大人虽然一统中原,又奉天子之命征伐四方,却未必可以占据荆州。因为江东孙权已有三世经营,人心畏服,兵甲不弱,且极善水战。而西凉马超勇悍无比,并不甘心臣服朝廷。司空大人若是南征荆州,孙权、马超必从侧翼攻击。如此,司空大人首尾不能兼顾,非退兵不可,故刘荆州不必未战先降,当尽快与江东、西凉联络。”邯郸淳侃侃说道。
“好,好!”曹操拍手叫道,“这两种想法,俱为高明之策,但不知刘荆州他赞同哪种想法?”
“刘荆州举棋不定,他心里赞同娄圭的想法,为此甚至把韩嵩关押了起来。只是刘荆州又害怕与司空大人对阵决战,故派在下前来邺城,打探司空大人的虚实。”邯郸淳答道。
“那么贵使又是赞同哪种想法呢?”曹操明知故问。
“在下当然是赞同王粲、蒯越、韩嵩等人的想法。”邯郸淳神态自若地答道。
“唉!”孔融长长叹了一口气,盯着邯郸淳说道,“刘荆州居然派你为使,果然是个昏乱之臣。”
“孔大人是责我不忠主人吗?”邯郸淳问道。
孔融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这个孔融处处当众与我作对,惟恐天下不乱,实是可恶,早晚得收拾了他。曹操心中恼怒,脸上神情不变,仍是满含着笑意,向华歆望了过去。
华歆立刻拱手向邯郸淳施了一礼,朗声说道:“邯郸先生乃是汉室臣子,奉劝刘表听命朝廷,使刘表免于叛逆之名,实为大忠臣,其见识更非凡俗浮华之徒可比,在下深为钦佩。”
“华大人之言,实是过誉,在下愧不敢当。在下临行之际,曾对刘荆州诵乐府辞一首,以表明心迹,并希望刘荆州能够免除在下的使命。无奈刘荆州听了在下的吟诵之后,却并未收回成命。”邯郸淳回礼道。
“不知邯郸先生吟诵的是哪一首?”曹操问道。
邯郸淳手捻胡须,放声吟诵起来——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众人听着,俱是默默不语,露出感伤的神情。
邯郸淳吟诵的乃是曹操的《蒿里行》,是曹操自认写得最好,也最为人传诵的一首乐府诗歌。
“唉!”曹操叹了一声道,“当年董贼等群凶作乱,我关东诸军本可一鼓灭之,可惜众人俱怀私心,甚至自相残杀,终于酿成中原战端大起,祸害亿兆生灵,今日回想,犹自令人心伤不已。”
“邯郸先生对刘表吟诵《蒿里行》实际上是在向刘表进谏——司空大人不仅是用兵如神,所向无敌,且深怀仁者之心,以拯救万民出水火为己任。刘表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抗司空大人。否则,将上失天意,下失民心,自取败亡之道。”一直未说话的司马懿开口道。他年约三旬,身形伟岸,相貌堂堂,在众文官中显得最为年轻,神情也十分谦恭。
嗯,这司马懿出身于世家大族,一向目无天下英雄,但自从受老夫征召以来,却能谨慎自守,知进知退,不愧是个良善之才。曹操满意地在心中想着。
“依邯郸先生之言,刘表内心并不愿意归顺朝廷,但先生向刘表透露了心迹之后,刘表却并未对先生加罪。如此看来,刘表或许在权衡大势之下,已然改变了心意。”荀彧思索着说道。
“不,”曹操冷笑一声道,“刘表并没有改变心意,他遣邯郸先生为使,施的是缓兵之计。”
“司空大人所言极是。刘荆州年老多病,心忧后事,他想把儿子扶植起来后,再与司空大人周旋。”邯郸淳钦佩地说道。
“听说刘表有两个儿子,长子刘琦,幼子刘琮,不知他要扶植的是哪个儿子?”曹操问道。
“是刘琮。”
“刘表一向标榜崇尚礼法,却又弃长立幼,想来这刘琮定是聪明过人。”
“刘琦、刘琮兄弟俱是无甚见识、才德平平之辈。刘琮所以得宠,是因他娶了刘表后妻蔡氏的侄女,深得蔡氏的欢心。且荆州军中的大将蔡瑁、张允也拥戴刘琮,故刘荆州疏远刘琦而着意扶植刘琮。”
“既是如此,刘琦心中必是不安。”
“是啊,刘琦惟恐受到谗害,便自请出外,做了江夏太守。”
“昔者晋国太子申生留在京城,被献公所宠的骊姬害死,而重耳逃亡在外,却大得后福。刘琦自请外出,实是一条妙计。由此看来,这刘琦也不是全无见识之人。”曹操赞赏地说道。
“刘琦能行此妙计,全是受人所教也。”邯郸淳说道。
“受何人所教?”
“刘备之军师诸葛亮也。”
“诸葛亮?”曹操皱起了眉头,“此为何人?”
“诸葛亮乃是琅琊人氏,因避战乱,隐居南阳隆中,躬耕自食。其人学识渊博,智计过人,喜谈兵法,常以管仲乐毅自比。刘备投奔荆州之后,到处访求智谋之士,曾三顾茅庐,方使得诸葛亮答应出山。刘备为此喜不自禁,逢人便说——吾有诸葛先生,大业可成矣。”邯郸淳答道。
“哼!”曹操不屑地一摇头,“乱世之中,到处可见狂妄自大的轻薄之徒。这诸葛亮不过是一村野匹夫,能有什么本领?刘备如此推重诸葛亮,只是自欺欺人耳。”
“司空大人不可轻视了这诸葛亮,荆州名士但有和诸葛亮交往者,无不对其交口称赞。若是那诸葛亮并无过人之处,又怎能如此呢?如今诸葛亮既归刘备所有,必对司空大人有所不利。”邯郸淳说道。
“刘备仅有新野一地,兵微将寡,纵有诸葛亮为其出谋划策,亦不足为患。”曹操说着,话锋一转,“刘表有子,吾亦有子,今日且请邯郸先生品评一番——吾子与刘表之子相比,到底如何。”
“在下虽然身在荆州,亦知司空大人教子有方,几位公子俱是文武双全,才德过人,今日若能相见,实为至幸也。”邯郸淳兴奋地说道。
“哈哈哈!”曹操得意地大笑起来,边笑边站起身向厅堂外走去。
众文武官员忙站了起来,跟随在曹操身后。
厅堂前旗帜飞扬,在风中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曹操、邯郸淳和众文武官员站立在高高的石阶上,俯视着水波荡漾的玄武池。
石阶的左侧设有一只大鼓,两个身材高大的鼓吏手持鼓槌,肃然而立。石阶的右侧悬着一只闪闪发亮的铜钲,钲旁站着两个手持钲槌的魁壮军卒。
“击鼓!”曹操陡地大喝一声。
鼓声顿时大作,轰隆隆如巨雷一般在众人耳边震响。
鼓声中,一只战船顺着大沟急速驰入玄武池中。
曹丕稳稳站立在船头上,手执一面鲜红的三角小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停地挥动着。
战船随着三角小旗的指向,或左旋,或右冲,极是灵活。船上的兵卒则依托着船舷,借着战船的起伏晃动之势,时而持矛猛刺,时而舞盾遮挡,个个身手矫健,勇猛威武。
“此乃吾长子子桓也。”曹操手指着船头上的曹丕说道,“此儿自幼精于骑射,却不习水战。吾于一月之前,方命其日日驾舟操练。邯郸先生来自荆州,对水战之法应是熟知在心。不知在先生眼中,子桓的水战之技是否能搏一笑?”
“在下常在荆州观看水军演练,虽其精锐之师,亦不过如此矣。”邯郸淳说着,眼中满是钦佩之色。
“哈哈哈!先生过誉了。”曹操笑着,摆了摆手。
当!当!当……军卒敲响了铜钲。
铜属于“金”类,军中行军征战,历来是闻鼓则进,闻金则退。
曹丕听到钲响,立即指挥战船退出了玄武池。
“击鼓!”曹操又是一声大喝。
如雷的鼓声中,一匹赤色骏马从柳林驰出,疾冲至厅堂前的空地上,然后忽地一旋面对着玄武池立定。
马上骑着一位戎装少年,手挽一张黑漆长弓。
一个兵卒手持木笼,迅速奔到池畔,打开了笼门。
三只水鸭从笼中奔出,跃入池中。
兵卒连连挥手呼喝,惊得三只水鸭飞也似的游动起来。
眼看三只水鸭已游至百步开外,赤色骏马上的少年弯弓搭箭,连射而出。
嗖——嗖——嗖——随着三声羽箭的厉啸,三只水鸭已哀鸣着沉入池底,只在水面上留下三点殷红的血花。
“好!好箭法!”曹操身后的武将们大声喝起彩来。
少年勒转马头,缓缓行到厅堂之下,在马上行了一个军礼。
“鸭在池中,随水波而动,且又远至百步,实难射中。而这位小将军却能箭无虚发,实是令在下大开了眼界——但不知这位小将军是司空大人的哪一位公子?”邯郸淳拱手问道。
“这就要请邯郸先生猜上一猜了。”曹操手捻长须,笑眯眯地说道。
“这个么……”邯郸淳凝神向那少年望过去,见他年约二十,方面大耳,剑眉星目,唇上有一圈淡淡的黄色胡须,模样仍是刚正威猛,令人一见便生畏惧之心。
他究竟是谁呢?邯郸淳想着,心中忽然一动——听说司空大人的次子曹彰勇武过人,射术出众,被司空大人爱称之为“黄须儿”,莫非眼前的少年便是此人?邯郸淳心中想着,口中已是说出:“这位小将军当是曹彰曹子文也……”他话说半句,顿觉失言,忙停住了口——他身为“客人”,怎么能当众直呼“主人”之子的姓名呢?
“哈哈哈!邯郸先生好眼力,此正是吾之黄须儿也。”曹操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邯郸淳的失礼之语,仍是满面春风,开怀大笑。
司空大人虽已执掌朝政大权,威震天下,却仍能不拘小节,大度豁达,仅此一端,已远胜刘荆州矣。邯郸淳心中感慨着,拱手施礼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吾今日才知此言不虚也。”
“子文虽然精通骑射之术,也只是匹夫之勇耳,不值一提。”曹操边说边摆手让曹彰退下,传命击鼓。
轰隆隆的鼓声中,曹植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从柳林中走出,大踏步行至厅堂之前。众人见了,眼前俱觉一亮,不知不觉间向前移动了几步。
但见曹植穿着一件纯白长袍,大袖宽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直至腰际。风吹来,宽袖和长发一齐飞扬,使曹植整个人似在云中飘行一般,恍恍然如世外仙童。
“好一位少年公子!”邯郸淳忍不住高声称赞起来。
就在邯郸淳的称赞声里,曹植陡地仰天长啸,身形倏地跃起,左右腾挪,宛若蛟龙出水,鹰击长空。
与此同时,曹植手中长剑连刺而出,有如狂涛乱卷,电闪雷鸣。
石阶上的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驰神迷,竟连喝彩都忘了。
曹植一边疾舞长剑,一边放声吟唱——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吟唱声止,曹植的剑舞亦是倏然而止,整个人笔挺地立在地上,若高崖上一株背负长天的青松。
石阶上一时异常寂静,只听得风吹大旗发出的呼啦啦声响。
“好!”
“好剑法!”
“好诗!”
……
石阶上突然喝彩声大作,就似是一阵春雷从众人头顶掠过,回音久久震荡在天际。
“哈哈哈!”曹操放声大笑,目光向邯郸淳脸上扫去。
邯郸淳再次向曹操深施了一礼,道:“久闻司空大人的三公子年少英武,才思无双,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之谬——三公子的十分风采竟未说出一分来。”
“邯郸先生一眼便能认出子建,实是大快吾心,实是大快吾心啊。”曹操大声说道,毫不掩饰他的得意之态。
众文武官员见曹操高兴,更是争相称赞曹植,喧哗声响成一片。
惟有孔融面带傲然之色,背负双手,仰面望着天空,对曹操父子看也未看一眼。
曹操听着众人的称赞,连连点头,满脸都放出红光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挥手让曹植退下。
“刚才听三公子吟唱之声,在下只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驰奔沙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矣。荆州文士甚多,能诗者数不胜数,然而能写出三公子这般雄浑昂扬、大气磅礴的诗句者,绝无一人!”邯郸淳望着曹植远去的背影,由衷地赞叹道。
子建此诗,乃乐府歌词,他能作之,本不足为奇。但此诗意境阔大,慷慨激昂,词句壮美,非凡俗之作可比,子建年岁尚幼,哪里能够写出呢?子建此诗,多半是府中善文者捉刀代作,只是不知这代作者到底是谁?曹操心中想着,口中道:“诗文之事乃雕虫小技耳,不值一提。小儿辈如此搬弄,乃是为诸公助兴耳。邯郸先生名满天下,可否一展绝技,令我等大开眼界?”
“在下不过是一庸碌之人,岂敢在司空大人面前献弄?”邯郸淳慌忙说道。
“莫非中原丧乱之后,缺少知音,难以欣赏先生的才华吗?”曹操问道。
“哪里,哪里!有司空大人的诸位公子在此,天下还有何人敢于小视中原?在下徒有虚名,并无真实才学,实不敢在司空大人面前献丑。不过,在下此次从荆州来到中原,倒是带了一件稀奇之物,可与司空大人助兴。”邯郸淳说道。
“哦,是何稀奇之物?”
“一只山鸡。”
“山鸡?此物随处可见,有何稀奇?”
“此山鸡非比寻常,能够随乐而舞,姿态极是美妙。”
“这就有些稀奇了。吾素爱乐舞之事,却从未见过山鸡之舞,今日倒要大开眼界了。”曹操兴致勃勃地说着,领众人回到厅堂上,按次序坐下,然后唤上一队乐女,令其奏乐。
悠扬悦耳的乐声中,邯郸淳的从者捧着一只山鸡走到了厅堂上。
“好漂亮!”曹操忍不住赞了一声。
但见那只山鸡朱冠高昂,雉尾长长,五彩斑斓,两粒眼珠发出宝石般的闪光,艳丽至极。
从者将山鸡轻轻放下来,双手连招,逗引山鸡起舞。
不料那山鸡竟是呆呆地站立着,对从者的引诱毫无反应。
从者大急,弯下腰,双脚连跳,两只手如鸟翅一样扇动,模仿着山鸡的舞姿,样子甚是滑稽。
“哈哈!”曹操一笑,望着邯郸淳说道,“此等‘山鸡之舞’,倒也别具风味。”
邯郸淳神情尴尬,讷讷说道:“此鸡……此鸡在荆州的确极善舞蹈,怎么到了中原,就……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莫非山鸡也如同人类一般,有水土不服之病?”曹操说着,目光向众文武官员扫去,“诸位可有妙法,能令此山鸡起舞?”
众文武官员兴致大起,纷纷献计,或说可用精食诱之,或说可用彩带逗引,或说可用刀棒吓唬,甚至说山鸡惧热,应该使人以羽扇驱去厅堂上的热气……
只有孔融对那只山鸡无动于衷,袖手坐在席上,一言不发。
孔融这匹夫如此轻视于我,莫非是自恃有些名望,我不敢杀他么?曹操心中怒极,却不动声色,令人依照众文武想出的方法,一一试着去做。
然而各种方法都试遍了,山鸡仍是呆立着一动不动。
邯郸淳心中叫苦不迭,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等也不必瞎忙了。依吾观之,惟有一人可令此山鸡起舞。”曹操说道。
“此人是谁?”邯郸淳连忙问道。
曹操笑而不答,轻轻一挥手,对侍立在身旁的堂吏说道:“让仓舒来吧。”
不一会儿,堂吏便引着一位少年走到了厅堂上。
那少年年约十三四岁,穿着朴素,身材单薄,脸上微带病容。粗粗看去,那少年似是十分平常,毫无引人注目之处,但若细加观察,就会发现那少年目光深邃,幽幽若古潭之水,透出远非其年龄所具有的睿智光芒。
那少年步履从容,面对着厅堂上的众人,毫无拘束之意,先向曹操深施一礼,然后又向众文武官员深施了一礼。
众文武官员慌忙站起还礼,神态间对那少年极是恭敬。
一直神情傲然的孔融见了那少年,竟也站起来拱手还礼,似乎那少年比堂堂的司空大人更值得他敬重。
此少年定是来历不凡。邯郸淳想着,不觉也对那少年深施了一礼。
曹操亲昵地将那少年拉到身边坐下,转头对邯郸淳说道:“先生再也不必为那只山鸡发愁了。”
“这个……”邯郸淳眼中露出了困惑之意。
“先生不信吾言么?”曹操问道。
“不敢,不敢。”邯郸淳慌忙答道。
曹操笑了一笑,又问:“吾年过半百,经过的事情数不胜数,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却只有一件。先生知道这是哪一件吗?”
“当是官渡大破袁绍之事。”
“非也。”
“当是攻占邺城之事。”
“非也。”
“当是千里突袭,平定乌桓,迫使辽东太守公孙康慑于天威,斩杀袁尚、袁熙,并将其首级奉上之事。”
“非也!”
“这……这……”邯郸淳不知如何说才好。
“吾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得此佳儿也!”曹操拍着那少年的肩头,大声说道,毫不掩饰他的骄傲之意。
那少年神态平静,似乎未听到父亲的赞赏。
听说司空大人有一幼子,名唤曹冲,字仓舒,聪明过人,甚得司空大人喜欢,想来便是这位少年吧。只是这位少年看上去并不怎么出色,远逊于曹丕、曹彰,更难与曹植相比,怎么司空大人竟对他这般宠爱,视得到他为平生最得意的事情呢?看来老父喜欢幼子,实为人之通病,不论是刘荆州还是司空大人,俱是如此。邯郸淳感慨地想着,拱手道:“天下英才俱出于司空大人府中,实是可喜可贺。”
“英才二字,已不足以称誉此佳儿也。”曹操笑眯眯地看着爱子,朗声道,“去年江东的孙权曾给朝廷送来了一头大象,其身体极为庞大,引得众人纷纷猜测,不知它到底有多么沉重。吾对此亦是大感有趣,令人称象。只是一般的秤具又无法对其称量。邯郸先生,你有什么办法称此大象吗?”
邯郸淳想了想,道:“在下愚钝,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别说你想不出来,整个朝廷上下,都想不出任何办法。最后只得请来吾家仓舒,方想出了一个主意。”曹操笑道。
“是什么主意?”邯郸淳问。
“吾家仓舒也不用秤,只是让人将大象赶到了船上。”
“既是称象,怎么称到了船上呢?”
“是啊,大伙儿当时和邯郸先生一样,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连我也弄不明白。仓舒待大象上了船之后,就让人在船上沿着水线画了记号,然后把大象牵下船,接着又命人把许多石块搬到船上去,使船下沉,一直沉到先前留有记号的水线为止……”
“啊!在下明白了,明白了!此时只要称得船上每一个石块的重量,相加计算,就可知道大象的重量。”
“哈哈哈!邯郸先生倒也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曹操大笑了起来。
“公子小小的年岁,居然能想出如此绝妙的办法,实在是天纵其才,天纵其才也。”邯郸淳说着,不觉重新打量起曹冲来。
曹冲凝目注视着地上的山鸡,默然无语。
啊!他如此年少,却能这般宁静,当真有些不同寻常了。邯郸淳在心中感叹道。
“仓舒,你能令此山鸡起舞吗?”曹操怜爱地问着儿子。
“能。”曹冲只回答了一个字。
“公子又如何能使这山鸡起舞呢?”邯郸淳抢着问道。
“拿一个铜镜来,镜面越大越好。”曹冲并不回答,只是对堂吏吩咐道。
堂吏很快搬来了一面铜镜,并且依照着曹冲的指点,将铜镜置放在山鸡面前。
山鸡看到镜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同类”,顿时兴奋起来,立刻展翅而舞。
厅堂上的众人齐声欢呼起来,赞颂之声如潮水一般涌起——
“公子绝世聪明,古今少有!”
“公子实非凡人,乃天上之神仙也!”
“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找不出公子这样的奇才啊!……”
邯郸淳虽然对曹冲的才智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并未随众赞颂,而是暗暗观察着曹氏父子的反应。
曹操听着众人的赞颂,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已是得意忘形。
曹冲听着众人的赞颂,仍是神情如常,专注地望着舞动的山鸡,并未露出任何欣喜之色。
了不得,了不得!此子长大之后,必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大智大贤之人!邯郸淳在心中惊呼起来。
山鸡在铜镜前不停地舞动着,双足连跳,双翅连连扇动,其姿态的美妙,众人果然是见所未见。
“妙啊!”曹操拍手叫着,“我平日行猎,常可见到山鸡,也曾见其于溪边池畔徘徊,本该想到——山鸡性爱比美,若能见其身影,争雄之心定然大起,自会跳起舞来。可是我想了好半天,也没有想到拿一个铜镜来让山鸡照见其影,实在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哈哈哈!”
“在下枉活了七十余年,方才见到了司空大人文武双全的三位公子,已叹为人世间百年难遇的奇事,哪知还能见到仓舒这样的天生奇才。在下……唉!在下纵然是生出了百张利口,也不知该如何表示心中的羡慕。”邯郸淳心悦诚服地说着。
“吾儿之中,子桓、子文、子建虽然各有所长,也只是人中之杰,可供朝廷驱使,或为民之良牧,或为边塞战将。而吾之仓舒,却是应运上天而生的大贤之才,将来必能建立流芳百世的功业,使当今朝廷亦为之增光矣!”曹操满怀豪情地说着。
啊!司空大人此语,分明是要将整个天下给予曹冲。此等豪壮之语,也只有司空大人能够说出。难怪司空大人手下的文武大员们会对曹冲如此恭敬,原来他竟是曹操身后的承袭之人啊。邯郸淳心中感慨着,又一次向曹冲望了过去。
曹冲的脸上忽然现出忧色,怔怔地望着那只山鸡。
众人见曹冲如此,目光不觉全都移到了山鸡上。
但见那只山鸡愈跳愈是兴奋,舞姿也愈是美妙,就像一块五色的美玉在阳光下不停地旋转,看得众人眼都花了。
“快,快,快把铜镜拿开!”曹冲手指堂吏,失声叫道。
堂吏迟疑着,向曹操望去。
“山鸡正舞至妙处,众人尚未尽兴,吾儿为何要移开铜镜呢?”曹操不解地问。
“山鸡不知镜中的山鸡只是它的影像,为了比美争胜,它会不停地跳下去,一直跳到死去。”曹冲说道。
“是这样。”曹操点了点头,命堂吏速将铜镜移开。
堂吏慌忙移开了铜镜,但仍是迟了——山鸡失去争胜的对象,陡然停下来,又陡然倒了下去,一动也不动。
音乐声倏然而止,众乐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它怎么啦?”邯郸淳慌忙向从者问道。
从者奔上前,在山鸡的身子上抚弄了几下,抬起头,欲说什么,又未说出,眼中全是绝望之意。
“它死了,为了它的美丽而死了。”曹冲喃喃地说着,脸色灰白。
厅堂的众人听了,神情俱是不安起来——邯郸淳献上五彩山鸡,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吉祥之事,但这只山鸡偏偏当众死去,不仅把吉祥之意冲得干干净净,反倒透出了一种阴气沉沉的凶兆。
“死就死了,也不过是一只山鸡罢了,吾儿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曹操心中亦是不快,却又强露笑意,安慰地说道。
“荆州之地,善舞之山鸡甚多,下次若有机会,定当为公子多奉上几只。”邯郸淳心中惴惴,竭力以镇定的语气说着。
“它不仅仅是一只山鸡,它……它……”曹冲说着,身子忽地一晃,往后便倒。
“仓舒,仓舒!你怎么啦!”曹操一把拉住儿子,惶急地叫着。
曹冲双目紧闭,嘴唇微张,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一片阴云遮住了太阳,厅堂上顿时昏暗起来。
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厅堂上下死一般沉寂。
陡然,曹操的声音如裂帛划破了沉寂——“快请神医华佗!快请神医华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