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豁尔豁纳黑川深处的一棵苍翠的柏树下,一位夫人长眠于此。许多年后,当年人们为寄托哀思而栽下的幼树已蔚然成林,可怀念之情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稍有褪减。
都说世间风云变幻诸事难料,其实世间最复杂最难测的还是人的心、人的情。
木华黎牵着马慢慢走着。今天是他的生母雪尼叶夫人的忌日,他特地来祭奠他的母亲。远远地,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他母亲生前所喜爱的薰衣草的味道,因此,他知道那个人——札木合先他而来了。一对冤家,每年的同一时间都要相会在同一地点,这岂止令人尴尬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母亲的容颜木华黎还不如札木合记得清楚,他只能从人们的回忆中,从父亲一生相守的眷爱中了解到母亲的才貌人品。自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年都要带继母和他来这里。札木合也来,而且总比他们来得早些,甚至在札木合杀死他的父亲之后,仍然不忘来祭奠他的母亲。唯一不同的是,他与札木合之间永远不会再有往日的情谊。
木华黎站在札木合身后不远的地方。
札木合没带侍卫。木华黎的手慢慢地伸向了腰间的宝剑。
在冷漠的表情掩盖下,内心却在苦苦挣扎。
感情在问他:杀了他吗?杀了他为屈死的父亲报仇?
理智却在回答:父亲终究是误杀纠察尔的母亲在前,并且死于纠察尔而不是札木合的刀下,就算他早怀疑这一切都是札木合精心策划的阴谋,仍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支持他的复仇计划。何况,他确信父亲不会赞同他这样做。父亲对宝力台首领、对札答阑至死不渝的忠诚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处世原则,札木合毕竟一身系着札答阑部落联盟的荣辱安危,杀他容易,却很可能因此将稍稍安定的草原迅速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这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木华黎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
多行不义必自毙!
时间会澄清一切。
“你怎么还不动手?我等你动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札木合以洞悉一切的口吻安闲而轻蔑地说。
“为什么?”
“今天是最好的时机,除了今天,你恐怕再也找不到杀我的机会。”
“我不需要机会,我也不想杀你。”
“假如你弄清了你父亲的真正死因,你还会这样想吗?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有一个最不可救药的弱点,就是凡事但求问心无愧。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事可以真正求个问心无愧?”
“那么你呢?你不杀我,难道就不怕为自己留下祸根?”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看来我实在高估了你的智慧,你还是问问她吧。”他闪过身,用手指着雪尼叶夫人的墓穴,“为什么我年年要来这里?因为这里躺着我生平最怀念的女人。我从来不是那种愿为别人恩情所累的人,但她的养育之恩我非报不可。如果你身上不是流着她的血,你以为我会冒险让你活在世间?何况,你父亲临终前恳求我放过他的妻儿,我念他忠直一世,不忍拒绝。”
“你既然念我父亲忠直一世,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不死,我札木合怎么能做札答阑真正的主人?他不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第二次带走我的部众,另立门户?我知道,另立门户并不是他的意思,可是只要他还活着,那些拥护他的部众就难保不会心存异心。他是我内心深处噩梦的根源,有他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我总算明白了你没有斩草除根的真正原因。只要我不死,你用卑鄙手段虐杀我父亲的阴谋就不会昭然于世,我父亲的死就永远只能是场误会。对吗?”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是又如何”的表情。他几乎是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等待木华黎拔出剑来,可木华黎已在瞬间将悲愤抹尽,平静得像块岩石。
札木合笑了:“我早知道你不会杀我。你和你父亲一样至死也不会扔掉你们所谓的‘忠诚’。好了,你不拔剑,我可要走了。”他近乎戏弄地踱过木华黎的身边,木华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意外地,札木合的目光被木华黎腰间的宝剑吸引了。“金星剑?”他惊诧地停住了脚步,“这么说,你见过铁木真了?”
沉默。
札木合回身逼视着木华黎:“木华黎,少跟铁木真来往,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札木合大笑起来:“木华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我岂能主宰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你的选择?可你别忘了,你的恩人温都夫妇,还有你的那位心上人凝腊,他们的生死可都在你手上握着呢。不,应该说是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手中握着呢!”大笑变成了狂笑,“你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所以,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乖乖地听我的话,否则,到时死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札木合撇下木华黎,阵阵狂笑着,扬长而去。
木华黎的脸倏然变得惨白。如果可以,他真想将札木合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