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天,铁木真正在帐中与博尔术推敲着近期军队训练所要采用的几种队形变换时,帐门被撞开了,别勒古台惊慌的表情和变了调的声音一同出现在帐中:“大哥,不好了,术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铁木真霍然站起,颜更色变。
“他被惊马踏伤了,一直昏迷不醒。”
“什么!”铁木真如遭雷击,急忙奔出大帐,策马如飞而去。
此刻,在术赤的帐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术赤处理着身上的几处踏伤,其中最严重的一处在左胸上,马蹄在这里留下了致命的一击。
当大夫终于满脸疲惫地停下来时,铁木真竟什么都不敢问了。
莫日根回视铁木真:“首领,你派个人随我回去配药,另外派人在附近给我备一张空帐,这些日子我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好,别勒古台,博尔术,你们速去安排。”
“喳。”
莫日根正欲出帐,铁木真唤住了他:“大夫,请您实话告诉我,术赤他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莫日根直视着铁木真汗水涔涔的脸,坦率地回道:“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过这场劫难。”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
“我会尽力的。”
当帐中只剩下铁木真一个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颓然跌坐在儿子身边。假如可能,他宁愿代儿子去承受这场意外的灾难。这种感觉,他过去从未有过。此前,儿子与他并不亲近,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儿子,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孩子时,他才发现,他的内心是在意他的,很在意很在意,他在意他的成长,在意他的倔强,在意他的一切。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片刻,别勒古台和博尔术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玉苏。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额吉正在照顾大嫂,我没敢惊动她。”
“你大嫂……也好,此事切莫让她知道。”
“我懂。大哥,要不……一会儿你别去了。”
不去怎么能行?
按照定好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札木合就要带着隶属札答阑联盟的十几位部落首领前来观看乞颜的军队训练,而他这个统帅怎能不到场?可儿子……他忧虑地注视着儿子青紫的小脸,好不容易才狠下心肠:“大夫,玉苏,术赤就劳你们多费心了,训练一完,我一定尽快赶回。”
他率先走出帐门,再没敢回头。
乞颜的军队训练一向一丝不苟,这与上至统帅下至各部将领的严格要求和以身作则有着密切的关系。精明的札木合不得不承认,铁木真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借机探一探安答的真正实力。
除了个别几个人,没有人觉察到铁木真的不安。铁木真根本不敢去想生命垂危的孩子。或许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老话,不容他稍稍缓解一下焦灼的心情,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首领,夫人……夫人情况不好,老夫人让你赶快回去!”
铁木真屹立不动,脸色早就变得铁青。
将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停下来,队形有些散乱了。札木合驱马上前,正欲说些什么,铁木真厉声喝道:“继续练!”这一声并非很大,却透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和力量。
将士们无条件地服从了,操练继续进行。
此情此景,不唯乞颜将士,即便那些前来观看训练的人也不能不为这位年轻首领坚定如铁的意志所折服。
报信的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铁木真始终没问一句妻子的情况,不是不想,而是怕知道实情后再难自持。
还有儿子……铁木真只觉得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紧紧咬着的嘴唇已然现出几个血印。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太阳为什么还不落山!
原谅我吧,孛儿帖,我无法为私事而放弃训练,没有铁的纪律就带不出铁打的军队。你一定要挺住,求你了,无论如何要挺住——等我回去。
札木合含义复杂的目光落在了铁木真挺直的脊背上。
这个人难道是铁石心肠吗?如果换了孛儿帖是他的女人,他宁可失去世间的一切,也会在她需要的时候赶回到她的身旁……
孛儿帖的情形的确越来越糟了。意外的早产导致难产,她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剧烈的痛楚中让她心胆俱裂的是爱子的伤势。帐内,接生婆满头大汗,几乎陷入绝望;帐外,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唯有揪成一团的心在祈盼着奇迹的出现。
谁也没注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几近晕厥的孛儿帖仿佛听到了一声急切的、熟悉的、也是最亲爱的呼唤,这呼唤立刻灌注于她的体内,与此同时,一匹毛色乌亮的黑马像旋风般卷入人们的视线。就在铁木真的双脚落地的瞬间,帐中蓦然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
月伦夫人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热泪盈眶:“长生天保佑孛儿帖!长生天保佑我的术赤!”
筋疲力尽的接生婆乐颠颠从帐中走出:“是位漂亮的小姐——老夫人,您有福啊。咦!铁木真首领,您真的回来了?夫人要您进去。夫人的身体太虚弱了,您一定不能让她分心劳神,她可是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
接生婆絮絮叨叨的声音被掩上的帐门截断了,铁木真几步趋于床前,温存而又内疚地注视着爱妻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铁木真,术赤如何了?”孛儿帖从枕边抬起头,艰难地问。
“他……你别担心。”
“我要去看他。”
铁木真急忙按住挣扎欲起的妻子:“你不能动!术赤有我照料。”
泪水顺着孛儿帖的面颊滚滚而下:“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会被野马踏伤呢?这个时候,他该多么需要额吉在身边啊……”
“我会守在儿子身边的,我会一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孛儿帖,你要相信我。”
走近儿子的寝帐时,铁木真突然感到心跳得很急,他急忙抓住门框,让自己定了定神,才轻轻推开帐门。
莫日根大夫正在给孩子换药,铁木真本能地察看了一下他的表情。
还好,从大夫略略舒展的双眉间,铁木真恍若看到了一线希望。可是再看儿子依然昏迷不醒,刚刚松弛了一点的心便又紧紧地揪了起来:“大夫,我儿子怎么还未苏醒?他到底要不要紧?”
大夫眯起双眼注视了铁木真片刻,答非所问地说:“有时候,小孩子的生命力真是惊人的顽强。”
“您是说……”
“不能大意。公子需要绝对的安静,所以我一直没让人来探望他。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产生安全感的人待在身边,这对他来说比药物更重要。”
“我会的。还有什么?”
大夫俯身抚摩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如果不出现异常情况,公子可能很快苏醒。我必须回去另外配些药来。我走后,劳你费心看着点炉子上的药引。”
大夫的话音刚落,术赤的小嘴竟真的蠕动起来,接着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呓语:“额吉……”
铁木真一下坐到床边,抓住了儿子冰冷的小手:“术赤。”
“额吉,”昏迷中的术赤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这恐怕就是这个敏感聪慧的孩子在神志不清时才肯道出的心底最深刻的隐痛。
铁木真好像被蝎子猛地蜇了一下,一时只觉心痛难忍。迄今为止,术赤尚未开口叫过他一声阿爸,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童的倔强竟会如此深地刺痛他。他不知是证明还是忏悔地自语:“术赤,我的儿子,阿爸没有不喜欢你。”
大夫双目微微濡湿,转身悄然离去了。铁木真无意中流露的父爱让这位草原名医既为之感动,又为之难过,直到此刻,他才开始明白,铁木真也许永远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爱与恨的分量孰轻孰重,但终究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术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铁木真百感交集的目光久久凝注在儿子清俊的脸上,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了。
矇眬中,一只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他被惊醒了。
儿子!原来是儿子醒了!一阵狂喜霎时攥住了铁木真的心。
术赤的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更深更大了,他无力地伸出小手,向父亲身后指了指。
炉子上的药罐正“吱吱”向外冒着泡。铁木真一跃而起,顾不上垫东西,空手将药罐端了下来,烫得好一阵甩手。
术赤一直都在看着他,当他回到床边坐下时,术赤小心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铁木真顿觉两眼发潮,忙掩饰地笑道:“术赤,还疼吗?”
术赤的脸仍然半青半白,连呼吸都很吃力,可他还是坚强地摇了摇头。
“你哪里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阿爸。”铁木真自然而然地说出“阿爸”二字,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
“阿爸——”孩子惊异地重复着,脸上慢慢绽开了甜甜的、满足的笑容。
真够难为他,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得出来,要知道,他毕竟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铁木真若非用全部意志克制着内心的冲动,真想将虚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一片悠长的静谧中,父子俩的心彼此贴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