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声音,来自他的室友昆西,来自六年前。
查莉当时刚满一岁,不过他们当然知道,她肯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们知道,在她只有一周大时,薇姬就得把她带到大床上跟他们一起睡,因为一旦把她留在小床上,她的枕头……就会自燃。那天晚上,他们就彻底丢弃了婴儿床,当时他们心怀巨大的恐惧,什么都没说。这太诡异了,难以用语言讨论。枕头的热度已经足以把她的小脸烫出水疱,尽管安迪在药箱里找到了水宝宝防晒霜,但她还是号哭了整整一夜。查莉出生的头一年,他们两个几乎都要被逼疯了,他们没法睡觉,永远在担惊受怕。一旦查莉没能及时喝到奶,垃圾桶就会着火;有一次窗帘着火了,要是薇姬不在房间——
她从楼梯上摔下这件事,让他下定决心给昆西打电话。当时她一直在地上爬,她已经会用手和膝盖爬上楼梯,然后再爬下来。安迪那天一直坐在旁边陪她,薇姬跟朋友去森特百货商场购物了。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去,安迪几乎是把她推到了门外。她最近看上去有些操劳过度,太疲惫了。她的眼神几乎有些呆滞,让他想起了自己听说过的那些有关战争时期士兵超负荷战斗的故事。
他在客厅里看书,在靠近楼梯底部的位置。查莉正在爬上爬下。楼梯上放着一只泰迪熊。他本应该把它挪走,但就像在港市的生活一样,查莉每次都能从它身边绕开,让安迪觉得可以保持现状,于是便放松了警惕。
第三次爬下来时,查莉的脚被玩具熊绊住了,结果她滚下了楼梯,砰,啪,咚,接着她便哭号起来,充满恐惧与愤怒。楼梯上铺了地毯,她甚至连淤伤都没有——老天向来保护醉鬼和小孩,这话是昆西说的,而那天他第一次想到了昆西——但安迪还是冲向了她,把她抱起,抱着她,跟她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检查有没有流血、扭伤或脑震荡的迹象。然后——
然后他觉得从自己女儿的脑子里,射出了一支无形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之箭。那种感觉,仿佛是在夏日的站台上站得离轨道太近,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一股热浪,一股柔软而无声的温暖气流……然后泰迪熊就着火了。泰迪熊弄伤了查莉,查莉便报复泰迪熊。火焰熊熊燃烧,瞬间便把它化为焦炭。透过火焰,安迪看着它黑色扣子做成的眼睛,看着火焰随泰迪熊的跌落蔓延到地毯上。
安迪赶紧放下女儿,冲向放在电视旁边墙上的灭火器。他跟薇姬并没有谈论过他们女儿的能力——有几次他想谈论此事,但薇姬不想听;她歇斯底里地抗拒这个话题,坚持说查莉什么问题都没有,什么毛病都没有——但灭火器也在未经讨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家里,就像春夏之交的蒲公英一样。他们并没有谈论查莉的特殊能力,但灭火器已经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了。
他抓到一个灭火器,冲向楼梯,此时地毯烧焦的味道已经开始弥漫……不过他还有时间想到那个故事,小时候读到的故事,《这是一个美好的生活》,作者是一个名叫杰罗姆·比克斯比的家伙。那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孩用恐怖的心灵感应奴役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做了无数有关死亡的噩梦,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孩子什么时候会让噩梦成真……
查莉仍然坐在楼梯下面,号啕大哭。
安迪迅速拧开灭火器,把泡沫喷到正在蔓延的火焰上。然后他捡起沾着泡沫的泰迪熊,拿到楼梯下面。
他痛恨自己,但同时却出于某种本能,明白自己必须这样做。他必须让查莉知道界限所在,懂得是非,吸取教训。他不顾查莉因害怕而不停地哭闹,把烧焦的泰迪熊几乎按到了她的脸上。 唉,你这浑蛋 ,他绝望地想, 你为什么不去厨房拿把刀,在她脸上刻上界限,让她永远记得教训呢? 而实际上,他正是这样想的。留下记号,记住教训。没错,他必须这样做。在他的孩子身上留下伤疤,在她的灵魂上烧一个疤。
“熊熊现在好看吗?”他吼道。泰迪熊被烧伤了,烧黑了,仍残留着如同冷却的木炭般的热度。“熊熊烧伤了,不能陪你玩了,这样你就高兴了,查莉?”
查莉哭得更大声了,几乎背过气去。她的皮肤红一块白一块,眼睛里满是泪水。“爸爸!熊熊!熊熊!”
“没错,它是你的熊熊,”他坚定地说,“可现在熊熊完全烧坏了,查莉。是你烧坏了熊熊。而且你可能烧坏熊熊,就有可能烧坏妈妈,还有爸爸。你永远也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他靠近她身边,但是没有把她抱起来,没有碰她,“你永远也不可以这样做,因为这是一件坏事!”
“爸爸,爸爸,爸爸——”
这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残忍、恐怖与害怕。他把她抱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她,来回走动,走了很长时间,她的哭声才渐渐停止,变成了不规则的抽泣。当他再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脸颊软软地贴在他的肩上。
他把她放到沙发上,然后去厨房给昆西打电话。
昆西不想谈论此事。那是一九七五年,他正在一家大型航空公司工作。每年他都会给麦吉家寄贺卡,告诉他们自己的工作是负责心理疏导的副经理。每当飞机制造厂有工人心理出现问题,一般都需要昆西出马。他负责解决他们的问题——疏离感、身份焦虑,也许他们只是觉得工作枯燥乏味,自己仿佛只是一台加工机器——避免他们罢工,让他们继续把小零件放到该放的位置上,这样飞机就不会坠毁,就可以继续保证民主世界的和平安定。凭借这份工作,昆西每年可以赚三万两千美元,比安迪多一万七。“我并不觉得愧疚,”他写道,“仅凭一己之力就能保证美利坚上空的安宁,我觉得这点钱微不足道。”
这就是昆西,一如既往擅长讲俏皮话。但那天,当安迪从俄亥俄州打去电话,女儿睡在沙发上,家里还弥漫着烧焦的泰迪熊和地毯的味道时,他的俏皮话也没法继续了。
“我听说了一些事,”当明白如果不说点什么,安迪不会善罢甘休时,昆西说,“但有时候电话里讲事情并不安全,老伙计。水门事件可没过去多久。”
“我有点害怕。”安迪说,“薇姬也是。查莉更害怕。你听说了什么,昆西?”
“之前那个实验,总共有十二个人参加。”昆西说,“六年前那次,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安迪坚定地说。
“那十二个人没剩几个了。我最近听说只剩了四个。其中两个结了婚。”
“是的。”安迪说,但他越发觉得恐惧。只剩四个?昆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其中一个可以让钥匙弯曲,还可以不用手关门。”昆西的声音很细,穿过两千英里的电话线,经过交换站、开放的中继点,再经过内华达、爱达荷、科罗拉多、爱荷华的接线盒,传送到安迪耳边。有无数个地方可以听到昆西的声音。
“是吗?”他说,努力保持平静。他想到了薇姬,她能够不用接近就打开收音机或关掉电视,而且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殊能力。
“哦,是的,他真能办到。”昆西说,“他是——你会怎么说?——有备案的。那种事情做多了他会头痛,但他能做到。他们把他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配备了他打不开的门和无法弯曲的锁。他们在他身上做测试。弯曲钥匙、关门……我估计那人快要被折磨疯了。”
“哦……老天啊……”安迪轻声说。
“他是我们维护世界和平努力的一部分。所以就算真疯了也没关系。”昆西说,“他一个人疯了,可以换我们美国两亿两千万国民的幸福生活,那也值了。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安迪喃喃道。
“至于那两个结婚的,他们目前还没有线索,只知道那两个人在中部某个类似俄亥俄的州,过着小日子。他们大概每年会对这几个人进行一次检查,只是想看看这几个人是否有什么特殊能力,比如弄弯钥匙,或不用手就可以把门关上之类的。或者是在当地小马戏团表演心灵感应的小把戏,给肌肉萎缩症的可怜人筹点善款什么的。他们要是做不了这些事就好了,对吧,安迪?”
安迪闭上眼睛,闻着布料烧焦的味道。有时查莉会把冰箱门打开,朝里面看看,然后又爬到一边。这时如果薇姬在熨衣服,她就会朝冰箱门看一眼,冰箱门便会自动关上——自始至终她都不觉得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奇怪之处。有时她能办到,有时也会不起作用,她会放下熨斗,自己动手关上冰箱门(或是关掉电视、打开电视)。薇姬不能弄弯钥匙,不会读心术,不会飞,不会用意念控火,更不会预测未来。她顶多能在里屋把房子大门关上,仅此而已。有时在她做了类似的事情后,安迪注意到她会抱怨自己头痛,或是肚子不舒服。安迪不知道这算是身体反应,还是潜意识发出的一种自我警告。在月经期间,她的能力似乎会更强。但那不过都是一些小事,而且很少发生,安迪早已习以为常。至于他自己……好吧,他的能力是“推动”别人。这种能力没有确切的名号,也许“自我催眠”更加贴切。他没法经常那么做,因为那会让他头痛。大多时候,他会忘了自己并非常人,自那天进入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七〇室之后便不再正常。
他闭上眼睛,在眼皮后面的黑色区域内,他看到了那个血色的逗号,以及不成词的“COR OSUM”。
“是吧,那才叫走运。”昆西自说自话,仿佛安迪已经表示赞同,“不然他们就得被关在一间小房间里,永远待在那里,为美国两亿两千万国民的安全和自由牺牲自己。”
“真走运。”安迪附和道。
“那十二个人,”昆西说,“也许他们给那十二个人注射的是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具体效用的药物。可能有人——某个疯狂博士——误导了他们。或者,也许他自以为自己误导了他们,但实际上是他们在误导他。这都不重要。”
“是啊。”
“所以注射了药物的人可能被改变了染色体组成。可能是一点点,也可能改变很多,更可能谁也不知道。可能那两个结了婚的,生了孩子,而那个孩子不只继承了妈妈的蓝眼睛、爸爸的高鼻梁。你说那些人会不会对这个孩子感兴趣?”
“肯定会。”安迪说,他现在已经害怕得无法言语了。他已经决定不告诉薇姬,自己给昆西打了电话。
“这就好像你有一颗柠檬,很好,你还有糕饼,那也很好。但要是把它们放在一起,你就会得到……一种全新的味道。我猜他们肯定想知道那孩子能做什么。他们很可能会把她关在小房间里,看她能为保障民主世界的长治久安贡献什么样的力量。我想我能说的就这么多,老伙计,多说一句……自己保重,别让人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