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速公路上看过去,黑斯廷斯谷这座小镇不过是一片开阔地。在这个时间,镇上的红绿灯都已经不再工作。戴着乡村风格毡帽、留着大胡子的司机载着他们驶出出口匝道,穿过沉睡的小镇,沿着四十号公路来到“美梦之乡”汽车旅馆。旅馆是一栋红木建筑,屋后有一片采摘过的棉花地,前面有一块霓虹灯招牌——黑暗里只有连不成词的几个字母在闪烁。查莉睡得很香,身子歪向左侧,脑袋渐渐靠在了司机穿着蓝色牛仔裤的大腿上。安迪想把她移开一点,司机却摇摇头。
“没事,伙计。让她睡吧。”
“你可以载我们再走一段吗?”安迪说。尽管很难集中精力思考,但这种谨慎几乎出自本能。
“不想让旅馆值班的知道你们没有车?”司机笑了,“没问题,伙计。不过这样的地方,就算你骑着独轮车进去,他们也不会赶你走的。”货车轮胎碾过碎石路肩。“你确定用不着我给你五美元?”
“大概能用上。”安迪勉强作答,“可以写个地址给我吗,以后我把钱寄给你。”
司机再次咧着嘴笑了。“我的地址是‘路上’,”他说,掏出钱包,“但说不定你还能看见我这张笑脸呢,对吧?谁知道呢。拿着吧,伙计。”他把五美元递给安迪,安迪突然哭了——并没有哭出声,但流了眼泪。
“别这样,伙计。”司机温柔地说,轻轻拍了拍安迪的脖颈,“人生苦短,不如意的事多着呢,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就应该相互帮助。总而言之,这就是我吉姆·保尔森的人生哲学。好好照顾这个小家伙吧。”
“我会的。”安迪说着擦干了眼泪。他把五美元放进灯芯绒外套的口袋里。“查莉,宝贝?醒醒,马上就到了。”
三分钟后,安迪目送吉姆·保尔森把车开到一家已经关门的餐馆前,然后掉头,从他们身边开过,回到了州际公路上。查莉困倦地靠在安迪身上,安迪举起了手,吉姆也朝他们挥了挥手。画着精灵、高大的维齐尔
和神奇魔毯的福特牌旧货车开走了。祝你加州行一切顺利,伙计。安迪在心里默默祝福。然后他们两人转头,朝“美梦之乡”走去。
“你先在外面等我,别让人看见,”安迪说,“好吗?”
“好的,爸爸。”查莉还是昏昏欲睡。
把查莉安顿在一丛灌木旁后,安迪走向旅馆,按了值班铃。两分钟后,一个穿着浴袍的中年人擦着眼镜走了出来。他打开门,一言不发地把安迪让进去。
“我想知道我可不可以住左边最后一间房。”安迪说,“我把车停在那边了。”
“这个季节,要是想的话,你可以把整个左半边都包下来。”值班的人说,朝安迪微笑,露出一口泛黄的假牙。他递给安迪一张登记卡和一支印着广告的钢笔。一辆车从外面经过,前车灯悄无声息地忽明忽暗。
安迪用“布鲁斯·罗泽尔”这个名字登了记。布鲁斯开了一辆一九七八年产的“织女星”,纽约牌照LMS 240。他看着“单位/公司”一栏的空白犹豫了片刻,随即有了灵感(尽可能在他的头痛允许下),写下“美国自动销售联合公司”,然后在付款方式一栏选了现金。
又有一辆车从门前经过。
值班的人在登记卡上签好名,收了起来。“一共十七美元五十美分。”
“给你零钱可以吗?”安迪问,“我手里有二十美元钢镚,一直没机会换掉。这乡下业务可真是烦人。”
“没事,反正一样花。”
“谢谢。”安迪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先把五美元纸币推到桌边,然后拿出一大把硬币,二十五美分、十美分、五美分的都有。他数出十四美元,然后又掏出一把零钱,补齐剩下的部分。值班的人把硬币码成几堆,分别扫进收银抽屉里不同面值硬币的隔间。
“我说,”他合上了抽屉,满怀希望地看着安迪,“要是你能把我们的自动贩烟机修好,我可以帮你省五美元。它都坏了一周了。”
安迪走到角落里的机器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回来。“不是我们家的机器。”安迪说。
“哦,该死。好吧。晚安,伙计。如果需要的话,壁橱的架子上还有额外的毯子。”
“好的。”
他走了出去。铺路的碎石子在他脚下吱嘎作响,让他的鼓膜备受折磨,像是在嚼石头做的麦片。他走到刚才的灌木丛旁,却发觉查莉不见了。
“查莉?”
没人回答。他把系着绿色标签的房间钥匙在两手间不停地倒来倒去。两只手现在都冒了汗。
“查莉?”
还是没人应声。他现在回想,好像在填登记表的时候,有辆经过门口的汽车减了速。说不定就是那辆绿色汽车。
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这让他颅骨内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他开始思索如果查莉不见了该怎么办,但他完全没有头绪。他的头太疼了。他……这时,一阵低沉的呼噜声从灌木丛里传来。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跑了过去,碎石在脚底飞溅。坚硬的灌木枝刮伤了他的腿,撕扯着他灯芯绒外套的下摆。
查莉躺在汽车旅馆的草坪旁,膝盖抱在胸前,两手夹在腿间。她又睡着了。安迪闭上眼睛,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她叫醒。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做。这个夜晚太漫长了。
她眼睑颤动着,然后睁开眼望着他。
“爸爸?”她问,声音里满是睡意,有一半仍在梦中,“我像你说的那样藏起来了,谁也找不着我。”
“我知道,宝贝。”他说,“我知道你最听话了。走吧。我们去床上睡。”
二十分钟后,他们都躺在十六号房的双人床上了。查莉睡着了,呼吸均匀,安迪仍然醒着,但也即将睡去,只是头痛仍困扰着他,以及一些疑问。
他们已经逃亡将近一年了。这有点难以置信,也许是因为他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港市开减肥班时,他们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像是在逃亡。查莉在那里的学校上学,一个有工作、女儿还在上小学的人,怎么可能正在逃亡?在港市,他们几乎就要被抓到了,并不是因为敌人有多出色(尽管他们确实很顽强,这让安迪十分担忧),而是因为安迪犯了个决定性的错误——他让自己忘记了他们正在逃亡。
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再犯错了。
那些人现在离他们有多近?还在纽约?除非没能记下出租车的号码,否则那些人一定还紧咬在他们身后。他们更有可能在奥尔巴尼,像一群蛆虫,在肉屑旁边来回蠕动。他们什么时候会到黑斯廷斯谷?也许会在明天早上。但也许不会。黑斯廷斯谷离机场有十五英里远,胡思乱想没有意义。
我活该!把那个人点着了,我活该摔在那些车前面!
他自己的声音在回答: 本来还会更糟,本来着火的可能是他的脸。
声音像鬼魂一般在房间里飘荡。
他又想到了一些问题。按照登记信息,他应该开了辆“织女星”。等早上那个值班的人到屋外,发现十六号房外并没有“织女星”,他会不会以为,这个自动销售联合公司的职员已经动身离开了?或者,他会一探究竟?现在,他已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
我觉得那个人有点滑稽。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病恹恹的。而且他用零钱付的账。他说自己在自动售货机公司工作,却不会修大厅里的那台机器。
声音像鬼魂一般在房间里飘荡。
他侧着身子,倾听查莉缓慢的呼吸。他以为他们把她带走了,但实际上她只是在灌木丛里走远了一点。不让人看见。查伦·罗伯塔·麦吉,查莉
,自从……好吧,自始至终。要是他们把你带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