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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安迪目送薇姬走进宿舍后,便转身穿过校园,朝高速路那边走去。他要去那里搭便车回城。尽管只感到有微风拂面,但五月的风猛烈地吹着林荫路两旁的榆树,仿佛一条无形的河流在他头上穿过,一条他仅能窥见最微弱、最遥远的涟漪的河流。

经过杰森·盖尔尼大楼,他站在漆黑巨大的楼身前。在它周围,树木和它们新长出的枝叶正在那条看不见的风之河流中疯狂舞蹈。一阵寒意顺着脊椎慢慢潜入他的身体,驻留在胃里,让他感到一阵冰冷。尽管这天晚上很暖和,但他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银币大小的月亮穿行在木筏似的、不断膨胀的云层之间。在月光的映衬下,那云质木筏像是装了镀金的龙骨,在黑暗的风之河流上徐徐前行。建筑的窗玻璃反射着月光,它们仿佛一双双茫然凝视的眼睛,令人不适。

这里面另有隐情, 他想。 有一些不为他们所知,且超出想象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在脑海中,他又看到了那只溺死之人血淋淋的手——这一次,他只看到了手拍在挂图上,留下了逗号形状的血迹……然后挂图咔嗒一声卷了起来。

他朝大楼走去。疯了。他们不允许有人在十点之后走进教学楼。而且—— 而且我很害怕

没错。害怕是正常的,因为有太多若隐若现、令人不安的记忆,太容易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幻觉。薇姬已经努力说服了自己。有一个志愿者把自己的眼珠抠了出来,还有人尖叫着想要自己快点死掉,死掉也比这样活着更好,即便这样会下地狱,永远在那里燃烧。还有人心脏骤停,然后被他们用让人胆战心惊的熟练手法清出了房间。因为,老伙计安迪,正视它吧,让你害怕的并不是心灵感应可能存在。吓坏你的是上述事件也许真的可能曾经发生。

鞋跟嗒嗒作响,他立在大门前,伸手拉了拉。门上锁了。透过大门,他可以看见空荡荡的大厅。安迪敲了敲门,而当他看到阴影里有人走出时,他差点掉头跑开。他差点被吓跑,因为他害怕从阴影中出现的可能是拉尔夫·巴克斯特的脸,或者是那个金发齐肩、下巴上有疤的高个男人。

但并不是他们。一个人来到门前,打开门锁,那张愠怒的脸表明,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保安:大约六英尺 二英寸 高,脸颊和前额布满皱纹,警惕的蓝眼睛因喝了太多酒而有些浮肿。他的皮带上挂了一个大闹钟。

“锁门了!”他说。

“我知道,”安迪说,“但我今天早上在七〇室参加了一场实验——”

“那又怎样!工作日大楼九点锁门!有事明早再来!”

“我好像把手表落里面了。”安迪说,他其实并没有手表,“嘿,你看怎么样?我只是进去找找看。”

“我不能让你进去。”夜班保安说,听起来似乎他不可思议地动摇了。

安迪并未多想,他压低声音说:“你可以的。我只是进去看一眼,然后就走。你根本都不会记得有这事,对吧?”

他的脑袋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伸手推动了这个保安,但发力的却不是他的手,只是脑袋。而这个保安却真的向后退了两三步,打开了大门。

安迪走了进去,感觉有点奇怪。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然后变为微弱的抽痛,半小时后才消失。

“嘿,你没事吧?”他问保安。

“哈?没事,我没事。”保安完全放松了警惕,他对安迪露出了完全友善的微笑,“你不是想找你的表吗,上去找吧。慢慢找,我保证不会记得你来过这儿。”

然后他便走开了。

安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然后随意地揉了揉前额,似乎想减轻自己剧烈的头痛。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对那个家伙做了什么?一定是做了什么,这点可以肯定。

他转身走到楼梯前,开始往楼上去;楼上的大厅,昏暗而狭窄,对幽闭的恐惧恼人地悄然袭来,似乎让他呼吸越发急促,就像被套上了一条狗项圈。在楼上,楼层已经延伸进了风之河流当中,气流从楼旁穿过,发出嘶哑的尖叫声。七〇室装了双层门,上层装了磨砂卵石花纹玻璃。安迪站在门外,听着风吹过旧天沟和排水管的呜咽声,以及拂过枯叶时的沙沙声。他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当时,他几乎就要掉头回去了;突然间,他觉得将这一切忘掉似乎更容易。然后他伸手抓住了门把手,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门肯定上了锁,他也就可以死心了。

然而并没有。把手旋转自如,门一下子就开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月光透过窗外摇曳的老榆树树枝,断断续续地投进屋内,而这光线已经足够让他看清,那些病床都已经被移走了。黑板已被擦干净,挂图像窗帘一样卷了起来,只有拉环悬在半空。安迪走过去,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把它拉了下来。

大脑的扇形剖面图;人类的大脑像被屠夫剖开,上面标满了记号。只是看到这幅图,他便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被一道带有腐蚀性的光打在身上。这幅图毫无趣味可言;他觉得恶心,呻吟声自喉咙溢出,他的声音仿佛蛛网的银丝般纤细、颤抖。

血迹还在那里,在摇曳的月光下,有一块已经发黑的逗号印记。周末实验前图上标记的CORPUS CALLOSUM(胼胝体),现在变成了COR OSUM,中间的字母被逗号印记挡住了。

小小的逗号。

决定性的逗号。

他呆立在原地,在黑暗中凝视着它,身体真正开始颤抖起来。他看到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一些?大多数?全部?或者以上皆非?

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某种声响,或者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鞋子发出的吱嘎声。

他的手抽搐着,突然拍在挂图上,发出了同样可怕的声响。挂图滚轴发出的声音在这个漆黑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大。

突然,有东西敲在月光下的窗户上;是树枝,但也可能是沾着眼球组织和血液的死人的手指: 让我进去,我把眼球落在里面了,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他仿佛沉入了梦里,梦里的一切都以慢动作进行,一个慢动作的梦,他确凿无疑地沉入其中,一定是那个男孩,是他身穿白袍的魂魄,眼睛的位置留下了两个黑洞。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空无一人。

空无一物。

但他神经已然崩溃。当树枝再次拍打在窗户上,他夺路而逃,没有理会身后敞开的门。他冲下狭窄的楼梯,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在追赶他,但其实那只是他自己脚步的回声。他一步两级跳下台阶,回到大厅,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血液冲到了太阳穴。空气吸到喉咙里时,像干草一样令他刺痛。

他没看到保安的身影,于是悄悄离开,关上了身后的玻璃门。他走下台阶,蹑手蹑脚地离开大楼,和日后成为逃犯时一样小心翼翼。 Vw3/qV+ADv9l4kpWTFhCrXk/cB5XCksVoEAQVBKqLmYiG65+H24UNdxsVi3i+R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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