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研究生助理在安迪手肘稍微靠上的位置缠了一圈橡皮筋,让他握拳。安迪一握拳,静脉兀然冒了出来。他的眼睛望向别处,觉得有点不自在。无论有没有这两百美元,他都不太想看静脉注射的过程。
薇姬·汤姆林森在他旁边的床位上,穿着一件无袖的白色上衣和一条鸽子灰的长裤。她勉强向他微笑。他再次感觉她的褐色头发真漂亮,跟她纯蓝色的眼睛非常搭……接着胳膊一阵刺痛,然后微微发烫。
“好了。”研究生助理说,仿佛长舒一口气。
“你也好。”安迪说。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他们在七〇室,位于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二层。房间里有大学医务室提供的十二张病床,为了赚钱,十二个志愿者躺在床上,枕着低致敏性泡沫枕头。万利斯博士并没有亲自给他们静脉注射,但他一直在病床中间穿梭,对每个人都耳语几句,脸上挂着冷淡的微笑。 我们随时会缩小。 安迪胡思乱想着。
所有人都到齐时,万利斯博士简短地说了几句。简单来说,他说的是: 不要害怕,你们现在都在现代科学的怀抱中。 安迪对现代科学并没有多少信心,它尽管给予世界小儿麻痹症疫苗和可丽莹 ,但也带来了氢弹、凝固汽油弹和激光步枪。
研究生助理正在忙其他事。压接静脉注射管。
静脉注射的是百分之五葡萄糖溶液,万利斯博士曾说……他称之为糖五水溶液。压接口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凸起。如果安迪被分到了“第六批”,它就会通过这个凸起注射进他的身体。如果他在对照组,注射的就是普通的生理盐水。五五开的赌局。
他再次望向薇姬。“你还好吗?”
“还好。”
万利斯走了过来。他站在他们中间,先看了看薇姬,再看了看安迪。
“你觉得有些疼,对吧?”他说话时不夹杂任何口音,尤其是美国地方口音。但在安迪听来,他的遣词造句很像是一个外国人在讲英语。
“压力,”薇姬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是吗?会过去的。”他对安迪笑了笑,显得很和善。穿着白大褂的他看上去很高大,可他的眼镜似乎很小,对比格外明显。
安迪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缩小?”
万利斯保持微笑。“你觉得你会缩小吗?”
“缩缩缩缩缩小。”安迪边傻笑着边说。他似乎感觉有些不寻常。老天,他有点嗨了,思维不受控制。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万利斯说,笑得更明显了一点。他走开了。有人刚刚骑着马经过,安迪困惑地思考着。他再次望向薇姬。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不知怎的,这让他想起了崭新的发动机电枢上的铜线……也可能是发电机……交流发电机……交流感情……
他笑得更加放肆了。
研究生助理走了过来,面带微笑,仿佛听到了安迪脑子里的笑话。她压了压输液管,又给安迪注射了某种药物。安迪现在能看静脉注射的过程了。他现在丝毫不觉得厌恶。 我是一棵松, 他想。 卧似一张弓。 他再次大笑起来。
薇姬在对他微笑。老天,她可真美。他想告诉她她有多美,她的头发有多像炽热的铜块。
“谢谢,”她说,“这比喻真棒。”她说话了吗?或者这只是他的想象?
他勉强集中自己最后的清醒意识。“我想他们给我的是蒸馏水,薇姬。”
她平静地回答:“我也是。”
“真好,对吧?”
“真好。”她迷迷糊糊地回应。
在某个地方,有人在哭,歇斯底里,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在循环当中起起落落,别有趣味。经过了仿佛千万年的沉思,安迪转过头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真有趣。一切都变得很有意思。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slomo ,作为一个前卫的校园影评人,他经常把这个词写进自己的文章里。 在这部影片中,安东尼奥尼 一如往常,通过slomo的镜头,达到了最深入人心的效果。 多神奇的词啊,多么聪明的表达;听上去就像是一条蛇从冰箱里滑出来:slomo。
几名研究生助理缓慢地奔向七〇室黑板附近的床位,床上的年轻人似乎正在对自己的眼睛做着什么。是的,他肯定是在对自己的眼睛做着什么,因为他的手指卡在眼眶里,眼球似乎被他抠出来了。他的双手弯成一对钩子,鲜血从指间涌出。以慢动作涌出。吊针在他的胳膊上缓慢地摆动着。万利斯缓慢跑了过去,那人的眼珠落在床上,仿佛两颗被戳破的荷包蛋。安迪躺在床上想。是的,太像了。
所有白大褂都聚在那张床周围,那个年轻人不见了。他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图,是人脑的扇形结构图。安迪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真——有——意——思,《嘲笑》里的阿特·约翰逊如是说。这时,一只血淋淋的手从一堆白大褂当中伸了出来,仿佛溺水者的手。手指上满是血污,中间还挂着几张卫生纸。那只手拍到墙上的挂图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色逗号。挂图的卷轴随之吱嘎作响。
接着,那张床被抬了起来(他还是没能看到那个把眼球抠出来的男孩),被迅速抬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年?),一个研究生助理来到安迪的床前,检查了他的点滴,然后又往安迪的脑海里注射了一些“第六批”。
“感觉怎么样,兄弟?”研究生助理问,但当然,他并不是研究生助理,也不是学生,根本不是。一方面,此人看上去约三十五岁,对研究生而言,这个年纪有些老。另一方面,安迪突然想起来,这个人在“商店”工作。这很荒唐,但他知道,此人的名字是……
安迪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他叫拉尔夫·巴克斯特。
他笑了。拉尔夫·巴克斯特。干得漂亮。
“感觉不错。”他说,“那个人怎么样了?”
“哪个人,安迪?”
“那个把自己眼球抠出来的人。”安迪平静地说。
拉尔夫·巴克斯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哈,你看错了,兄弟,幻觉而已。很逼真是吧?”
“不,那是真的,”薇姬说,“我也看见了。”
“你们以为自己看见了。”这个不是研究生助理的研究生助理说,“你也产生了同样的幻觉。黑板那边有个家伙产生了肌肉反应……有点像抽筋。没有人把眼睛抠出来。连血都没有。”
他想走开。
安迪说:“兄弟,如果没有事先交流,两个人是不可能产生同样的幻觉的。”他觉得自己聪明极了,这逻辑无懈可击,容不得狡辩。他已经抓住拉尔夫·巴克斯特的马脚了。
拉尔夫回以微笑,毫不畏惧。“在这种药物的作用下是很可能发生的。”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好的,拉尔夫。”安迪说。
拉尔夫停住脚步,回头朝安迪的床位走来。以慢动作的方式。他打量着安迪,若有所思。安迪咧嘴笑了,露出一个大大的、愚蠢的、毒虫式的笑脸。抓到你了,老浑蛋拉尔夫。你那众所周知的短处被我抓得牢牢的。突然,有关拉尔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成吨的信息:他今年三十五岁,已经为“商店”工作了六年,在那之前,他还曾为联邦调查局工作两年,在职业生涯中,他曾经——
曾经杀过四个人,三个男人,一个女人。他还在那个女人死后强奸了她。她生前是美联社的特别通讯员,她曾了解到——
这部分不甚清晰,不过没关系。突然,安迪不想继续了解了。他的笑容消失了。拉尔夫·巴克斯特仍低头看着他,安迪感到一股黑色的暗流席卷全身,让他想起了自己前两次使用迷幻药的经历……但这次更真切,更可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了解到这么多有关拉尔夫·巴克斯特的信息,或者他是如何得知他的名字的,但如果告诉拉尔夫实情,他害怕自己会像那个抠出自己眼珠的男孩一样,立马从杰森·盖尔尼大楼的七〇室里消失。或者这一切都是幻觉;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拉尔夫仍然盯着他,笑容渐渐浮现。“看吧,”他轻声说,“用了‘第六批’,什么混账事都可能会发生。”
他走了。安迪慢慢地长舒一口气。他望向薇姬,后者正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表情。 她在感受你的情绪, 他想。 就像收音机一样。让她放松一点!不管这药物到底能产生什么作用,别忘了她正在药物反应当中!
他向薇姬微笑,过了一会儿,薇姬也犹豫地对他笑了笑。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不知道,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但我们并没有在交谈——她的嘴都没有动)
(没动?)
(薇姬?是你吗?)
(是心灵感应吗,安迪?是吗?)
他不知道。但确实有事情发生了。他闭上双眼。那些人真的是研究生助理吗?她忧心忡忡地问他。他们看上去不太像。是这药的缘故吗,安迪?我不知道,安迪说,双眼仍紧闭。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男孩出了什么事?他们带走的那个?他睁开眼睛看着她,但她却摇了摇头。她不记得了。安迪发觉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这让他既惊讶又沮丧。那件事好像变成了陈年往事。他抽筋了,对吧,那个男孩?只是肌肉反应而已。他——
把眼珠抠了出来。
但这又怎么样呢?
从白大褂中间伸出来的一只手。溺水者的手。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仿佛发生在十二世纪。
沾满血的手。拍在挂图上。挂图的滚轴吱嘎作响。
最好随他去吧。薇姬看上去又是忧心忡忡的。
突然,音乐自天花板的扬声器倾泻而下,而这总要比……总要比思考是抽筋还是抠眼球好太多。音乐柔和而雄壮。过了许久,安迪听出(在跟薇姬商量过之后)那是拉赫玛尼诺夫。后来,每当再听到拉赫玛尼诺夫,安迪都会回想起在杰森·盖尔尼大楼七〇室的那段漫无边际的时间里,如梦似幻的记忆。
其中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幻觉呢?十二年的苦思冥想并没有让安迪·麦吉找到答案。在某一时刻,各式各样的东西似乎在房间里到处乱飞,就好像有一股不可见的风卷起了纸杯、毛巾、血压仪,以及一大堆钢笔和铅笔。而在另一个时间点,一段时间之后(或者实际上是之前?这段记忆并没有线性的时间序列可供参照),一个志愿者突然肌肉痉挛,然后心脏骤停——或者看上去如此。白大褂们竭力抢救,试图通过人工呼吸恢复他的生命,然后又直接向他的胸腔里注射了一些东西,最后出现了一台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机器,伸出两根粗电线,连在两个黑色的小碗上。安迪隐约记得有一个“研究生助理”在咆哮。“电他!电他!哦,把那东西给我,你这蠢货!”
而在另一个时间点上,他似乎睡着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跟薇姬互诉衷肠,讲述自己的生活。安迪告诉她他的母亲死于车祸,以及在那场悲剧发生后的第二年,他是如何在悲伤崩溃的边缘跟姨妈一起生活。她则告诉他,在她七岁时,有一个十几岁的护工猥亵了她,导致她现在仍对性爱很恐惧,同时更害怕自己性冷淡。这也是迫使她跟现在的男朋友分手的根本原因。他总是……强迫她。
他们相互倾诉一对男女在相识多年后才会讲述的内容……更多的时候,即便同床多年,很多夫妻也不会谈论这些内容。
但他们说话了吗?
安迪永远也不知道。
时间静止了,但不知怎的,它还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