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以为中国诗人只会在山水风物中倾泻眼泪,那就错了。中国古代诗人有一份天生的善感,天生的多愁,同时也有一份天性的执着,天真的乐生。乐生,既是对自然本身的生命的同情,也是对人类自身生命力的珍爱。乐生的意识,来自中国文化精神中最早对“天”的信念。
在中国文化最早的经典中,看不到人类对“天”的战栗畏惧的态度,看不到人类在不可知的“天”面前感到渺小的悲观思想。五经中所显示的是:“天”乃是一种善意的存在,与人类的关系是谐调的。《尚书·洪范》中所谓“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最明白地表述了人类对“天”的乐观信念。“阴骘”一语,表明“天”不是被看作明显地“有意识”的,而是被体验为隐在地“有意志”的。古人深层意识似在暗示,人类的正当希望必将受到天的赞助。正由于“天”并不把它善的意志显现出来,所以,人类要靠自己的思想与行为,去“体验”天的善意的存在。
孔子说他“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什么是“天命”呢?孔子有一段精彩的解释: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
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论语·阳货》)
孔子正是从日月星辰的运转、四季和谐的交替、万物生长的生命中,体验到了宇宙的永恒秩序,宇宙的广大善意。“天”虽然“不言”,却并非“不可知”;人类是万物中一部分,人类与“天”并不隔绝,人类在宇宙的广大善意之中,珍惜人类自身的生命,便是珍惜“天”的善意。这里面包含着一种洞达坦然、明朗乐观的生命意识:春花秋雨、朝日夕阳、月圆月缺,都是大自然生生不已的永恒进程中的一部分,没有必要为冬日的雨雪、秋天的飘萚而过于忧愁,过于伤感;自然界是如此,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
中国诗人乐生的信念,即由此源泉流出。
宋代诗人苏舜钦有一首《初晴游沧浪亭》,写雨后的感受:“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微晴。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细加玩味,“弄微晴”三字妙极。阴晴不定,似雨似晴,正是大自然内在的生命,在暗地里活动,悄悄地争斗,悄悄地转变,而幼小的斑鸠欣然为自然的变化而欢鸣,以一己微弱的生命,为回阴转晴的天气而歌咏,这是何等动人的景象!诗人细致体察了这过程的一切,写成一首小诗,我们从乳鸠的欢乐鸣叫声中,不也听出了诗人的欣喜吗?
相同的观察与体认,在另一位宋代诗人张耒的《福昌官舍》中,表达得很含蓄:
小园寒尽雪成泥,
堂角方池水接溪。
梦觉隔窗残月尽,
五更春鸟满山啼。
这里没有写冬天的雨雪给人带来的忧郁,只突出了那五更时分,窗外满山春鸟一下子不约而同地欢啼的片刻,凸显了自然生命自身的苏醒。宋代理学家朱熹笔下,这种境界便直截地用理趣说出来了。其名篇《水口行舟二首》之一云:
昨夜扁舟雨一蓑,
满江风浪夜如何?
今朝试卷孤篷看,
依旧青山绿水多。
诗中最明白不过地表达了大自然的生生不已,也最明白不过地表达了人对自然生命的歆羡、仰慕、深契之情。朱熹是宋代理学大师,理学的思想特点之一,即一种由回应佛学而转出的乐生的信念;并明确说出此种信念植根于天人一体同仁的形上体验。《朱子语类》卷三一云:
程子谓将此身来放在万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谓人于天地间并无窒碍,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颜子乐处。这道理在天地间,须是直穷到底,至纤至悉,十分透彻,无有不尽,则与万物为一,无所窒碍。胸中泰然,岂有不乐?
“将此身来放在万物中一例看”,正是中国儒家生命哲学的根本,也是中国诗人从大自然中汲取生机的美学底蕴。
宋人王驾的《春晴》云:
雨前初见花间蕊,
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
却疑春色在邻家。
这是一首典型的宋诗。要是让唐人来写,“雨后全无叶底花”,一定会感伤得不得了。然而这句子出奇地平静。不仅没有花容憔悴的滥情,而且蜂蝶依然执着,邻家依然春色无限。你们看那寻花的小蜂小蝶,何等痴顽!读罢全诗,我们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祝愿:蜂蝶们一定能找到花儿。即使采花的努力是徒劳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由此才能懂得,为何诗人们极爱写雨中的船与帆。如徐俯《春游湖》云:“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舟撑出柳阴来。”细雨迷蒙一片,蓦然撑出一只小舟,何其健朗、明丽!又如王安石《江上》云:
江北秋阴一半开,
晓云含雨却低回。
青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
一个“忽见”,多么恰当地表现出诗人的惊喜之情。一幅静止的雨景,犹如一片灰蒙的心境。雨景中有了“舟”、“帆”,静止的世界便全幅活动了;舟、帆又都是心境中明丽的符号,一下子划破了迷蒙,冲开了感伤的雨幕。
于是我们更理解了诗人所赏爱的雨中风物:“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 惟有青青草色齐 。”(曾巩《城南》)雨中的青青草色,透露出无限的生命意蕴。“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荠菜花 。”(辛弃疾《鹧鸪天》)不必待到雨过天青,即使就在雨中,又何尝没有生机勃勃的生命?那些青草、野花,那些饱尝风雨,而又昂首迎向风雨的生命,凝聚着人类对自身生命尊严的深切观照。
由此,我们可以真正理解“山雨欲来”、“急雨荒山”之际,中国诗人们的豪情。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与其说是描绘了涧边野景,不如说呈露了诗人的心中逸态。陈简斋《雨》云:“柴门对急雨,壮观满空山。春发苍茫内,鸟鸣篁竹间。儿童笑老子,衣湿不知还。”这个与急雨坦然面对,谈笑临之的老翁,具有何等强悍的生命精神!苏东坡的“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有美堂暴雨》)被诗评家们盛称为“壮哉”、“大手笔”、“纯以气象胜”,实际上,东坡笔下的“飞雨”,正是以一种壮怀激烈的宇宙豪情擅胜。
《溪山秋雨图》[清]髡残
元代有一位叫黄子久的大画家,世人以为“痴”、以为“疯”。只见他“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篠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急浪轰流,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李日华《六研斋笔记》)。清人称“子久秋山图为宇内奇丽巨观”,又称其画“尽神明之运,发造化之秘,极淋漓飘渺而不可知之势者”。(恽寿平《南田画跋》)画家、诗人,其艺不同,其道则一:从大自然中汲取最苍苍莽莽的一种生命元气。
从大自然中汲取生机,是中国山水诗人的一项重大发现,也是中国古代生命哲学的一项重大创获。我们只须对谢灵运、陶渊明、杜甫三位诗人的生命历程中某一时刻,做一番追踪体验,便不难理解这一点。
作为最早的山水诗人,谢灵运或许也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我们从他的《登池上楼》里,可以感染到他的这种心情: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这里写的是心理变化的完整过程:从官场失意,到卧病在床郁郁寡欢,然后如何病好了,精神也振作了。病愈的关键,是得到了大自然春天生命的感召。开头六句,诗人好生愧怍呀,既不能如潜龙之深藏而葆真美,又不能如飞鸿之高飞而远祸害。接着又写诗人被贬到穷乡僻壤的海滨地区,即永嘉郡,遂一病至今。诗人的病,既是生理上的不适,更是心理上的沉疴。心理上的沉疴,即对于官场的不能忘怀,对于利禄的不能舍却,是心灵过于固执地胶着在一些失去的东西上。这就须借助于某种外力,使心胸开阔,变胶执为洒脱。
于是诗人推开了窗户,倾耳聆听海涛的嬉戏之声,举目眺望青山的绵延之势,感受风日明丽,阳光温煦,冬日的阴冷正隐隐退去,新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当诗人惊喜地发现新生春草已欢欣地绿满了池塘,园子里的杨柳藏满了歌唱的莺儿——大自然勃勃的生机已充溢了他的心身,烦愁郁闷的心胸一下子得到了澡雪,沉疴祛除了。于是诗人有一种错愕:是大自然的生命在春天里得到了新生,抑或是我自己的生命在春天的大自然中得到了复苏?“园柳变鸣禽”一句,颇值得玩味:与其说是园柳变成了鸣禽,鸣禽呼唤着春天,不如说是诗人产生了错觉,诗人“变”进了园柳之中,与那一群欢欣的莺儿一同呼唤新春了。
这是中国山水诗中,汲取大自然生机最早、最完整的一例,也是使后世诗人赞赏不已的范例。宋代有个诗人叫曹彦约,曾是朱熹的学生,有一天在屋里坐着,忽然觉得“新春盛寒中闻禽声有春意”,遂写成一篇诗话《池塘生春草说》,悟出“草犹旧态,禽已新声……诗意感怀,因植物之未变,知动物之先时”的一番理趣。金人元好问有论诗绝句云:“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九)永恒的新鲜感的奥秘,正在于永恒的大自然生命本身。
比起谢灵运来,同时代的陶渊明对大自然生命的体验,更深了一层。谢诗中或许只能找出上面这一首,陶诗则似乎首首都是无机流溢。
陶渊明是以整个生命投向大自然怀抱的第一位诗人,所以他从大自然中所获取的,比谢灵运更真切。他归隐以后的诗自不待说,只须看《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便可了解。诗作于晋元兴二年(403年),诗人39岁,此时他已越来越对仕途失望,对官场厌恶。在一个春天的早晨,诗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请假回乡。来到乡间的田垄时,春鸟的欢啼,春风的和意,使诗人深受感动,于是写下了: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在中国山水诗文中,像这样极平淡又极深邃、极自然又极优美的句子,实不多见。它不仅写出了麦苗的新新不已,不仅写出了春风的欣欣生意,而且写出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春风,正从诗人的心田上拂过,于是诗人心田里涌起的生命之诗情,也随着无边的麦浪,绵绵伸向远方。
陶诗的境界,在杜诗里得到绵延。杜甫所受的时代苦痛,没有哪一位诗人能相比,而杜甫从大自然中汲取的生命活水,也比其他诗人为多。他在那首著名的《北征》中,忽然插入一段景物描写: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诗人在描写了“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的图景之后,忽然注意到路边顽强求生的野菊,雨中明亮闪烁的山果。他正是从大自然不息的生机之中,汲取力量,以濡活自己的心灵。
唐上元元年(760年)秋天,杜甫应诗人裴迪之邀,往邻近的新津县。次年春天,诗人再游新津。他很喜欢这个地方,特别喜欢那里的一座寺庙——修觉寺。第一次游修觉寺,诗人已感觉到那里的江天特别开豁,花竹特别幽邃,尤其是那野寺山扉,充满着某种神秘的启示,涌动着诗情。第二次游修觉寺,那里的山水草木花鸟,是活生生的、亲切仁厚的存在,不再神秘了,诗人以一种老友重逢的快活心情,写下了名篇《后游》: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这首诗,包含着杜甫整个晚年心境的一大秘密:身心憔悴的忧国诗人所发现的生命源泉。细味“忆”、“怜”、“有待”、“无私”诸词,主词是大自然,大自然表现出它那全幅的同情、全幅的怜意、全幅的宽厚与仁爱。在小诗里,人退到宾位,大自然进入主位;人融入自然那无私的大襟怀,尽洗愁肠。细味尾句“舍此复何之”五字,何其深情缱绻!
中国诗人在山水里倾吐悲情,又在山水里清濯悲情,生命的悲哀与生命的复苏,如此相连,犹如天地日月,光景常见,而生命不已。
山水诗人常常在诗中,向大自然倾诉悲情,又从大自然汲取生机。如明代诗人刘基的《古戍》云:
古戍连山火,新城殷地笳。
九州犹虎豹,四海未桑麻。
天迥云垂草,江空雪覆沙。
野梅烧不尽,时见两三花 。
荒原野火,悠悠笳角,荒草已经“长”到天上了,大地也成了白雪的世界。在无限的萧索、无边的冷寂之中,诗人发现了艳丽的野梅,在劫灰里昂扬着生机。唐人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又为刘诗所本。
清代诗人查慎行的一首《舟夜书所见》,则写得相当含蓄: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自然景物所唤起的光明向往,生命信念,不着一字地藏在这一小幅舟夜图背后。你看:孤灯一点,倒映于沉沉月夜、黝黝水影之中,何其落寞、孤独!可是,这灯,依然兀傲、固执地亮着,不因浓重夜色而退缩,不因周围死寂的清冷而吝啬它的温暖。如此的生命意志,天若有情,岂不感动!于是,便有“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这样美丽的景象了。满河波动的光点,便成为那“孤灯”生命意志的灿烂表现!
读唐人孟浩然《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如果只体会出惜花爱花的感伤,只体会出风雨一夜的无情,那么,实在不能算读懂了这首诗。如果你真正了解了中国古代的生命哲学,真正感悟了那万川之月,再来吟哦这首小诗,你或许能体会那鸟鸣处处之中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