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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苍凉

雨中愁

倘若要从所有的感伤意象中,拈出一个优美、典型的意象,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雨”。现代诗人戴望舒,被人称为“雨巷”诗人,那一首“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雨巷》)之所以有令人心醉的美,正是因为这个“雨巷”的存在,古老得没有尽头,是完全由中国旧诗词组成的一个雨世界。不懂得“雨”之美,便与中国诗整个儿无缘了。

中国诗的襁褓时代,就已经歌咏“雨”了。如殷代四方受年的卜辞云:

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卜辞通纂》三十五)

雨一开始就与生命的祈求愿望联系在一起,渗透了最原始的生命存在需求的情感意味。到了《诗经》里,远戍的征人不断唱着:“我自来东,零雨其濛”(《豳风·东山》);“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已经自觉地用“雨”来表达生命的悲哀,感伤至极。先秦时的古歌《梁甫吟》,正是雨中思念父母的诗歌,“曾子耕于太山之下,天雨雪冻,旬月不得归,思其父母,作《梁山歌》”(《琴操》)。

中国山水自然诗中的雨世界,发端于思乡、怀亲等基本的情感需求,到后来俨然成为无边丝雨织成的愁世界。唐人刘禹锡诗云:“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竹枝词》)这是说即使没有猿啼的悲音,这纷纷、飘飘的雨世界,本身就足以教人肠断了。唐人杜牧的名篇《清明》云: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断魂”这个词儿,究竟是什么意思,恐怕真的说不清楚。但是这种体验却有普遍的性质:细雨纷纷、春衫尽湿,心头涌起莫名的忧伤,无端的感动。这时最需要有酒,或许不是消愁,是品味雨中愁情的美。

因而写雨中的风景,实际上是写人的心境;雨的迷蒙,表示着生命的某种缺憾,某种怅惘。刘长卿诗云:“瓜步寒潮送客,杨花暮雨沾衣。故山南望何处,春水连天独归。”(《送陆澧还吴中》)“独归”的风景中,便是心灵跌入一种无限的渺茫。山川草木,亭阁楼台,小桥曲径,本来是存在的,然而因为有了雨纱、雨幕、雨帘,便全都消失了,不再那么明明白白地存在了。

这种风景,最易于拍合某种心境,那样一种特定人生境遇中的失落感。无怪乎唐人王昌龄写离愁,就篇篇离不开雨了。王昌龄写雨,喜用“入”字,如“江风引雨入舟凉”(《送魏二》);如“寒雨连江夜入吴”(《芙蓉楼送辛渐》),是雨,也是人的心境进入一种迷蒙。因为一旦雨景跟心境契合,雨丝便延伸着人的愁绪了。“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许浑《谢亭送别》)雨的潇潇而“下”,延伸着人的寂寂而“远”。“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姚月华《相和歌辞·怨诗二首》之二)烟雨之“深”,濡染着离愁之浓。“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这时,是一天丝雨都化作了满襟零泪,还是一腔愁情都化作了满天丝雨呢?

《风雨归舟图》 [明]戴进

听雨的心境

因而天下雨而人下泪。夜深点点滴滴的雨声,在中国诗中总是微妙地感应着点点滴滴的泪水,于是“听雨”最能体现出中国诗人那一份天然的敏感。南朝何逊的“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可算是最早的听雨感受。

声音的听觉或许还不够美。到了唐诗宋词里,听雨的能力大大发展,普遍审美化了。白居易的“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夜雨》)似最早写出了芭蕉听雨;李商隐的“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又写出了荷花听雨,而且是残荷听雨,再不听,就听不到了;诗人的相思之情,因为有雨来同情,更深挚一层。王昌龄云:“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听流人水调子》)当音乐雨声化了时,雨声也就音乐化了,还问离愁深几许?唐宋词中的听雨感受,丰富得不得了。有的是当下的身心欢悦,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菩萨蛮》),“客来时、酒尽重沽。听风听雨,吾爱吾庐”(辛弃疾《行香子》);有的是回忆中的魂牵梦萦,如冯延巳《归自谣》词上阕“何处笛。深夜梦回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隔”,如李清照《声声慢》有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等等。中国诗人的听雨感受,不仅已成为一种人对自然的诗化感受,不仅已成为中国诗人的一种生活艺术,一种“销魂”艺术,而且成为中国诗人对人生的哲理感悟。

宋代诗人陆游有诗《冬夜听雨戏作》:

少年交友尽豪英,

妙理时时得细评。

老去同参惟夜雨,

焚香卧听画檐声。

诗人的听雨感受,已经具有一种“参”的理趣。是老年心境对少年意兴的追怀,是少年心境对老年心境的照亮,或者是同学少年一时零落云散的感伤?宋代词人蒋捷的《虞美人》说得更明白直截: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听雨”伴随着一个完整的人生全过程,不同的听雨感受,正是不同的生命体验境界。像这样的诗歌,不仅是艺术,而且是生命哲学的一种表达。

风雨江山外有不得已者在

当听雨中融合、渗透了某种人生体验时,雨中愁绪就带有很大的概括性、弥漫性。雨所引起的愁不见得跟具体的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相关联,而是无头无绪无始无终无来由。所谓“无端织得愁成段,堪作骚人酒病衣”(陆龟蒙《溪思雨中》),“雨”、“愁”、“骚人”,似乎天然地联系着,诗人“无端”地在雨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悲哀。这一点,最能说明中国自然山水诗所体现的生命的诗情。

晚唐诗人韩偓,遭逢乱世,晚年两度被权奸朱温远贬入闽,眼睁睁看着大唐帝国日薄西山。同时,他又有一段与宫女刻骨铭心的爱恋,入闽之后有不少作品写这一段恋情。韩偓的痛苦体验,很难分清是政治的情结,还是爱情的悲哀。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是人生根本性的痛苦。

韩偓最喜写的一个自然意象,就是“雨”。他在雨中引起的寄托的情怀,不止于政治、不止于爱情,俨然是他所感受到的一种弥漫于天地的大悲苦。如:“岸头柳色春将尽,船背雨声天欲明”(《寄湖南从事》);“古来幽怨皆销骨,休向长门背雨窗”(《咏灯》);“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绕廊》);“正是落花寒食雨,夜深无伴倚空楼”(《夜深》)。我们看他《登南神光寺塔院》的中间四句:

中华地向城边尽,

外国云从岛上来。

四序有花长见雨,

一冬无雪却闻雷。

这里摧花的久雨,分明是中华文化受到危机的一大预感。尤其是一首题为《雨村》的诗,写得极为含蓄:

雁行斜拂雨村楼,

帘下三更幕一钩。

倚柱不知身半湿,

黄昏独自未回头。

我们不必知道这“雨村”在哪一个具体的地理方位,可以感受到的,是秋天里的雨村,黄昏时的雨村。我们甚至可以不必指实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雨村,因为这多半是诗人心中的雨村,那个“倚柱不知身半湿”的诗人形象,不是正告诉我们诗人已全身心浸淫在一个无边苍然的雨世界吗?

唐人诗歌的浑含意境,到了宋人写雨的诗歌里,就用明确的语言说出来了,说出了超越具体与特定境遇的悲哀感。如陈与义(号简斋)的《雨》云:

霏霏三日雨,蔼蔼一园青。

雾泽含元气,风花过洞庭。

地偏寒浩荡,春半客竛竮。

多少人间事 ,天涯醉又醒。

尾联即清楚说出,这个悲哀乃是经历了种种人间的醉醒之后,提取出的一种抽象的悲情。他的另一首《雨中》云:

古泽生春霭,高空落暮鸢。

山川含万古 ,郁郁在樽前。

这里甚至体验出了永恒的悲哀,于是那千山淋漓的雨气,不仅具空间意味,而且具时间上的无限,转成了万古郁郁的伤心。

这种体验,写雨诗中并不少见。如杨凭《雨中怨秋》云:“日暮隔山投古寺,钟声何处雨濛濛。”雨中有了这样一座古寺,愁郁之情就深深探入了时间。姚合《杨柳枝词》:“桥边陌上无人识,雨湿烟和思万重。”“无人识”的那一份沉痛,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深哀相同,但却将后者那怆然的呼喊,化入一片迷蒙。崔橹《华清宫》:“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寒寂寂”的那一份苍凉,跟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式的悲怀类似,却又将后者的历史沉浮感,化为一个烟雨般的梦。

清人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蕙风词话》)这话穿透了诗海中那无边的雨丝、雾泽青霭,抉发出了犹如万川之月的“词心”。“词心”,即中国诗人面对宇宙自然所感悟到的生命意识;不具这一份词心,就缺少了作为诗人最基本的感情特质。 YdqGDmswGTuas+cnxyjcTI2pwuwEFWveLAf8+l41bMIgp1qr2wyeV3TT+PEvMy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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