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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

月落乌啼

既然生命漂泊之感与生命安顿之憧憬,很早就构成了中国山水诗的精神源头,那么,当诗人表达他们的感受时,不断地重复选择相同的自然物象,就不奇怪了。相同的心灵,总是趋向于寻求相同的慰藉。山水诗中最常见的自然意象,按其自身的特征,可分为四类:

——以飘飞、飘落的形态引起诗人的漂泊感。如 飞蓬 :“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庾信《拟咏怀》之十七);如 落叶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王褒《渡河北》);等等。

——以渺小、孤单的姿影映现诗人的漂泊感。如 孤月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江汉》);如 孤舟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等等。

——以朦胧暗碧的色泽濡染诗人的漂泊感。如 孤灯 :“疏灯隔树小”(张宛丘《晚泊襄丘》);如 黄昏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王安石《葛溪驿》);“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叶绍翁《夜书所见》)。读者须从色泽、光感的韵味里,体味诗人所表述的“客情”。

——以凄清、哀婉的声音刺激诗人的漂泊感。如 角声、笛声 :“江城吹角水茫茫,曲引边声怨思长”(李涉《润州听暮角》);如 蛩声、鸦声 :“未暝先啼草际蛩,石桥暗度晚花风。归鸦不带残阳老,留得林梢一抹红”(真山民《晚步》);等等。

当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在山水诗中读到上面提到的这些意象时,千万不要以为诗人缺乏想象,缺乏创造力。无论是霜天木落、断雁啼鸦,无论是孤舟月影、疏林渔火……在那些诗人心灵的客观对应物之上,一代一代地层累地凝聚着数百千年的集体无意识,因而恒久地成为生命信息传递与接受的感性符号。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诗人在写山水,而是山水自然在“写”诗人,写他们生命中的缺憾与痛苦。一旦读者有眼光穿透这些感性生命的层累符号,再去注视山水诗,就不难获得某种更深切的体味。如唐人张继脍炙人口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水村图》 [宋]佚名

在秋夜沉沉的背景里,冷月、孤舟、渔火,何其落寞、凄清、幽渺!声声鸦啼,阵阵钟声,似乎从生命的最深处,一下一下撩拨着诗人的心弦。此一帧小诗,可以说每个字都发散着、传递着时代久远的生命情感信息。“北城月落乌啼后,便是孤舟肠断时”(宋·张耒《赠人三首次韵道卿》);“何时最是思君处?月落乌啼霜满天”(明·孙蕡《集句七言绝句诗》);唐以后,这已成为中国诗人漂泊羁旅途中最销魂的风景。尤可注意的是,佛家也用此诗代指警醒人心的钟声:“月落乌啼,三千界唤醒尘梦”(元·谢应芳《化城庵铸铜钟疏》),这表明有情世界即一大漂泊,何处才是止泊?

黄昏的意义

倘若在众多的层累意象中,拈取一个最古老、最经常,也最能引起诗人反复共鸣的意象,则要算 黄昏意象 了。《诗经》中《君子于役》一篇,为千古黄昏吟咏之祖,韵味优美至极。诗云: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顾炎武《日知录》有《日之夕矣》条,略云:“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日之夕矣而不来,则其妇思之矣。朝出而晚归,则其母望之矣。(《列女传》)夜居于外,则其友吊之矣。(《檀弓》)……故曰:见星而行者,唯罪人与奔父母之丧者乎?(《曾子问》)至于酒德衰而酣身长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天地之气乖而晦明之节乱矣。”这是从中国文化的生命节律来发现这首诗的精义。我们再看诗所描写的情感,暮色苍茫之中,思妇的那一份情意,具有永恒的感动力。从文学角度看,写法简单、朴素至极,实无可言;从文化心理角度看,正有一种根源于最深的生命体验之美。我们只能这样说:黄昏时分,为一天时间中最具安宁、平和之家庭意味的时刻;人的生物节律、情感节律、心理节律,同大自然的生命节律一道,同趋于平和与安顿,于是生命安顿之向往,不复来自思妇之思念中,于是思妇之思念,便成为整个大地生命之一种回声无垠的恒久呼唤!由此,可以深切体味所有的自然风景中,夕阳西下的风景何以成为最能触引诗人愁怀的一个情感源泉。 如云:

楼上黄昏欲望休,

玉梯横绝月中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

同向春风各自愁。

(李商隐《代赠》)

如果说,李商隐在这里用“钩”、“结”、“横绝”等字眼,喑喻他苦绪难解、伤心无依的黄昏感受,那么,贾岛则用“恐”字,直陈他那惶惶然,漂泊无着的黄昏体验: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人行。

(《暮过山村》)

师承贾岛的宋代诗人赵师秀有句云:“乌纱巾上是黄尘,落日荒原更恐人。”(《十里》)这无疑已用“尖新”的语言,真切的心理,表达了“天地之气乖而晦明之节乱”的诗意。

真正将《诗经》的黄昏体验原型,加以唯美浪漫的提升的创作,乃是传为李白所作的那两首被人称为“百代词曲之祖”的作品。两首词都以黄昏为背景,如《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暝色入高楼”一句表达的意境,正是把大自然写成一种有生命的存在。夕阳西下的自然风景之所以会被感觉成一种有生命的存在(“入”),乃是由于大自然的生命节律、情感节律,在此时此刻同诗中人物的生命节律、情感节律最为合拍,于是“何处是归程”的嗟叹,便成为寒山暮色感同身受的“伤心”了。

上述这一句,表达黄昏之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心灵感应,凝练优美至极。以至于后世的诗论家们,纷纷推勘此句的出处。有人说,它来自孟浩然的“愁因薄暮起”(《秋登兰山寄张五》);有人说它脱胎于皇甫冉的“暝色赴春愁”(《归渡洛水》)。然而皇甫冉的年代当在李白之后,而孟浩然前面又有“向夕千愁起”(费昶《长门怨》)这样的句子,环环相连。究竟谁学习、仿效、因袭了谁呢?传统的注释考典方式于此似乎显得无力,因为黄昏感受不仅为李白或皇甫冉等所独有,实在是山水诗人们心中共有的一种境界,是“诗”在写他们,而不是他们在“写”诗。

另一首《忆秦娥》更是如此。那已经变得残断的古老的箫声,那月光中残留着的秦娥的旧梦,那年年柳色、悠悠古道,尤其是结尾“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八个字,之所以“境界特大”,能“关千古登临之口”(王国维《人间词话》),正是由于诗人将日常人生悲欢聚散的体验,推入历史的茫茫时空之中,将具体的羁役漂泊之苦,提升到抽象的层面。这是生命不得自由,理想不得寄托,心灵不得安顿的抽象的漂泊之苦,写出了后代无数骚人墨客的心声,因而后人多从此一层去理解这首《忆秦娥》。最典型的例子是宋人邵博的一段逸事:

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九)

那些饮酒听歌、兴尽悲来的客人,面对暮色苍然之中的黝黝古陵,袭上心头的哀感绝不止一己的生命漂泊无着之感,而是人类生命的苍然之悲感。

这种心灵境界,并不只属于一个人。崔颢的名篇《黄鹤楼》云:“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这里的“乡关”,是地理意义上的“乡关”吗?不是。此乃心灵上所向往的“乡关”,须从精神家园的意义、灵魂止泊的意义上来理解。中国山水诗的黄昏感受中所体现的漂泊痛苦之深,安顿意欲之切,莫此为甚!

向往安宁

唐人刘长卿有一首小诗《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诗云: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寥寥二十字,便是一幅雪夜人归图。苍苍远山,茫茫雪地,无边的暮色之中,那一片小屋,那惊起的犬吠,无限苍凉,也无限温馨。于是,漫漫风雪之中,那一帧晚归人的背影,渐渐趋向安宁,趋向止泊,竟如此充溢着生命满足的幸福感。

宋代诗人陈师道,以宋诗特有的明朗,复制了这幅雪夜人归图:

初雪已覆地,晚风仍积威。

木鸣端自语,鸟起不成飞。

寒巷闻惊犬,邻家有夜归。

……

(《雪》)

所不同者,陈诗更具体地铺陈了漂泊凄清的心灵体验,雪地、晚风、树林、宿鸟,都是诗人不眠心境中绰约依稀的飘飞思绪的符号。后面则同样以“犬吠”、“人归”表达由漂泊而安顿的一份欣慰。

中国古代田园诗、山水诗中的景物描写,很大程度上是由生命安顿而来的欣慰感、幸福感所凝成的意象。如这些诗中常出现的鹅鸭、牛羊、鸡犬、炊烟、茅舍: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归。

(王维《淇上田园即事》)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王绩《野望》)

屋角参差漏晚晖,

黄头闲缉绿蓑衣。

倦来枕石无人唤,

鹅鸭成群解自归。

(赵执信《昭阳湖行书所见》)

每一幅动物生活情景,都洋溢着田园生活所带来的安宁感。最末一首七绝,写一个编织蓑衣的老人在晚晖的光影衬托之下,正沉浸于一种人生最后也是最基本的幸福与宁静之中,有一种归真返璞之美。唐代最苦的漂泊流浪诗人杜甫,在“春流岸岸深”的农村生活感召之下,终于唱出了“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艰难昧生理, 飘泊 到如今”(《春日江村五首》之一)这样无限欣幸的心声,表达了千万诗人向往山水即向往安宁的集体意愿和欲望。

前面提到,中国山水诗人写生命漂泊之悲哀,喜写孤舟,写孤舟在茫茫大江大湖中的无依无着。有趣的是,山水诗人们写生命之自足与安顿,同样也喜欢写孤舟,以孤舟的止泊,表现生命的安顿。 如唐人韩偓的《醉著》:

万里清江万里天,

一村桑柘一村烟。

渔翁醉著无人唤,

过午醒来雪满船。

诗人用“醉”来消解了漂泊无依之苦,那些寂寞孤舟的幽私之景,风鸣芦苇的凄清之音,都已从醉的心境之中一一抹去了。舟只属于一村,村亦只属于万里江天;因而舟亦拥有了村,拥有了万里江天。余下来的感觉便是一份生命的快乐和满足。又宋人黄庚《临平泊舟》云:

客舟系缆柳阴旁,

湖影侵篷夜气凉。

万顷波光摇月碎,

一天风露藕花香。

月色、波光、风露、藕香,一叶小舟含有宇宙天地之美,这便是心灵的无限充盈富足。又明人王夫之《飞来船》云:

偶然一叶落峰前,

细雨危烟懒扣舷。

长借白云封几尺,

潇湘春水坐中天。

开篇“偶然”一语,便已透出许多感叹、许多欣慰!且让这满江白云永远留住,心灵愿与这无限的洁净与安谧长存。最后再看一首宋人的归舟诗,郭震《宿渔家》云:

几代生涯傍海涯,

两三间屋盖芦花。

灯前笑说归来夜,

明月随船送到家。

“灯前”的意象,代表着漂泊旅途,也代表着回家欢聚。唐人韦庄“灯前一觉江南梦,惆怅起来山月斜”(《含山店梦觉作》),何等地凄清,何等地怔忡失神!而在宋人郭震那里,却化而为温暖的家,化而为朴实的日常人生的欢笑。由先秦而宋元,那跋涉于山水途中的诗人身影,正由此两首小诗画出。


[1]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认为梦是一系列连续的意象,通常具有清晰可见的特点,其作用是通过复活过去的事或物来减轻紧张,这些事物都以某种方式与欲望的满足发生联系,故而他将形成能减轻紧张的事物的意象称为“愿望满足”(wish-fulfillment)。他还指出,人决不会真正放弃最初的目标对象,总会试图在替代性对象中去寻求,当一个人接受某种替代物时,就是对他最初的目标对象的“补偿”(compensatory)。参见Freud,“Art as Wish-fulfillment,” in A Modern Book of Esthetics ,3rd ed.,ed. Melvin M.Rader,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60,p.131. MsupwcagzDMw/JhwivR8Pi/aS4PzEFaKjgDdG+K6jpIq1Nm16wXWlyIduQjDzF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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