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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西风

迷不知吾所如

元人马致远小令《天净沙》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实在是中国山水诗一个最精彩的诗品。这阕小令的意义,或许并不在诗的本身,而在于这种漂泊无依的情感原型,在于《秋山行旅图》中诗人形象中具普遍意义的那一份千年游子心。

循着这一条“西风古道”,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中国山水诗的真正源头。也即是说,中国诗人背井离乡、行役征戍以及由此产生的 生命漂泊之感,与向往安顿之感,无疑构成了山水诗的一个极重要的精神源头 。凡第一等的诗歌,总是包含着最基元的情感要素。你看马致远这首小诗:西风瘦马断肠人,何其孤零的身影!小桥人家流水处,何等温馨的憧憬!

将自然风景的描写,染上人的漂泊感受的诗,是从《诗经》、《楚辞》开始的。《诗经》中虽然有不少关于远离家园、行役征戍的咏唱,但诗人的漂泊感受并没有借山水的形式来表达。只有一些不完整的自然风景片段,作为起兴的引子。如清人恽敬云:“《三百篇》言山水,古简无余词,至屈左徒而后,瑰怪之观,淡远之境,幽奥朗润之趣,如遇于心目之间。”(《游罗浮山记》,《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三)但他还没有说出屈原那些“侔色揣称”、“循声得貌”的山水之辞背后的心理原因。《九章》里写道:

入溆浦余儃佪兮,

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

猨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

下幽晦以多雨。

(《涉江》)

冯昆仑以瞰雾兮,

山以清江。

惮涌湍之礚礚兮,

听波声之汹汹。

……

悲霜雪之俱下兮,

听潮水之相击。

(《悲回风》)

“迷不知吾所如”,王逸注:“言己思念楚国,虽循江水涯,意犹迷惑,不知所之也。”一方面,水的样式反映了人的情感心理——“猨狖之所居”,王逸注:“非贤士之道径。”另一方面,山水也是非人的存在。这强烈抒发了诗人远离故土所感到的生命的无目的与人生的无依托;浪涛狂涌,大雾藏山,深林杳杳,这些完整的自然风景,都既是漂泊生命的情感显示,又是以“异己”的存在而表现的。

王逸《九章序》中说:“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又《九歌序》中说:“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因作《九歌》之曲……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又《天问序》也说:“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以渫愤懑,舒泻愁思。”王逸之所以特为强调“屈原放逐”,强调从一个共同体中被抛出的状态,强调身在异域的感受,是因为失土失根的苦痛,漂泊无依的悲凉,实在是诗人创作的心理动力之一。诗人需要表达这种漂泊的悲哀,于是以异域,也同时是异己的山水作媒介。

中国诗人为什么需要山水诗,由这里可以获得一个新的解释。刘勰称“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龙·物色》)并没有真正懂得屈原笔下的山水,而钟嵘所谓“离群托诗以怨”,并以“楚臣去境”为“怨”之例(《诗品·序》,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则看得比刘勰深了一层。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多愁善感的宋玉,传承了屈子的这种描写:“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九辩》)突出地以秋天里的草木山川,表达了一个失职贫士的落寞心境。宋玉而后,直到东汉人王粲的《七哀》里,漂泊感受又得以在山水中宣泄、铺衍: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

方舟泝大江,日暮愁我心。

山岗有余映,岩阿增重阴。

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

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

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

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

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

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

最有趣的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山东人,尽管非常不喜欢荆州风物,所谓触目生悲,然而你瞧他用的词语,他那看山临水,远行盼归的格式,俨然就是“憭栗兮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一句的推衍和张大。最终写出来的,骨子里依然是楚声楚调。只不过,我们从“狐狸”、“飞鸟”两句中,虽然仍能看到屈骚“猨狖”的影子,但是并不是“异己”的存在物了,这是山水向人亲近的一个信号。

楚辞在中国文学史上所开出来的山水物色之辞,由于有了王粲这首著名的《七哀》,便传下去了。我们可以在西晋陆机的《赴洛道中作》一诗中,窥见《七哀》的影子在晃动着: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

振策陟崇丘,案辔遵平莽。

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

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更仔细体味,“夕息”、“朝徂”的句式中,又隐然残留着《楚辞》式的漂泊感受。这里的山水,是旅途萧索中的山水。诗人并没有把自然风景作为孤立的对象加以观察,而是把它同自己的主观情感联系在一起,这依然是《七哀》的漂泊心态对山水的领悟。

《秋山行旅图》 [宋]郭煕

由建安至晋代,一个最典型的诗人心态,正是生命漂泊之感与自然风景的结合,表现于文体上,便是旅况诗、怀乡诗中山水成分的增多,或者说,离别故土之悲,行旅漂泊之感,愈来愈明确地寻觅山水景物来表现,《楚辞》发端的意义,愈来愈显豁了。晋人潘岳在其《秋兴赋》中,有一段最明白不过的话:

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途而难忍。

所谓“叹逝”,即生命漂泊之感叹;所谓“悼近”,即此心不得安顿之伤悼。行旅送归与登山临水同为“疚心”之嗟,山水诗遂与旅况诗浑然成为一体。最值得玩味的是《秋兴赋》的结尾。谈到诗人对“秋”的赏玩,秋菊之扬芳,秋水之涓涓,诗人得以“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这时的山水,已经由“疚心”之嗟,变而为“赏心”之娱,生命漂泊的喟叹,终究转成了安顿生命的欣慰。所以,这一篇赋,实包含着魏晋之际山水审美意识的一大秘奥。

灵魂的止泊

《楚辞》的精神原型,在汉末魏晋的山水诗萌芽中得以延伸。从时代精神来看,这一时期最能刺激诗歌创作的情感类型有三种:

一种是怀乡怀人的情感,自《古诗十九首》以来,这种音调一直久久吸引诗人的表现欲望。再加上汉末魏晋以来动荡不宁的社会生活,士人背井离乡甚至亡国失土的感受远较两汉时更普遍、强烈。

另一种即政治上的忧患感、失意感。这是由正始诗人阮籍、嵇康发端的,尤其是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叙说了政治生活中诗人所感受到的精神压力与迫害,政治正当性的失序及怀疑、苦闷及悲情,表达了没有自由、没有安全以至于失却人生意义的痛苦。在两晋及南北朝,这种音调亦不断地被重复。

第三种类型即生命无常、人生短暂的咏叹。从《古诗十九首》那生命苍然之感的基调,到三曹七子,到阮籍、张翰、张华、潘岳、潘尼、陆机、陆云、左思,绳绳相嗣,终于成为六朝诗文最基本的情感旋律。

上述三种情感类型,都属于“生命漂泊之感”,或是日常生活层面,或是政治生活层面,或是更抽象的精神生活层面的。无论如何,都是生命得不到安顿,灵魂得不到止泊,一种“迷不知吾所如”的无依托、无目的之感情。

魏晋六朝是中国山水诗的发轫期。山水诗的呱呱坠地,就与这一时期文学的基本精神有深刻的联系。表达背井离乡、思家怀人的诗,无疑孕育着山水诗,如晋人张翰的《思吴江歌》:

秋风起兮佳景时,

吴江水兮鲈鱼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

恨难得兮仰天悲。

倘若没有“三千里”的空间距离,吴江的风物不至于这样充满魅力;而倘若没有张翰这首诗,中国山水诗史上江南水乡咏唱的这个典故,也会大为减色。然而,若只是当“秋景风物”来欣赏,则没有读懂这首小诗。《世说新语·识鉴》载: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思家乡鲈鱼莼菜羹,感叹:“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作歌返乡。这故事表明,山水诗有很强的政治性,是作为官场人生的对立面而出现在中国文化中的。

那些表达政治失意的诗,也同样孕育着山水诗。因为对社会失望之后,便以自然为人生幸福的补偿形式了。而人生无常、时光苦短的生命体验,更是借美妙的风景,尤其是秋天与春天的风景,大量地表现,构成六朝文学对时序的敏感特征。今天的日本人书信中,依然有描述时序节物特征的固定模式,据说正是受到六朝文化心理的深刻影响。

生命漂泊之感是中国山水诗诞生的集体无意识心理根源,由此可以深刻理解六朝谢灵运与陶渊明两大家的贡献。为什么谢灵运被贬永嘉之后,山水之咏渐多?为何谢客山水之咏,多以《某年某月某日初发》、《某某相送至某某》、《初往某某某》、《过某某某》为题?又为何谢诗一些山水名句,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初去郡》)等,皆写于旅途之中?原来,山水诗鼻祖的原创力,也是发源于行旅途中的感慨,发源于生命之漂泊无依及其寻求安顿或解脱凡俗的需求之中。

以此来看陶渊明的田园诗,也可以得到新的解释。为什么陶渊明生命历程中,几番出仕,又几番归隐,最后终于唱出了“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这样彻底宁静平和满足的声音,终于找到了一小块田园,在其中极平凡的一树一石、一花一鸟中,觅得了一小块精神止泊之地,作为他生命的最后依托,也作为他诗歌的最高境界?陶渊明的同时代人赵至说:“寻历曲阻,则沉思纡结;乘高远眺,则山川悠隔,…… 进无所依,退无所据 。”(《与嵇茂齐书》,严可均编纂《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这是整个时代的典型感受。因而陶渊明的田园诗,作为中国山水诗的另一形式,不独为其独创,乃是时代精神久久寻觅而获致的一块心灵的田园,乃是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借陶氏之手,呈示出来的心灵境界。 BTIQng/fbKP72nG8tmFnBgaxZgLAs85etMk/hVTPS+evhqg7C5P3PCoKoypZ/f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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