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是17世纪法国著名思想家,生前公开发表的著作一共有四部:《谈谈方法》(1637)、《第一哲学沉思集》(1640)、《哲学原理》(1644)、《灵魂的激情》(1649)。其中,《谈谈方法》一书中的屈光学、天象学和几何学,《哲学原理》第一部分之后的几个部分,讨论的不是哲学问题,历来不被算作笛卡尔的哲学著作。笛卡尔这四本哲学著作,商务印书馆都出过中文单行本,其中《第一哲学沉思集》的译者是在巴黎大学获博士学位的庞景仁先生,《谈谈方法》由西方哲学界泰斗王太庆先生翻译,《哲学原理》则出自著名西方哲学翻译家关文运先生之手,三位老先生的西学素养和中文功力笔者都无法企及,在这种情况下,笔者怎么还敢生出重新翻译笛卡尔的念头?
笔者初次接触笛卡尔原典还是在1994年春天,记得当时在复旦大学文科图书馆找到一本庞景仁先生翻译的《第一哲学沉思集》,满怀崇敬和期待地硬啃了一段时间,除了找到几句话验证哲学史教材中所说的“我思故我在”以外,别无所获。2003年开始,笔者给各类学生讲授西方近代哲学,总不知晓该如何介绍笛卡尔那充满矛盾的哲学体系。这个阶段笔者多次拿起《第一哲学沉思集》,但每每读到第三沉思就无法继续,根本把握不了作者的推理线索。这期间倒是一本传记作品《勒内·笛卡尔先生在他的时代》(皮埃尔·弗雷德里斯著,管震湖译)让我大开眼界,这才知道围绕这位举世公认的近代哲学之父居然有如此多的未解之谜,也第一次听说笛卡尔涉嫌伪装自己的思想。这本书还让我明白,笛卡尔不仅是一位哲学家,更是一位科学家,彻底抛开他的科学思想恐怕无法探明其哲学思想的真实面目。此外,笔者在讲授近代哲学的时候,总觉得讲不清楚西方哲学从古代到近代何以会发生如此重大的转变。于是笔者开始阅读一些科学史著作,尝试由近代自然科学革命来发现西方现代化运动的源头,由西方近代世界观的变化入手探查人生观及价值观的变化。一番阅读下来笔者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从古代有边界有中心的宇宙到近代无边界无中心的宇宙的转变原来意义重大,人类抛弃了身体在空间意义上的宇宙中心位置,这意味着将自己的理智确定为描画宇宙的坐标中心。由此笔者突然意识到,笛卡尔持无限空间观,其实意味着他将人类理智确定为宇宙秩序的描画者,这就会导致上帝失去统治宇宙的地位。很可能是这种彻底摧毁旧世界秩序的骇人结论,使得笛卡尔要刻意用经院哲学的术语来包装自己的思想,这才导致他的哲学显得矛盾重重。此时再读《勒内·笛卡尔先生在他的时代》,笔者惊喜地发现书中提供的所有材料几乎都验证了这个想法。一旦确定了笛卡尔撰写形而上学著作的真正动机,再次翻开《第一哲学沉思集》,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原本天书般的作品一下变得豁然开朗。这一回笔者只花了半个多月就大致梳理了全书的逻辑线索,尽管此时读的依然还是庞先生的中译本。
从2012年开始,笔者在课堂上给学生讲《第一哲学沉思集》,先是在“近代哲学专题”课上讲述这本书的主要线索,后来又在“近代哲学经典”课上带学生精读六个沉思。一旦进入精读阶段,要给学生讲清楚笛卡尔每句话的意思,庞先生的中译本就显得不够用了。于是笔者找来英文世界比较权威的译本,即剑桥大学版的《笛卡尔哲学著作集》第二卷,将中译本与英译本逐句对比。笛卡尔最初用拉丁文撰写《第一哲学沉思集》,这本书在他生前身后各有一个法文版本,而在他生前出版的法文第一版是经过他本人审阅的,更值得采信。庞先生的中译本就是译自法文第一版,而剑桥版的英译本则译自拉丁文本。拉丁文本与法文本的分段有多处不同,另外法文本增加了许多同位语与修饰语。笔者在比对英译本和中译本的时候,不仅发现了这些不同,还发现有少数句子中译本与英译本的意思完全相反,一个肯定另一个否定。这样,笔者只好找来国际笛卡尔研究最权威的AT版《笛卡尔全集》,其中第七卷是《第一哲学沉思集》的拉丁文本,第九卷是法文第一版。笔者找出中译与英译有出入段落的法文原文与拉丁文原文,逐一请爱人徐卫翔帮我核对辨认。不得不承认,凡是在中译本与英译本意思完全相反的地方,几乎都是中译本出错。为了让学生准确理解笛卡尔的六个沉思,笔者将现有中译本出错或意思含糊、不易理解的地方都根据剑桥英译本进行重译。2016年笔者出版了一本研究笛卡尔的专著《拒绝就位的身体——从身体观出发破译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集〉》,这本书的下篇对六个沉思进行了逐段逐句的解释。最终成书之后,笔者将六个沉思的近五分之四的篇幅进行了重译。虽然如此,笔者并未想过重译《第一哲学沉思集》,因为后面那些反驳与答辩的篇幅远远超出了六个沉思本身的篇幅,翻译工作琐碎艰难,让人望而却步。
2015年春季学期开始,笔者在课堂上带学生读笛卡尔的《灵魂的激情》,再次感觉现有的中译本还是不能帮助学生准确把握作者的思想,于是只能边讲边译。正是在这个过程中,笔者第一次想到了可以参照剑桥英译本的模式做一个中文版的笛卡尔哲学著作选集,不追求全面完整,仅仅收齐笛卡尔公开发表的主要哲学著作。事实上,笛卡尔的英译工作可以说是蔚为可观,每本著作都有多种有学术价值的英译本。相比之下,有学术价值的笛卡尔著作中译本的数量却少得可怜。笔者在国内只见到了《谈谈方法》和《灵魂的激情》各有两个中译本,《第一哲学沉思集》有价值的中译本至今只有庞景仁先生的译本,而《哲学原理》虽然曾经有关文运先生的译本,但目前在市面上近乎绝迹,笔者本人也未能得见真容。可以说,翻译笛卡尔的这种窘迫现状与笛卡尔在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完全不匹配,国内学界其实急需一部严肃的笛卡尔哲学著作选集。然而,笔者本人的学术训练有限,法文仅够识字,拉丁文更是连字都不识。在这种情况下自不量力地翻译笛卡尔很可能会沦为笑柄,所以几年来笔者一直将这个冲动藏在心里。2018年同济大学有一个校内双一流学科建设项目,学院鼓励所有老师申报欧洲文化研究的项目。这个时候笔者才鼓起勇气找徐卫翔商量,提议二人合作完成一本《笛卡尔主要哲学著作选》,先由笔者根据英译本完成英译中的工作,再由他根据法文和拉丁文进行完整的核校工作。我们虽然早年在复旦求学时可谓同门,现在又都就职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不过为避“学术夫妻老婆店”之嫌,多年来鲜少合作,各有自己的研究领域。可是这一次我们考虑再三,最终达成共识:学术乃天下公器,译作归属并不重要,学养有欠也不是终极障碍,秉承严谨踏实的治学态度,仔仔细细地将笛卡尔公开发表的主要哲学著作翻译成现代汉语,哪怕不敢奢谈为汉语学界贡献一本极具学术参考价值的笛卡尔译作,至少对译者本人今后的学术研究大有助益,也使得广大中文读者有了更多的路径进入笛卡尔哲学。这样才有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笛卡尔主要哲学著作选》。
本书的翻译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年。笔者最初是将John Cottingham、Robert Stoothoff、 Dugald Murdoch翻译的英文版《笛卡尔哲学著作集》(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中的相关内容翻译成中文,因为这个英译本是英文世界引用得最多的,笔者从未怀疑过它的权威性。在笔者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英译中工作,由徐卫翔开始根据法文以及拉丁文核对中译及英译的时候,我们有了新的发现:由Michael Moriarty翻译的《第一哲学沉思集》( 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和《哲学原理》(收录在《笛卡尔〈灵魂的激情〉及其他晚期哲学著作》[ René Descartes:The Passions of the Soul and Other Lat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一书中),以及由Stephen H.Voss翻译的《灵魂的激情》( The Passions of the Soul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89),比剑桥英译本更忠实于笛卡尔的原文,于是笔者又根据这三个英译本重新做了一番英译中的工作。随后徐卫翔再将笔者的中译稿与Charles Adam、 Paul Tannery编撰的《笛卡尔全集》( Œuvres de Descartes ,Leopold Cerf,Imprimeur-Editeur,1897—1910)仔细核对,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最后,由笔者对全书通读统稿。
这本选集共包括如下内容:《谈谈方法》主体的六个部分,《第一哲学沉思集》的致信、前言、内容提要和六个沉思,《哲学原理》的第一部分以及该书的法文版序言,《灵魂的激情》的序言和三个部分。笛卡尔生前公开发表的与哲学相关的所有文字,除了《第一哲学沉思集》后面所附的几组反驳和答辩之外,基本都收在这个选集里了,其中《灵魂的激情》的序言此前尚未有中译本。本书没有收进一直在笛卡尔研究中颇受重视的《指导心灵的原则》( Regulœ ad Directionem Ingenii ),是出于如下考虑:第一,这是笛卡尔生前从未公开的一个未完稿,他在发现新方法的狂热激动中开启这个写作历程,最终却只能弃稿。也许笛卡尔后来发现最初的想法并不成熟才不得不放弃,由此或可推想这本书很可能并没有达到笛卡尔本人所要求的清楚明白的效果;第二,笛卡尔这部手稿与他的数学思想关系密切,严格说来,也许只有一个既懂哲学又懂数学的人才有资格翻译这部手稿。笔者自知数学知识储备不够,不敢造次。
本书虽然没有做译名对照表与索引,但笔者还是努力追求译名的统一,在每个术语首次出现或笔者认为必要的地方,都标出了AT版《笛卡尔全集》中的原文。AT版中的法文拼写与现代法文有诸多不同,本书标注的法文都来自AT版,只在标注法文书名的时候另外给出现代法文拼写。
由于笔者水平有限,书中出现各种错误在所难免,诚恳欢迎学界同仁批评指正。
李琍
202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