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 VII)【1】我有很好的理由将这本书献给你们,而且我确信,一旦你们理解了我撰写它的目的,你们将会有同样好的理由将它置于你们的保护之下;鉴于此,我在此推荐它的最好办法是简短地说说我的目的。
我一直以为,有关上帝(Deo)和灵魂(Animâ)这两个问题是那些应该借助哲学(Philosophiœ)而非神学(Theologiœ)来予以清楚证明的主题中最重要的两个。因为,我们这些信仰者【2】凭信仰就足以接受人的灵魂不和身体(corpore)一起死亡以及上帝实存(Deumque existere);然而无信仰者显得确实不能被宗教真理、甚至很少被任何道德价值说服,除非自然理性(ratione naturali)向他们证明了这两条首要真理。既然在此世邪恶获得的回馈常常大于德行,如果不是害怕上帝或者有来世的期盼,很少有人喜欢正确而非有用的东西。当然,千真万确的是,我们应该相信上帝实存,因为这是《圣经》的一个教义,并且反过来说,我们必须相信《圣经》,因为我们从上帝那里得到它——因为,既然信仰是上帝的礼物,那个给予我们恩典去相信其他东西的上帝也能给予我们恩典去相信祂实存——可是,向无信仰者宣称这个没有用处,因为他们会称之为循环论证(circulum)。而且,我确实已经注意到,不仅你们和所有其他神学家都断言上帝实存是能够被自然理性证明的,而且从《圣经》中也能推出,关于上帝的知识比关于许多受造物的知识更容易获得:事实上是如此容易以至于没有获得这种知识的人只是由于自身的过错。根据《智慧篇》第13章中的这段话,这一点非常清楚:“他们仍然不能推辞无过:以为他们既然能知道得如此渊博,甚至能探究宇宙,为什么不能及早发现这些东西的主宰?”还有《罗马书》第1章也说他们是“无可推诿”。在同一章“认识上帝于他们是很明显的事”这段话中,我们似乎被告知,关于上帝能被认识到的一切,都能够被各种仅仅源于我们自己心灵(mente)的推理所揭示。那么,这是如何可能的?上帝又何以比世上其他东西更容易被认识?我以为探究这些问题不是不合适的。
说到灵魂,许多人认为发现其本性(naturam)【3】是不容易的,有些人甚至胆敢断言,人类理性说服我们相信灵魂随着身体一起死亡,我们仅凭信仰才相信相反的观点。但是,利奥十世主持的拉特兰大公会议第八次会议谴责了这些人,明确责成基督教哲学家反驳他们的论证,并且尽全力证明这一真理;于是,我也毫不犹豫地尝试承担这个任务。
此外,我知道,许多不虔敬之人不愿意相信上帝存在(Deum esse)以及人的心灵(mentemque humanam)有别于身体,他们所说的唯一理由就是,这两个观点迄今没有被任何人证明。我根本不同意他们这个说法:相反,我以为,那些伟大的人物在论辩中提出来的几乎所有的推理,只要得到合适的理解,就会有论证的威力,而且我几乎不能让自己相信还能发现尚未被其他人提出来的论证。虽然如此,我以为,在哲学里能获得的最大收益就是,一劳永逸地仔细地搜寻一遍任何人提出来的最好的论证,并且清楚而准确地陈述它们,以便今后大家一致同意它们拥有论证的威力。最后,既然有些人知道我已经发展出一个用于解决科学中所有困难的特别方法——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新方法,因为没有什么比真理(veritate)更古老了,不过他们看见我运用这个方法在其他领域获得一些成功——于是他们强烈要求我去做这件事;因此,我认定,我有责任也在这个领域中做一番努力。
【4】我能取得的一切收获都在眼前这本论著中。我在书中并没有尝试将所有能被推出来证明这两个观点的不同论证都收集在一起,因为这样做显得没有必要,除非没有一个论证被视为充分确定。但是我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那个基本的、最重要的论证,以至于我现在敢冒险将它们作为最确定和明确的(certissimis & evidentissimis)论证而提出来。我还要说的是,它们就是这样一类论证,以至于我不认为还有其他途径可以让人类理智发现更好的论证了。这个问题之必要性,以及上帝之荣耀——整本书就是为此而写的——迫使我在此以不同于平常的方式更为自由地谈谈自己的作品。但是,尽管我认为这些证明非常确定且明确,我不能因此就告诉自己它们适于被所有人掌握。但在几何学中,阿基米德(Archimedes)、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帕普斯(Pappus)以及其他人留下的许多论证被所有人都视为明确确定的,因为它们包含的每项内容,如果单独考察的话都是非常容易认识的,并且后面的部分都完全契合前面的部分;然而,由于它们有些长,并且要求非常专注的读者,它们实际上只被很少的人掌握。同样,我在此使用的证明之明确确定,尽管在我看来就算不超过至少也同于几何学证明,我还是担心许多人不能充分明确地把握它们,一方面是因为它们确实太长且一部分依赖另外一部分,更主要是因为,它们需要心灵能够完全摆脱偏见,并且可以很快地远离感官(sensuum)之缠绕。确实,这世上擅长形而上学(Metaphysicis)的人不会多过擅长几何学(Geometricis)的人。并且【5】这二者之间还另有一个不同。在几何学中每个人都信服这点,未经严格的论证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规则被写下来,因此不熟练者更常犯的错误是证明虚假的东西——由于他们想要被当作已经理解了它——而不是反驳真实的东西。相反,哲学中持有的信念是一个人可能从两个方面来论证任何问题,于是少数人才追求真理,而大多数人则是通过大胆挑战那些最可靠的观点来寻求天才的盛名。
因此,无论我的推理的价值几何,因为它们处理哲学问题,我根本不指望它们会有很大的影响,除非你们以你们的庇护来帮助我。贵院的声望在所有人心中如此之稳固,而索邦(Sorbonœ)的威名又如此之盛,以至于,不仅在信仰的问题上,历届神圣的大公会议之后再无一群人发挥的影响超过你们,而且在属于人的哲学这个领域,也找不到一处在下判断的时候有着超过你们的敏锐、精确、完整、智慧。鉴于此,我毫不怀疑,如果你们屈尊关心这本书的话,也就是说, 首先 你们去纠正它——因为留心到我只是人并且尤其是我的无知,我不敢宣称它不包含错误。 其次 ,碰到任何有缺漏、不完善或者需要进一步解释的部分,你们补充它、完善它和澄清它,或者向我指出这些缺点以便我自己承担这个工作。 最后 ,一旦书中证明上帝存在以及心灵有别于身体的论证达到了我相信它们可以达到的清楚程度,【6】以至于它们可以被视为非常精确的论证,此刻你们愿意宣布出来,并且向公众证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如果所有这些都发生了,曾经存在于这些问题中的所有错误将迅速地从人们的心灵中清除。因为,真理自身很容易让那些聪明博学之人赞同你们的判断;而你们的权威会引导那些无神论者——他们通常比真正聪明博学之人更会佯装有学问——放下对立情绪,甚至有可能支持那些他们知道聪明人也认可了的推理,以免显出不能理解它们的样子。最后,其他所有人将会很快相信如此多的声明,这世上再没有人胆敢置疑上帝之实存和人的灵魂与身体之间的实在区别。这将会多么有益,你们凭着你们杰出的智慧将会比其他人对此做出更好的判断;似乎我也不合适进一步向你们推荐上帝及宗教的起因,因为你们一向是作为天主教会最坚固的支柱。
[1] 译注:《第一哲学沉思集》是笛卡尔用拉丁文撰写的,1641年在巴黎首版,标题是:“第一哲学沉思集,其中证明上帝实存及灵魂不朽”( 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 in qua Dei existentia et animae immortalitas demonstrator )。这本书次年在阿姆斯特丹再版,标题是:“第一哲学沉思集,其中证明上帝实存及人的灵魂与身体之间的区别”( 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 in quibus Dei existentia et animae humanae a corpore distinctio demonstrator ),除标题外,再版的修改并不多,AT版的《笛卡尔全集》第七卷所收的就是阿姆斯特丹再版。1647年,这本书被翻译成法文出版,这个法文本得到了笛卡尔的认可,被学界称为法文第一版,收在AT版的《笛卡尔全集》第九卷。法文本与拉丁文本分段有很多不同,且在不少句子中增加了同位语和修饰语。笔者的翻译参考了如下文献:René Descartes, 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 ,tr.by Michael Moriart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 René Descarte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Descartes ,Vol.II,tr.by John Cottingham,Robert Stoothoff,Dugald Murdoch,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René Descartes, Œuvres de Descartes ,Vol.VII,publiées par Charles Adam et Paul Tannery,Paris,Leopold Cerf,Imprimeur-Editeur,1904; René Descartes, Œuvres de Descartes ,Vol.IX,publiées par Charles Adam et Paul Tannery,Paris,Leopold Cerf,Imprimeur-Editeur,1904。本译本标注的页码来自 Œuvres de Descartes ,Vol.VII,分段同样按照这个版本,法文本增加的内容大多在脚注中标出,少数在正文中用尖括号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