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把福斯车停在梅萨台地购物中心的雷克索尔药房前面,熄掉引擎。他再度思量是否该去换掉燃油泵,接着又告诉自己他们负担不起。反正,假使这辆小车能继续开到十一月,就能光荣退休了。到了十一月,那边山上的雪应该会高过金龟车的车顶……也许比三辆金龟车相叠起来还要高。
“博士,我希望你待在车里,我会带条糖果棒给你。”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呢?”
“我得打通电话,讲点私事。”
“所以你才不在家里打吗?”
“没错。”
尽管他们的财务越来越吃紧,温迪仍坚持要有电话。她争辩说家里有幼小的儿童,尤其是像丹尼这样偶尔会昏厥、身体不舒服的男孩,他们不能没有电话。因此杰克付了三十元的装机费,已经够惨了,还要再付九十元的保证金,那真是重伤。但到目前为止,除了两通打错的之外,电话一直是悄无声息的。
“爸爸,我可以要一条鲁斯宝贝巧克力棒吗?”
“可以,你乖乖坐好,不要玩车挡,好吗?”
“好,我会看看地图的。”
“你就看地图吧!”
杰克下车后,丹尼打开金龟车的置物箱,取出五张破破烂烂的加油站地图:科罗拉多州、内布拉斯加州、犹他州、怀俄明州和新墨西哥州。他喜欢公路地图,喜欢用手指一路追踪公路通往何处。对他而言,新地图是搬到西部最棒的一件事。
杰克走到药房的柜台,拿了丹尼要的糖果棒、一份报纸和一本十月份的《作家文摘》。他给柜台的女孩五块钱,要求她找两角五分的硬币给他。手里拿着银色的硬币,他走到打钥匙机器旁的电话亭,溜了进去。从这儿,透过三层玻璃他能看见金龟车里的丹尼。男孩的头低垂着,勤勉地研究地图。杰克突然对男孩涌起一股近乎不顾一切的爱但显露在脸上的情绪却是冷硬严肃的。
他认为自己应该可以从家里打这通义务的道谢电话给艾尔,他铁定不会说出任何温迪会反对的话;但是他的自尊不容许这么做。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总是听从他的自尊要他做的事,因为除了他的妻与子、存款账户里的六百块钱和一辆一九六八年份了无生气的福斯之外,自尊是他仅存的了,是唯一属于他个人的东西。就连存款账户都是他和妻子共有的。一年前他还在新英格兰最顶尖的预备中学教英文。那时有朋友——虽然与他戒酒前不尽然是同一票人——有欢笑,教书的同事赞佩他在课堂上纯熟的教学技巧和私底下对写作的投入。六个月前一切都非常好;同时,在每两周的工资周期结束后,还剩下足够的钱可以开个小小的储蓄户头。而在他喝酒的那段日子,尽管艾尔·肖克利请过他很多次,他却从来没有剩过半毛钱。他和温迪开始慎重地讨论,要在大约一年内找栋房子付订金,一间乡下的农舍,花上六到八年彻底翻修,管他呢,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然后他的情绪就失控了。
乔治·哈特菲德。
希望的迹象转变成克罗莫特办公室里旧皮革的气味,整件事宛如他自己剧本中的某一幕:墙上是史托文顿历届校长的老照片和描绘学校的钢版画,有一八七九年学校草创时期的,还有一八九五年范德比尔特的投资帮助他们兴建体育馆时的画像,那栋建筑至今仍坐落在足球场的西端,低矮、广阔,覆满常春藤。四月常春藤在克罗莫特狭长的窗外沙沙作响,暖炉的蒸腾热气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这不是布景,他心想。这是现实,是他的人生。他怎么能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杰克,这事态严重,非常非常地严重。董事会要我向你传达他们的决定。”
董事会希望杰克辞职,杰克照办了。换作不同的情况下,他这个六月应该能取得终身教职。
在克罗莫特办公室的会谈之后,他度过人生中最灰暗、最可怕的一夜。需要与渴望喝醉的冲动不曾如此强烈。他的两手发抖,把东西打翻,不断想对温迪和丹尼发火,脾气就像拴在磨损皮带上的凶暴动物。他害怕自己可能会攻击他们,于是离开家,结果来到酒吧外头。唯一阻止他进去的是,他心知一旦走进酒吧,温迪最后会离开他,并且带着丹尼一起走,而他们离开的那一天就是他的死期。
酒吧里幽暗的影子正坐着品尝美味的忘忧水,他没走进去,转身前往艾尔·肖克利的家。董事会的票数是六票对一票,艾尔是唯一的那一票。
现在他拨号给接线生,她告诉他,投下一元八角五分,他就能和两千英里外的艾尔通话三分钟。时间是相对的,宝贝,他一边想着,一边塞进八个两角五分的硬币。隐隐约约地,他能听见通讯线路在嗅着寻找向东之路时,发出电子的嘟嘟声。
艾尔的父亲就是钢铁大王阿瑟·朗利·肖克利。他遗留给独子艾尔一大笔财富以及范围广泛的投资、管理职位和许多董事会的席位,其中之一就是史托文顿私立预备中学的董事会,这是他老人家最喜欢的慈善机构。阿瑟和艾尔·肖克利两人都是校友。艾尔住在巴赫,非常接近学校,因此亲自过问学校的事务,担任史托文顿的网球教练好几年。
杰克和艾尔并非出于巧合,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朋友:他们在许多一同参加的学校和教职员活动中,总是喝得最醉醺醺的两位。肖克利与妻子分居,而杰克本身的婚姻正缓缓地往下滑,纵使他仍深爱着温迪,(屡次)诚挚地许诺他会洗心革面,为了她,也为了宝宝丹尼。
他们两人从无数的教职员餐会转战到酒吧,泡到酒吧关店,然后在某间小杂货店停下来买箱啤酒,再把车停在某条偏僻小路的尽头喝酒。有好多个早晨,杰克步履蹒跚地走进租来的房子时,天空已渐露鱼肚白,他发现温迪和宝宝睡在长沙发上,丹尼总是靠里侧,小拳头蜷缩在温迪下巴突出的部位底下。他凝视着他们,感到一股苦涩的自我嫌恶哽在喉头,甚至比啤酒、香烟和马丁尼(或者如艾尔所称的火星人 )的滋味还要强烈。那时他的脑子就会神智清楚、深思熟虑地想到枪、绳子或者刮胡刀片。
倘若喝酒狂欢是在平日的夜晚,他就睡三个小时,起床,着装,嚼四颗伊克赛锭止痛片,然后带着醉意出门去讲授九点钟开始的美国诗歌。早安,各位,今天红眼奇才要告诉你们,朗费罗如何在一场大火中失去了他的妻子。
他不承认自己是个酒鬼。杰克心里想着事情时,艾尔的电话开始在他耳边响起。那些他缺席或是胡子没刮就去教的课,仍然充满昨晚火星人的臭味。我不是酒鬼,我随时都能停。那些他和温迪分床而眠的夜晚。听好,我没醉。撞毁的挡泥板。没问题,我可以开车的。那些她总在浴室流下的泪水。任何聚会只要有供应酒,即使是红酒,同事们也会投来小心翼翼的眼神。慢慢地他逐渐醒悟到自己是别人谈论的对象;认知到他的安德伍德打字机毫无产出,只有一团团大多空白最后扔进字纸篓的纸球。他曾算是史托文顿的当红炸子鸡,也许是慢慢崭露头角的美国作家,更无疑是极有资格教导那巨大奥秘——创意写作——的人选。他出版过二十四篇短篇小说。本来正在写一本剧本,认为或许还有本小说在某间心灵的密室酝酿着。但如今他不再创作,他的授课变得不稳定。
一切终于在某天夜里结束,离杰克折断儿子的手臂不到一个月。在他看来,折断儿子手臂那件事终结了他的婚姻。剩下的只需要温迪下定决心……他知道,要不是她母亲那个超级讨人厌的婆娘,温迪早在丹尼康复可以旅行时,就搭巴士回新罕布什尔州了。一切结束。
时间刚过午夜,杰克和艾尔开在三十一号公路上,正要进入巴赫。艾尔坐在他的捷豹驾驶座上,如耍特技般在弯道上变换车道,有时甚至越过双黄线。他们两人都喝得烂醉;那晚火星人大举登陆。他们来到桥前的最后一个弯道时,时速七十,路当中突然出现一辆儿童的脚踏车,接着捷豹车轮上的橡胶被扯成碎片,响起尖锐、刺耳的嘎吱声。杰克记得看见艾尔的脸赫然耸现在方向盘上,宛如一轮明月。然后令人恐怖的哐啷声响起,他们以时速四十的速度撞到脚踏车,小车子瞬间飞起有如一只弯折、扭曲的鸟儿,车把撞击挡风玻璃后,又弹到空中,在杰克圆睁凸起的眼前,将安全玻璃撞出星状裂纹。半晌,他听见最后的可怕轰然巨响,脚踏车摔落在他们身后的道路上。有东西在车轮碾过时发出砰的一声。积架偏向一侧滑行,艾尔仍操纵着方向盘,杰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远处说:“天啊,艾尔。我们撞到他了,我感觉到了。”
在他的耳畔,电话仍继续在响。 快接啊,艾尔。在家吧!让我把这件事作个了结。
艾尔在离桥柱不到三英尺处猛然把车停下来,车轮冒着烟,两个轮胎都瘪了,留下长达一百三十英尺、蜿蜒曲折的烧焦橡胶环。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奔回寒冷的幽黑中。
脚踏车彻底毁坏。一只轮子不见了,艾尔回头看见轮子躺在路的正中央,半打的轮辐竖起来宛如钢琴弦。艾尔迟疑地说:“杰克小子,我想那就是我们碾过的东西。”
“那小孩去哪里了呢?”
“你看到有个小孩子吗?”
杰克蹙起眉头。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来到转角;脚踏车赫然出现在积架的头灯照射处;艾尔高声叫嚷;接着是冲撞及长长的滑行。
他们将脚踏车搬到路肩。艾尔回到积架上,打开紧急警示灯。接下来两个小时,他们利用四颗电池的强力手电筒搜找路边,但一无所获。虽然夜已深,仍有许多车子经过受困的捷豹,和拿着摆动不定的手电筒的两个男人,却没有一辆车停下。杰克稍后认为这是某种奇特的天意,偏要给他们两人最后一次机会,让他们避开警察,不让任何经过的人去通知警察。
两点十五分他们回到捷豹上,神志清醒但惶惶不安。“假如没有人骑的话,那辆脚踏车怎么会跑到路中间?”艾尔质问,“它不是停在路边,是在马路该死的 正中央 啊!”
杰克只能摇摇头。
“你要找的人没有接电话,”接线生说,“你希望我继续试吗?”
“接线生,再多响几下吧,可以吗?”
“可以的,先生。”那声音尽职地说。
艾尔,快接吧!
艾尔徒步过桥到最近的公用电话,打给一位单身的朋友,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把积架的雪胎从车库搬出来,载到巴赫外围的三十一号公路大桥的话,就能获得五十元。那朋友在二十分钟后露面,穿着牛仔裤和睡衣的上衣。他审视了一下现场。
“撞死人了吗?”他问。
艾尔已经用千斤顶将车子后半部托起,杰克正松开固定车轮的大型螺丝帽。“上天保佑,没撞到人。”艾尔说。
“不管怎样,我想我就直接开回去了。早上再付钱给我吧。”
“好啊!”艾尔头也没抬地回答。
他们两人没出任何意外地将轮子装好,然后一起开回艾尔·肖克利的家中。艾尔把捷豹在车库停妥后熄火。在幽黑的寂静中,他说:“杰克小子,我要戒酒了。全都结束了。我刚消灭了我的最后一个火星人。”
而今,杰克在电话亭里冒着汗,突然想到自己从未怀疑过艾尔有办法坚持下去。他开车回到自己的家,坐在福斯里头将收音机音量调大,有个迪斯科的乐团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在破晓前的屋子里如护身符一般: 尽管去做吧……你想要做……就随你高兴地去做吧 ……无论音量调多大声,他总是听到轮胎尖锐的嘎吱声,和砰的那声撞击。当他紧闭起双眼,他能看见那个被压毁的轮子,破碎不全的轮辐直指着天空。
他进屋时,看见温迪正睡在长沙发上。他往丹尼的房间里瞧,丹尼躺在婴儿床上,沉沉地睡着,手臂仍裹在石膏里。从外头街灯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中,他能看见纯白石膏上头的深色线条,那儿有所有小儿科医生和护士的签名。
那是意外。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噢,你这卑鄙的骗子)
那是意外。我一时情绪失控。
(你这他妈的醉酒废物,上帝从他鼻子擤出来的鼻涕,那就是你。)
嘿,听着,拜托,别这样,只是个意外 ——
但摇摆不定的手电筒影像驱散了最后一声恳求,他们搜遍了十一月下旬干枯的草丛,寻找理当四肢摊开躺卧在那里等候警察的躯体。开车的人是艾尔并不重要;有些夜晚是由他开的车。
他将被子拉上来帮丹尼盖好,走进卧室,从衣柜最上层取下点三八口径的西班牙拉玛半自动手枪。枪收在鞋盒中。他拿着枪在床上坐了将近一个钟头,仔细端详着,为枪枝致命的亮光所震慑。
他把枪放回盒子里并摆回衣柜时,天色已大白。
那天早上他打电话给系主任布鲁克纳,请他找人代他上课,他感冒了。布鲁克纳答应了,口气不若平常那般的和善体贴。杰克·托伦斯去年一年中非常容易感冒。
温迪帮他准备了炒蛋和咖啡,他们默默地吃着。唯一的声响来自后院,丹尼在那儿开心地用没事的那只手将他的卡车开过沙堆。
她去洗碗盘时,背对着他说:“杰克,我一直在考虑。”
“是吗?”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说也奇怪,今天早上没有宿醉,只有发抖。他眨眨眼睛。在刹那的黑暗中,脚踏车飞起来撞到挡风玻璃,在玻璃上造成星状裂痕;轮胎发出尖锐的声音;手电筒来回摆动着。
“我想要跟你谈谈……什么对我和丹尼最好。也许,对你也是。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早在之前就该谈了。”
“你能为我做件事吗?”他问,眼睛盯着摇摇晃晃的香烟过滤嘴。“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她的声音单调,不带丝毫感情。他望着她的后背。
“我们一个礼拜后再谈,如果到时你还想谈的话。”
她转身面向他,两手边上净是肥皂泡,漂亮的脸蛋苍白,一副不再抱有幻想的样子。“杰克,承诺对你并不管用,你只是马上又继续——”
她停顿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愣住了,突然间感到不确定。
“一个礼拜,”他说。他的声音丧失所有的气力,变成喃喃低语。“拜托。我不是在承诺什么。如果到时你还想要谈,我们就谈,谈任何你想谈的事。”
他们隔着充满阳光的厨房互相凝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当她转回去洗碗盘,没再多说一句话时,他开始颤抖。天啊!他需要喝一杯,只要一小杯提神酒让他能看清事情的真实面——
“丹尼说他梦见你出了车祸,”她突然说,“他偶尔会做些古怪的梦。今天早上我帮他穿衣服的时候,他对我说的。你有吗,杰克?你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没有。”
到中午,想喝酒的渴望已变成轻微的发烧。他跑去艾尔家。
“你没喝酒吧?”艾尔让他进去前先问一声。艾尔看起来很恐怖。
“一滴也没沾。你看起来像是《歌剧魅影》中的朗·钱尼。”
“进来吧!”
他们整个下午都在玩双人纸牌游戏,没有喝酒。
过了一星期。他和温迪没太多交谈。但他心知她正在观察,并不相信他。他喝黑咖啡和无数罐的可口可乐。有天晚上他喝了整整一组六罐可乐,结果冲进浴室呕吐起来。酒柜的瓶子数量并没有减少。他上完课就去艾尔·肖克利家——她恨透了艾尔·肖克利,他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他回家时,她发誓闻到他呼出的口气中有苏格兰威士忌或琴酒的味道,但他会在晚餐前口齿清晰地和她聊天,晚餐后喝杯咖啡,陪丹尼玩,和他共享一罐可乐,读床边故事给他听,然后坐下修改作文,喝着手边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于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搞错了。
几周过去,没说出口的话语更进一步撤离她的唇边。杰克察觉到那个词撤退了,但他晓得那个词永远不会彻底退隐。情况开始稍微和缓。接着是乔治·哈特菲德的事件;他再度情绪失控,这回可是完全清醒的。
“先生,你要找的对象还是没有——”
“喂?”艾尔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
“请说吧。”接线生阴沉地说。
“艾尔,我是杰克·托伦斯。”
“杰克小子!”真诚的喜悦。“你还好吗?”
“很好。我只是打来向你道谢,我得到那份工作了,非常理想的工作。假如我在下雪的整个冬天没办法写完那该死的剧本,那我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你会完成的。”
“最近怎么样?”杰克迟疑地问。
“没喝。”艾尔回答,“你呢?”
“一滴也没喝。”
“很想念吗?”
“每天都在想。”
艾尔放声大笑。“那情景我很熟。不过,杰克,我真不知道你在哈特菲德那件事过后,怎么能保持滴酒不沾?那事实在太超出想象了。”
“我真的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平静地说。
“噢,去他的!等春天一到我就召开董事会。艾芬格已经在说,他们可能太过草率了。而且假如那剧本有点成绩——”
“嗯啊。听着,艾尔,我孩子还在车上,他看起来好像快要坐不住了——”
“喔没问题,我了解。杰克,希望你在山上度过愉快的冬天。很高兴我能帮上忙。”
“艾尔,再次谢谢你。”他挂断电话,在闷热的电话亭里闭上眼睛,再度看见那撞毁的脚踏车,来回摇晃的手电筒。隔天报纸上有篇短文,事实上只不过是篇讽刺短文,但是并没有提及脚踏车主人的名字。为何那辆脚踏车深夜里会出现在那儿,对他们而言永远是个谜,或许它原本就该如此。
他走出去回到车上,将有点融化的巧克力棒拿给丹尼。
“爸爸?”
“什么事,博士?”
丹尼犹豫了一下,注视着父亲心不在焉的脸庞。
“我在等你从旅馆回来的时候做了一个噩梦。你记得吗?我睡着了?”
“嗯。”
但是没有用,爸爸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不在他身上。又在想坏事了。
(爸爸,我梦见你伤害我啊。)
“什么样的梦呢,博士?”
“没什么。”他们开出停车场时丹尼回答说。他将地图放回置物盒。
“你确定吗?”
“确定。”
杰克无力而困惑地看了儿子一眼,接着思绪又转回到他的剧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