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情绪失控了,厄尔曼说过。
“好,这是你的炉子。”沃森说着,打开漆黑、充满霉味的房间里的灯。他是个肥胖的男人,顶着宛如爆米花的蓬松鬈发,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绿色的卡其裤。他旋开炉子腹部正方形的小铁栅门,和杰克一同凝视火炉内部。“这边是母火。”一个稳定的蓝白色喷嘴发出嘶嘶声,不间断地朝上输送毁灭的力量。然而杰克想的关键词是毁灭而不是输送:假如你把头探进去,烤肉会在三秒钟内火速出现。
你的情绪失控了。
(丹尼,你还好吗?)
炉子占据了整个房间,是杰克目前为止所见过最庞大且最古老的。
“母火有安全保障装置,”沃森告诉他。“里头有个小感应器测量温度。如果温度降到某个点以下,就会启动你住处的蜂鸣器。锅炉在墙的另一面,我会带你绕过去看。”他使劲关上铁栅门,带领杰克到铁铸的炉身后面,走向另一扇门。铁将昏昏沉沉的热气辐射在他们身上,不知怎地杰克联想到一只体型庞大、正在打瞌睡的猫。沃森摇晃钥匙发出叮当声,并且吹着口哨。
失控 ——
(当他回到书房,看见丹尼站在那儿,身上只穿着如厕学习裤还咧开嘴笑时,愤怒的红云缓缓地遮蔽杰克的理智。在他脑海中,他主观地觉得很慢,但一切肯定发生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只不过感觉起来缓慢,就像有些梦感觉好似慢动作一样。噩梦。书房的每扇门和抽屉似乎在他离开的时候被彻底翻过。壁橱,柜子,滑动的书架,每个书桌抽屉都拉开到底。他的手稿,从七年前大学时代写的中篇小说慢慢发展出来的三幕剧本,全部散落在地板上。他刚才边喝啤酒边修改第二幕时,温迪说有他的电话,如今丹尼把那罐啤酒全洒在了他的稿子上,大概是想看啤酒起泡沫。 看啤酒起泡沫,看啤酒起泡沫 ,这些字眼在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犹如走音钢琴里一根坏掉的弦,接通他怒火的线路。杰克特意走向三岁大的儿子,丹尼正带着满意的笑容抬头仰望他,他很高兴自己在爸爸书房新近完成的任务如此成功;丹尼开口说些什么,就在此时他一把抓起丹尼的手用力弯折,迫使他扔下紧抓在手里的打字机橡皮擦和自动铅笔。丹尼小声哭喊着……不……不……说实话……他尖叫。在愤怒的浓雾中十分难记全,那根斯拜克·琼斯 的弦发出可怖的一声撞击。温迪在某处,询问发生什么事。她的声音被内心的迷雾所笼罩,显得模糊不清。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他把丹尼的身体转过来打屁股,成年人粗大的手指掐入男孩前臂少得可怜的肉中,手指蜷握成拳,骨头断掉时啪的那一声不是很响,而是非常响亮,巨响!但不是很响。声音适巧足以射穿红雾宛如一支箭,然而声音的箭矢并没有引进阳光,反而带来羞愧、悔恨的乌云,以及恐惧,和灵魂痛苦的痉挛。这明亮的声音划清了界线,一边是过去,另一边则是所有的未来,就好像铅笔芯断掉,或是把一小片生火的木柴拿到膝盖上折断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一瞬间未来的开端——也许是他的下半辈子的那一边——是全然的沉寂。杰克看着丹尼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变得像起司一样,注视着丹尼平常就很大的眼睛,如今张得更大,而且呆滞无神,他确信男孩将会昏死在啤酒和纸张的一片混乱中;他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带着醉意,含含糊糊的,试图将一切收回,想要找出没有骨头断裂的过大声响,可以回到过去的一条路——屋子里有现状存在吗?——他的声音喊着: 丹尼,你还好吗? 丹尼响应的尖叫声,接着是温迪走近他们身边,看见丹尼前臂与手肘的古怪角度时,受到惊吓的抽泣声;在正常家庭的世界里,没有手臂应当那样悬垂着。她将丹尼迅速抢进自己怀中并发出尖叫,并且毫无意义地絮絮叨念着: 噢天啊!丹尼。噢我的天啊!噢我的老天啊!你可怜可爱的小手臂! 而杰克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努力想要搞清楚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他站在那儿,视线与他妻子的交会,他看出温迪恨他。当时他没想到憎恨实际上可能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他才领悟到她那天晚上很有可能离开他,住进汽车旅馆,隔天早上请个离婚律师;或者打电话报警。他只看见妻子的恨意,感到震惊,孤零零的。他觉得恐怖,死亡即将来临就是这种感觉吧。然后她飞奔至电话旁,一边用臂弯紧搂着尖叫不止的儿子,一边拨打医院的电话。杰克并没有跟在她后头,只是站在书房的一片狼藉中,闻着啤酒的气味,想着——)
你的情绪失控了 。
他用手粗暴地擦过嘴唇,跟着沃森进入锅炉室。里头很潮湿,但是让他额头、腹部和双腿流下黏腻不舒服的汗水的不仅仅是湿气,而是回忆,是让两年前那晚发生的事变得仿佛就发生在两小时前。记忆鲜明得丝毫没有衰退。让羞愧和厌恶重新涌现,感觉自己毫无价值,而那种感觉总是逼得他想喝一杯,但想喝酒的欲望带来更加黯淡的绝望——他究竟能否有一个小时,注意喔!不是一个星期或甚至一天,而只是醒着的一个小时,想喝酒的渴望不会像这样出其不意地袭击他呢?
“锅炉。”沃森宣告说。他从身后口袋拿出一条红蓝相间的印花大手帕,坚定、响亮地擤了一下鼻子,稍微偷看一眼里头是否有引人注意的东西后,再将手帕塞回到看不见的地方。
锅炉直立在四个水泥块上,长长的圆柱形金属槽,外头包覆着铜,有经常修补的痕迹。它蹲踞在一团交错杂乱的输送管线旁,这些管子弯弯曲曲地向上延伸,直达装饰着蜘蛛网挑高的地下室天花板。在杰克的右手边,两条巨大的暖气管从隔壁房间的炉子穿墙过来。
“压力计在这儿。”沃森轻拍一下压力计。“每平方英寸承受的压力磅数,简称psi,我想你大概知道。我现在把她调到一百,房间夜里会有点冷,有少数几个客人抱怨过。什么鬼玩意儿,谁叫他们九月还发神经跑上来。除此之外,这是台老宝贝了。身上的补丁比一条救济的工作裤上的还多。”印花大手帕又掏出来,哼的一声,瞄一眼,又收回去。
“我得了该死的感冒,”沃森闲聊似地说,“我每年九月都会得一次。我在这下面瞎搞这台老婊子,再去外头割草,或耙一耙槌球场。我老妈以前常说,冷到了就感冒。老天保佑她,她过世六年了。癌症找上了她。一旦癌症找上你,你就最好先立遗嘱。
“你应该把压力调到不超过五十,或者六十。厄尔曼先生,他说一天放西侧的暖气,隔天轮中央,后天再换东侧。他可不是个疯子吗?我讨厌那个矮混蛋,哇啦哇啦哇啦地讲上一整天。他就像只小狗,咬你的脚踝一口,然后跑来跑去,在地毯上到处撒尿。如果脑袋装的是黑色火药,他连鼻子都炸不掉(连鼻子都不会擤)。可惜你看到这些蠢东西的时候手上没拿枪。
“看这儿。你拉这些环来开、关这些家伙。我把它们全都帮你标好了:蓝色的标签全都通到东侧的房间,红色是中间的,黄色是西侧的。要送暖气到西侧的时候,你得记住那是饭店里真正承受风雪的一侧;当压力计大叫的时候,那些房间已经冻得像个冷冰冰的女人,连内脏都带着冰块。轮到西侧的日子,你可以把压力计一路调到八十。至少我会这么做。”
“楼上的温度自动调节器——”杰克开口。
沃森猛烈地摇头,使得蓬松的头发弹到头盖骨上。“它们没有连接上,只是摆好用来看的。有的客人从加州来,除非他们该死的房间里热到可以种棕榈树,否则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所有的暖气都从这下面来。不过,一定得留意压力计,看到过她慢慢地爬吗?”
沃森轻拍主刻度盘,在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指针已经从每平方英寸一百磅,缓缓上升到一百二十。杰克忽然感到一阵寒颤快速地掠过背脊,心想: 鹅刚从我的坟上走过,害我无故打了一个冷颤 。沃森接着转一下压力计的轮子,卸掉锅炉的压力,锅炉发出洪亮的嘶嘶声后,指针降回到九十一。沃森旋转阀门把它关掉,嘶嘶的声音心不甘情不愿地渐息。
“她会慢慢爬,”沃森说,“你跟那个又肥又矮的乡巴佬厄尔曼反映,他就会拿出账本,花三个小时解释我们为什么到一九八二年之前都买不起新的。我跟你说,这整个地方总有一天会炸到天空中去,我只希望那个讨厌的肥佬在场搭乘上那班火箭。老天,我真希望自己能像我老妈一样有慈悲心肠。她可以在每个人身上都看到优点;我呢,就跟得了带状疱疹的蛇一样讨人厌。管他去死,人是管不住自己的天性的。
“好啦,你千万要记得白天要下来这里两次,晚上钻进被窝前再来一次。必须检查压力计,你要是忘了,指针就会慢慢、慢慢地往上爬,那么十之八九你和你家人醒来时就会在他妈的月球上了。你只要把她的压力卸掉一点,就能高枕无忧啦!”
“最高的极限是多少呢?”
“喔,估计可以到两百五十,不过早在那之前就会爆炸了。当刻度盘上升到一百八十的时候,你绝对没有办法要我下来站在她旁边。”
“没有自动关闭的装置吗?”
“不,没有。这是在规定必须要有这种东西之前就建的。最近联邦政府什么都管,不是吗?联邦调查局拆开人家的信件,中央情报局窃听该死的电话……然后你看看尼克松的下场。不是让人看了觉得难过吗?
“不过,你只要定期下来这儿检查压力计,就不会有事,还要记得照他要求的轮流开关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房间的温度可以超过四十五,除非我们有个不可思议的暖冬。至于你自己住的那一间就可以随你高兴,要多暖和就多暖和。”
“那水管呢?”
“好的,我正要讲到那里。在这儿,通过这道拱门。”
他们走进一间狭长、方形的房间,长得仿佛延伸数英里。沃森拉了一条绳子,一盏七十五瓦的灯泡投射出摇来晃去、令人作呕的光线,照在他们所站的区域上。正前方就是电梯井的底部,裹着厚厚一层油的缆线往下连接到直径二十英尺的滑轮,和塞满机油的巨大马达。到处都是报纸,包着的、捆好的,装成箱的。其他的纸箱上标着记录或发票或收据——保留!闻起来有泛黄发霉的味道。有的纸箱破掉了,可能有二十年历史的发黄脆弱的纸张散落在地板上。杰克感兴趣地环顾着四周。“全景”整个的历史或许就在此,埋藏在这些逐渐残破的纸箱当中。
“那台电梯很难搞,要让它继续运转不容易,”沃森说着,伸出大拇指朝电梯一比。“我晓得厄尔曼请州政府的电梯督察吃了几顿豪华大餐,让维修工人远离那台麻烦的东西。
“接着,这里是中枢水管的核心。”他们面前有五条大管子,每一条都包着绝缘材料,并用钢带紧系着,上升到阴影中,消失在视线之外。
沃森指着管道间旁边布满蜘蛛网的架子,上面有几张沾满油污的破纸片和一个活页夹。“那里有全部水管的线路图,”他说,“我认为你不会为漏水而烦恼,从来没有过,但是偶尔水管会结冻。唯一防止的方法是,晚上让水龙头流一点点水,但是这该死的宫殿有四百多个龙头。楼上那个胖同性恋要是看到水费账单,八成会一路尖叫到丹佛。我说的没错吧?”
“我会说那是非常精明的分析。”
沃森赞赏地看着他。“喂,你真的是念过大学的人,是吧?讲话简直像书一样。我很欣赏,只要不是那些同性恋的男孩就好了,很多大学毕业生都是。你知道几年前挑起大学暴动的那些人吗?同性恋者,就是他们搞的。他们感到灰心,想要解脱,他们称作‘出柜’。他妈的,我不知道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啦,假如她结冻的话,最有可能就是从这管道间冻起来。你瞧,这里没有暖气。万一发生的话,就用这个。”他把手伸进破掉的柳橙篓,拿出一个小的瓦斯喷枪。
“发现冰块堵塞时,你只要把绝缘的包材解开,把这热气直接喷上去。懂吗?”
“懂了。不过,万一水管是在管道核心外面结冻的话呢?”
“如果你好好工作,让这地方保持暖和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不管怎么说,你也没办法接近其他的水管。你别烦恼,不会有问题的。这下面臭得要死,到处都是蜘蛛网,让我毛骨悚然,真的。”
“厄尔曼说第一任的冬季管理员杀了家人和他自己。”
“是啊,格雷迪那家伙,他是个烂演员,我一见到他就看透了,成天咧开嘴笑像个贼头贼脑的小人。那是这里才刚开业的时候,讨厌的肥佬厄尔曼,只要对方愿意领最低的薪水工作,他连波士顿杀人狂都敢雇用。当时是国家公园的森林巡逻队员发现他们的;电话不通。他们全部的人都在西侧三楼,冻得硬邦邦的。小女孩实在值得同情,分别才八岁跟六岁,可爱得像是摘下来的花蕾。噢,那真是一团糟。那个厄尔曼,淡季时在佛罗里达州管某个低级的度假地点,他赶搭一班飞机到丹佛,然后雇雪橇把他从萨德维特载上来,因为路都封闭了。雪橇耶,你能相信吗?他差不多费尽心力才让这件事没登在报纸上。干得非常好,我得称赞他。在《丹佛邮报》上有一则报道,另外当然山下埃丝蒂斯公园的无聊三流小报上登过死亡讣闻,不过就只有这些而已;非常好,考虑到这地方原有的名声的话。我预期有些记者会再把这件事整个挖出来,只不过多多少少是利用格雷迪当借口,一再炒作这些丑闻罢了。”
“什么丑闻?”
沃森耸耸肩。“任何大饭店都有丑闻,”他说,“就好像每间大饭店都有鬼魂。为什么?哎呀,人们来来去去啊。偶尔会有人在房间里突然暴毙,心脏病发、中风或类似的毛病。饭店是非常迷信的地方,没有十三楼或十三号房间,进来时通过的门背后不挂镜子等等这一类的。喏,就在今年七月我们这儿死了一位女士。厄尔曼不得不处理,你想的一点也没错,他处理了,这就是他们付他一季两万两千块的原因,尽管我不喜欢那个讨厌的矮子,但他的确值那个价钱。就好比有人进来这里吐了一地,他们雇用厄尔曼这种家伙来清理那一堆脏东西。七月里死掉的那个女人,他妈的肯定有六十岁了吧,跟我差不多年纪啊!她的头发染成红色,红得像妓女的红灯一样,因为没有戴奶罩,奶子下垂得差不多快到肚脐了,两条腿上上下下都是粗大的静脉曲张血管,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双要死的路线图,脖子、手臂还有耳朵上都挂着叮叮当当的珠宝。她身边带着一个男孩,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十七岁,头发长到屁眼,裤裆鼓得好像塞了漫画把它撑起来似的。他们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也许十天,每天晚上的作息都是同样的:下来到科罗拉多酒吧从五点待到七点,她猛灌新加坡司令鸡尾酒,好像他们明天就要被禁止喝这种酒似的,而他呢,只有一罐奥林匹亚啤酒,慢慢喝,坚持到最后。这中间她会开玩笑,说各种幽默风趣的事,每次她说了一个笑话,他就会傻笑得合不拢嘴,简直就像她拿线绑在他的嘴角上一样。只是过了几天后,你可以看得出来,他越来越笑不出来,天知道他脑袋里得想什么,才能在上床前让他的马达准备启动。咳,之后他们进去用晚餐,他是用走的,她却是摇摇晃晃,喝得醉醺醺的,你晓得,他会趁她不注意时,偷捏一把女服务生,对她们咧开嘴笑。哼,我们甚至还打赌他能撑多久呢!”
沃森耸了耸肩。
“然后有天晚上他在十点左右下楼来,说他‘太太’人‘不舒服’——表示她又烂醉不醒,和他们待在这里的每隔一天晚上一样——他要出去帮她买些胃药。就这样他开着他们来时的那辆小保时捷走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隔天早上她下来,想要装作没事,但是一整天下来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厄尔曼先生问她,多少像是外交手腕啦,需不需要他去通知州警,以防万一他出了意外或其他事情。她像只猫一样地靠着他。不用——不用——不用,他开车技术很好,她并不担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会回来吃晚餐的。那天下午她大概在三点踏进科罗拉多,完全没有用餐。十点半左右她回到楼上的房间,那是大家最后一次看到她活着。”
“发生了什么事?”
“郡署的验尸官说,她除了灌了一堆酒之外,还吞了大概三十颗安眠药。隔天她丈夫出现了,从纽约来的有名大律师。他用四种不同程度的句子臭骂老厄尔曼:我要告你这,我要告你那,等我打完电话,你会连一件干净的内衣都找不到……像这一类的话。不过厄尔曼很厉害,那个骗子。厄尔曼让他安静下来。大概是问大律师是否喜欢看到他老婆大剌剌地登在纽约所有的报纸上:纽约著名的某某某的妻子被发现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在和一名年纪小得可以当她孙子的男孩打炮之后。
“州警在莱昂斯一家通宵营业的汉堡店后头发现那辆保时捷,厄尔曼动用了一些私人关系,让车回到律师手上。之后他们两人联手对付老亚彻·霍顿,他是郡署的验尸官,他们让他把裁决改为意外死亡,死于心脏病发。现在老亚彻开着一台克赖斯勒。我不埋怨他,人不得不将就将就,尤其是渐渐上了年纪以后。”
拿出印花大手帕,哼,看,收起。
“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约莫在一个礼拜后,有个迷糊的笨蛋清洁女服务生,名字叫做德洛莉丝·维克瑞,她在整理那两人住过的房间时大声尖叫,然后昏死过去。等她清醒过来时,她说她看见死掉的女人在浴室,光着身子躺在浴缸里。‘她的脸整个发紫,肿起来了,’她说,‘而且她还对我笑。’于是厄尔曼给了她两个礼拜的遣散费,叫她离开。我估计从一九一〇年我祖父开了这间饭店营业以来,可能有四五十人死在了饭店里。”
他狡狯地盯着杰克。
“你知道他们大部分人是怎么走的吗?在操他们的情妇时心脏病发或中风。那就是度假胜地经常出现的,想要最后再放荡一下的老家伙。他们上山来假装自己回到二十岁。偶尔有些事会泄漏出去,又不是所有管理这地方的人都像厄尔曼一样厉害,能让事情不见报。对,就是因为这样‘全景’才会出名。我敢打赌纽约市那该死的比尔特莫也有这种名声,只要你问到对的人。”
“不过,没有鬼魂吗?”
“托伦斯先生,我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从小就在这里玩,那时年纪还没有你给我看的皮夹照片中的儿子大呢。我从来没有见过鬼。你需要跟我出去后头一趟,我带你去看设备仓库。”
“好。”
沃森伸长手去关灯时,杰克说:“这下面真的有好多纸张喔。”
“噢,这不是开玩笑的。这里的纸张看起来好像可以回溯一千年:报纸啦,旧的发票和提货单啦,天知道还有些什么。我爸爸以前整理得相当好,那时我们还有烧木头的旧火炉,不过现在全都没法控制了。总有一年我得找个男孩把它们运下去萨德维特烧掉,假如厄尔曼愿意花这笔费用的话。我猜如果我喊‘老鼠’喊得够大声的话,他就会愿意的。”
“那么真有老鼠吗?”
“嗯,我猜是有一些。我有捕鼠器和毒药,厄尔曼先生希望你用在阁楼和这下面。托伦斯先生,你要好好盯着你儿子,你不会希望他发生任何事的。”
“不,我当然不希望。”由沃森说出的劝告并不刺耳。
他们走到楼梯,在那里停顿片刻,等沃森再擤一次鼻子。
“你在那里可以找到所有需要的工具,我想,还有一些不需要的。另外还有屋瓦,厄尔曼跟你提到过吗?”
“是的,他希望西侧屋顶的部分屋瓦重新换过。”
“他会尽可能压榨你做所有免费的工作的,那个又肥又矮的讨厌鬼,然后到了春天再到处哭诉说你工作没做对一半。我有一回当着他的面直接告诉他,我说……”
他们爬楼梯时,沃森的话逐渐减弱成使人安心的嗡嗡低鸣。杰克·托伦斯再一次回头看那令人费解、充斥着霉味的幽暗,心想倘若真有地方有鬼魂出没的话,应该就是这里了。他想起格雷迪,受困在柔软、无情的大雪中,悄悄地发狂,犯下残暴的恶行。他们尖叫了吗?他好奇。可怜的格雷迪,感觉疯狂一天比一天接近他,最后终于明白他的春天永远不会到来。他不该在这里的。他也不该情绪失控。
他跟在沃森后头穿过大门时,这些字眼宛如丧钟一般在他心里回响,并且伴随着尖锐的断裂声——有如折断的铅笔芯。老天啊,他好想喝上一杯,或者上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