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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波尔德

她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他就只是坐在路缘上,没有玩他的卡车或小货车,甚至也没玩那架轻木材质的滑翔机,自从杰克上礼拜把滑翔机带回家后,他高兴了整个礼拜。如今他只是坐在那里,在车辆中找寻他们老旧的福斯车,手肘放在大腿上,两只手撑着下巴:一个五岁的男孩在等他的爸爸。

温迪忽然感到难过,快要掉泪的难过。

她将擦碗盘的毛巾挂在水槽边的杆子上,便向楼下走去,一边扣上家居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杰克和他的自尊心!嘿不,艾尔,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暂时还过得去。走廊的墙壁坑坑洞洞的,布满蜡笔、彩色蜡铅笔和喷漆的痕迹。楼梯陡峭,处处是裂痕。整栋建筑闻起来有股老旧的陈腐味,在搬离史托文顿小巧整洁的红砖屋后,他们给丹尼住着什么样的地方?住在他们楼上三楼的人没有结婚,虽然这点并没有造成她的困扰,但他们经常满怀怨恨的争吵却令她不安。她很害怕。楼上那家伙叫汤姆,星期五等到酒吧关门他们回家后,就认真地吵起架来——与此相较,一周的其余时间只不过是预赛而已。杰克称之为周五夜争吵,但这并不好笑。那个名叫伊莲的女人最后总是被逼得掉泪,并再三地重复着:“汤姆,不要啊!拜托不要啊!求求你,不要啊!”而他则是大声责骂她。有一回他们甚至把丹尼给吵醒,丹尼通常熟睡得很死。隔天早上杰克碰到汤姆正要出门,在人行道上与他详谈。半晌后,汤姆咆哮起来,杰克对他说些别的,声音很小,温迪无法听见,汤姆只是闷闷不乐地摇头走开。那是一星期前的事,接下来几天情况好一些,但从周末开始一切又回归正常——抱歉,应该是不正常。这对小男孩是不好的。

悲伤的情绪再次淹没了她,但她已经走到人行道上,于是强自忍住。她在他身边的路缘上坐下来,把裙子一拉压在臀部底下。开口说:“怎么了,博士?”

他对她微微一笑,但只是很表面的。“嗨,妈妈。”

滑翔机在他穿着球鞋的两脚之间,她看见有一边的机翼已经开始裂开了。

“那个机翼需要我看看能做些什么吗?宝贝?”

丹尼已经把头转回去盯着街道。“不用了。爸爸会修好的。”

“博士,爸爸可能要到晚餐时间才会回来。到那山上去要开很远的路。”

“你想金龟车会抛锚吗?”

“不,我想不会。”但他刚给了她新的烦恼。 谢啦,丹尼。我正需要呢

“爸爸说可能会,”丹尼无动于衷地说,几乎有点无趣的样子。“他说燃油泵全都烂得像狗屎了。”

“丹尼,别说那句话。”

“燃油泵?”他真正惊讶地问她。

她叹口气。“不,是‘全都烂得像狗屎’。不要那样说。”

“为什么?”

“这句话很粗俗。”

“妈妈,什么是粗俗?”

“就像是你在餐桌上挖鼻孔,或是开着浴室门小便,或者说些像是‘全都烂得像狗屎’的话。狗屎是个粗俗的字眼,有教养的人是不会说的。”

“爸爸就说啊!他看着金龟车的引擎说:‘老天爷,燃油泵全都烂得像狗屎。’爸爸难道没有教养吗?”

温尼弗雷德,你怎么会陷进这些事情中?你总这样吗?

“他有教养,不过同时也是个成年人。他非常小心,不会在不了解的人面前讲那种话。”

“你是指像艾尔叔叔吗?”

“对,没错。”

“那等我成年的时候,我可以说吗?”

“我想不管我喜不喜欢,你都会说的。”

“多大的时候?”

“二十岁听起来怎么样,博士?”

“那还得等好久喔!”

“我想是很久,但你会努力试试看吗?”

“好啦!”

他转回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街道。他的身体微微弯曲,仿佛要起身,但开过来的金龟车新多了,红色也鲜艳多了,他又放松下来。她想知道这次搬到科罗拉多州究竟让丹尼多难过。他闭口不谈,但看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让她很担心。在佛蒙特州时,杰克有三个学校同事的子女和丹尼差不多年纪,而且那边有幼儿园,但在这附近没有小朋友可以和他一起玩。大部分的公寓都租给上科罗拉多大学的学生,而住在阿拉帕荷这条街上少数几对结婚的夫妻,只有极少对有小孩。她看过也许十来个高中或初中年纪的孩子、三个小婴儿,仅此而已。

“妈咪,爸爸为什么会丢了工作?”

她从沉思中惊醒,慌乱地寻找答案。她和杰克讨论过如何应付丹尼提这个问题的各种方法,从回避到不加掩饰地实话实说。可是丹尼不曾问过,直到现在,就在她心情低落、最没有心理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然而他凝视着她,或许正忖度她脸上忐忑不安的表情,建构出他自己的看法。她心想,对孩子而言,大人的动机和行动看起来一定就像在黑暗森林的阴影中所看见的危险动物那般巨大,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像木偶一样被牵来扯去,却茫然不懂究竟是为什么。这个念头让她险些再度流泪,竭力压制住泪水后,她弯下身拾起有了故障的滑翔机,拿在手中翻转。

“丹尼,你爸爸以前指导辩论队,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说,“为乐趣而争吵,对吧?”

“对。”她把滑翔机翻过来又翻过去,注视着商品名称“高速滑翔机”及机翼上的蓝星印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

“有个叫做乔治·哈特菲德的男孩,你爸爸不得不叫他退出辩论队。那表示他不像其他人那么优秀。乔治说你爸爸开除他是因为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后来乔治做了一件坏事,我想你知道那件事吧。”

“他就是那个割破我们家金龟车轮胎的人吗?”

“对,就是他。在放学后,你爸爸当场逮到了他。”此刻她又迟疑起来,但现在不可能回避;选择只剩下说出真相或是说谎。

“你爸爸……有的时候会做一些事后觉得懊悔的事。有时候他没有照原本该有的想法去思考。虽然不是经常发生,但偶尔就是会这样。”

“他是不是弄伤了乔治·哈特菲德,就像我把他所有的纸张撒在地上那次一样?”

有的时候 ——

(丹尼的手臂上着石膏)

—— 他会做一些事后觉得懊悔的事

温迪拼命地眨眼,硬把眼泪一路逼回原处。

“就是像那样子,宝贝。你爸爸揍了乔治,要他别再割轮胎,结果乔治撞到头。然后负责管理学校的人说,乔治没办法再去上学,你爸爸再也不能在那里教书了。”她停住,说不出话来,害怕地等着一波接一波的问题。

“喔。”丹尼说,回头继续望着街道,显然这话题结束了。要是对她而言问题能这么容易结束就好了——

她站起来。“博士,我要上楼去喝杯茶。你要一些饼干和一杯牛奶吗?”

“我想我要等爸爸。”

“我认为他不会在五点前回到家喔。”

“也许他会早一点。”

“或许吧,”她同意。“或许他会早一点。”

她正要跨上人行道时,丹尼喊道:“妈咪?”

“什么事,丹尼?”

“你想去那间饭店过冬吗?”

现在,五千个答案中,她该选哪个来回答这问题呢?是她昨天或昨晚或者今天早上的感受?每段时间的感受各不相同,跨越的范围从乐观的粉红色到黯淡无光的死黑色都有。

她说:“如果那是你父亲希望的,那就是我想要的。”她稍作停顿。“那你呢?”

“我想我大概想去吧,”他最后开口说,“这里没什么玩伴。”

“你想念你的朋友,是不是?”

“我有时候会想念斯科特和安迪,差不多就这样而已。”

她回到他身边亲吻他一下,揉揉他才刚失去婴儿般细致的浅色头发。他是如此严肃的小男孩,有时候她不知道有她和杰克这对父母亲,他究竟该如何生存。他们起先抱着高远的希望,最后却沦落到陌生城市里这间讨厌的公寓建筑。丹尼裹着石膏的影像又在她眼前浮现。神的安排部门中有人犯了过错,她有时会担心这个错永远无法修正,唯有最无辜的旁观者才会付出代价。

“博士,别跑到马路上去喔!”她说,紧紧地抱住他。

“不会啦,妈妈。”

她上楼走进厨房。放上茶壶,再摆几块奥利奥巧克力饼干到盘子上给丹尼,以防万一她躺在床上休息时,他决定上来。她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大的陶瓷杯,望着窗外的他——仍然坐在路缘上,身上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过大的深绿色史托文顿预备中学的长袖运动衫,滑翔机则搁在一旁。一整天呼之欲出的眼泪此刻溃堤而下,她倾身向前在热茶冉冉升起的芳香蒸汽中哭泣起来。既哀伤失去的过往,也因为对未来的恐惧。 Hlu5M+jVtbGl7ztDriGQKCLqiI/ufRwltelXT8vFAAfUlqa15MHC+tPn0TYnuq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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