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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面试

杰克·托伦斯心想: 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

厄尔曼身高五英尺半,行动的时候总是迅速又带点神经质,那似乎是所有矮胖男人专属的特色。头发的分线清楚分明,深色的西装朴素却让人感觉安心。那西装对付钱的顾客说,我是可以倾听你的问题的人;对雇用的帮手则说得较为简单不客气:你,这招最好管用。西装的翻领上别着红色的康乃馨,或许是避免街上的人误把斯图尔特·厄尔曼看成了当地的丧葬业者。

杰克聆听厄尔曼说话时,他自己承认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谁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他大概都不可能喜欢。

厄尔曼刚问了一个问题他没有听清楚。这不大妙;厄尔曼是会将此类过失归档入内心的旋转式名片架,留待以后考虑的那种人。

“抱歉,您说什么?”

“我刚刚问,你太太是否充分了解你要在这里承接什么样的工作。另外当然,还有你的儿子——”他低头看着摆在面前的求职函。“丹尼。你太太一点也没有被这主意给吓坏了?”

“温迪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你儿子也很特别吗?”

杰克笑了,大大咧开嘴的公关式笑容。“我们希望如此,我想。以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相当独立自主。”

厄尔曼没有回以笑容。他将杰克的求职函迅速收回档案夹,再把档案夹放入抽屉。桌面上现在完全清空,只剩下一张桌垫、一个电话、一盏强光台灯和一个收/发篮。收/发两边也都是空的。

厄尔曼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档案柜。“托伦斯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绕到桌子这边来。我们来看一下饭店的平面图。”

他拿回五大张纸,放到光滑平坦的胡桃木桌面上。杰克与他并肩而立,清楚地闻到厄尔曼的古龙水香味。 我的男人要么抹英伦皮革香水,要么就一丝不挂。 这句广告语毫无来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不得不将舌头紧紧夹在齿间,以免爆笑出声。墙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全景饭店厨房的声响,午餐过后声量逐渐降低。

“最顶层——”厄尔曼神采奕奕地说,“阁楼,现在那里除了古董杂物外什么也没有。‘全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换人经营了很多次,似乎每个接任的经理都把自己不要的东西全堆到上面的阁楼里。我要在那里面四处散布些捕鼠器和毒药。有些负责三楼的清洁女服务生声称,她们听到过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不相信,一点也不信,不过绝对不能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让一只老鼠住进全景饭店。”

杰克虽然怀疑世界上每间饭店多少都有一两只老鼠,但仍保持沉默。

“当然不管发生任何情况,你都不会允许你儿子上去阁楼吧!”

“不会。”杰克说,再次亮出大大的公关式笑容。真是羞辱人。这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真认为他会允许儿子在摆了捕鼠器的阁楼里玩耍吗?那里可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

厄尔曼迅速拿开阁楼的平面图,放到那一叠纸张的最底层。

“全景饭店有一百一十间客房,”他用一副学者的口吻说,“其中三十间,全部是套房,就位于三楼;十间在西侧(包括总统套房),十间在中央,另外十间在东侧。全部的房间都拥有壮观的视野。”

你可不可以至少省掉这套推销辞令?

但他保持沉默。他需要这份工作。

厄尔曼将三楼的平面图再放到底下,他们继续研究二楼。

“四十间房,”厄尔曼说,“三十间双人房,十间单人房。一楼则各二十间。另外每一层楼有三间收放床单、毛巾的亚麻布织品储藏柜,还有一间储藏室,二楼是在饭店的最东边,一楼则是在最西边。有问题吗?”

杰克摇摇头。厄尔曼迅速将二楼和一楼的平面图挪开。

“好啦,大厅层。中央是登记柜台,柜台后面是办公室。大厅从柜台往各个方向延伸出去,都是八十英尺。西侧这边有全景餐厅和科罗拉多酒吧,宴会厅和舞厅等设施是在东侧。有疑问吗?”

“只对地下室有疑问,”杰克说,“对冬天值班的管理员来说,那是最重要的一层,可以说是主要的工作范围吧!”

“沃森会带你参观。地下室的平面图在锅炉室的墙上。”他眉头紧锁,像是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是要表现出身为经理,他不干预“全景”营运中诸如锅炉、水管这类平庸的小事。“在那下面也摆放些捕鼠器或许是不错的主意。稍等一下……”

他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一本便条簿(每一张都以黑色粗体字印着 斯图尔特·厄尔曼办公桌所有 ),在纸上潦草地记着笔记,撕下,丢进发文篮。纸条搁在篮子里显得孤零零的。便条簿又隐没在厄尔曼的上衣口袋,宛如魔术师的戏法结束。好,你看着喔,杰克男孩,现在你看不见了。这家伙真是聪明绝顶。

他们回到原本的位置,厄尔曼坐在办公桌后头,杰克在前面,应征者和面试官,乞求者和心不甘情不愿的施恩者。厄尔曼将干净粗短的手交握放在桌垫上,直视着杰克,一个矮小、即将秃头的男人,穿着银行职员的西装和朴素的灰色领带。翻领上的花与另一边翻领上的小别针相对称。别针上仅用金色的小字写着 职员

“托伦斯先生,我非常坦白地告诉你。艾伯特·肖克利是非常有权势的人,占全景饭店很大的股份。饭店本季有盈余,是史上头一遭。肖克利先生也是董事会的一员,但他不适合经营饭店,他恐怕是第一个承认这点的人。然而,在选管理员这件事上,他的意愿表达得相当明显。他希望我雇用你。我会照他的意思做,但是假如这件事我有权自己做主的话,我是不会雇用你的。”

杰克的双手在膝上紧握着,使劲地相互捏紧,冒着汗。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 啰哩叭唆的麻烦矮子,啰哩叭唆的 ——

“托伦斯先生,我相信你不是十分喜欢我,我并不在乎。毫无疑问,你对我的感觉不影响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你并不适合这份工作。从五月十五日到九月三十日‘全景’营业的这段期间,总共雇用了一百一十位全职员工,可以说是饭店内每间房配置一人。我不认为他们许多人喜欢我,我甚至怀疑他们有些人觉得我有点讨厌。他们对我个性的判断或许没有错,我要是用饭店该有的方式来管理的话,就必须有点讨人厌。”

他望着杰克等待回应,杰克再度亮出公关式笑容,大大地咧开嘴,无礼地露出牙齿。

厄尔曼说:“全景饭店是在一九〇七年到一九〇九年兴建的。最近的城镇是萨德维特,从这里往东四十英里的地方,中间的道路在十月下旬或十一月的某个时间点就会封闭,一直要到来年四月的某个时间点才会开通。饭店是一位名叫罗伯特·汤利·沃森的人盖的,他是我们目前的维修工人的祖父。范德比尔特家族住过这里,还有洛克菲勒、阿斯特及杜邦等豪门世家。另外曾经有四位总统住过总统套房:威尔逊、哈定、罗斯福和尼克松。”

“哈定和尼克松住过,我不会觉得太骄傲。”杰克喃喃地说。

厄尔曼皱起眉头,但没理会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全景’对沃森先生而言负担太沉重,他在一九一五年把饭店卖掉。后来在一九二二年、一九二九年、一九三六年,饭店分别再度易手。有一段时间就这样空着,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霍勒斯·德温特,这位身为百万富豪的发明家、飞行员、电影制作人及企业家买下了‘全景’,整个儿地重新翻修。”

“我听过这个名字。”杰克说。

“对,他点到的每样东西似乎都变成了金子……除了全景饭店。在战后第一位客人踏进饭店大门之前,他就挹注了超过百万的资金,将年久失修的废墟改头换面成观光名胜。短柄槌球场就是德温特加盖的,你刚才到的时候,我看见你一副很欣赏的样子。”

“短柄槌球?”

“就是我们槌球的英国祖先,托伦斯先生。槌球是次等的短柄槌球。传说中,德温特从他的社交秘书那儿学会后,就全心喜欢上了这种运动。我们的球场可能是全美国最棒的短柄槌球场。”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杰克郑重地说。短柄槌球场,前面还有一座绿雕花园,里头满是以树篱修剪成形的动物。接下来还有什么?在设备仓库后头有和实物同等大小的威格利叔叔棋盘游戏吗?他对斯图尔特·厄尔曼先生十分厌烦,但看得出来厄尔曼还没结束。厄尔曼将继续发表意见,说完每一字每一句。

“在损失三百万后,德温特把饭店卖给一群加州的投资客。他们经营‘全景’的经验同样凄惨,反正就是不善于经营饭店。

“一九七〇年,肖克利先生和他的一群合伙人买下饭店,将管理的工作交给我。我们也在赤字中营运了好几年,但我很高兴地说,目前的饭店业主对我的信任不曾动摇过。去年我们达到损益平衡。今年‘全景’的账目出现黑字,是近七十年来首次赚钱。”

杰克认为这个麻烦矮子确实骄傲得有道理,不过,原先的厌恶感突然高涨,再度淹没了他。

他说:“厄尔曼先生,我看不出来全景饭店显然多彩多姿的历史和你觉得我不适合这个职务中间有什么关联。”

“‘全景’之所以会亏那么多钱,其中一个原因是每年冬季的损耗。它耗掉非常多的毛利,多到你恐怕不敢相信,托伦斯先生。这儿的冬天是难以想象的严酷。为了对付这个问题,我派了全职的冬季管理员来管锅炉,每天轮流替饭店各个不同区域放暖气,负责修理破损的东西,做修缮的工作,让自然的力量找不到据点,并且随时警觉任何以及每个不测的事件。我们第一年冬天,我雇了一家人,而不是一个人,结果却是场悲剧,可怕的悲剧。”

厄尔曼以品评的眼光冷淡地注视杰克。

“我犯了错,我坦白地承认。那男人是个酒鬼。”

杰克感到一抹热切的笑容——与露齿的公关式笑容恰恰相反的——缓缓地在他嘴角绽开。“就因为这样?我很讶异艾尔没有告诉你。我已经戒了。”

“不,肖克利先生告诉我你不再喝酒了。他也告诉我你上一份工作的事……或者我们该说,上一个负责的职位?你之前在佛蒙特州的私立预备中学教英文。你的情绪失控了。我相信我不需要再讲得更具体。但是我碰巧相信格雷迪的事件与这是有关联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嗯,过去的历史提出来谈。在一九七〇年跨一九七一年的冬天,我们刚重新整修完‘全景’,不过还没开始第一季的营运,我雇用这……这个名叫德尔伯特·格雷迪的不幸男人,他搬进你和你太太、儿子将要共同生活的住处。他有太太和两个女儿。我还没交待清楚,最主要的是这儿冬季的严酷环境,还有格雷迪一家将会与外界隔绝长达五到六个月的事实。”

“但这不尽然是真的,不是吗?这里有电话,可能也有民用频段的无线电对讲机。而且落基山国家公园在直升机可达的范围内,这么大的地方铁定有一两架直升机吧!”

“我不敢确定,”厄尔曼说,“饭店的确有双向沟通的无线电对讲机,沃森先生会带你去看,同时还会给你一张播送的正确频率表,万一你需要求救的话。从这里到萨德维特的电话线仍架设在地面上,几乎每年冬天都会突然有段时间不通,而且有可能持续三个礼拜到一个半月。另外,在设备仓库里有辆雪上摩托车。”

“那这地方并没有真正与外界失去联系。”

厄尔曼露出痛苦的表情。“托伦斯先生,假设你儿子或你太太在楼梯上摔倒,跌破了脑袋,到那时你会认为这地方与外界断绝联系吗?”

杰克明白了他的意思。雪上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可以在一个半小时内载你下去萨德维特……也许吧。公园搜救服务中心派出的直升机可以在三个小时内飞抵这里……在最佳的情况下。但在暴风雪中,直升机绝对没办法起飞,你也别期望能用最快的速度飙雪上摩托车,就算你敢带着伤势严重的人到外头去,但外面的气温可能是华氏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如果加上风寒效应的话,甚至会到零下四十五摄氏度。

“从格雷迪的事件中,”厄尔曼说,“我推断出许多结论,如同肖克利先生似乎也从你的情况中得到一些推论一样。独居本身就有害处,最好是有家人陪伴着他。万一有麻烦的时候,我想,问题极有可能并不像撞破脑袋、使用电动工具时发生意外或者某种灾难那样的危急;比较可能的是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肺炎、手臂折断,甚至盲肠炎,这些都有足够的时间处理。

“我猜想当时发生的事情是喝太多便宜威士忌造成的,格雷迪瞒着我储藏了大量的威士忌;另外还有可能是因为一种怪病,老一辈的人称为幽闭烦躁症。你听过这个词吗?”厄尔曼纡尊降贵地施舍微微的笑容,准备等杰克一承认自己的无知立刻说明,而杰克很乐意迅速、利落地回答。

“这是幽闭恐惧症患者的反应的通俗说法,这种病症可能发生在人长期被关在一起的时候。幽闭恐惧症的感觉表露在外就是,讨厌碰巧和你关在一起的人。在极端的案例中,甚至可能造成幻觉和暴力——谋杀的起因可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像是烧焦的餐点或者轮到谁洗碗的争执。”

厄尔曼看来相当不知所措,让杰克感觉舒坦多了。他决定再进逼一点点,但在心里默默承诺温迪他会保持冷静。

“我想在那件事情上,你的确犯了错。他伤害了他们吗?”

“托伦斯先生,他杀了她们,然后自杀。他用手斧杀了小女孩,用猎枪毙了他太太,和他自己。他的腿断了,毫无疑问是喝得醉醺醺后摔下楼导致的。”

厄尔曼张开手,自以为是地盯着杰克。

“他是高中毕业生吗?”

“不瞒你说,他不是,”厄尔曼略微生硬地说,“我想,这样讲吧,比较没有想象力的人较不容易受到严酷气候、孤单寂寞的影响——”

“那就是你的错了,”杰克说,“愚蠢的人比较容易得幽闭烦躁症,正如他比较容易因为一场牌局就开枪打人,或是一时冲动去抢劫。他会无聊。下雪的时候,没事可做只能看电视,或一个人玩接龙,在没办法把所有的A接出来的时候还会作弊。无事可做只能抱怨老婆、责骂孩子,然后喝酒。因为听不到什么声响,所以越来越难入睡,因此他喝到睡着,醒来时宿醉头痛。他变得急躁不安。也许电话不通,电视天线吹倒,无所事事只能空想、在接龙时作弊,变得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暴躁,到最后……砰,砰,砰。”

“但是教育程度比较高的人,比方说像你自己的话呢?”

“我太太和我两人都喜欢看书,而且艾尔·肖克利大概告诉过你,我还有剧本要写。丹尼有自己的拼图、着色本和晶体管收音机。我计划教他阅读,同时想要教他如何穿雪地鞋行走。温迪也会想学学。噢没错,我想我们可以一直找事忙,就算电视故障也不会互相找碴。”他停顿一下。“艾尔告诉你我不再喝酒,他说的是实话。我曾经有酒瘾,而且变得非常严重,但是过去十四个月中,我没喝过超出一杯量的啤酒。我不打算带任何一瓶酒上这儿来,而且我认为飘雪后不会有机会再弄到酒。”

“这点你大概完全正确,”厄尔曼说,“不过,只要你们三人在这上头,发生问题的可能性就加倍。我和肖克利先生提过这一点,他告诉我他会负责。现在我告诉你,显然你也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我愿意。”

“好吧!我接受,因为我没什么选择。不过,我还是宁愿找个休一年学、没有固定对象的大学生。算了,或许你办得到。现在我要把你交给沃森先生,他会带你到地下室和附近逛一逛。除非你还有进一步的问题。”

“不,一点也没有。”

厄尔曼站起来。“托伦斯先生,希望你别见怪。我对你说这些事并不是针对你个人,我只是希望找到最适合‘全景’的。这是间顶尖的饭店,我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不。我并不介意。”杰克再次闪出公关式笑容,但他很高兴厄尔曼没有伸出手来和他握手。他确实耿耿于怀,五味杂陈。 r9bA4S8W79q1d2uRO58RoFj5V2MvWO3LPbajRKCc/rSrlPd5vxPyORWTjHOwoR6j



2
波尔德

她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他就只是坐在路缘上,没有玩他的卡车或小货车,甚至也没玩那架轻木材质的滑翔机,自从杰克上礼拜把滑翔机带回家后,他高兴了整个礼拜。如今他只是坐在那里,在车辆中找寻他们老旧的福斯车,手肘放在大腿上,两只手撑着下巴:一个五岁的男孩在等他的爸爸。

温迪忽然感到难过,快要掉泪的难过。

她将擦碗盘的毛巾挂在水槽边的杆子上,便向楼下走去,一边扣上家居服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杰克和他的自尊心!嘿不,艾尔,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暂时还过得去。走廊的墙壁坑坑洞洞的,布满蜡笔、彩色蜡铅笔和喷漆的痕迹。楼梯陡峭,处处是裂痕。整栋建筑闻起来有股老旧的陈腐味,在搬离史托文顿小巧整洁的红砖屋后,他们给丹尼住着什么样的地方?住在他们楼上三楼的人没有结婚,虽然这点并没有造成她的困扰,但他们经常满怀怨恨的争吵却令她不安。她很害怕。楼上那家伙叫汤姆,星期五等到酒吧关门他们回家后,就认真地吵起架来——与此相较,一周的其余时间只不过是预赛而已。杰克称之为周五夜争吵,但这并不好笑。那个名叫伊莲的女人最后总是被逼得掉泪,并再三地重复着:“汤姆,不要啊!拜托不要啊!求求你,不要啊!”而他则是大声责骂她。有一回他们甚至把丹尼给吵醒,丹尼通常熟睡得很死。隔天早上杰克碰到汤姆正要出门,在人行道上与他详谈。半晌后,汤姆咆哮起来,杰克对他说些别的,声音很小,温迪无法听见,汤姆只是闷闷不乐地摇头走开。那是一星期前的事,接下来几天情况好一些,但从周末开始一切又回归正常——抱歉,应该是不正常。这对小男孩是不好的。

悲伤的情绪再次淹没了她,但她已经走到人行道上,于是强自忍住。她在他身边的路缘上坐下来,把裙子一拉压在臀部底下。开口说:“怎么了,博士?”

他对她微微一笑,但只是很表面的。“嗨,妈妈。”

滑翔机在他穿着球鞋的两脚之间,她看见有一边的机翼已经开始裂开了。

“那个机翼需要我看看能做些什么吗?宝贝?”

丹尼已经把头转回去盯着街道。“不用了。爸爸会修好的。”

“博士,爸爸可能要到晚餐时间才会回来。到那山上去要开很远的路。”

“你想金龟车会抛锚吗?”

“不,我想不会。”但他刚给了她新的烦恼。 谢啦,丹尼。我正需要呢

“爸爸说可能会,”丹尼无动于衷地说,几乎有点无趣的样子。“他说燃油泵全都烂得像狗屎了。”

“丹尼,别说那句话。”

“燃油泵?”他真正惊讶地问她。

她叹口气。“不,是‘全都烂得像狗屎’。不要那样说。”

“为什么?”

“这句话很粗俗。”

“妈妈,什么是粗俗?”

“就像是你在餐桌上挖鼻孔,或是开着浴室门小便,或者说些像是‘全都烂得像狗屎’的话。狗屎是个粗俗的字眼,有教养的人是不会说的。”

“爸爸就说啊!他看着金龟车的引擎说:‘老天爷,燃油泵全都烂得像狗屎。’爸爸难道没有教养吗?”

温尼弗雷德,你怎么会陷进这些事情中?你总这样吗?

“他有教养,不过同时也是个成年人。他非常小心,不会在不了解的人面前讲那种话。”

“你是指像艾尔叔叔吗?”

“对,没错。”

“那等我成年的时候,我可以说吗?”

“我想不管我喜不喜欢,你都会说的。”

“多大的时候?”

“二十岁听起来怎么样,博士?”

“那还得等好久喔!”

“我想是很久,但你会努力试试看吗?”

“好啦!”

他转回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街道。他的身体微微弯曲,仿佛要起身,但开过来的金龟车新多了,红色也鲜艳多了,他又放松下来。她想知道这次搬到科罗拉多州究竟让丹尼多难过。他闭口不谈,但看他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让她很担心。在佛蒙特州时,杰克有三个学校同事的子女和丹尼差不多年纪,而且那边有幼儿园,但在这附近没有小朋友可以和他一起玩。大部分的公寓都租给上科罗拉多大学的学生,而住在阿拉帕荷这条街上少数几对结婚的夫妻,只有极少对有小孩。她看过也许十来个高中或初中年纪的孩子、三个小婴儿,仅此而已。

“妈咪,爸爸为什么会丢了工作?”

她从沉思中惊醒,慌乱地寻找答案。她和杰克讨论过如何应付丹尼提这个问题的各种方法,从回避到不加掩饰地实话实说。可是丹尼不曾问过,直到现在,就在她心情低落、最没有心理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然而他凝视着她,或许正忖度她脸上忐忑不安的表情,建构出他自己的看法。她心想,对孩子而言,大人的动机和行动看起来一定就像在黑暗森林的阴影中所看见的危险动物那般巨大,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像木偶一样被牵来扯去,却茫然不懂究竟是为什么。这个念头让她险些再度流泪,竭力压制住泪水后,她弯下身拾起有了故障的滑翔机,拿在手中翻转。

“丹尼,你爸爸以前指导辩论队,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他说,“为乐趣而争吵,对吧?”

“对。”她把滑翔机翻过来又翻过去,注视着商品名称“高速滑翔机”及机翼上的蓝星印花,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

“有个叫做乔治·哈特菲德的男孩,你爸爸不得不叫他退出辩论队。那表示他不像其他人那么优秀。乔治说你爸爸开除他是因为不喜欢他,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后来乔治做了一件坏事,我想你知道那件事吧。”

“他就是那个割破我们家金龟车轮胎的人吗?”

“对,就是他。在放学后,你爸爸当场逮到了他。”此刻她又迟疑起来,但现在不可能回避;选择只剩下说出真相或是说谎。

“你爸爸……有的时候会做一些事后觉得懊悔的事。有时候他没有照原本该有的想法去思考。虽然不是经常发生,但偶尔就是会这样。”

“他是不是弄伤了乔治·哈特菲德,就像我把他所有的纸张撒在地上那次一样?”

有的时候 ——

(丹尼的手臂上着石膏)

—— 他会做一些事后觉得懊悔的事

温迪拼命地眨眼,硬把眼泪一路逼回原处。

“就是像那样子,宝贝。你爸爸揍了乔治,要他别再割轮胎,结果乔治撞到头。然后负责管理学校的人说,乔治没办法再去上学,你爸爸再也不能在那里教书了。”她停住,说不出话来,害怕地等着一波接一波的问题。

“喔。”丹尼说,回头继续望着街道,显然这话题结束了。要是对她而言问题能这么容易结束就好了——

她站起来。“博士,我要上楼去喝杯茶。你要一些饼干和一杯牛奶吗?”

“我想我要等爸爸。”

“我认为他不会在五点前回到家喔。”

“也许他会早一点。”

“或许吧,”她同意。“或许他会早一点。”

她正要跨上人行道时,丹尼喊道:“妈咪?”

“什么事,丹尼?”

“你想去那间饭店过冬吗?”

现在,五千个答案中,她该选哪个来回答这问题呢?是她昨天或昨晚或者今天早上的感受?每段时间的感受各不相同,跨越的范围从乐观的粉红色到黯淡无光的死黑色都有。

她说:“如果那是你父亲希望的,那就是我想要的。”她稍作停顿。“那你呢?”

“我想我大概想去吧,”他最后开口说,“这里没什么玩伴。”

“你想念你的朋友,是不是?”

“我有时候会想念斯科特和安迪,差不多就这样而已。”

她回到他身边亲吻他一下,揉揉他才刚失去婴儿般细致的浅色头发。他是如此严肃的小男孩,有时候她不知道有她和杰克这对父母亲,他究竟该如何生存。他们起先抱着高远的希望,最后却沦落到陌生城市里这间讨厌的公寓建筑。丹尼裹着石膏的影像又在她眼前浮现。神的安排部门中有人犯了过错,她有时会担心这个错永远无法修正,唯有最无辜的旁观者才会付出代价。

“博士,别跑到马路上去喔!”她说,紧紧地抱住他。

“不会啦,妈妈。”

她上楼走进厨房。放上茶壶,再摆几块奥利奥巧克力饼干到盘子上给丹尼,以防万一她躺在床上休息时,他决定上来。她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大的陶瓷杯,望着窗外的他——仍然坐在路缘上,身上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过大的深绿色史托文顿预备中学的长袖运动衫,滑翔机则搁在一旁。一整天呼之欲出的眼泪此刻溃堤而下,她倾身向前在热茶冉冉升起的芳香蒸汽中哭泣起来。既哀伤失去的过往,也因为对未来的恐惧。 mTxNhHgqCQ+iCky8KjFPHYUTdLpOzocTsaOxUWQu5P8AIOQdn22Xpwftlye9wR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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