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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伦敦奥运会落下了帷幕,才想起来北京奥运会过去四年了,快得让人有点反应不过来。

关于那一年,你还记得多少?年初的冰雪灾,3月“藏独”,5月大地震,8月奥运会,9月金融危机,似乎就没消停的时候。那一年赚了我们太多的眼泪和感动,谁都真实地跟着哭过、笑过、激动过。这些大事里,最具影响的要数金融危机。朋友圈里,因为金融危机直接或间接失业、减薪、不发年终奖、不按时提职的大有人在。除此之外,在股市和楼市上头破血流的更是屡见不鲜。2008年1月,上证5260点开盘,到12月最后一个交易日,只剩下1820点,年跌幅65%,市值蒸发20万亿,是中国股市有史以来最惨痛的一年。老百姓看着鸟巢上空反复升起的五星红旗热泪盈眶,一回身儿,多少安居乐业的梦想破碎得稀里哗啦。奥运之后,气候似乎有所好转,可依然保持着每周有那么几天看不到西山;车号限行之后,交通似乎有所改善,可能开的那六天依然堵得严严实实。可见,我们的生活还有许多需要改善,离我们的梦想还太远太远……

那个让人留恋又感慨的2008年,那个登峰造极的戊子年。

2008年最后一天,我和一帮朋友在三里屯等待新年,说起来就像是眼前的事。街对面新开的Village灯火通明,落满了灰的圣诞树苍郁挺拔,红男绿女们吸着鼻涕围着广场拍照留念。街上的老外快比中国人还多,甭管长成什么样,也甭管来自第几世界,见妞就敢泡。那英语比我还烂呢,上去就跟人比划:drink,drink,buy your drink?(喝酒吗?请你喝酒?)白谁准可呢!咱北京的姑娘们也是见过世面的!我懒得往窗外看,酒吧里更是热闹非凡,挨着坐说话都得贴耳朵上喊。小舞台上一会来俩唱歌的,一会来个跳钢管舞的,好歹是元旦,大家也都吆喝捧场。资本主义奢侈荒淫的生活作风,我们也彻底体察并批判过了。刚过十点,各种问候短信就缤纷而至,原创的,转载的,温情的,调侃的,要不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光从节日短信上就能看出端倪。老外们过来过去也就一句happy new year,还是中国人有智慧,结合2009年的生肖特色,都改Happy牛Year啦!

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朋友特别多!多到有时我都搞不清楚谁是谁。刚接一电话,一个广东口音的男人,上来就管我叫小斌,给我酸的,我妈不这么叫我都好几年了,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他一边客套一边在记忆库里搜索,这是哪位高人呢?他看我想不起,也稳住就是不说自己是哪个,还埋怨我记性不好。我从张总猜到李总,他总哈哈笑着说不对。我心里有点谱了,问他咱是在广东见过吗,他说是啊是啊,你再想想。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想起来了,是在广州市局吧,你保你二大爷时在我这签的单子哪!这怎么能忘呢!我说你怎么还用这号啊,等你再进来,可没人给你签字了啊!对方“啪”一声挂了电话。骗子们大过节的还加班,真敬业,我嘀咕一声。挂了电话,发现有好几个未接,其中有个显示“Clinton”。这是我手机里硕果仅存的几个洋名,是我一哥们,人如其名,牛!

不待犹豫,我立刻忽视其他未接,先给他回了过去:“在哪呢?”“Westin(威斯汀酒店)。下午刚回来。”“我靠,我说你丫都失业了还摆什么谱啊。不住带星的你是不是睡不着觉啊!”他呵呵笑着,问我在哪。“三里屯。要来快啊,一大堆水灵姑娘呢,可存不到新年!麻溜的吧!”我知道他肯定来,不来我这儿,他去哪里打发时光迎接新年呢,去独自缅怀他难忘的2008吗?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有这个勇气。

其实,我是一特平凡的人,嘴上贫点,生活很平静。和您每天在写字楼电梯间、人潮汹涌的地铁站,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区别。勤勤恳恳、小心谨慎地追着这个大时代跑,喘着粗气还生怕自己给落下。偶尔调侃一下人生,但绝没有愤世嫉俗的勇气和能力。我那哥们儿可不。我不是说他愤青或者文艺,我是说,我觉得他是这个时代的领跑者。这么说好像有点献媚,可的确是。这个被我举过头顶,高高供起的浮华盛世,是他生活的大布景,他不经意的,就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刻在这个时代,然后再把时代抛在身后。

大约半小时后,Clinton穿着身铅灰的羊毛短大衣走进来,博柏利格纹围巾随意系在胸口,干净得像是裹挟着夜风里的寒意。我其实背对着门坐着,但从对面一干女生的眼神里,我知道准是他来了。“Clinton,这边儿!”我起身招呼。Clinton转过头,露出招牌似的笑容,皓齿明眸,阳光灿烂。我伸手搂着他肩膀,无比荣耀地介绍:“Clinton!美国投行的青年才俊!我哥们!单身!”最后这句绝对有震撼力,女生们都捂着嘴,呵呵乐起来。Clinton比我高半头,这样搂着他肩膀有点别扭。正当我要调整个姿势,他摆摆手自嘲道:“哪里是才俊,待业青年。”他那带着台湾味的普通话顿时语惊四座。说笑间,Clinton落了座。大家对他都挺热情,他也以一贯的彬彬有礼的姿态微笑对答,随和里透着矜持。我点上支中南海,舞台上两个小姑娘又蹦又跳地唱《甜蜜蜜》,一个蓝裙,一个红裙,透过烟雾,看起来很美。2008年还剩下最后几十分钟,有那么点舍不得。认识Clinton是四年前,那会我研究生快毕业,对于未来,有太多美好畅想。有回喝多了酒,跟几个哥们拍胸脯,说等奥运会开幕,我许世斌也赞助它几个亿,哥们那时候就出头了!结果几年过去了,别说亿,几十万都没见过。生活平平静静,贷款买了房,全款买了车,娶了媳妇,等着升格成爹。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其实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这样过,文艺点的说法叫做——成长。

2005年春天,我在北京一所还算牛掰的政法院校读研三,民商法专业。那时已经没什么课,人人都在忙实习。经过好几轮笔试面试,我终于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实习机会——金达律师事务所,律师助理。金达号称中国内资所排行老大,学法律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跟它沾点关系。在一个春风拂面的早晨,我西装革履踌躇满志地走进金达富丽堂皇又古香古色的办公室。那可真是个气派的办公室,坐落在CBD中心的摩天大楼,一个律师事务所,愣占了四层楼。前台小姐各个水灵高挑,紧身一步裙,让我一度误以为走到了夜总会。一同来实习的女同学悄悄指点:看过那个电视剧《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吗?就是借他们办公室拍的!我脑海里浮现出印小天同志叱咤风云的英俊形象,于是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也要留在这里大干一场,谱写属于我的爱情和事业的时代篇章!

证券部的办公室最大,人最多,2005年那会儿,是个公司就敢玩IPO 。我被分在一个小隔间,和另外两个实习生背对背。寒暄几句得知,人家一个北大的,一个留美的。心里顿时有点黯然,转念一想,英雄不问出处。负责带我们的合伙人是个不到四十岁、梳着短发、精瘦矮小的女人。半天接触下来,我发现自己惯用的对付师奶的乖巧伶俐、油嘴滑舌在她这全不好使。另外,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她抛出几个看似无意的专业问题,诸如:公司减资的公告期多久来着?合同没有约定的情况下,中英文冲突怎么办?我前前后后学了七年法律,竟然一个也没答出来。一头汗水熬过第一天,我明显感到老板对我不怎么感冒。果然,这种感悟在过后几天得到了证实。快干满两周时,老板把我叫到她办公室(在金达,只有混到合伙人级别,才能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谆谆教诲一番,大致意思是说,我应该更努力踏实,要受得苦吃得亏,马上有个组织考验我的机会,常驻广州分所的汪律师正忙一个房地产公司上市的事,需要个助手帮忙。“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用心就能学到很多东西,要是瞎混,三个月打完杂就没什么事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说什么也得上啊。反正从小到大一直在北京,我也乐得出去走走。

证券部的主要工作就是企业上市,这绝对是个苦活、体力活。后来大家耳熟能详的颇有里程碑意义的工行上市,就历时两年多,前后有一百六十多名律师参与其中,阵容浩大。通常,从尽职调查阶段开始,律师们就会被关在企业办公室或者酒店,因为工作量繁重,涉及商业机密等原因,没一两个月根本放不出来。这点从出差补助上都可以看出端倪,比如我实习那会,金达其他部门律师出差,每天补助五十元,证券部出差每天三十元。三月份的广州已开始闷热,我到的第二天,正好赶上Kick-off Meeting(专案启动会议)。这个会就像学校开的动员大会,比那个实质内容略多。上午九点,所有参与上市工作的人都正襟危坐在XX集团气势恢宏的大会议室:公司的人、税务师、会计师、审计师、律师……汪律师坐在红木大圆桌东南角,像我这种助理级别的人,只能坐在靠着墙放的外圈椅子上。公司老总坐在主位,对企业做了简短介绍,又对上市工作提了几点畅想,语气像个军人,气魄不小。紧接着,坐在左边的财务总监,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头,谈了谈公司的财务状况、融资目标等等。说了几句,他把立式话筒推给老总右手边的人,请他对上市工作的具体安排做简单介绍。那小伙儿背对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啫喱水打得头发支楞着,西装裤线笔直。他咳嗽一声开始说话,一听就是广东这边的,普通话那个蹩脚。坐在我旁边的毕马威小姑娘坐直了背伸着脖子朝那看,我戳戳她:“这男的是哪的啊?”“高盛的!”她头也不转,声音里带着激动。“高盛是干吗的?”“券商啊!”她转过头来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脸上充满鄙视。我不敢得罪姑娘,陪着笑脸说:“呵呵,真年轻!”“那是!才二十多岁!看见没,他身上的西装,阿玛尼的!长得比王力宏还帅呢!”我挺奇怪,盯着后脑勺能看出什么帅不帅,却也不敢多言。

会开到12点,刚刚结束。大家去公司的酒店吃饭,汪律师和另外几个核心人物去包厢了,其中也包括那个阿玛尼版王力宏。他旁边还跟着个小伙子,也是笔挺西装,两人都提着笔记本,一会英语一会粤语。走近一看,还真挺精神,作为男人,我不好评价同性的外貌,但平心而论,这的确是张能让姑娘们疯狂的精致的脸。我们剩下的人,在大堂里坐满两桌。公司的人不停招呼大家吃菜喝茶,有些人顺便煞有介事地问一些公司情况,感觉很敬业。我这桌女生多,寒暄几句学校啊,哪里人啊,找到一些同类项,就有了深入话题的可能。不一会,女孩们都被我逗得咯咯直笑,毕马威小姑娘坐在斜对面,白我一眼跟大家说:“他刚才连高盛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你说你干嘛来了,真给你们金达丢脸!”“我到金达才两周,只丢我自己的脸,金达那么大的脸哪轮得着我丢啊!”大家哈哈乐,公司财务部的大姐笑着说:“小许真会讲话!”毕马威女旁的女孩眼睛一亮,问:“你姓许!跟Clinton一个姓诶!”她转头跟旁边的女孩说,大家很默契地点点头。“谁?”我遗憾地发现,她们感兴趣的不是我。“就是高盛那个男的,这次上市的项目负责人!是你们本家!”我有点无奈,女人真是浪漫的动物,什么场合都能发现自己的偶像。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汪律师的另外两个助理埋在十几箱材料里,夜不能寐。这家公司成立十几年,名字就变更过四次,要想把所有历史沿革都理出头绪,并且发现问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对面办公室里的审计师们,也守着几米高的账本通宵达旦地敲计算器。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睡一会醒一会,一个星期后,我们终于完成了尽职调查的初稿。在周一的进度会上,我又见到了传说中的Clinton。几天没见,他气色明显不如之前。不知他们这周在忙什么,但经常能收到他半夜两三点发出的邮件。这一次,他还带了他们的境外律师——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国佬,一脸精明相,说话狂快,他问我what is your name(叫什么名字),我愣是pardon(请再说一遍)了三遍。这一次,我知道了Clinton的中文名——许家祺,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那天散会后,我从洗手间出来,Clinton正在通往楼梯间的门口转悠,看到我友善地笑笑,还有点腼腆。“有打火机吗?”他用蹩脚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问。“有有有!”我赶紧点头,跟他一起走到楼梯间。人家年轻有为,是项目组的leader(领导),也难怪我有点小激动。烟雾喷出来时,话题自然也聊开了。交换名片后,我们都发现彼此名字的相似性,于是感觉又亲近了些。我对香港人原本没什么概念,许家祺的谦虚诚恳随和务实让我给香港同胞打了很高的印象分。他对我是北京人一事,表现出极大兴趣:“我很中意北京啊,也许过段会去住,到时找你啦!”“没问题!我给你当导游!”我立马拍胸脯,别的不说,在北京当一活地图还是不成问题。

之后的两个月,经常有和许家祺碰面的时候,我们有事没事会攀谈几句,一起抽根烟。他的很多优点渐渐浮现出来,比如说敬业,总是最后一个休息第一个到办公室;比如说智慧,上市这个事儿实在太复杂,经常讨论到半夜大家脑子都不转了,只有他依旧思路清晰;比如说尊重人,每次做清洁的阿姨帮他收杯子,他都会抬起头说谢谢;比如说有分寸,对于那些明恋暗恋他的女孩,他总是装作不明白,客客气气和人家谈工作……这一切,使得他越发卓尔不群。我知道他毕业于剑桥,二十六岁已是资深经理,在伦敦纽约都工作过,目前常驻在香港。同龄人,做人的差距咋那么大呢!我不免感慨,没等我想明白,总部就发出调令让我回京。临走前一天,我去和共同奋斗了六十来天的同僚们道别,直觉告诉我,金达不会留我了。多少有点遗憾,我的面前刚展开一幅美丽蓝图,就要道别了。路过会议室时,透过大玻璃,我冲许家祺摆摆手,比划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正在和人说话的他愣了愣,绽放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也冲我做了相同的动作。我知道他一定不明白,我不会回来了。不管怎么说,能认识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也是令人愉快的。

我在金达的日子随着实习期的结束而结束。没有意外。我的英语水平、拼命精神跟其他人确实有明显差距。不过,这段实习对我之后的求职倒很有积极意义。很快,我就在一家二流规模地位的律所留了下来,这一待就是好几年,直到现在。工作之后,生活变得真实很多,有时亲切,有时残酷。总之,跟当年和室友们卧谈时的担忧,酒桌上海阔天空的畅想都截然不同。2006年夏天,我和相恋四年的初恋女友走到尽头。当年,我从众多追求者中胜出,凭的是三寸不烂之舌,和坚持不懈给她们全宿舍买早饭长达一学期之久;当年,她为我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把到手的录取通知当着父母的面撕碎;因为她我学会了抽烟,也喜欢上了火锅;她为我宿醉几回,习惯了晚睡前在床头放杯水;我们无数次牵手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无数次承诺彼此要这样走到底……然而,分了也就分了。我没有想象中难过,照旧出差加班,照旧抽烟吃饭。她在提出分手大约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打电话给我,泣不成声。我在电话这头低声温柔地安慰她,好像我们从不曾分离。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也许放弃你是我这辈子最蠢的决定,但我绝不会回头。后半夜我失眠了,站在窗口抽烟,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想起四年里很多被忘记的点滴。我没有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是:尽管留恋,我也不会回头,有回忆,就够了。

那一年夏天特别热,晒得白花花的柏油路,绿得油腻的柏树叶充斥着我的记忆。经过一年的实习期,我终于拿到了那本红色的律师执业证。因为期待太重,得到的瞬间已不再兴奋。同事们吵吵着说要庆祝,我笑着答应,心里也明白,无非是找个由头释放。周末下班后,我们一群年轻的小律师气焰嚣张地前往朝外钱柜,连吃带喝欢唱至深夜,从Beyond、赵传的老歌唱到《死了都要爱》……在冷空气里,我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拎着瓶啤酒走到大厅,乌泱乌泱全是等位的人。我摇摇晃晃地从几个人中间穿过去,其间飘来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我条件反射想看看什么男人这么讲究,这一回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

“Clinton!”我指着他大声喊,比下午拿到执业证那会儿还兴奋。更让我惊讶和感动的是,快一年没见,他竟一字不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站在前厅聊起来,我知道他离开了高盛,跳槽去了另一家排名也在世界前五的美国投行BGC,上个月刚被派到北京来开展国内业务。跟他一起的一男一女都是他同事,男的也是刚调来北京的香港人Stephen,女孩May是个在北京待了很多年的广州人,副总裁助理。我这才意识到,二十八岁的许家祺已经荣升副总裁了。在我热情的坚持下,他们没有继续等位,而是和我一同去了我们的大包间。一行人走进包厢时,大家都震住了,目光游离在May的普拉达限量版包包和Clinton英俊的脸上。交换名片后,李大帕(在事务所,大家都把合伙人partner简称为“大帕”)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行啊你小子,还认识这么高level(级别)的人哪,以后咱所的投行业务就靠你发掘了啊!”

从那天开始,我和许家祺渐渐熟稔起来。别说,我还真挺欣赏他:做事严谨,做人随和,虽然毫不张狂,却透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他总是微笑着说随便都可以;但是他说NO的时候,谁也别想改变他。他在北京没什么朋友,除了同事,几乎找不到一起活动的人。于是,我,就成了他难得清闲的周末节假日的固定联络人。我带着他爬长城,游故宫,颐和园里散过步,北海公园泛过舟。一次我跟他说:“家祺,不成啊,再这么下去,咱俩快成GAY(同性恋)了!”“我又没讲不可以叫女生一起啦。”在北京待了半年,再加上定期去上国语课,他的普通话长进明显,只可惜,他们公司请的老师是台湾人,我听着家祺这普通话越说越不普通,却也无能为力。年底我过生日时,搞了个不小的聚会。这是和女朋友分手后的第一个生日,我不想过得凄凄惨惨切切。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各个时期的同学、同事、投缘的客户,呼啦啦来了四五十人,一生一次二十七嘛,也借此告别收获与丧失的2006年。

我有个快十年没见的发小,老邻居又是老同学,当年天天被我欺负,现在出息了,在电影学院读导演系研究生。那天带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来赴宴,两人亲密无间却又不承认是男女朋友。没什么奇怪,这年月最流行的就是暧昧。小姑娘自称是“来自上海的丫丫,在表演系读书”,其他信息一概不详。这种女孩,每个局都常见,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出来玩的,不能正经当盘菜,佐餐佳品。家祺那天下午有会,晚上快9点才西装革履地赶来,周末加班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一进门就被我罚酒三杯,他从不躲酒,虽然未必能喝。三杯下肚,脸上明显泛起红晕,额角也渗出了汗。家祺摘掉爱马仕的领带,从提包里拿出个黑丝绒镶金线的小包装盒递给我,特别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了句,生日快乐。打开的瞬间,凑在我旁边的几个脑袋一起尖叫起来,那是一副万宝龙的袖扣,缟玛瑙扣针,环以三道镀铂金圆环,高贵典雅。我心里的小激动和大感动没法用深情的语言表达,只好沿用一贯的调侃:“家祺啊,太隆重了吧,我浑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估计都没它值钱,你让我拿什么配它啊!”“那就好好奋斗啦!世界都会是我们的!”家祺又举起杯来,他明显喝出感觉了,否则绝不会把那卓尔不群的理想展现出来。

饭毕,黄的白的一样没少喝,却依然不尽兴。一多半人回家陪老婆了,剩下十来个摇摇晃晃转场去了唐会。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在闪烁不定的灯光里,我拼命摇摆身体,周围的人也与我一样,在放纵里寻找释怀。离我不远的一对引来大家阵阵哄声,女孩穿着红色超短裙,白花花的大腿被时而扫过的灯柱照得摄人魂魄。她熟练地扭动腰肢,时上时下,纤细的手指游走在对面男人的大腿和臀部,无比挑逗。我咽了口唾沫,这男的艳福不浅,丫的白衬衣已经被汗水打湿,紧实的肌肉清晰可见,他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笑,一双桃花眼迷离深邃……天哪!这不是,许家祺嘛!我像触电了一样,一下停在舞池中央,那女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哥们带来的丫丫。看到我,他们也停下来,家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丫丫倒是满不在乎拖着他的手朝我走来。“那谁呢?”为了避免质问的口气,我故意没提发小的名字。“他先回去啦!”丫丫说着,很自然地把家祺的左手放在自己腰上。看着我怀疑和略带不屑的眼神,她又娇滴滴地补充:“都跟你讲了啦,他不是我男朋友啊!”我发现丫丫的口音已经颇有几分港台味。呵呵,我讪笑,除了讪笑,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有什么表情。家祺走过来,拍拍我肩膀说:“刚才你去哪里了?找你半天。”我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都是成年人了,谁有资格教育谁呢。“去了趟洗手间,你小子够快的啊!”家祺摇头说哪里,也不多解释。那天一直疯到早晨4点,在护送我们这帮醉汉上了出租车之后,我看到后视镜里的许家祺和丫丫紧紧搂着上了最后一辆车。

自那晚,许家祺在我心里真实了很多,不再是那个让人仰视却不敢妒嫉,天天拿奖状的三好学生,他和我一样,是有欲望有能量,有优势有弱点的男人。我有时会担心我那发小来找我质问,有时也担心某天家祺会郁郁寡欢地找我诉说搞不定小妖精……现在想来,我那时还真是淡吃萝卜闲操心,歌里唱: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残缺的必然结果就是,大家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弥补。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家祺打电话约我去国贸的苏浙吃饭,他看都不看菜单,熟练地点了醉鸡、龙井虾仁、蟹黄豆腐。我只管低头吃,听他说自己前一天刚从东京回来,吃完饭还得回办公室加班。我知道他们又接了家北京民企,准备在H股上市。2007年市场好,卖萝卜饭的民营企业都能上市,投行的青年才俊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年底数钱数到手软。我试探着问,这次我们所是不是有机会掺和一把。家祺很认真地答:“券商律师你们肯定不行,我只可以用Freshfields,Paulhastings 这样的外所,不过我可以介绍你和公司的老板认识,也许你可以争取一下公司律师。”我连连点头,非亲非故,吃饭还得靠人家买单,只因当你是个朋友,这么帮忙给面子,确实不能不令人感动。除去个人生活不评论,家祺对工作对朋友,确实是有一说一不掺假。说话间他电话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那边断续传来,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等他挂了电话,我犹豫再三问道:“你跟丫丫在一起啦?”家祺正专心致志吃一口鱼,待到把所有鱼刺都吐出来,他抬起头笑着回答:“不知道,大家都寂寞吧。”“你寂寞,她可不寂寞!你可别小瞧内地的女孩儿,揣着多少个心眼你都看不出来,尤其干她们那行的。你这么天天出差,你以为她能闲着啊。”“那更好啊,大家都不要彼此约束,也不要彼此依赖。”看着家祺平静的笑容,我一时语塞。“你要玩玩也行啊,”我叹口气,“小心她缠住你,你这样有钱的主,人又帅,又有前途,她不会放过你的。”家祺哈哈笑:“不至于啦,我有什么钱,不过是高级打工仔而已。”

人都是环境的动物。许家祺在我眼里已经是金领一族,可他每天接触的都是身家上亿的大老板,难怪他从不把自己当回事。说实话,在认识家祺前,我对投行还真没什么概念,不就是外企嘛,这就是我所有的理解。可随着与金融社会越来越多的接触,我发现还真是那么回事。“百度知道”上解释:投行是投资银行的简称,主要从事证券发行、承销、交易、企业重组、兼并与收购、投资分析、项目融资等业务的非银行金融机构,是资本市场上的主要金融中介。用我的话简单说,投行就是玩钱的!2004年名噪一时的凯雷集团收购徐州机械一案,让中国人第一次对投行有了印象。看过纪录片《华氏911》的人都知道,布什家族与凯雷集团的紧密联系。在老布什任美国总统期间,担任国务卿的贝克曾任凯雷高级顾问并是大股东之一,美国前国防部长卡路奇曾任其董事长,前白宫预算主任达尔曼也曾担任其顾问。此外,在凯雷集团的顾问名单上还有英国前首相梅杰、菲律宾前总统拉莫斯等等,难怪投资界戏称凯雷集团的顾问委员会是“总统俱乐部”。可见其实力与势力。除去凯雷不谈,美国投行界的前三甲高盛集团、摩根士丹利、美林证券,与美国甚至全世界的金融界、政界都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他们是掌握巨大财力和权力的财团,影响全球政治经济变化,富可敌国。美国有句谚语:华尔街一头是天堂,另一头是坟墓。华尔街的风光与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尽管如此,每年夏天,哈佛、沃顿、斯隆、剑桥、牛津商学院里最优秀的毕业生们,削尖了脑袋也要挤进那条同时通往天堂和坟墓的华尔街。

我曾问过家祺,你平均每周工作七八十个小时,做这么辛苦,为什么投行有这么大吸引力。他沉默很久,跟我讲起自己的经历:每个商学院的学生都将进入投行作为自己的最终目标。你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就在这种浪潮中向着投行涌去,拿到投行的offer(录取函)是对自己能力和奋斗的肯定。投行每年为暑期实习生准备的欢迎宴会,永远选在纽约伦敦最奢华的五星级酒店,成功的banker(银行家)们穿着笔挺的西装侃侃而谈,手中的水晶杯盛着波尔多酒庄1982年的真酿。他们讲起自己参与的数十亿美元的并购案,像讲一道菜的做法一样轻松。他们说“We”,让你觉得亲切,和你分享许多被媒体反复猜测的交易细节,谁也不能控制自己向他们靠近,好像是靠近了藏在世界背后的规则制定者。我那年的欢迎会后,有位资深MD(董事总经理)邀请了几个年轻人去他的私人游艇做客。泰晤士河的晚风吹来时,我站在甲板上为眼前璀璨的夜景陶醉。那位MD拍着我的肩膀说:加油干,有一天你会拥有全世界。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个选择,那一刻更坚定了。这就是我通往理想的路。从现实的角度看,投行每年给毕业生的年薪大约十五万美元,如果年景好,你所在的部门好,你也足够优秀,年底发相当于十二个月、二十四个月薪水的奖金也是常有的事。还有什么工作,能给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这样的回报?我做analyst(分析师)那几年,常有一周工作九十小时的经历,即便是那么累的时候,也觉得值。

许家祺的话让我羡慕不已。我在他烁烁生辉的双眸中看到一种东西,叫做理想。同样,我羡慕他每天跟新浪财经中的主人公一起奋斗,做经济频道追着报道的大项目;羡慕他出差都是头等舱五星级酒店,他的奔驰,他的豪华公寓,甚至是女人们看见他就往上贴的热情。也就是21世纪这几年,外资投行的触角伸向了社会主义中国,输送了一批真正意义的青年才俊,搞得我们这些土鳖越发没有出路。

国贸的玻璃幕墙里,围着奢华绚烂的世界名牌中国旗舰店;飘着比利时巧克力,美国冰淇淋,以及各色佳肴混合的香甜;匆匆行走着衣着光鲜,自信自足的大亨美女,时不时有明星路过,都无人问津。一墙之隔的大北窑公交车站,永远挤满表情麻木排队等车的人,无论严寒酷暑;有偷偷摸摸卖烤玉米的大娘,沿街回收旧报纸的老大爷;有聚在国贸桥下抽烟等着拉活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在同一片天地里呼吸,晒一样的太阳,淋一样的雨。那天从苏浙出来,我站在车流滚滚的长安街边抽烟,看着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身边匆匆经过的正在为国贸三期挖地基的民工,有点困惑,有点感慨。冬天就要过去了,风里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2007年拉开了帷幕。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Qfi13avZcC35kFtmjbIBMQjd0ZP2IHQffh3ERPWzVRpxLvWOd07dXkUj1aBKOY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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