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9点半,May桌上的门禁电话响起,有客人来了。
“你好!”May用免提接起来。
“你好。我们跟肯尼迪约好的。”一个无精打采的女声传来,用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念着英文名字。因为是免提,办公室的人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肯尼迪?对不起,我们公司没有这个人。”这是哪来的农民,May很不客气地回答。
“嗯?哦,那是华盛顿吧!”那个女声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大大咧咧接着问,普通话里还带着点京腔。
这个时候,办公室的人都明白了,大家哈哈笑做一团,May决心逗逗她,就是不说正确答案,“我们这里也没有叫华盛顿的,小姐你到底找哪一位啊?”
“你是BGC吗?”大概是听到了屋里的笑声,那个声音有点不悦了。
“是的,小姐。我这里是BGC投行部,楼上是直接投资部,都没有叫华盛顿的。”
May听到来客问旁边同来的人:“怎么回事,我记得是个美国总统的名字啊?”
“布什?”
“不对,三个字的。”
“克林顿?”
“对对对,克林顿,这个人总有吧!”
“这个有,你先进来在外间会议室等一下吧。”May忍着笑回答。
从茶水间走出来的许家祺看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听大家七嘴八舌讲了来龙去脉,看看表,9点半,正是和金达李律师约好的时间,难道是她?家祺拿着名片走到外间会议室,一个又瘦又高的女孩正指着窗外中央电视台的地基对身边的男人说:“这个地方风水就是不好,将来一定要出一次大事才压得住。”她的超短裙短得不能再短了,七寸高的鞋跟显得两条长腿又细又直,上身的黑色蕾丝衬衫衬托得人越发瘦骨嶙峋,绝对模特身材。人不算十分漂亮,但很有特点:眼睛大,嘴巴大,说起话来表情丰富。
许家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招呼:“李律师?”
那女孩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番,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你就是克林顿吧。你好,我是李艾。你秘书反应好慢啊,一个办公室坐着都联想不到是你!这是我助理,大周。”
许家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和那个被唤作助理的穿着西装身材魁梧的男人握了握手。转眼间,李律师已经手脚麻利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撅着屁股趴在会议桌的中间卡槽里插电源。
“刚才听李律师说,那边风水不好,这个你也懂?”为了活跃气氛,许家祺没话找话。
“略懂。”
“哦,干律师的也信这个?”
“不矛盾。”
李艾惜字如金,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坐在一边的大周赶紧打圆场:“李律师的父亲是人大国学专业的教授,对易经很有研究!”
“是吗?那你怎么干律师了呢?”这倒真让许家祺诧异。
“我妈是警察!”李艾把脑袋从电脑屏幕后边歪过来,盯着许家祺的脸掷地有声地答。
“啪!”还没等家祺反应过来,她一把摊开个粉红色Hello Kitty笔记本。“哪个公司要做尽调?说说情况吧。”
许家祺只觉得汗水顺着脖子流下去,这个律师,到底靠不靠谱啊?
一个人在正常的商业社会里,显得格格不入,却依旧可以滋润鲜活地生存下去,一定在其他方面有超常的过人之处来弥补,如此,人们才会宽容他,原谅他,尊重他,依赖他。李艾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她个性乖张,特立独行,大大咧咧,潇洒自得。但是除了她,没有一个律师可以将公司法房地产法倒背如流,对这三年里证监会、银监会、商务部、外管局、发改委的所有文件如数家珍。实务方面,李艾也是一把好手,从2003年开始在金达实习,工作四年多,李艾独立接的案子已经直逼所里的初级合伙人,气势了得。
当然这一切,在与客户的最初十分钟交谈中,是看不出来的。深入接触后,你就会被她彰显出的实力所折服,尤其是律师和律师短兵相接时,你一定会为雇了李艾而感到骄傲。那尖锐通透的分析判断,滔滔不绝的口才,说法论据的超强记忆力,咄咄逼人的气势,常常令对方律师溃不成军。那天的会议进行了十分钟,许家祺就有点体会了。李律师的推理能力特别强,常常是家祺还在讲背景,她就把结论说出来了。这样原本以为比较复杂的会,不到四十分钟就清清楚楚,省了不少时间。最后家祺问她:“杜律师说一个星期出报告,你觉得呢?”
李艾咬着笔杆看看他:“他跟你说的啊,那让他自己出吧。”
“呵呵,李律师你别开玩笑。他跟我说二十万一周出报告,但是还要等你看了材料后才能定下来,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肯定没跟他说有二十一家关联企业全部要做尽调!而且这其中有十三家都是在九十年代就成立的。仅仅大成地产这一家公司,就变更过三次名称,换过七次股东,增资四次,要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全查清楚,别说一个星期,一个月都未必够。二十万?你照着二百万准备吧。这不是一个房地产项目尽职调查,这整个就是一个上市尽调。我要和证券部的同事一起协作才能完成。”李艾的眼睛像照相机一样,材料都是过目不忘。
许家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是时间不等人啊,陈子城等着BGC下个月就先放八千万美元,把13号地拿下呢。
李艾的大眼睛忽闪两下,接着说:“你们时间那么急,我建议就先做‘佛山成地’吧。不是想用它来拿新地嘛,就目前的材料看,它成立时间不算长,比较干净。一个星期能出报告。”
许家祺手扶太阳穴,在心底默算时间,当即拍板:“行,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飞广州,我一会把机票和酒店信息发给你。”
“好,我让杜律师把Engagement Letter(聘用合同)尽快发给你。你们顾不上签也行,明天出发前给我用邮件确认一下报价,省得日后麻烦。如何?”
“没问题,应该的。”
“好,多谢,合作愉快!”
李艾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又高又壮的助理大周像只松狮一样唯唯诺诺跟在后边。一个星期内,见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看她们的样子,应该都是所谓的80后吧,许家祺心想,真是不可小觑。
在电梯口送走了李艾,许家祺爬楼梯来到三十八层的GREI办公室,迎面遇到正往外走的程蔚。
“Clinton早啊!”
“Hey,Eric。我正要来找你。刚才和律师已经碰过面了,明天尽调就可以开始。我想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去趟广州,去见见陈总,我跟他们谈谈上市的事,你们也可以聊聊融资的情况,我让子城安排。”
“好啊。正好周末我在香港有个会。也该去见见陈大成了,还是要老子点头才可靠。你问问童谣吧。会计师和评估师那边,她好像也在安排了,最好能一起去,省得以后一拨一拨的麻烦。我外边有个会,先出去一趟。”程蔚一边说一边去按下行电梯。
“行,我这就去问她。”
“她还没来呢,昨天好像弄到早上五六点了。你一会打个电话呗,省得跑了,这点事。”
“……”
“我先走了。时间定了后你给我个邮件。”
看着电梯门轻轻合上,许家祺竟突然被一阵不易察觉的失落偷袭。他并没有转身下楼,还是走进了GREI的办公室。开门的是满脸堆笑、热情有加的行政主管Amy。
“帅哥来啦!Eric刚出去。”Amy,仗着自己在GREI北京的工作时间和年龄都数一数二,没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尤其喜欢拿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们开涮。
许家祺有点不好意思:“我在门口碰到他了。童谣在吗?”
“她还没来。等着找她的帅哥排队呢,要不要我给你走个后门?”Amy挤眉弄眼地瞟一眼外间会议室。
许家祺想起来刚才路过时,确实看到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正在打电话。
“呵,不用不用,我拿份材料给她,哪张是她的桌子啊?”
顺着Amy手指的方向,家祺看到靠窗户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他快步走向童谣的书桌。桌上东西不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黑白两色的文件夹在侧脊上用不同颜色的标签分门别类,黑色的大笔记本,绿色的便签纸,金色的SIGN HERE签字标,计算器,订书机,一个透明的圆盒子里放着大小不一的黑色书夹,还有五颜六色的回形针。这是一张看不出性别的书桌,没有盆栽植物,没有加湿器,没有零食,也没有护手霜。只在右上角,在一沓资料背后,藏着一个巴掌大的相框。最简单也最经典的铅灰色金属相框,四四方方,泛着幽幽的光泽,相框里的黑白照片上,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对着镜头笑得灿若夏花。其中一个是童谣,马尾扎得高高的,脸更圆,活力四射,和现在幽静的感觉很不同;旁边的女孩也高高束着马尾,眼睛很有风情,透着几分妩媚。
“那是她姐。”旁边桌上的女孩突然开口,吓了许家祺一跳。
“哦!是吗,呵呵,这么一说还真觉得像。你好,我是IBD的Clinton。”许家祺伸出手。
“呵呵,知道,你好,我是Vivian。童谣应该很快到,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这个面孔白净、身材瘦小的女孩子笑呵呵地回答,眼睛弯弯的。
“呃,帮我把这份材料给她吧。我一会儿打电话给她。”许家祺顺手把早上李律师留下的法律尽职调查材料清单递给她。
“好的,没问题。”
许家祺有点悻悻地下了楼。刚坐定,桌上的数字电话就响了起来。第一声,一个内部的四位号码先显示出来;第二声,名字也随即出现在屏幕下方:Elaine Tong。他一把伸向电话,又略略停顿一秒,方才接起来。电话里传出童谣有磁性的声音。
“早,Clinton,看到你的文件了。”
“呵呵,不早了!”家祺看到手表已经指向了11点。
“哦,我,昨晚加班,所以……不好意思。”童谣吭吭巴巴地说。
许家祺并没想要发难,他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亲切才这样玩笑,却没想到童谣会因此尴尬。是啊,毕竟他们之间是上下级同事,不是简单的相差三四岁的青年男女。
“哦,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嗯,刚才我跟金达的律师见过了,我约他们明天去广州。你那边怎么样了?能一起吗?”
“没问题。PwC(普华永道国际会计公司)和CBRE(世邦魏理仕)都约好了,报价Treasury(财务部)也批了。我刚才看了你拿来的清单,很多材料三家都需要,一起去应该会省很多时间。”
“行,那就说定了。广州的行程我来安排,晚点我会让May把航班号和酒店发给大家。你建一个项目的Contact list(联络清单),尽快发给我。”
“是!”童谣回答得干脆利落。
又是紧张忙碌的一天。和星宇的合作失利后,许家祺越发努力谨慎了。刘定坤在办公室里的“大佬”地位更加稳固,家祺也无心去争,一心只想做好自己的事,尽快出点成绩,不要辜负了大老板的信任。好几次,对于刘定坤有意无意的挑衅他都绕道而过,比如,加班一起吃饭,大家嚷嚷着各种去处,让许家祺做个决定,他刚说必胜客,一直不开腔的刘定坤就会突然跟一句:吃了一天面包了,去金湖茶餐厅!语气坚定,不容质疑。May呢,表面上和谁都不是一派,私下里和谁都比对方亲:May会趁家祺不在办公室时,偷偷塞给刘定坤两张长安大戏院的VIP门票,还不忘跟一句:送你最合适,香港人看不懂,别浪费了;等刘定坤不在办公室时,又会大加赞扬许家祺对各种名牌的鉴赏力,还要戏谑地补充:这方面,刘总和我们有代沟!现在的职场,最聪明的人不是把自己牢牢拴在谁的裤腰带上,而是能左右逢源,四季常青,还落得正派磊落,不拉帮结派的好名声。
晚上9点,童谣把第二天广州之行的时间安排发给许家祺,同时抄送程蔚。
Clinton,
Please kindly review the attached schedule for tomorrow’s meeting. If you don’t have any further comments,I will send it to the Contact Group asap.
Thanks & Regards.
(请审阅所附关于明天会议的具体日程。如无任何修改意见,我将尽快发送至工作组成员。此致。)
Elaine
许家祺觉得没问题,很快作了肯定的回复。邮件发出后,又突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拨通了童谣的电话。
“Hey,Elaine,我想我们还可以顺道去看看他们在佛山的项目,听说卖得非常好。几家中介不用去了,就你、我和Eric吧。”
“好。我稍后单发一封内部邮件,安排在第二天下午行吗?”
“行。不着急。吃晚饭了吗?”
“我吃过啦,你还饿着啊?”
“对啊,那我先去吃饭了,明早机场见。Good night.!”
“明天见!”
针对工作以外任何来自异性的邀约,拒绝,几乎是童谣亘古不变的策略。比如此刻,她明明还饥肠辘辘,却不露痕迹地避开许家祺潜在的邀请。下班回家的路上,童谣瑟缩在出租车后座,陷入回忆。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天性,据此,那些不想回首的过去,如果它依然存在于现在的生活中,是否意味着,它还有些许的积极意义?窗外又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路灯下的人们举着伞,把手缩在袖筒子里。一个骑着三轮车卖煎饼的人,在泥泞的柏油路上冒着雨艰难前行。卖羊蝎子的生意又好起来了,滚烫的乳白色汤汁,正升腾着热气,再撒上把水灵青绿的香菜末,暖胃也暖心。车灯逆着雨水照出去,被水珠反射得很刺眼,合着尖利的鸣笛,童谣的心又开始紧,她皱着眉头闭上眼睛,戴上耳机。
早上在会议室见到杨阳时,足足三分钟,童谣没有讲出一句话。要不是公司的阿姨端进茶水,真不知要怎样开场。“你还是不喝咖啡?”杨阳的口气,和九年前初识时没有差别,和四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也没有差别,时光好像被封存了。像电影胶片,裁掉中间的片段,再一粘连,重新开始。可惜生活没有办法一键复原。“你怎么找到我的?”“很巧,有个朋友在你们BGC纽约办公室,上个月我在他电脑上看到你们Orientation training(入职培训)的照片,竟然有你……”童谣说不清这一刻的感觉是尴尬、亲切、委屈、沮丧,还是什么。好像一个脱离部队的逃兵,又渴又饿地独自走了很久,躲着藏着,却不期然地遇到了组织。杨阳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身上灰色暗格的休闲西装很洋气。他依然戴着条项链,从当年的佛珠,换做时下最流行的D&G钛钢吊坠,冷峻不羁。童谣反感男人戴项链,大概就是从杨阳开始的。杨阳也是倔,绝不为任何人改变,无论谁。不曾想这么多年看下来,童谣好像也看顺眼了。
中午,两人去南边的建外SOHO吃饭。在国贸桥下等待那个长长的红绿灯时,杨阳站在她身后,看着车流自言自语地说:“你一直在躲着我们吧。”他特意将一般疑问句用陈述的口吻说出。童谣只当是没听见,灯变了,她快步朝前走。她不清楚他所说的“我们”包括谁,她甚至怀疑杨阳找到自己也并非那样“巧合”。杨阳那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执著和破坏力,她是领教过的。在一家位于二楼的精致的西餐厅里,两人相对而坐,点了海鲜焗饭和斜切意大利扁面。
“你知道吗,这些楼,盖它们的人叫潘石屹?”杨阳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说。
童谣从酒水单后抬起眼睛,等着他说完。
“他是甘肃人。”他斜着嘴角笑笑,薄薄的嘴唇很性感,像是发现了一个别人不知的秘密。
童谣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说:“这楼不是他盖的,他只出钱。他是甘肃人,也不是什么秘密。帮我来杯百利甜,多加冰。谢谢!”酒水单递回到服务员手里。
“你还是没变:自负又自我!”等到服务员离开,杨阳满面阳光地笑着说,那两个词在他嘴里分明就是褒义词。
自负。自我。
出租车的窗子漏风吗?为何这样冷。童谣想起中午杨阳说过的话,眉头更紧了。那是多年前的评价,应该是说给另一个人,怎么会是自己。现在的她认真、隐忍、安静,努力为每个人着想,善意地对待所有人。然而皮囊和骨架里包裹的灵魂,永远不会被人看清,甚至自己。
童谣觉得她跟杨阳的午饭很有意思。明明是三个人的午餐,那个人就坐在附近什么地方,但是他俩都假装看不见。不锈钢的叉子卷起斜切面的时候,童谣突然期待杨阳把那个沉默的人唤醒到生活中来;喝下第一口百利甜的时候,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担心他若真说起他该怎么办。后来果真应验了童谣的第二个期待,自始至终,杨阳也没有提到他。两人彼此问候现在的生活和工作。杨阳还在雷曼兄弟,做trader(交易员),已经在华尔街快节奏的生活里挣扎了三年,这次是休年假回国。童谣很好奇他们朝五晚四的交易员生活,他只是带着倦意,皱着眉不耐烦地摇摇头:什么wall street life(华尔街生活),就是两台电脑加无数杯咖啡。杨阳才真是自负又自我,难怪那时候他总说我们俩才相配,她心想。关于过去,他究竟了解多少?童谣不清楚,只觉得无所适从。下楼分手的时候,杨阳抬起右手像是要捋起童谣额前的一缕碎发。童谣条件反射地躲开了,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故意不算轻地落在童谣的头上,坚持拍打了两下,像长者一样说:“傻丫头,照顾好自己吧,下回看到你,要胖一点。”童谣皱着眉点了点头,那表情同时写满嫌恶和难过。
还好,他很快要走了。童谣想,做好现在的自己都那么难,还有什么精力分神给过去?还是赶紧回去收拾行李吧,也不知广州明天天气如何,其实天气和行李也没有关系。她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