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身离开窗口时,雷海生已然站起,开始收拾饭桌。
我的心神从老杜身上迅速回到眼前这张精致的面孔上,言语未免有些尴尬:“哦,哦,邻居家的鸽子,天天在窗外飞。”
雷海生抬头看我,很好看地笑着问我:“你喜欢鸽子啊?”
那张脸,让我沉醉,让我痴迷,让我在一瞬间忘记了老杜,只想,能够再次和他,坐在一起。坐在一起,静静地,什么也不做,看着他,任凭内心波澜四起,春水荡漾。
雷海生迎着我的目光,眼神闪亮。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放下碗,走了过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贴近我的那一瞬,我突然感到眼前一片光亮,让人眩晕。
也许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心脏承担不起此刻的激动和荡漾?
雷海生也因此猝然止住了脚步。
不,那不是来自我的眩晕,是真的有一束光射进了我的房间,落在雪白的墙壁上,耀目的光亮让我想起老杜几乎全秃的头顶。
我惊愕,回头朝窗外望,茫然四顾,发现对面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正好落在我的墙壁上。
送雷海生下楼的时候,他伸手拥抱我,我有些尴尬,欲迎还拒。
雷海生宽容地笑着,伸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
我心里暖暖的。
我喜欢雷海生带给我的感觉,美妙而舒适。一个多么鲜活的男孩,一个多么蓬勃的男性,一张多么精致的面孔,一脸多么暖心的笑容。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如果他不拒绝,我愿意,和他有未来。
雷海生的背影还未从视野里完全消失,一只鸽子扑愣愣飞过我的头顶,被雷海生的笑容浸润的熨贴的心脏,猛然又揪了起来。
顺着鸽子飞翔的方向,我转脸,看到了老杜。
老杜那一成不变的面孔,此刻,略有些僵硬。
我心里被打散的不安,又一点点聚拢起来。
“你,去过了?”我局促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可又忍不住转眼去看雷海生的背影,一丝独自偷欢的愧疚涌上心头。可我又有什么好愧疚的,正如老杜昨晚所说,我是被卷入的无辜者,我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和这件事有丝毫的关联。
“去过了。”老杜依旧蔫蔫的,手背在身后。
“现在,有时间么?”这几乎是我第一次,用征求而恳切的语气和老杜说话。我想,此刻的我,对于老杜来说,应该是不容拒绝的,也应该是温柔动人的吧。
“哦,有。”老杜笑了。我觉得他现在笑的也很好看,至少,让我的内心安稳了一些。
“嗯,我上去拿水杯和书,你先去。”
“嗯。”
拿了水杯和书下楼,走向小公园。路过一家面包店,进去买了一个面包。如果和老杜什么也没有聊出来呢?那就喂鸽子吧,老杜的鸽子一定会出现在小公园里。
远远的,看见老杜在小公园的门口站着,后背对着我,头顶发亮,略微有些驼背,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凄凉。我和老杜认识这么久,虽然从未想和他发生什么关系,更不想和他有什么未来,但是,偌大的北京城,当下,唯一一个每天我都能见到,每天都能收到他温暖的问候的人,只有老杜。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如果明天,真的见不到老杜了,见不到老杜的鸽子了,我一定会感到怅然。
老杜习惯性的背着手,仰望天空。我知道,他一定在看鸽子,这是他的招牌姿势,也是最初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月坛北小街的招牌姿势。然而今天,老杜习惯性背着的手,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他的手,似乎在某个手指缠了一块纱布。我的心,就在那一瞥,又忐忑起来。
坐在小公园的凉亭里,气氛有些尴尬。
我急切地想知道那场骗局的目的,想知道武老师到底想要什么,然而,老杜却目视前方,目光里是亘古不变的茫然,石化般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身旁。
经历了一夜的辗转反侧,雷海生温暖的大手还在腰间留有温度,我突然决定,迂回出击,如果仍旧莽撞发问,势必听不到真实的原委。可想归想,莽撞的青春里,我又如何真的懂得什么是遮掩,什么是迂回?我不是围棋高手,跌跌撞撞的岁月里,注定是那颗被困在黑白世界里的棋子。
“吃午饭了么?我买了面包,给你。”纵然是“借花献佛”,此刻却是缓解僵局的救命稻草。
老杜扭过头,接过面包,撕开包装,然后重新目视前方,兀自吃了起来。
接下来呢?我想听的话呢?
老杜没有言语,然而我却看见,老杜右手的小指,裹着惨白的纱布,竟然,只剩下一半!
我惊愕地捂住了嘴。
老杜依旧没有转头看我。
我突然觉得心里憋闷起来,虽然还不至于恐惧,但老杜那一夜之间消失了一半的小指,却让我意识到,这场骗局危险的程度,真的足以让我胆战心惊。
老杜慢悠悠地吃完了面包,然后指着我的水杯,问:“介意么?”
我木木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哦,不,不,你喝吧。”我递给他。
老杜一口气把水杯里的水喝掉大半,然后把水杯递还给我,满意地长出一口气,这才转脸看向我,微笑着说:“吓着你了吧,安子。”
如果说,雷海生那只温暖的大手,只是打散了我心头的不安;那么老杜这句话,却像打开了一道释放惊恐的闸门,我的委屈突然间倾泻而出,就在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哭,很想扑进老杜的怀里,捶打着他大哭,为我所经历的这场莫名的骗局,为我前夜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的彻夜未眠。
我一定红了眼圈。
老杜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丝毫雷海生般的暧昧。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蔫巴巴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好了,安子,没事了。”
此刻,如果换做雷海生,我一定会扑在他的怀里呜咽起来,但是眼前的老杜,我却不愿,或者说不敢。我和老杜始终保持着距离,我不愿离他太近,毕竟,我们之间毫无可能。
我低下头,忍住泪水。低声问:“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没什么,我和老武有些旧怨,牵连到你,对不起,安子。”
“什么旧怨?”
“陈芝麻烂谷子。”
“那他为什么找到我的老家?”
“哦,也许他以为,我和你……”
“你没有和他解释么?他以后不会再找到我了吧?”突然觉得这句话,太过乏力,略显自私。
老杜站起身,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地说:“安子,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我皱了眉头,这句话算回答么?
“你的手指?”我的目光不安地落在老杜的手指上。
“哦,这个。一种交换吧。”
“交换什么?”
“交换安宁。”
“你为什么不报警?”
“安子,有些事,并没有真正的是非之分。”
“难道没有别的交换方式么?”
老杜没有回答,将包装袋里的面包渣倒在手里,仰头呼唤:“咕咕咕!”
不一会儿,一群白鸽从天空中落下来,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老杜的头顶,有的落在老杜的肩膀上。
我仰着头,看着一脸坦然的老杜,低声说:“老杜,我想搬家。”
我说的是实话,中午和雷海生一起做饭的时候,同租一套房子的那个莫名的女孩,屡次走进厨房,一会儿占用水池,一会儿占用煤气灶。在我洗菜的时候,她就站在我侧面,在案子上切水果,还用屁股拼命地挤我,仿佛要将我挤出厨房。厨房是公共空间,我不能阻止她。雷海生见状,宽容地一笑了之。当时我就想,我得换一个地方住,一个人住,这样下次雷海生来的时候,我们才能更好地聊天、做饭、吃饭……
更重要的是,我想远离老杜了,虽然如果真的见不到他,我会感到怅然,但是这场骗局给我带来的不安,让我不得不想到远离,远离老杜,远离未知的危险。
我以为老杜会挽留我,没想到老杜淡淡地说:“需要帮忙么?”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拿起水杯,走出了凉亭。
因为我的起身,鸽子们振翅腾飞,可片刻之后,我又听到身后鸽子拍打着翅膀降落的声音。
我看不透老杜,也不想看透,好奇害死猫,我不是个好奇的人,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生活和一个比我大了一倍还多一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老杜会伤心吧?
如果真的如武老师所说,四十年来,老杜从未对女人动过心,那么他一定会伤心吧。可他真的对我动心了么?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定论有些滑稽。我什么都没有,我不是亦舒笔下的“喜宝”,更不可能成为“玛丽苏”,我所有的,只有我自己,一个跌跌撞撞莽撞前行的女子,不漂亮,也不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