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人”就是老杜,我高度近视,而他又是秃顶,所以,从我第一眼看见他,就把他当作了“老人”。
就在我和出租车司机纠缠车费,然后费劲地将我的电脑、被子,抱下出租车的时候,老杜走了过来。
司机跟我要了70大洋,那一年,从我的老家到北京的火车票也不过100多大洋,打车取个行李,他竟然要我70大洋,我颇觉冤枉,可初来乍到,也没有太多胆量去争执,小声嘀咕了两句,就给了钱。
老杜走到跟前的时候,司机已经拿了钱,正准备走进车里。
我费劲地往楼上扛被子。
老杜将手里的谷物揣进兜里,蔫蔫地问我:“要帮忙不?”
我来不及回头,客气地答:“不用了,谢谢大爷。”
没想到随后,老杜竟然跟上了那已经上了车的司机,将脑袋探到车窗前,幽幽地问:“绕道了吧?”
我可以想象,司机一定红了脸。
不过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老杜怎么知道司机绕了道,司机又为什么二话没说,乖乖地掏出20大洋递给老杜。这个事,比较有意思。
多少年后,老杜还对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喊他“大爷”耿耿于怀,他始终觉得自己还不老,是啊,对于生活来说,他的确还不老,岁月虽然磨老了他的容颜,却从未磨老他的心灵。然而,我的心,却早就老了。
于是,老杜塞给我20大洋,然后自动担当起了看护行李的任务,守在楼下,帮我看东西。
再后来,当楼下就剩下电脑的显示器和主机的时候,我抱起了主机,他就抱起显示器,跟我上了楼。
直到进了屋,我才终于仔细端详了老杜一番。
老杜的形象,有点像当年一位名叫杨少华的相声演员,脸有些长,颧骨略有些突出,眼睛不大,头发稀少到几乎可以用屈指可数来形容,走路还有些略微的驼背。除了抬头仰望鸽子的时候,让人有些温馨的感觉之外,真的乏善可陈。
老杜帮我把显示器放在空空的床板上之后,没多说话,转身就走。
我赶紧在他身后说:谢谢您。
他回头笑了笑,说:客气啥,邻居嘛。
我在屋里收拾的时候,听见他在门口和住在对门的我的房东聊了两句,我那个粗壮矮小、看起来有些蠢笨的中年女房东,显然和他稔熟。
我喜欢的,始终不是老杜,而是老杜的鸽子。
老杜的鸽子有几十只。我的床靠近窗户,每天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都能看见老杜的鸽子在小区的上空翱翔,都能听见悦耳的鸽哨声。
而从我上班的第一天起,每天早晨上班的路上,也都能看到天空里翱翔的鸽子。老杜的鸽子飞得很远,有时候我在单位也能看见它们。它们和别的鸽子不太一样,清一色纯白,很好认。
我总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像这些鸽子一样,自由自在在阳光下飞翔。
到了周末,小区里的孩子们就喜欢从老杜的手里拿了谷物喂鸽子。那些鸽子不怕人,只要不去扑打它们,它们就会从容地落在地上、脚边,去啄食那些谷粒。老杜总是站着不动,手里捧着谷物,于是总会有一些鸽子,落在老杜的手上、肩膀上,甚至头上,去啄食谷粒。我渐渐开始喜欢养鸽子的老杜,却不是老杜本人。因为他和他的鸽子,让我觉得自己的北京生活很温馨,一切都不必那么紧张,那么戒备,那么忙碌。
在我眼里,老杜是个怪人,是个天天没精打彩,没事就玩鸽子,甚至还有某种怪癖的北京“老人”。
某天加班后,我走入月坛北小街的小院,却看见黑糊糊的花丛后面有个人影,仿佛还有一个立在地上的架子。略微靠近一些,才发现,那是一个望远镜,而望远镜旁边的人,竟然是老杜!
我吓了一大跳,有点发怵,这个“老人”,难道和《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偷窥狂有一拼?
我没敢太靠近老杜,顺着望远镜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望远镜指向的方向竟然是我所住的那栋楼,当然,我不会“自我感觉太良好”,我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
老杜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他专注地盯着望远镜。那是一个单筒望远镜,很大,很长,如果不是它指向我所住的楼栋,我一定会把老杜当成一个天文爱好者。
我悄悄地从花坛前走过,然后上楼。
进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帘,我可不想自己偶入老杜的法眼。不过拉上窗帘的瞬间,我向楼下看了看,虽然楼下一片模糊,我还是难免觉得,那个黑洞洞的望远镜正指向这里。
在我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发现租住在我所住的那套房子另外一个房间的那个让我感到有些莫名的女孩,的确有些蹊跷,她说自己是做设计的,可每天都是在我下班后,黄昏过后,大约八九点,才拎着电脑包出门。然后凌晨三四点才回来。然后,她不外出的夜,房间里总会有不同面孔的男人出现。这难免让我匪夷所思。
在某个夜晚,我半夜起夜上厕所,突然看到一个容貌萎缩的男子,从那个女孩的房间里走出来,然后那个男子斜着小眼睛,目光针扎一般落在我的旧睡裙上。我受了惊吓,仓皇逃回自己的屋子,匆忙锁好门。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隔壁女孩的房间里,音乐叫嚣。昨夜的目光依旧让我不安,喧嚣让我除了逃离,别无它法。于是抱了一本小说,攥着保温杯,去小区里避难。
周六的小区是温馨和谐的,因为有老杜的鸽子。
坐在小区的花坛边,听着鸽哨,看杜拉斯的《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突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老杜走了过来。
“看书啊?”
“嗯!”
“什么好书?”
“杜拉斯。”
“《情人》?”
我突然抬起头,难道,这个已经几乎完全谢顶的“老人”,也看过杜拉斯?
老杜讨好地笑着,说:“早年喜欢看小说。已经很多年没读过很好的小说了。”
我突然有了一些聊天的兴致。
“《活着》挺好的,您可以看看。”
“恩,听说过,你那儿有么?借我看看?”
“有的。我上去给您拿。”
“别您,您的叫了,叫我老杜吧。”
“哦,哦,好……”
这是我第一次和老杜说这么多的话。然后我放下书和水杯,上楼去拿了《活着》,我的确是喜欢这本书,看了好几遍,每次都泪流满面。
老杜接过书,然后不知从那儿扯过来两个老旧的坐垫,推给我一个,自己坐一个,然后,就坐在我身边,专心致志地看起书来。
我虽然勉强坐在了老杜推过来的垫子上,却看不进去书了,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房东下楼的时候,看到我和老杜,讪讪地笑。看门的大妈似乎也朝我们看过来。
几分钟之后,我实在觉得如坐针毡,就站了起来,说:“您先看,我出去走走。”
“去哪儿?”
“哦,去小区后面的小公园。那儿清静。”
我的确去了小公园。那段时间里,那个可爱的小公园是我的最爱,不管是难过,还是伤心,无人与共的我,都会到那个小公园里去,恣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直到完全挥发完自己的情绪,再回到蜗居的小屋。
半小时后,老杜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他说他的鸽子飞到这里来了,而我却明显的感觉到,老杜是来找我的。
中午时分,小公园里空无一人,除了我的老杜,只有风的声音。
我丝毫没有顾及老杜,旁若无人地讲起了《活着》,老杜专注地听着。
我讲的很开心,完全忘了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最后,老杜鼓掌。
我才意识到,这是我来北京之后,第一次和人说这么多话,虽然,只是讲一本书,但是,难得,有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