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经历,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次来过,那是心脏逐渐被撕扯出身体,又一点点被挤压进胸腔的感觉,而这个挤压的人,就是老杜。
从过山车到游乐场外的马路,有很长一段距离,四周几乎漆黑一片。刚刚走过生死之间的我,完全脱力。
老杜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轻轻地说:“我背你”。我顺从地伏在他的后背上,暖暖地依偎着,任他背我走出黑暗。
我平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苦,那是极度恐惧之后的虚脱。怯懦攫取了我的神经,喘息扼住了我的肢体,我紧紧地抓住老杜,就像溺死的人要抓住希望和光明的袖口,一刻也不敢松懈。我的喉咙里发出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我想缩成一只老鼠,钻进老杜的口袋里。
路漫漫又长长,老杜不说话,默默地走着,远处的荒地里偶尔有几座新坟,飘过一两点磷火,我一次次抱紧老杜的脖子。
这种环境,是不会诱发人任何私心杂念的,这里只有人的本性,其他任何东西,此时此刻已不再重要。
这是我平生“走”过的最长的路。
终于,我在老杜的后背上,看见了马路上明亮的路灯,看见了来来往往不多的行人。
老杜穿过马路,将我放在站台那冰冷的不锈钢座位上。
天气并不算很冷,可我觉得寒彻骨髓,似乎每个毛孔,都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此刻的我,木纳而呆滞,似乎灵魂还没有完全回归我的头颅。老杜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身上。
回到月坛北小街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老杜没有打车,带着我,辗转坐了两趟夜班车。
我始终没有说话,不再是无法发声,而是不愿说话。此刻,任何言语都是乏力的,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问,只想回家。那间租住的小小的屋子,是我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我要藏起来,我要远离这一切,远离所有的叵测和灾难。
上楼的时候,老杜轻声问我:“安子,还好吧?”
我没有看他,晃晃悠悠上楼。
老杜没再说话,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走到门前,打开门,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老杜却没有转身的意思。
我和他就那么一前一后,凝滞地站着,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都灭了。
最后,我轻轻叹了口气,进门,老杜跟在我身后,轻轻地关门,轻到连楼道里的灯都没有被惊醒。
穿过玄关,打开自己的房门,我终于长出一口气。满心沮丧,抬脚进门,老杜却挤过我,抢先迈进房间,按亮了灯。
天啊!我竟然被盗了!
“他妈的!”我听见老杜低声咒骂。
我又一次被击中,越过老杜的肩膀,我看见小屋里一片狼藉,书和衣服掉落满地,连床上的被褥都被掀了起来。
我渐渐弯了腰,蹲下去,双手抱住头,无声地落下了眼泪。
此刻的我,已经没有了哭号的力气,但是眼泪却止不住,流淌下来。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怎么能够相信,自己会被盗!一无所有的我,又有什么值得窃贼惦记!
我是那么穷,在我的钱包里,除了两张信用卡,一张公交卡,几乎从来都不会超过二十块钱的现金。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上次我去存钱的时候,柜台后银行职员那鄙夷的目光,因为我仅仅存了二十块钱。可我为什么不能存二十块钱呢?如果我尽可能地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那么也许有一天,我能攒够钱,买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不是么?我没有谁可以依赖,我也决不想依赖任何人,我有两只手两条腿,我有健全的大脑,为什么不能够让自己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能够的!
然而此刻,我所有的斗志,被这一场场叵测的灾难碾碎了。
这是我的家啊,诺大的北京城,这是唯一属于我的地方,尽管只有十几平米,却是唯一可以让我安心写字,安心睡去的地方!
可它,被强奸了!
四周,鸦雀无声。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地落泪。
突然,我听见拳头砸在墙上的声音,我想起,这个房间里,除了我,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老杜。
我起身,瞪大了两只眼睛,看向老杜,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和悲哀。
是啊,我为什么会被盗,我的房间里除了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就剩下衣服、被褥和书。这样的我为什么会被盗,为什么会被盗!这个问题,我是不是该问问你,老杜!
老杜背对着我,拳头砸在墙壁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是多么拙劣的电影情节啊,多少年前,我就在某个电影里看到过类似这样声东击西的桥段,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样一场毫无新意的剧情里,老杜,你总要给我一个解释吧!
不,也许,这并不是声东击西的桥段,而是一次又一次来自黑暗的警告,警告我?警告老杜?
不管到底是什么,这一次,老杜一定要给我一个解释。这不再是好奇,我要活命,我来北京,决不是来送命的!
然而此刻,我可以将所有愤恨和哀怨的目光,投射到老杜身上,却说不出话来,准确的说,这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已经突破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
现在,我虚脱到极点,任由自己走到床边,脱掉鞋,爬上去,拉过劫难后的被子,盖在腿上,然后屈膝坐在角落里,埋头,落泪。
我承认,自己是脆弱的、无能的、无奈的,已经被击垮。
很久,很久,房间里寂静无声。
一双大脚,不知何时,触碰了我的脚,我倏然向后缩了缩,抬起头,老杜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旁,那双大脚偷偷地钻进我的被子。
见我抬头,老杜伸手抚去我的泪水,轻声说:“宝贝,对不起。”
我真想打老杜一个耳光,一切都因为你,一定是因为你!
然而,却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老杜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一只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目光深情而忧伤。
“安子,想听听我的故事么?”
我不说话,把头扎进自己的手臂里。如果真的有答案,我希望,老杜能够给我一个真实的答案。
“三十多年前,我们兄弟五个都不肯好好读书,逃学、打群架,惹是生非。”
“我们最爱去的就是老武家的小电影院。说是小电影院,其实就是学校后面胡同里的一个小院,专门给学生们放投影。”
“老武和我一个学校,比我高一届。我们和老武都很熟,有时候为了省张票钱,从家里拿了好吃的,贿赂老武。”
“老武家的小电影院,为了吸引学生,有时候到了后半夜,会放三级片。当时三级片很少见,我们都很稀罕,所以常常为了看一部这样的片子,从家里偷跑出来,熬到后半夜,看完了才悄悄溜回家。”
“一有这样的新片,老武就会告诉我们,让我们去他家看。”
“后来学校里有几对谈恋爱的,垮了雷池,都是受老武家的小电影影响。”
“有一次,爸妈都出差,家里就剩我们兄弟五个,我们就去老武家看通宵。那天后半夜,放的不是三级片,而是彻彻底底的毛片,而且重复放了两遍。看完的时候刚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们五个走出放映室的时候,正好看见老武的妹妹武鹃起夜上厕所。那种老院子,厕所都在院子外面。那天真的是晕了头,我们竟然就一直等在女厕所门口,直到武鹃出来,然后捂了武鹃的嘴,七手八脚把她抬到了胡同里。那是个死胡同,最里面一家没人住,所以几乎从来没人往里头走。”
说到这里,老杜停顿了片刻。
“后来,四个哥哥都完事了,轮到我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行。”
“再后来,武鹃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她总是和我们一起看通宵,然后和很多男孩在一起,只要给钱就行。”
“我那时候其实挺喜欢武鹃的,看通宵的时候,如果她坐在我旁边,只要有毛镜头,我就用自己的外套把她的脑袋套上。我怕她看见会伤心。”
“再后来,武鹃好像也喜欢上了我,她约我看完夜场到胡同里去。我去过两次,不过每次都不行。她以为我嫌弃她,每次都哭。”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一些,武鹃说要和老武一起离开北京,到深圳去,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我就和几个哥哥说,想去深圳。那时候,深圳是混混们的天堂,到处都是械斗,夜夜都有枪声。我们兄弟几个学习不好,也没啥出路,就跟爸妈说想去深圳找工作。正好家里有亲戚在深圳,我们就和武鹃一起去了深圳。”
“在深圳的那几年,真的是打架打够了,常常是这边刚打完,那边就进医院,这边伤还没好,那边就又冲进去打起来。”
“武鹃一直对我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想逃。我不好意思告诉她,只好拒绝她。”
“武鹃18岁生日那天,说要送我一份礼物。她在酒店开了个房间,约我去。我去了,武鹃脱光了,跟我说,她做了个小手术,送我她的第一次。我一听就头大,拔腿就往外跑。”
“结果我跑出酒店,刚过马路,就听见身后有刺耳的刹车声,回头一看,武鹃穿着薄薄的睡裙,躺倒在车轮底下。”
“武鹃死了。”
“从我们哥五个轮奸武鹃的那一夜开始,老武就当我们哥五个是仇人,武鹃死了,他认定是我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