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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盛宴

这夜含章楼热闹非凡。殿外俨然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八根天然水晶玉柱,高耸奇峻,闪烁着炫目的光彩。地上铺着巨大的兽皮,长宽皆逾十丈,看皮面其色彩斑斓,如同绘着生动的画,就知出自非凡品的异兽。兽皮上摆着两列案几,两端角落里的六爪香炉吐着粉色的玉髓芝香气,云烟缭绕,依依袅袅。

貌美妖娆的男女仆役肃立在每一个案几旁,衣裙又短又小,外面只罩着薄纱,身体若隐若现,十分诱人。

宴会将离恨天内大小各族都邀请前来。有从荒僻远地来的妖精,往日清苦,此刻见到这样的胜景,眼睛都直了,双腿发软。

这时漆黑的天际飘来一朵云彩,盈盈带着光彩,像一个流动的光团,胜过了广场上通明的灯火。

众人抬头望。

云头上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身材提拔,骨骼清奇,容貌如雪雕成,一双碧色凤目似深潭一般,眉如墨画,斜飞入鬂。他目光往下一扫,气度超然,整个人恍若神仙中人。

苏梦怀率先从席上站起,一跃到半空,热情地喊道:“风老弟。”

看他的样子,活像多年相交的好友,完全忘记了伏击时自己一人逃跑的劣迹。

风淮看着他并没有应声。

苏梦怀站到他身边,低声道:“老弟,以前的事是我做的不对。公子襄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知他抱着什么打算,你既然已经来了,前事就一笔勾销,你我再次合作,省的被公子襄钻了空子。”

风淮蹙了一下眉头,云层上站在后方突然往前走来一个人,全身都拢在长袍之中,看不清面目,他站在风淮的左边。风淮侧过头,像是倾听的样子,片刻后淡淡一笑,眉宇间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立刻淡了不少。

他朗朗道:“好,一笔勾销。”

苏梦怀见他如此爽快,顿时笑得开怀,上前勾肩搭背,样子又熟稔了几分。

公子襄在主座上站起身,对这空中扬杯示意:“两位何不下来叙话。”

风淮从云上跃下,轻飘飘落在地上,衣角飘荡,惹来不少女妖的注目。苏梦怀飞落时样子化成了飞鸟,巨大的气旋在筵席上吹过,不少妖精都眯起了眼。

两人才落下,衣着轻薄的女妖争先上前献酒,尤其是风淮,几乎被围了起来。他皱起眉头,灵气罩一闪,粗鲁地将周围的人都推开。

苏梦怀哈哈笑道:“风老弟真是不识风情,这许多秋波,老哥我可没有享受过。”

青元横他一眼:“你当人人似你。”

苏梦怀也不恼,拉起身边一个女妖的手高高抬起,张嘴喝着长流的酒水,喝完一抹嘴道:“像我有什么不好。”

公子襄目光微睐,对下方往来的女妖道:“不可厚此薄彼,都满上。”

“看来还是公子襄懂我。”苏梦怀大声道。

众人头一次见到离恨天内四大妖王齐聚,看情形还相处融洽,顿时有大开眼界之感,纷纷举杯庆贺。

天上的云层散去,公子襄抬眼一扫,注意到,和苏梦怀来时惊人的阵仗不同,风淮的随从只有四人,全都身穿宽大的衣袍,包地严严实实,看不清模样。四人行走动作完全一样,连灵气运转的波动都丝毫无差。

修士各自造化不同,即使是双生兄弟,灵根相同,也不能保持修行一致。这四人的灵力却像是融为一体,别无二致。

公子襄不动声色,对青元一瞥。

青元立刻招来几个侍女,悄悄示意。侍女朝四人献酒而去,也不知四人如何施法,靠近的人都被无形的墙推开,半点不能靠近。

公子襄看了四人一阵,微微一笑道:“络寒城上下都是一个样子,不知多少女子的心要被伤了。”

青元配合道:“天下就只有您最会体恤女子心情。”

苏梦怀闻言大乐:“这话味好酸。我看风老弟不错,络寒城狼之一族几百年都是这种脾气,有什么好奇怪的。”

风淮面不改色,摆了摆手,让随从四人都退下。

四大妖王互视一眼,寒暄两句后开始落座。除了公子襄在主位,风淮下首居北,苏梦怀居右。青元已是公子襄属部,反而坐在了风淮之下。

公子襄坐姿慵懒,手往上一扬,说了一声:“永乐迎宾。”

空中霎那又亮起了无数个彩色光点,星罗密布,光华璀璨。居中有一颗鹅蛋大小的光源,从空中坠落,掉在席间的空地上,忽然化成了枝叶,发芽抽长,片刻就变成了一株繁茂的紫色大树。每一根枝桠上都有精美繁复的花纹。每一片叶子颜色深紫而宽大,无风自动,卷起形成一根管子,长长的伸到每一个席位前,从中流淌出石榴红的美酒,香味随风飘动。

这是两界天内屈指可数的紫霞树,种子可贵,要使之瞬间长大流出美酒,元婴期圆满才能勉强做到。

众人皆心叹不止。

树枝摇曳,酒香四溢,两旁又传来雄壮的钟鼓声,隆隆如雷,让人身临其境,眼前骤然偶吹角连营,沙场点兵之感。蜘蛛精所化的乐姬齐齐奏琴,霹雳一声惊弦,叮咚作响,又化为流水一般,婉转化解了铿锵鼓声,两者融合,刚柔相济,激越中又带了三分优雅,曲乐悠长。

在场的都是修士,平日与天地沟通,只听这乐声,神思随之飘荡,身体里的灵力飞快运转起来,立刻知道这乐声有催发灵气之效,心中欢乐更甚。

离恨天内大大小小的妖族不下百支,一下子所有席位都坐满了,许多小族不得不凑在一席。

两列席座人满,当中的通道上光华流转,如汹涌的波涛,只听“叮”的一声,丝竹声又一变,柔动如秋水,清亮飘渺。

一众女妖飘然飞入席间,长袖挥动,飘然起舞。纱衣起伏飘扬,窈窕的身躯在起舞时忽上忽下,若隐若现,说不尽的妖娆诱惑。不少妖族的眼睛看地发呆,只差把眼珠黏上去了。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不绝,众女妖在流连不绝的目光中退走。

公子襄举起酒樽:“喝。”

众妖都附从。

风淮和苏梦怀相继也举杯饮酒。

席间只有一位靠近上首位置的男修滴酒未沾,只是低着头,听到公子襄说话,抬头向主位看了一眼,眉头皱的死紧。

公子襄一瞥,笑了一声道:“是酒水不合口味,戈坦族长怎么不饮酒?”

众人看向中间,戈坦族长看起来年过中年,穿着宝蓝的火蚕丝袍,脚踩木屐,广袖如云,气度古朴。他的额头居中有一条深黑的宽线,形状类似眼睛。

“公子所赐的酒,自然是好酒。”他这样回答。

苏梦怀和青元听到这句话,立刻就朝他看去。

自“公子襄”摘取苌帝花后,大多数的人都以“魔主”称呼,少数人已经直接喊起了“陛下”。当面仍称“公子”的少之又少——宴会之中,含义尤其不同。

公子襄不同声色,笑得依旧惬意:“好酒也不饮,难道是下人怠慢了族长?”

随伺在旁的女妖闻言身体一抖,各自朝戈坦族长殷殷盼看。

戈坦族长摇头:“并无下人怠慢。”

公子襄瞅他一眼:“那就是我招呼不周?”

两人一问一答,到了这一步,就是傻子也知道不妥,广场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除了紫霞树上酒水潺潺,一时寂静无声。

戈坦族长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又朝主位上一拱手道:“请问阁下是谁?”

“哄”的一声,四周如炸开了锅般,众人震惊,鄙视,嘲笑皆有,一下子吵闹开。

“疯了吧他?”

“连魔主也不认识,怎么就坐上席了?”

“我刚才喝的猛了,他说的是什么?”

公子襄但笑不语,幽黑莫测的双眸中隐隐有暗潮涌动:“你说什么?”

戈坦族长平坦道:“阁下不是魔主,到底是谁?”

孟晓曦带着四个侍女走入桃花林,就看见韩姣坐在大石上,抓了把粉色的花瓣,在手掌上飘飘荡荡,不知是玩耍还是修炼法术。

“韩师妹。”她招呼。

韩姣转过脸来看她,讶异了一下,打量地看着她。

“下面宴会已经开了,”孟晓曦红唇微扬,笑笑的看她,“师妹还不换衣服。”

韩姣看到她身后四个侍女,略扬了扬眉道:“师姐真是把自己当成离恨天的忠仆了?”

这话半点客气也没有,孟晓曦的笑容险些没有撑下去,忍了半晌才又道:“师妹以为这里还是碧云天,让你为所欲为?”

四个侍女往前走了几步,手里托着的木盘上摆着一套蚕丝的衣服。

韩姣看到四人的修为和自己相差无几,知道躲不过去,拿起衣服又微微吃了一惊,竟是凡人所穿的丝裙,这种材质在修仙界中几乎无人穿着。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孟晓曦走上前,拿起衣服往她身上比划,奚落道:“师妹和魔主这样亲密,他没有告诉你?”

韩姣半点不示弱,反诘道:“怎么比得上孟师姐随侍在妖王青元身边,消息灵通。”

孟晓曦脸色一沉,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别多说废话了,快换吧。”

四个侍女目光炯炯,片刻不肯稍离。韩姣只有无奈换上了衣裙。式样是上身短襦,下身长裙,在胸口的地方用浅红的丝带扎系,裙摆宽大多褶,不知用什么颜料染了石青的藤蔓,一朵碗口大的大红舞青猊在裙摆上娇艳盛开,尤其花瓣层层叠叠,色泽渐进多彩。虽只是凡俗材质,华美灵动之处丝毫不让仙家。

孟晓曦见了不禁一怔,目光隐晦地动了动,冷哼了一声道:“走吧。”

韩姣想问去哪里,旁边两个侍女已经从两侧走了过来,脸色木愣愣的,把她夹在了中间。看到这样子,韩姣索性什么都不问了,直接跟着孟晓曦往外走。

黑夜无星,山峰上细碎的灯火如同星汉,尤其含章楼外,亮光辉煌足以胜过白昼。丝竹声喧闹声从远处飘来,飘飘荡荡。

韩姣等人走到一半,四周忽而静了下来,冷风吹过,呼呼作响。

几人都觉得诧异,互相看了一眼。

此时,含章楼外静的落针可闻。

席间众人都放下酒杯,外围那些没有资格入座的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青元倏地站起身,喝骂道:“没喝酒你还醉得不清,满嘴的胡言乱语。”

戈坦族长摇了摇头:“青元殿下跟随魔主多年,难道看不出此人已不是魔主。”

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把众人都惊住了,只凭呼吸声,就知道席间众人的精神何等紧绷,机灵的奴仆悄悄退走,没片刻广场中间就空出一大片。

风淮往主位看了一眼,眉毛微抬,默不作声。苏梦怀却接连灌了两杯酒,样子笑眯眯的。

戈坦族是六部之一,席位靠前,附近有好几桌的人端坐席间,面色沉稳,与周围那些惊疑无措的人截然不同,显然事先已和戈坦族长通过气。

公子襄往那几席一瞥,声音已转冷:“看来你今日早有打算,是不准备善了了?”

戈坦族长皱眉。

旁边有人干咳一声,接过话道:“幸好魔主宽宏大量,不计较你的疯言疯语,”他转过脸对着戈坦族张,声音雄浑,广场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听说戈坦族时代修炼天眼,你不会是入了瓶颈,心魔生幻,看错了什么天机吧。”

天眼——众人哗然。

说话的人是密乡族的族长,青元对他怒目而视。此人看似指责戈坦族长,实则是提醒众人,戈坦族有天眼之能,能看破天机,用心歹毒非同一般。刚才席间大半认为戈坦族长无事发疯的人,现在却已经满脸疑惑了。

苏梦怀哈哈一笑道:“天眼?莫非就是你额头上那个?”

戈坦族长额头正中有一条黝黑的粗线。他点头:“是的。”

“有意思,有意思。”苏梦怀摇头晃脑道。

不知道他说的是天眼有意思,还是眼前的事有意思。

青元不耐烦他打岔,柳眉横竖:“天眼又如何,自远古以来,魔主现世时有苌帝花盛开。由苌帝花可辨别魔主,可从没有用天眼来辨别魔主的。再说七年前魔主亲手摘取苌帝,那是众人所见,不是你一言两语可以抹灭。”

立刻有人应和:“是呀,苌帝花那可不会作假。”有人劝戈坦族长道:“好了,高兴日子,你就别犯糊涂了。”

戈坦族长固执道:“摘取苌帝花的确不假,但是七年前的公子襄,与现在的公子襄,却有所不同。”

众人面面相觑,愕然不已。位于中间位子的几人面色坦然,有人相问:“越说越不像话了,公子襄就是公子襄,能有什么不同?”

这些问答都十分巧妙,看似呵斥,更像是把问题一点点深挖出来。

公子襄擎酒而坐,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仿佛席间说的那人不是他一般,唯有目光,扫过靠近戈坦族附近的几席,若有所思。

戈坦族长知道事态如此,已没有退路可走,用手抚过额头,一道金光从中迸射开来,众人只觉得耀眼之极,再看去,他额头上的黑线已经裂开,露出一只金色的眼珠,上面描绘着复杂的图纹,从中透着广博渊古的气息。

相传两界自远古以来,有三种真实存于天地之间,分别是九音,天眼,和上古神树。除了上古神树在碧云天,其余两种都在离恨天。九音是天赋所赐,代代血脉相传。只有天眼,是可以经过秘法修炼,后天形成。

戈坦族历史悠久,上古时也出过天眼修士,但是之后几代天赋平平,每一代族长虽然也是实力高超,但是始终没有开过天眼。

时隔几百年,天眼再现。众人都觉得骇然。

苏梦怀惊叹:“果真是天眼。”

经他这么一说,他人再无怀疑。

戈坦族长对他躬身一礼,苏梦怀不在意地摆了一下手。心中却笑得开怀,想不到这一行还能有这般惊喜的收获。

几百年来离恨天都是妖王割据的形势,自从七年前苌帝花开之后,公子襄顺应天命,一跃而上,其实已经打破了妖王平衡的格局。随后泉源妖王胡都被杀,青元做降,他和风淮不得不联手伏击公子襄——这一切不过是对魔主命运的一种反抗。

到了他这个境界,又身居妖王之位多年,对天命天时感应颇深,但敬畏之心也不再那么深刻。如果只是一昧顺应天命,又怎么能大道修行圆满。

只要公子襄身上的魔主之说今日被推翻,那日后天命应在谁身上还真不好说。

场内众人皆是形容拘束,只有苏梦怀,无所顾忌大口饮酒,还举杯对风淮示意。

青元此刻又惊又气又急,对苏梦怀怒目以对,回头又瞥了一眼公子襄,怨怼他当时没有听从她的劝告,事先不做防备。

公子襄斜倚着坐塌,满不在乎地看了座下一眼,目光中满是深意:“你用天眼看到了什么?”

“四年前戈坦族归附魔主,正好我的天眼初开不久,曾看过魔主的真身,”戈坦族长叹了一口气道,“魔主身后的气象,如浩瀚沉渊,深不可测。”

说到这里,他抬头直视主位上的人道:“现在却变得不同。”

公子襄笑道:“你既然已经见过我的真身,不妨现在再看一下。”

戈坦族长心中打了个突兀。

众人觉得眼前局势不明,但是见识一下失传几百年的天眼也是不错,于是起哄着要他施展。

戈坦族长道:“阁下的气象也是天地间少见,何必一定要冒认魔主……可惜。”

公子襄蓦然发出一阵清亮悦耳的笑声:“等你看过再做评论。”

戈坦族长精神一振,收摄心神,双手折放胸前,口中念诀。

场内骤然灵气凝滞,如果抬头望,还可以发现黑夜中层云叠叠,都往这里涌动而来。随着戈坦族长一句句越来越嘹亮的口诀,一股庄严而肃穆的气氛油然而生,带着天地间最纯正而自然的威能,令人生畏。

这种气氛非单纯人力所致,在场的妖修最是敏感,立刻神智一凛。

他爆喝一声,声势如雷,额头上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上面的图纹也跟着跳动,如高照的艳阳一般射出灿黄的光芒,盖过了周围一切的光亮。

公子襄顿时被天阳的光芒笼罩在了其中。

戈坦族长咤道:“现。”

灿灿的光亮如水波一样上下把公子襄一扫,淡淡的,如同给人涂上了一层金粉。他本就是俊朗魅惑的美男子,加上金光一渡,双目潋滟生辉,唇畔的弧度勾人魂魄。

把一众女妖看得心神迷醉,纷纷感觉那若有若无情意流动的目光是扫向自己的,竟一时忘了此时此刻的处境。

就连苏梦怀也有了几分敬佩之意:天眼是能看透真实的能量,已非一般的灵光。戈坦族长的天眼覆盖范围很大,被那种带有上古气息的光芒一扫,他的骨节格格作响,那是长期修炼魔炼体术被克制的反应。

但是公子襄居中而坐,举止如常,轻描淡写,光是这份气度,离恨天内屈指可数。

天眼扫了短短片刻,却漫长地让人难耐。

戈坦族长脸上的表情从坚定变得惊讶,随即又凝重起来。顺着额头滑下两颗豆大的汗珠,他不得不用尽心神,才能控制住自己的牙关,不至于发抖起来。

天眼上的光芒渐渐变得稀淡,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唇角溢出一缕血丝,不知使用了什么密法,那种庄严的金光又一次大盛。

公子襄见状轻蔑地笑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笑,戈坦族长如遭雷亟,身体剧颤,脸色骤然变得灰白。

密乡族长不禁焦急问道:“到底如何?看到了什么?”

在场的人心中问的也是同一句。

金光顷刻间消散,戈坦族长脚下不稳,倒退了两步,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又是震惊又是惊惶,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眼前模模糊糊,连最近的几人都看不清楚了,他张嘴粗喘了几口气,喃喃道:“真身没错,怎么会这样?”

几个相近的族长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尴尬。

“你可看清了?”有人追问。

戈坦族长神色悲愤道:“天眼如何会错。”

场内顿时一片无言的寂静。

“你,”一个长须族长险些跳跳,急迫道,“你之前不是说,十拿九稳……”说到这里忽觉不对,抬头往公子襄看了一眼,不敢多言。

公子襄视若无睹,神色慵懒地看着眼前好戏。

戈坦族长忽然抬头仰望主位,眼睛空洞,重又变得镇定,嘶哑问道:“阁下是如何做到的?”

公子襄冷声一哼道:“我就坐在这里,天眼你尽可以用。”

戈坦族长闻言脸色一变,天眼不仅与灵力有关,还耗费生命本源,短时间内他再没有能力使用。

他僵硬地站在席位之中,几位约好的族长都往旁边退去。

公子襄站起身,湖青紫草的长衣下,身躯高挺,笔直匀称,抬手一扬道:“既然已用到天眼,不如让我来教你,什么是真实。”

随着他的动作,在场之中的人眼前一花。

漂浮在半空中的宫灯全部消失不见,居中的紫霞树也化作了烟雾,连两列席后的乐姬也消失了一半,片刻前还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宴席,一眨眼就失色了大半。

众人大惊,齐齐低头看自己的酒杯,里面盛的全是清水。

大半的人都变了脸色,惊慌起来。有人惊呼:“意乱秘道术?”

席间的大小族长的震惊无以复加。

苏梦怀又啜了一小口,脸上的笑已消失无迹。

就连青元都往自己的杯子看了好几眼。

大多妖修对幻术都不陌生,一般而言,精于幻术的人,必定要心思缜密,足智多谋。强大的幻术,能从细节处迷惑他人。但是要同时蒙骗上百人,其中不乏元婴的高阶修士,这种道法几乎闻所未闻。

道法能迷惑单一的感觉已算上乘,今日公子襄的所谓,蒙蔽了在场所有人的五感,甚至还包括神识——幻术竟达到如斯威力。

这比之前的天眼更让人感到震撼。

戈坦族长的眼睛慢慢恢复过来,见了这个情形,张口结舌面红耳赤,难以言语。

“天眼竟连区区幻法都看不穿,还敢夸口是真实之眼。”公子襄讽道。

戈坦不自禁又退了一步,面色已如死人一般。

此时一直沉吟不语的风淮开口道,清冷的声音像是流淌过的泉水,让众人感到清醒了一下:“原来你已是天人境界。”

苏梦怀猛地抬头,上下看了公子襄几眼后,眉头紧皱,低声嘀咕:“难怪难怪。”

天人——旁观的人越加敬畏。

除了当年能达到化神的成钧,天人境界,已是两界内修士的最高造化了。

公子襄向两人各扫一眼,此时苏梦怀不再出言挑衅,只静静坐在位子上,拿着清水的酒杯,不知在想什么。

青元随后站起,朝左右各打了个颜色。女仆们再次身姿飘动,在空中重新点上灯火,不到一炷香的时候,仿佛又恢复了刚才盛宴的情形。这次不少人不敢再直接喝下酒水,而是闻了又闻,舔了又舔,确定是真的酒,才又重新饮起来。

居中孤零零站着的戈坦族长,似乎已经被人所遗忘,就连之前暗地里支援他的其余族长,此刻也都避了开去,各自面色诺诺,偷偷观察着公子襄的脸色。

此时再无人敢轻视公子襄的笑容。

公子襄目光一瞥,一片人都不约而同低下头去。他脸上笑意慢慢敛去,长眸中犀芒一闪而过,不怒而威,自有一派威仪。

亲近如青元,也罕见他这个样子,不由生畏。

“既然无用,留着这一只天眼做什么?”公子襄冷声道。

戈坦族长自知大势已去,身体僵硬如石头般,没有一点反应,额头上骤然一抽,如针刺入骨般,一阵阵的疼痛。他抬头手,捂着额头冒汗。疼痛越来越甚,头颅上如炸开一般,他熬不住,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恍惚中,只觉得似乎有虫子钻进了他的额头,他闷哼了一声,嘴角再次渗出血,两只手指往最疼的地方一插,蓦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两手都是滚烫的血液,他却恍然不觉,指头一夹,生生把金色的眼珠抠了出来。

风淮蹙眉,俊秀的脸上满是不赞同。

眼珠上还连着经脉,被抠出体外时,鲜血带着血管经脉齐齐断裂,戈坦族长满脸鲜血,叫人认不出样子,凄厉地难以描述。

就是妖类,也觉得有些不忍。

挖出眼珠后,戈坦族长如梦初醒,尖利地叫了一声,身体膨胀起来,四肢化出利爪,身体上慢慢被皮毛覆盖,露出人面豺身,背上长出宽翼,只有额头上露出血肉大洞,兀自劈头盖面地流淌着鲜血。

苏梦怀惋惜地叹息。

天眼已绝,化身被破,戈坦族长生机全断。朝天唳鸣一声,他砰的一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双手曲张,那颗带着肃正庄严气息的金色眼珠掉了下来,顺着光滑的青砖,咕噜噜滚出老远,直到一袭红舞青猊的裙裾下,才停了下来。

公子襄一瞟,看着站在角落的韩姣不由微微一怔,眸中一黯,目光一瞬几乎凝滞。

韩姣站在人群中,身姿纤秾合度,一身襦裙衬得她雪肤乌鬂,容光夺人。

众人跟随公子襄看去,有眼光毒辣的,已看出她气度与妖精迥异,有种名门子弟才有的清贵,应是来自碧云七宗,顿时议论纷纷,几个天生凶残的妖族,甚至已目露凶光对准了她。

韩姣不禁后退了一步,身后是孟晓曦和四婢,用身体挡住,退无可退。脚前那颗眼珠犹自散发着幽淡的金色的光晕,地上人面豺身的尸体死状惨烈,浓重的血腥味为宴会添上一派肃杀的景象。

韩姣看地头皮发麻,这样自己抠出眼珠致死的事情,还是初次得见。四婢面无表情,孟晓曦也感到有些不适,目光挪开。

“姣姣,”公子襄朝她点了点头,凝视她的目光中闪过光彩,“坐到我身边来。”

众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越发侧目不止。

韩姣往主位上看去,一眼瞟到左侧坐着的风淮,目光交错的一瞬间,风淮眼底滑过一抹异色,神色隐约有疑有惊有喜,可转瞬又消失无迹。

苏梦斜朝她嘿嘿怪笑了一下,眼中颇多兴味。

韩姣立刻转过脸去,装作不见,只站着不动。

公子襄挑眉,微有些不耐:“快过来。”

韩姣神色复杂地看向他,抿紧了唇。这时孟晓曦伸手,在她的腰上一掐,又低声说:“师妹发什么愣,魔主唤你呢。”手上狠狠用力,将她推出人群。

韩姣踉跄着往前,被场中意味各异的目光所包围,心中顿时一凛。

她孤零零站在未席之中,心跳如擂鼓,十分紧张。这一刻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前一世,她被老师点中了名,站在黑板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她不敢回头,怕面对座位上满是嘲弄的眼神,就这样站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一种磨难。眼下的这一刻,比前世那种感觉深刻了不知多少倍,她深刻地感受到,她是席间唯一的异类,那些目光的背后,像是藏着刀剑,只稍有机会,就会将她撕碎。

风淮从方才起,眼角余光就一直留意,此刻见她寂落而立,神情淡淡间有惶然之色。他咳了一声,众人往他看去,骤然打破了紧绷怪异的气氛。

“姣姣。”公子襄放柔了声音,招手道,“来。”

韩姣别无选择,往主位走去。走过中间一席,忽然见到坐着的是方脸修士和时于戎。他们的席位位置并不差,却异常冷清,除了奴仆,也没有其他人围绕在旁。方脸修士一脸的惊疑与不屑。而时于戎则是面露担忧地看着她。

韩姣心里如有暖流转过,心下道:至少还有师兄在,也不算一个人。

当下挺直了背脊,脚下加快了速度。

公子襄的坐榻很大,一角放着兽皮做的茵褥,本是给侍酒的女妖所设,刚才因为戈坦族长开天眼,靠近的仆役全躲开了,此刻并没有人。韩姣一下坐了上去,面无表情的应对所有人的目光。

公子襄去握她的手,韩姣一缩躲了开去。公子襄也不恼,在桌上拿了几个灵果放到她的手里,模样看起来像是哄孩子似的。

青元见状面色铁青,柳眉竖起,顾忌着场合没有立即发作。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幸而公子襄在离恨天素来有风流蕴藉的名头,眼前所见的,不过是为他风流的名头再添一笔。众人看了一会儿,发现韩姣若无其事地吃起了果子,再没有看头,又注意其他的去了。

公子襄挥手,几个身强体壮的奴役上前,拖着戈坦族长的尸体离开,又施展了去尘术,一眨眼地上已没有痕迹。

青元拿出真正的紫霞树种子,就地栽下,美酒的醇香重新又飘荡起来。

丝竹钟鼓重新响起,一切就像是初开宴之时。

美人在席间起舞蹁跹,轻纱挥舞,酒香馥郁,脂粉芬芳,引人心魂迷醉。酒过一旬,众人已忘记了拘谨,反倒开始议论前事,有的说“戈坦族长人老眼花”,有的也说“天眼修行走入歧路”。

席间的议论声一阵阵随风飘来,韩姣听得分明,眼珠一转,往戈坦族的席位看去,族长的空位已有人填上,后面几位族老也都面色平静,看起来早有准备。几人看起来并不面生,她想了想,之前在桃花林外就见过。

戈坦族长死的不冤,韩姣暗自叹息,公子襄今日瓮中捉鳖,分明是早有防备。

杯盏往来,斛筹交错,饮的又是灵酒,没一会儿功夫就醉到了一片人。纵然是进入化态有了人形,大多的妖族仍是野性难驯,见公子襄和几位妖王都和颜悦色,越发没有顾忌。对着身边妖娆的女妖上下其手,大占便宜,女妖也不拒绝,遇到合心意的,当场就卿卿我我,一时间场间放浪形骸,靡靡艳色,令人瞠目。

韩姣连啃了两个灵果,心头才平静下来,过了许久才发现席间异常。这时瞟到两个女妖主动偎身到时于戎怀里,她瞪大了眼,等见到时于戎眉头紧皱,却没有明确拒绝,只是让两女妖坐在身旁斟酒时,心里越发吃惊,嘴里含了一块果肉,咽不下去。

公子襄注意到她的样子,呵呵笑出了声,故意道:“看什么眼珠快瞪出来了?”

韩姣还在气闷,嘴里嚼了几下没有说话。

公子襄伸手抚上她的头顶,说道:“怎么,发现你师兄和妖族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很失望?”

韩姣拍开他的手,微嘲道:“凡俗有句话叫,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怪不了师兄。”

“你对自己人倒是宽厚的很。”公子襄微微一笑。

灯火渐渐淡了下来,衬在浑浑噩噩的夜色里,如珠点点。在灯火不及的幽暗角落里,调笑亲昵的暧昧声音遥遥传来。

不少妖族到座前敬酒,公子襄来着不拒,饮了许久,依旧神采奕奕,不露半分醉态。

靠前的几个族长拱手恭维道:“魔主修为高深,连饮酒都是海量,我等远远不及。”

公子襄摆摆手,一笑置之。

族长们左右相顾,低声讨论了几句。公子襄但笑不语地看着。最后由密乡族的族长站起身,敬酒致礼:“方才听信了戈坦族长的妄言,险些铸成大错,幸得魔主海涵不予计较,我族上下都心怀感激。”

“饮了这一杯,旧事不用再提。”公子襄爽快道。

刚才想帮过戈坦族长的几人登时松了口气,连连敬酒。

杯酒下肚,几人心理负担一去,心思又活泛起来。由一族老率先开口道:“来的路上听闻魔主有吉祥天的消息要公布,不知是不是真的。”

青元哼了一声道:“难道会骗你不成,自然是真的。”

族老脸上尴尬了一下,又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魔主何时公布?”

公子襄笑道:“心急了?”

老脸一红,族老直言道:“老朽元婴期徘徊已有几百年了,若真有吉祥天的消息,说什么也要搏一搏运气。”

他说的是在场大多数高阶修士的心情。

吉祥天消失有五六百年的时间了,这期间没有一人飞升,不仅如此,修仙界整体修为也远远逊于千年前。后有修士研究,得出结论是,两界相拼伤了天和,灵气浓度大减,与远古时期相比更是相差十倍,导致修士修行不易,晋阶缓慢。

以境界举例,六百多年前七宗派出天人境界二十余人围剿成钧。到如今,天人境界在两界内一个手都数不满。元婴中期的修士,就可以做门派的长老。

元婴圆满,足以叱咤一方,逍遥度日。

可无论是天人元婴,寿元再长也有一死。

飞升到吉祥天就可以得到永生,有哪个修士会不心动。

目标若是高了,对自身修行大有益处,何况传闻吉祥天内有仙家灵宝,还有各种珍稀灵草,一株能抵千年功力。

论贪念,修士与凡人没有不同。一提起吉祥天,修士无不流露出垂涎之意。

公子襄看着座下各色的探究眼神,露出微笑道:“召各位前来,本来就是为了宣布这件事,先别心急。”说完对青元做了个手势。

青元应声而立,扬手指挥押韩姣而来的四婢。

韩姣心头一沉,猛然抬起头,紧紧看着公子襄。

四婢走到两列席位之间,就在紫霞树旁,打开一个满是符箓的箱子,从中取出一张暗沉无光的兽皮。四婢拿兽皮的动作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看表情就知深重。

兽皮平铺在紫霞树下,吸收了一点灵光,很快就变得色泽饱满,从中泄出一道光幕。

紫霞树的枝桠一碰到光幕,瞬间就被斩落,落下的枝叶化为齑粉,消失无迹。

众人想不到这普通的灵光居然能斩断上古奇树,齐齐吃惊。

苏梦怀目不转睛地看着,脸色一正,脸上少有的正经。

风淮微微蹙眉,并不在意,仔细看了看,俊逸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凤目中有复杂的情绪翻滚。他抿紧了唇,往韩姣看来。

韩姣打了个寒战,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树下那道光幕,给她一种既陌生又熟悉,还夹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有族老不解,四处问:“那是什么法宝,居然连紫霞树都能斩断?”

苏梦怀索性离席走到树下,绕着走了一圈,重又回来,别有意味说道:“好东西,是保存完整的年兽皮。”

年兽经除夕新年,有跨越虚空之能,本身并没有灵力威能,但是身上带有自然时光的功效——时光,实在是万物衰败的克星。

再厉害的灵物,在时光面前也只是死物。

上古的奇树,威力再大,终究抵不过时光的侵袭。

有族老不信的,掏出个把法宝扔了过去,一触及光幕,不起丝毫波澜的,纷纷湮灭。

连坚不可摧的高阶法宝也是如此。族老试了几次,对年兽皮确信不误。一想到刚才扔去的法宝,又开始心疼。转头对公子襄道:“不知这年兽与吉祥天有什么关系,莫非魔主想要借年兽皮直接撕开虚空进入吉祥天?”

苏梦怀嗤笑了一声:“靠这么一小块年兽皮就想撕开虚空。”

公子襄道:“迦夜妖王说的不错,年兽已绝种灭迹,搜集两界,遗留的兽血皮毛也寥寥无几,用作破开时空差地太多。”他略一顿,不等众人提问,又缓缓道,“几百年前,有关于吉祥天的预言留下,但是一直被碧云七宗所隐藏。不久前才透露了出来。有四样是关键,四季石,半魂躯,天外人,倾城色。”

韩姣终于明白这张年兽皮的用途,心头怦怦直跳,眸光渐渐冷却,看着公子襄的侧脸,一时间,身体如浸寒窟,四肢凉彻,僵直坐着无法动弹。

场中轰然一声,恍如炸开了锅。众人口中念着四个关键,少数修士甚至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有不明所以的修士也没了顾忌,左右询问。

几位寿元极高的修士议论纷纷,没有结论,转而又问公子襄:“四样之中,只有四季石和天外人略有耳闻。不知另两样是什么?”

一旁有人插口道:“半魂躯,莫非是分魂的魔功?”

“倾城色多半说的是女人。”

“女人?说不定还是女妖。”

众说纷纭的议论一句句飘过韩姣的耳,她心头突突跳个不停,脑中已是恍惚一片,沉沉噩噩,犹如溺水一般,四肢百骸更是僵直无力,寒意如冰,直从手脚透入心肺之中。

公子襄环目一扫,见席中众人兴奋喜悦又强自压抑的样子淡淡一笑,最后目光落到了身边。韩姣垂着头,灯火幽幽,在她头发和脸颊上镀上白皑皑的一层凉色,如雪似霜。原本乖觉精灵的一双眼,此刻却黑沉沉不见底,极夜一般。公子襄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轻微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韩姣猛地一下缩回手,避之不及。

公子襄一怔,眸光沉了一沉。

鹤茂、熊廷、奇芳三族族长寿元最长,三人从席上走出,齐齐对主位行礼道:“还请魔主示下,这句预言是出自何处?”

公子襄道:“是我亲自从七派之首碧云宗内探知。”

风淮闻言一凛,往他看去,两人视线相交,公子襄神色不改。

众人讶然,尤其几位族长,更是精神一振,了解情况最深的,往往就是老对手——说起碧云七宗,离恨天大小族长比自己人更有几分信心。

“魔主好手段,竟然能从七派中套出这样的消息,”苏梦怀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笑嘻嘻道,“但是其中是否有什么古怪?七派放着吉祥天的消息不理,几百年来都不透风声,实在不合情理。要知道一清那个老东西,六百多年前就踏入天人境界,最心急的难道不是他?”

众人一听顿觉有理,目光炯炯望了过来。

公子襄道:“七派的做法的确出人意表,除了核心人物,他们连宗派内的弟子都全数瞒过。吉祥天牵连到两界各方的形势利害,兴许七派有所顾忌,也可能有其他隐衷。七派行事一贯藏头露尾,又讲究冠冕堂皇的理由。几百年都将预言藏起,花费如此大功夫,不会只是虚言。”

仍有胆小谨慎的妖族鲁直道:“七派都是狡猾阴险之辈……”

公子襄哑然失笑,笑声明朗悦耳:“要知道消息真假,最应该问的人应该是狼妖王。当日闯入碧云宗上峰,就是狼妖王一人所为,不然预言也无法轻易探知。”

众人讶然,目光又是一转。

左首席上的风淮不发一语,俊秀深隽的脸上寒意凝聚,对众人询问置之不理,目光如电,一下往韩姣扫去。心中疑惑当日的情形是否由她泄露。

韩姣猜到他的怀疑,身体陡然绷紧,脸色发白,良久,席间质疑声渐大,两耳间只闻嗡嗡一片。她忍不住侧脸过去,眼中所见是风淮隐含怿色的脸。她双唇颤动了一下,声音堵在了喉口,无从解释。

两人相视,隔席之间,将她宛然眉目,雪白的脸色映照地清清楚楚。

风淮见她眸中一片茫然无措,又隐隐含着坚忍难言。心头某一处紧弦仿佛崩裂,冰铸的沉毅神色顿时瓦解,仔细看了看,见她面无血色,心一软道:“你……还好吧?”

韩姣轻轻“嗯”了一声,心中一时百味陈杂,把脸转向一边。

青元哼了一声,声音响彻全场道:“狼妖王此时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众人已觉得眼前这幕古怪,但对吉祥天的消息最为紧张,三三两两地追问风淮探知预言的情况。

公子襄朗声叹道:“络寒城的寒狼一族品行高洁,不会虚言搪塞。”

苏梦怀对风淮和韩姣各自眨眼,神态促狭,一脸了然,笑道:“风老弟不妨先解答这些疑惑。”

形势所逼,风淮再难沉默,只好道:“消息绝无虚假。”

他在离恨天名声在外,又是一副冰雪无暇的样子。只淡淡一句,就让众人信了大半。

苏梦怀面露苦恼道:“如此说来消息不假,我实在想不通七派联盟,藏上几百年不露风声是为了什么。”

青元事先已知道一些内情,正色道:“管他七派怎么想。那些老道士,脑子都快成了朽木,一向就是畏首畏尾。我们何必学他们。”

场内听到这话,均感解气,纷纷应和。

苏梦怀对此心中讥笑,眼睛一眨,却对青元飞了一眼,调笑道:“说的极是,极是。七派如何做法,我们凭空也猜不出来。索性来看看预言的四样有哪些可以找到。”

青元看不惯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脸色一沉转了过去。

凡是修士,对天材地宝没有不喜欢的。大部分人预言中提及的四个茫然不知,只有刚才提及四季石和天外人的几位高阶修士还有几分头绪,于是三两个开口解惑道:“四季石在开天谱上有所记载,应该是在上古之前……”

不少刚进入化态的妖怪惊叹:上古之前,那得是什么时候?

长老道:“距今也有上万年了,据说当时天地未开,混沌一片,不分阴阳乾坤,后有神祗劈开天地,才使上清下浊,有了青天黄土。就这样过了上千年后,天地还是初开的样子,没有任何生机,神祗觉得奇怪,研究了上百年,终于明白,这是因为天地虽然已经分开,但是天地的气机没有流动,世间难以产生变化。想了许久,他用混沌的元气化为冷暖风雨,让灵气流动,世间果然有了生机。”

众人咋舌:“这么说,四季石是世间灵气的源头?”

几位长老相视苦笑道:“正是如此。”

席间七嘴八舌。

“第一个就这样难办,后面还怎么找,看来吉祥天也是虚无缥缈的了。”

“我就说吉祥天哪有这么容易就寻到。”

“不如喝酒,来来。”

公子襄见众人意兴阑珊,唇角勾起笑,一派气定神闲。

长老们活到这个岁数,哪有不懂眼色的,顿时有人来打探:“魔主得到预言,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是不是有了什么线索?”

公子襄道:“正想借诸位的眼光看一看,是不是属实。”

各族的长老俱是心中一喜,口中却连称不敢。

韩姣在他话一出口时,心中骤然一沉,脸上神色风云幻变,本能地身体往后缩去。

公子襄却没有注意到她,而是对场外一召。

一个身穿缁衣,面皮白净的年青和尚排开人群,从末席走了过来。旁观者见他宝相庄严,不知什么路数,纷纷避开。直到他走到主座下,合什行礼,对公子襄口称“主上”,一抬头,紫色的瞳眸,显得邪气无比。

原来是慧及,韩姣见到时他,心中顿时厌恶,微微别转脸去,又一下子看到人群中的孟晓曦。她瞪着一双眼,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满是怨恨,连脸都扭曲起来。

慧及察觉到,回头往她所在的地方扫了一眼,孟晓曦双手攥拳,低下头去,不与他对视。

“画带来了?”公子襄不理会下面的暗潮汹涌,问道。

慧及回过头道:“带来了。”

“给大家看看。”

慧及毫不迟疑,双手一抬,一卷画轴就奉在手掌上,先送到风淮面前。风淮伸出手,还未接触到画卷,神色就为之一动。

苏梦怀见状,闪身到他的桌前,口中嚷嚷:“风老弟,老哥也来凑凑热闹。”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卷轴的一角,表情顿时变得讶然。

能让两位妖王同时色变,会是什么样的画,旁人无不好奇。

苏梦怀叹气问道:“这是成钧留下的吧。”公子襄默然点头。

风淮展开画,苏梦怀往自己方向拉了拉,抢先看去,口中高声赞道:“恩……美,竟还有这样的美人,啧啧,真是无人能及了……”他的声音传遍了场内。

美人之间素来相忌,何况还要分出高下,青元闻言闷哼了一声,不屑之极。

风淮见了画中人,微微惊讶了一下,心中却不起微澜,大概是死物没有生机,他心忖。念头才一闪,便情不自禁地抬头往韩姣看去,见她竭力压抑的模样,他心里也莫名地不舒坦,像是胸口梗着一块小石头。

苏梦怀已看到了留诗,拍案道:“倾城色原来是成钧所造的。”

公子襄从刚才就注意两人,苏梦怀虽然口中称赞画中美人,眼里却无一丝动容,最是无情冷漠的人。再看风淮,却有些神思飘忽,显然也没有为美色所动。

他低头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画轴在席间传递了一番,又被慧及收走。只有高阶修士能看出其中玄妙,其余人也只是惊叹画中女子美色惊人。

鹤茂族长寿元最长,在还是小妖时甚至亲眼见过成钧,此刻忍不住激动道:“此女我知道,原来这就是倾城色,”随即又变色道,“可是此女已经陨落,岂不是白费?”

公子襄微笑:“她并未死,还在七派某处。”

鹤茂族长悚然一惊:“如果真如魔主所言,找到吉祥天就不是空想了——此女曾去过吉祥天。”周围的人都吃惊出声。

从之前刚听到吉祥天的预言,到后来解释四季石的来历,又再看到倾城色的画像,众修士心情经历了几起几落,此刻只觉得忐忑,一颗心不敢落到实处。

几人推推搡搡,由一个胆大的修士从站立的人群中跑来,跑到席间,抬头见到四大妖王在坐,腿一软,跪倒在席间,颤着声道:“不知魔主还有没有其他佐证,光凭这么一幅画,就让我等认定吉祥天,太过、太过……嘿嘿……”他挠头搔耳,十足的猴样。

众人哄然大笑取笑他,笑过之后又看向上席。

看样子在场之中,倒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这样的心思,既想要相信吉祥天,又怕一切如同这几百年间一样,只是虚幻,因此不敢轻易相信,只能半信半疑。

公子襄唇畔的笑意逐渐淡去,在众人期盼之下,他忽然转头向韩姣看了一眼。

一句话未说,韩姣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背脊上窜起。

“姣姣,”公子襄语气温柔地缓缓开口,“你过去走一下那块兽皮。”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

韩姣吸了一口凉气,嘴唇微微颤动,盯着他的眼睛,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会……死的。”

公子襄眸光一沉,似有锋芒闪动,伸手将她鬂边的散发撩至耳后,韩姣头扭开,他一手握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怕,年兽的皮,对你没有作用。”

韩姣轻轻摇头,只是不肯。

公子襄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哄道:“听话。”

韩姣似是傻了,半晌没有吐出一个字来,看着他的目光从额头上慢慢顺下,好像是第一天看到这张雍容俊貌。从他眉眼之中,流露出似有似无的情意,夹着一丝鼓动,一丝诱惑,还有一丝淡漠。

“我不能,”韩姣心悸,声音也发抖,“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我不能。”

她会成为世间唯一的异类,再没有安身立命之地——她心头悚然,一颗心怦怦乱跳,又惧又惊又怕,还有憋在心口的一丝怒火:“你要用我来取信他们。”

“怕什么呢?年兽根本伤害不了你,何况你还有我,”他揽住她的肩,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冰冷一片,不知是他的手太冷,还是她的脸太冷,唯一能感受的,只有寒冷彻骨。他的心奇异地躁动了一下。

突然,一颗泪珠滚落,滑过他的手背,烫地灼人,他一愣。

韩姣有些恍惚,胡乱往脸上抹了一下,手上湿漉漉的,原来是自己的泪。

“你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她豁然抬起头,怔怔望住他,忽而一笑,轻声问。

公子襄摇摇头,一派温柔,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仿佛面对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在你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我问你,信不信天道。”

他提起了往事,韩姣不搭腔,只是沉默。

“那时你就是这个样子,”他缓缓道,“你不信天道。撇开根骨悟性天资,从一开始,你的心里对天道就存有疑虑,所以在引灵气入体这一关上尤为困难,你说曾在梦里,见过没有法力的凡人,坐在铁皮盒子里飞翔起来,所以对道法存在心存疑虑。”

韩姣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些事都是她随口说过的,没想到他都记得,却在这个时间提起,她心里一时空茫一时酸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反问:“那又怎么样?”

公子襄望着她,目光专注:“就因为不信,所以你一直没有想过,在紫霄神雷下苟全性命是既定的命运,属于天道的一环。”韩姣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又道,“你出现的时间,遇到的人,难道不是要把你引向吉祥天?”

听他这样说,韩姣立刻想要反驳,然而在内心深处,隐约闪过念头,似乎被说中了。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冷了脸道:“所以我就是一个道具?”

公子襄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五百多年都没有出现过天外人了。你不是道具,你是能解开飞升困局的希望,这是天道所归的命运,姣姣,为什么不能坦然面对?”

他叹了一声,揽住她的肩膀,力量不容拒绝,目光温柔,声音低沉:“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为何你也总是不信?”

韩姣全身颤抖,肩膀上用不上半分力道,他绵长的呼吸几乎贴在她的脸上。韩姣说不出话来,不对,不是这样,她心里酸涩地想,这不是喜欢。

脑中兀自想起了许多……

当她刚开始修行,感受不到灵气,一筹莫展的时候,是他在身边提点。

三界镜照出她的身份,是他毫不犹豫地毁去证据。

离开碧云宗试炼,她独自一个人在洞中面对鳌来,也是他及时出现……

她新潮起伏,沉沉噩噩,众多杂乱的念头纠结缠绕,整个人怔怔的,盯着他唇角温柔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透着酸楚:“喜欢我什么?”

公子襄和颜悦色道:“都很喜欢。”

韩姣神色难辨,嘴角往上一弯,却没有笑出来,良久,才低声道:“喜欢我和吉祥天连结的命运?”

公子襄顿了顿,低头看她,眉头紧蹙。

韩姣目光坦直,丝毫不回避。

他的手臂慢慢收紧,几乎要把她楼去怀里,只见她抿起唇,微微泛白,满是不自在,他不由笑了一声,如情人耳语般:“明明害怕地要死,干什么做出这幅表情。姣姣,我了解你,胆小又怯弱,没有拼命一搏的勇气,遇到不敢面对的时候,就装着镇定坚强。”

韩姣面色一白,身体挣扎,要推开他。

他扣住她,狭长的凤目里蕴含微光,似情意如水,仔细一看,怜悯中又藏着凉薄。

“你没有坚定的信念,”他抬手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滑下,抚着她的背,动作说不出的轻怜密爱,“只要环境逼迫,不管是碧云宗,还是魔道,你都会学,一昧地随波逐流,苟且求生。”

听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一股寒意从韩姣颈后蔓延,皮肤战栗,身体紧绷。

“既然没有勇气抗争,还要和我据理力争,”他嗤笑道,“在修仙界,你连自力的能力都算不上,莫非是看我一直袒护你,就觉得肆无忌惮?”

他的声音很轻柔,如远山上飘来,可每一句每一字,犹如含着利箭,直刺她的心。

“你……”她冷得发抖,“放开我。”

“看看,如果不是性命无忧,仗着我对你的好,”他眼眸漆黑若谷,深不可测,“还敢这么说话吗?”

韩姣咬紧牙关,才让身体不再颤抖。

他道:“姣姣,你是聪明人,既然没有对天命鱼死网破的决心,就别再强作反抗。来,乖乖去走过那块兽皮,你放心,就算你天外人的身份被天下所知,留在我的身边,我会保护你,不让别人伤害你。”

韩姣只觉赶场寸断,脸上一时红一时青,最后如白纸般,殊无表情,只剩木然。

这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温柔逼着她走上预设好的命运。

“放开我,”她僵硬着身体,声音嘶哑,“我去走。”

他莫可奈何地叹气,没有松手,而是一寸一寸往上,扶着她的头颈,定定看了一会儿,说道:“早就应该这么听话。日后我会教你道法,让你尽快晋阶,找到吉祥天后,你的修为境界到了,也可以一窥仙境。好不好?”

他满含疼爱地说着,手指轻轻摩挲,触及的肌肤滑腻如脂,一时之间竟有种不舍的感觉。她面色麻木,已觉得费劲了力气,只僵着不动。他搂紧她,慢慢低头,喷息已在她的脸上。韩姣吃了一惊,身体打着寒战,抵触着要往后退,头颈后却一阵发麻。

他微俯下脸,双唇贴上她的脸,少女的肌肤上透着脉脉清香,如河边独自盛开的花朵,清冽幽芳,直透入肺腑之中。于是他又细细亲了几下,蜻蜓点水,从脸颊上缓缓移到唇角。

韩姣慌乱起来,两手推拒,口中冷冷道:“你发什么神经,不是让我去走吗?”

公子襄微顿,贴着脸,头埋在她的颈窝,半晌,长长叹了一声,手臂松开。

韩姣立刻往旁边一躲,动作避如蛇蝎。

他脸色登时一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抬起,两人之间被隔绝无声的空间瞬间被周围的人声给覆盖。

韩姣嘴死死抿住,也不敢朝四周看,细密微卷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出神地看着紫霞树下。

席间人声鼎沸,众人之前只见魔主低头和旁边的少女说了一句什么,主位上就突然被结界隔绝了声音。

静音结界并不稀奇,在座的就有几十种方法破解,但是魔主所设,众人也只能看着。随后两人说话再也无人能知,只能看情形猜测一二。

魔主说话的神态温柔又怜惜,席间不知多少女妖看呆了眼,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纷纷猜测少女的身份。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少女却突然变了脸色,看样子有些发怒。魔主没有半分气恼,只是一径劝说,到最后,甚至把她抱在怀里安抚。

众人有叹息魔主艳福不浅,也有惋惜少女不知好歹,众说纷纭,议论不休。等看到最后,人群中抽气声不断,眼前的一幕远不及往常所见的露骨,却不禁令人脸红心跳。几位长老互觑一眼,有些意外魔主挑选这个时刻儿女情长。

青元脸色铁青,在桌下的手已经抚在腕上,灵气压缩翻涌,让近旁的人避之不及。

苏梦怀嘻嘻一笑道:“哎呀这丫头有手段啊,连公子襄都可以……”他语含深意,往青元一瞥,笑的更加开怀,又转头去看风淮,表情一滞,笑声立消,眼珠子转了转,又往主位上往来看了看,竟惊讶地一时无话。

风淮脸色灰败,如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唇民成一线,身上肃杀萧冷的气息越发浓烈。握着酒杯的手已经僵硬,精金所炼的杯口微微弯曲变形。

苏梦怀的笑声惊醒让他清醒,风淮狠狠别开脸,却已经被苏梦怀注意到。

风淮放下酒杯,闷头不语。

心中有一处地方隐隐生疼,手掌握成拳,紧紧攥住。却仿佛有什么,从心口上溜走了,无形无影,不可捉摸,他茫然若失,就连失去的是什么都懵懂不知,胸口堵住,吐息也觉得烦闷。无意识地再往主位上看一眼,心上一阵抽紧,又是闷又是疼又是酸又是苦。

比在镇魂之地那一次更让他觉得痛苦。

心头陌生的痛楚让他脸色黯然。风淮无处纾解,想要找人询问,却不能像平时那般坦然张口,苏梦怀朝他眨眼使眼色,他看了一会儿,半点没有领悟,拧紧了眉头,阖目平静了一下,眼前闪过的,却都是刚才那个叫他难受的画面。

主位上的静音结界消除了。

风淮低着头,逼着自己不去看。周围议论声更大了,随即齐声发出惊呼。他的心神全贯注在主位上,耳朵倾听,衣裙摩擦的细微声音从噪杂的声音里传到他的耳中。

风淮抬起头。

韩姣站了起来,不顾众人疑惑惊讶轻视等各异的目光,慢慢走了下来。

公子襄斜倚坐榻,脸在灯火的阴影里,神色不明。

苏梦怀讶异道:“小丫头你要去哪里?”

韩姣不语,神色漠然,眼神直直的,有些空洞,又似乎有些惧怕,脚下没有片刻停留,朝紫霞书下走去。

风淮微微变色,冷肃道:“你往哪里走?”

韩姣停了下来,这才回过头来。

风淮看见她的脸,心头猛地一撞,像是有什么被打碎了,胸膛里怦怦如雷响动。

韩姣脸色青白,听到身后的声音,不禁回头张望一眼,瞥到席间众多表情。

主位上的公子襄双目莹亮,目光中似乎盈着若有若无的情意,席下的女妖都躲躲闪闪地偷觑他,只怕被那双潋滟双眸勾去魂魄。韩姣却清楚他缱惓目光下冷眼旁观的真实意图,暗自咬紧了牙根。

右首苏梦怀笑的眼睛弯起,开怀的样子直像看了什么趣事。

青元一手拨弄头发上的宝石,同样神色惬意,笑地媚态横生,不时目含冷光的打量韩姣一眼。

这种上位者藐视众生的态度,韩姣自从来到离恨天后就不再陌生,看见他们的样子,心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如坠在沉沉冰窟之中。

只有左上首的风淮,表情格外冷凝,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知为何,韩姣生出一种感觉,他冰雪般外貌下藏有担忧的情绪。

她嘴唇微微颤动,抬头在脸上抚了一下,自嘲地想,都这样的情况了,还指望别人来解救么?

于是不再乱看,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从席间穿过,往紫霞树下走去。

“师妹。”耳边忽然听到席间一声急促的喊,她慢慢转过脸,正好对上时于戎焦急的脸,他看出不对劲,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却被旁边方脸修士拦下。

韩姣和他眼神对上,百味陈杂,脚步又慢了下来。

时于戎板着脸对她喊道:“你是要去哪?快回来。”

韩姣心里又酸又涩,想着:若是从年兽皮走过安然无恙,她身为天外人的身份就会三界皆知,到时同门都知道了她的来历,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真心待她?

她垂下眼睛,回避二师兄的目光,心中却更加翻江倒海,一会儿觉得温暖,一会儿又满是苦楚。

经过验明正身,她的存在对修仙界来说,就成了一种介质,一个化物,一个道具,哪能还做碧云宗普通的小弟子。

一时间,只觉得命运弄人,讽刺无比。

韩姣在众人纷乱各异的目光中,慢慢走到了紫霞树下,小心翼翼地绕着年兽皮走了一圈。

“这小丫头是要做什么?”“着了魔吗?”有低阶的妖怪好奇的相互询问。

兽皮上灵力充沛,从皮毛上荡漾出一道七彩的光幕,从中透出一缕极淡极淡的远古气息,让韩姣感觉到莫名的熟悉。

对他人来说,有摧毁力量的时间缝隙,也许真的对她没有作用,韩姣心忖。

她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磨磨蹭蹭的样子。席间众人等的不耐烦,碍着魔主的面子没有发作,议论声却越来越大,嗡嗡地连成一片。

公子襄长眉一挑,正要开口。

韩姣已转过身来,面对着主位,对周遭一片嘈杂视若无睹,郑重其事,慢慢屈膝行了一礼。

妖修即使修炼上百年,也大多是顺应天性,野性难驯,只有到了高阶才能懂得礼仪宗法,因此大多妖修见了这样正经的礼仪,如行云流水,风姿高洁,倒一时新鲜,静了下来。

韩姣面色依旧微微发白,比之前却平静了许多,她看着灯火斑驳,目光飘忽,过了良久,开口道:“这些年你救了我好几次,要不是你,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清脆娇软的声音传进众人的耳中。

公子襄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看着她微微一笑,叹道:“姣姣,别怕。”

任谁听了这样软声安慰都要心醉,韩姣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害怕的要命。”

众妖修哗然,妖兽大多具有残暴无畏的天性,从没见过能当着上千目光坦诚害怕的人,居然还是“害怕的要命”,顿时唏嘘出声,纷纷鄙视。

韩姣若无所觉,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之前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我总想报答你一些。”

公子襄目光一动,神色和悦地看着她。

韩姣从腰上拿下乾坤袋,低头看了一下道:“以后我要是成了大修士,力所能及的事一定为你做。”

公子襄柔声道:“姣姣,乖!不会伤你的,我不是说了,以后会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你。”

韩姣瞥了他一眼,撅了一下嘴:“天道探索永无止尽,你总有要闭关修炼的时候,哪能时时护着我。”

公子襄当她临阵胆怯,软语哄道:“依我之能,三界之内谁敢乱来。”语气理所当然,席间却无人反驳。

韩姣轻笑了一声道:“天下之大,话可不能说绝了。我就见过比你更有能耐的人。”话音未落,公子襄已是满目狐疑,脸色微微一沉。她又道,“我不敢拿命去赌,你的恩情只有以后再还啦。”

听到她最后一句,公子襄已觉察出不对,蹙起眉头,人虽未动,一股灵力已化为虚掌,往她扑来。

众人只觉得狠狠一股力量压来,小姑娘站立的地方尘土飞扬——人却刹那不见了。

当着众目睽睽,一个低阶修士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席间妖修都觉得不可思议。只有高阶修士明白,这小姑娘用的是极高明的遁术,而且灵气醇正祥和,暗合天道,所以才能施展地毫无动静。

只有苏梦怀嘀咕了一句:“呦,这丫头逃得比以前更快了。”

公子襄不防她临阵缩逃,一怔之下,觉得好气好笑,她刚才目光闪动,分明是别有算计,可是听她软声软语,竟让他有些分神,未能细想,反而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姣姣,你这遁术还是我所授。”他喝了一声道。

灵力如水波荡漾,低阶的妖修都往后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阵推搡,只听到有粗哑的嗓子尖叫“谁背后偷袭?”话未说完又变成一声惨叫。众人吃了一惊,有循声看过去的,也有互相推挤的。

这头声音才闹起,另一边又有人嚎叫:“敢对老子施暗手。”砰地一声巨响,灵力碰撞在一起。

席下都是低阶的妖修,因不够资格,只能站着看热闹,人数众多,摩肩擦踵地挤成一团,此刻内部有了异变,牵一发而动全身,顿时乱成一锅粥。先前还只是小乱,不知谁高喊“我的灵力没了”,众妖修大惊,还未辨明真假,此起彼伏的叫声不断响起,不少妖修都发现,身边微尘一扬,灵力倾泻而光。

这一惊非同小可,灵力是修士根本,忽然之间就消失无踪,无疑是修士最怕的噩梦。

公子襄锁定了韩姣的气机,看着她用灵遁术闪来闪去,想要捕捉却碍着挤得密密麻麻的妖修,不过片刻功夫,形势却发展成一团乱麻。

他面色一凛,声音冷了下来:“想趁乱逃走么,姣姣?”

这一声冷喝如雷鸣般传出,在座的高阶修士不受影响,低阶修士却大受影响,挤作一团的人群瞬时东倒西歪,颜色各异的灵光不断从修士的身上闪起,众多灵力相互撞击,爆射出刺目的亮光。

韩姣身形一顿,灵遁术被强制打断,蓦然出现在人群中。

妖修们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边有危险,挤地只留寸许的空间,各自禁戒防备着。这时突然凭空闪出一个小姑娘,他们忽的一下把视线都投了过去。

韩姣头皮一紧,赶紧又换了木灵遁,瞬间躲到别处去了。

趁乱逃走——韩姣的确打的这个主意。

在紫霞树下,她到底还是不敢尝试。

经紫霄神雷死而复生,害怕死亡的心理已烙印在灵魂深处,又惊又惧之下,韩姣唯一想到能作为依仗的,只有乾坤袋里的无名土。

趁乱不一定就能逃走,但是不乱,就没有一点机会。

韩姣知道,机会往往需要自己创造。她飞快遁匿到修士之中,在最拥挤的地方,先洒一把土,趁着妖修惊慌,偷袭了两人。妖修身体远胜人类,被她伤到的只是皮肉。今日在场的妖修来自离恨天各地各域,互相之间并不信任,遇到袭击之后首先就防备起身边的人,因此个个目露凶光,灵气外露,反倒是灵气挤压碰撞,伤到不少修士,从寂静无声到大呼小叫,不过片刻就乱作一团。

诸如“灵力没了”“又来了”“小贼找死”的叫嚷此起彼落,韩姣用遁术不断穿梭在妖修之中,此时已没有人注意到她。

几百种灵气运作,以天人境界,也难以长时间锁定一个人的气机,公子襄一眨眼就失去了韩姣的感应,面色顿时一沉。他迅捷无比地动了一动,快如闪电地出现在众妖修上方,漂浮离地丈远,冷哼道:“全都站在原地别动。”

离地最近的妖修被他威压甚重的灵力震地眼耳口鼻喷出鲜血,跌倒在地,人事不知。

整个殿前的妖修都轰动如雷,无不动容,一时倒慢慢静了下来。

韩姣心知不好,先运起一道御风术,从乾坤袋中掏出无名土,顺着术法在风中撒了出去。众人只感觉到微风徐徐,不一会儿,一大群人都发现灵气一泄如注。

公子襄一霎就发现了韩姣的动作,手指一张,化作一道虚影裹了过去。

韩姣对无名土研究时日较长,知道用土性的灵布受到影响最低,因此事先包了一层在手掌上,一撒之后就运起了遁术。几乎在公子襄动作的同时,逃了开去。

一闪离开后,她还用灵力扭转了声音,大喊道:“魔主练了吸星大法,灵力都被吸走了。”

公子襄冷哼一声,站在空中用灵气追踪着她。

韩姣每喊一句就换一个声音挪一个地方,每次驻足不过一瞬,不敢停留片刻,就这样依然差点被公子襄的灵力抓到。

刚肃静的人群顿时又乱了起来,比之前更甚。妖修不知什么是吸星大法,不过光听名字就已觉得厉害惊人,又听到耳边“魔主吸人灵力晋阶”“魔主杀人啦”“吸星大法太霸道”的呼声不断。站立的妖修大多境界低微,想法简单。韩姣又是一动一逃,公子襄追踪在后,在妖修的眼里,倒成了公子襄一动,地上灵力就被吸走了一批。

如此亲眼目睹,哪还能不信,口中跟着乱喊“逃命”哄的一下逃散开来。

公子襄目露寒光,喝道:“别动,原地站住。”

妖修们听了反而更加害怕,已有人开始往山下的方向逃窜。

公子襄一向的聪明自负,却没想遇上这样一个明知缘由,却也难以破解的局面。归根结底,还是在场妖修太多太杂,给了韩姣可趁之机。

眼看人群已四散开,那狡猾的小丫头肯定混在其中,他略有些烦躁的心里,反而有些发痒,回头看了青元一眼。

青元早已按耐不住,脸含怿色坐在那里,看着人群两度起乱,心里翻滚不休。她冷眼旁观,最是清楚,若不是公子襄手下处处留情,哪能给那丫头搅起这样大的动静。闷气一股股涌起堵在胸膛,这时得了暗示,她立刻飞身而起,双手如兰,头发无风自动,从双臂间飞出十几根尺长的青铜棍子,雷电一般穿过人群,截在山头,互相灵力相吸,化成了结界,逃得快的妖修一头撞了上去,又弹了回来。

妖修们就像是困在笼中的乱兽,东闯西撞却没有出路。

韩姣心叫要糟,若是妖修们趁乱一鼓作气逃出去,她自然也能尾随其中。但现在被拦了下来,时间一长,无名土的作用消失,前面的作为就全白费了。

逃往各个方向的妖修都被青元的结界堵住,纷纷破口大骂,被青元狠狠打伤了几个后,躁动地更加厉害。

公子襄目光在场中巡睃,一一在妖修的头上扫过。

韩姣暗暗着急,混迹在人群中不敢轻举妄动,只听着耳边群妖嘈杂。

“姣姣,你还往哪里躲?”

公子襄的声音犹如在耳畔轻声响起,韩姣头皮发麻,看身边人毫无所觉,顿时明白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又被锁定了气机,她头也不敢回,一遁闪过大半人群。却又听见若有若无的轻笑紧跟着自己,仿佛戏弄一般。

失去人群庇护,再多手段也是无用,这就是境界之差。

连遁几次都无法摆脱,韩姣心焦如焚。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一道人影窜到上空,还伴随着朗朗大笑:“区区小辈,哪用魔主出手。”

苏梦怀的灵气疯狂如其人,说是霸道又很诡秘,此刻如同拔剑出鞘,凌厉地让人不容忽视。

他飞去的地方正好在公子襄和韩姣之间,顿时打断了公子襄的气机锁定,韩姣趁隙又遁走。不仅如此,苏梦怀还回头招呼:“风淮老弟,你愣着作甚,快来帮帮魔主。”

众人听了发噱。

在座高阶修士不少,在公子襄动作时却都只是旁观。一是形式不清,看魔主对那小姑娘的态度,实在暧昧不清;二是魔主没有招呼,众人也不敢插手。青元也是得了示意后才布下结界。

堂堂魔主,若是对付一个小成境界的修士都要劳师动众,离恨天的面子都要丢光了。

偏偏苏梦怀不理会这些,一阵风似的刮在低阶修士的人群上空,不停招呼座上:“风淮老弟,快快。”

那如临大敌的认真模样,倒像是要面对碧云大军,魔主需要援助似的。

风淮冷眼看着,不置可否,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场内乱成一锅粥的人群,想法让外人无从得知。

苏梦怀大呼小叫着“小贼往哪里逃”“站住”,袖子里激射出数道五颜六色的灵光,声势十分骇人,一股脑没方向的地往场内扔,吓得一众妖修鸡飞狗跳。在座有长老仔细一看,灵光炸在修士身上,只不过受些轻伤,皮糙肉厚的妖修感觉和挠痒痒似的。苏梦怀在妖王之中素有疯名,也没有修士敢和他理论,只在下方躲着他逃,被灵光伤到就嘶吼两声,一时间好不热闹。

韩姣几次都险些被公子襄抓到,每次遇到关键时刻,苏梦怀灵气乱扫一通,反而让她躲了过去。

如此几番,公子襄哪里还不明白他的意图,冷冷一笑,目光阴冷:“迦夜妖王这是何意?”

苏梦怀摸了摸头,神情无辜道:“魔主放心,有我在此掠阵,保证那丫头插翅也难飞。”

“青元。”公子襄呼道。

听到命令,青元几下固定住结界,反手一击,掌中两支短短的青铜棍子化为霹雳,对苏梦怀正面轰去。

苏梦怀“哎呀”一声,身体一缩一涨,变得纸片般薄,飞速躲开这道轰击,回头还咋呼道:“青元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们,难道那丫头与你有什么关系?”

青元大怒:“胡说八道。”

苏梦怀与青元一攻一躲,灵气连续撞击。青元本意只是牵制住他,并没有下死力,苏梦怀忌惮着公子襄,也不敢尽全力。两人互有来往,并无损伤,只是苦了场内妖修,强大的威压互相挤压,仅仅一会儿,就有几十个妖修被震死震伤倒地不起。

两位妖王如同两道彩色的电光,在空中疯狂窜动,时不时传来苏梦怀的疯言疯语和青元娇媚的怒喝。公子襄静立在半空,对两人的争斗视而不见,目光在场内巡过,几乎所有妖修都感觉到那种不可抗衡的灵力扫过身体。

韩姣只是普通人修,没有强硬的身体,一面苦苦抵御三大妖王的灵压,一面寻找活命逃走的机会,身心苦不堪言。在遁匿的途中,她趁机换了身上显目的衣裙,灰扑扑的毫不引人注目。

青元的结界是用青铜兽柱所布,每个结眼上都封印了一只异兽,妖修们硬闯不过,堵在结界边上,趁着青元和苏梦怀纠缠,对着结界一阵狂轰滥炸,光幕上灵光闪过几下,却没有丝毫松动。

修士越堵越多,密密的挤成了一团。

韩姣察觉情形不对,悄悄闪了出来,公子襄的声音已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姣姣,这次你可闹大了。”

苏梦怀回头想要故技重施,青元一手挡了下来。

四周压力骤然暴增,韩姣躲不过,抬头一看,公子襄微微而笑,袖子一扬,一股飓风卷起了她。

韩姣想要施展灵遁术,却发现体内灵气被缚住,难以动弹。

“你的遁术还是我教的。”公子襄轻哼道。

眨眼间,韩姣已被风卷起一丈,灵力百般运转,却不见成效,眼看束手无策,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千方百计,还是没有能逃出去。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梦怀虽然和青元缠斗不休,却一直关注场内,见韩姣被捉住,心里多少也有些发急。他并非对韩姣特别关心,出手相帮也是出于算计。先前见公子襄态度已是暧昧,若是普通碧云宗弟子,将离恨天的宴会搅乱成这般,早就被现场扑杀了,可到了这个地步,当着众要住的面,修士不知伤了多少,公子襄还是雷声大雨点小,依然对韩姣轻拿轻放,毫发不伤。他已是天人境界,如此重视一定非同小可。

这小丫头身上定有古怪——苏梦怀判断。

当初他可是抽取了这丫头的一缕精魂,不怕她逃到天涯海角,何必将这好处让公子襄独占了。

苏梦怀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张口猛吸一口气,从鼻中席卷出红霞,一刹那将自身和青元都裹了起来。

青元只觉眼前红光一片,双手挥动,红霞被打散,随后立刻有更多的霞光笼罩过来,一时间倒很难破开。这现象倒让她想起离恨天大有名气的鸡肋法宝“禁烟霞”,传说为上古修士无意间锻炼出的,能将境界不分高低的人困在红霞中,一炷香的时间内无法脱离,时间一到就立刻消散,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苏梦怀,你不是疯了吧?”

苏梦怀不回答,躲在层层烟霞中,密声向风淮传音。

“风淮老弟,你还不去帮小姑娘一把?”

风淮看着结界内已一片混乱的形势有些出神,苏梦怀的声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那小姑娘拼了命要逃走,被拿住了还不知会受什么苦。老弟你若真是有心就该把她救下,”说着怪笑两声道,“男女之情,若是缘起救命之恩日后定是更加坚固。老弟你还犹豫什么。”

最后那两句石破天惊,风淮怔住,尤其是男女之情四个字,如定身法术施展到了身上,耳根处隐约有一丝酥麻,又立刻转为热腾腾的感觉。

在座的妖族族长长老们,见场内已乱得情形难辨,妖王居然斗在一处,魔主看着场内不知搜寻什么,就是众人互相挤撞,大打出手,导致死伤的也不在少数。这可都是妖族的儿孙辈,日后的妖族的主力青壮,平白折损了,真真叫人心疼。

首先开口的是戈坦族的长老:“怎么搅乱成这样,谁去劝一劝?”

族长长老们都不应声,他转念一想,这还有一位妖王在座,赶紧朝风淮瞥去,这一眼又吓了一跳,风淮面色复杂,耳根却有些泛红。

“殿下,”座间有人响应,“妖修造化不易,如此枉死实在可惜,您出面劝和吧。”

风淮收敛心神,闻言看去,果然有不少死伤躺在地上,心中也有些不忍。再仔细一看,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被公子襄幻化的风吸去,灰陈的衣裳皱皱的,一张脸白净清透,眼睛紧闭起,微卷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一副难受的样子。

那种奇异陌生的感觉又来了,风淮的心似被揪了一下,又酸又疼,难以纾解。

还未想清楚,人已经腾挪消失在原地,转瞬出现在广场上空。

韩姣被提到空中,臂膀被大力钳住,微微生疼,睁眼一看,公子襄脸色平静,眼底却一片阴鹜。

“你看看,”他轻柔地说道,“我该怎么罚你才能服众?”

韩姣早知山峰上出现了死伤,虽不是她动的手,却是直接因她而起。可她连自己的安危都没有保障,哪里有悲天悯人的闲心,内疚的心情不过一闪而逝。现下见公子襄阴恻恻不同往常,倒真有些害怕,咬着唇面色发白。

“上次你逃跑时我说过什么,”公子襄一手拿捏着她,语调冰冷,“再有一次绝不轻饶。”

这一下勾起了韩姣的痛处,想起这一阵的担惊受怕和他不动声色的算计,怒火一撩一撩地拱了上来,豁出去道:“少假惺惺的,难道你之前饶过我?装模作样的对我好,不就是为了逼着我坦诚身份,好让你们找到吉祥天,省的到时候得道飞升找不到去处。事到如今还多说什么,这些修士是因我伤的,我都认了,要杀要剐随便吧。只有一点,以后少说什么对我好的话,平白恶心人。”

公子襄万没有料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在他想来,韩姣看似坚强实则怯弱,圆滑狡诈,最是识时务的人,只需吓唬一下自然就乖巧了,谁知她不讨饶,反而硬顶着来,说的那些话,莫名的让他感觉刺耳难受。

他猛地一下收紧力道,灵力压缩,周围的空气中噼啪发出响声,下方的妖修更是遭罪,几乎气都喘不上来。韩姣直接受到压迫,难受得咬紧牙关,浑身颤抖。

“好,好。”公子襄怒极反笑,一派温柔风流的模样,摸了摸韩姣的头发,“原来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亏我一直顾惜你,不舍得伤你。”

韩姣被他的表情语调吓住,脊椎后窜起一股凉意,直往心口爬。她刚才一时激愤脱口而出,实则心里还有依持,公子襄不会真拿她怎样。这一刻才想起,预示里只说了“天外人”,可没明说要活的还是死的。再说她只有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光她所知能把灵魂从身体里抽出的法术就超过一只手的数。

“恩?姣姣?”公子襄睨她。

韩姣只觉得他温柔的样子瘆人得慌,身抖如筛,颤着唇犹豫是否要服软求饶。

公子襄一把提起她,嗤笑了一声:“杀和剐都不怕,你还怕什么,我这就把你交给蜮族的长老处置。”

蜮族是鬼魅一族,最喜凌虐人类。

他手一扬,就要将她扔到席上,韩姣见他动了真格,吓得面无人色,尖叫了一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公子襄见她睫毛还微微颤动,半点不信。可见她头发蓬乱,脸唇苍白,着实可怜的样子,心软了一下,手作势一扬,并没有真正松手。再转念一想,这次定要真正吓住这个胆大的丫头,省的她以后闯下更大的祸来。

斜里蓦然疾冲而下一道白蒙蒙的寒气,带起的劲风如同寒刀般划过脸颊。公子襄的手背寒风缠上,一股股强有力的冲击连续撞击过来。

一个呼吸间,寒风席卷了整个山峰。公子襄一怔之间,手上的人已经被卷走了。

公子襄哼了一声,手指点向前方,寒气倏地破开偌大一个洞,风淮漂浮在淡雾后,一手托着韩姣。

“你是什么意思?”公子襄皱了一下眉。

隔绝在两人之间的雾气飘散地很快,风淮没有说话,低头仔细打量了韩姣几眼,又抬头望向公子襄,说道:“这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你又何必一直为难她。”

公子襄含笑轻佻道:“闹成这样我都没有责怪她,何谈为难。”说完伸出手。

风淮纹丝不动。

“你应该最清楚,第三界天是否能打开全维系在她身上,给我吧。”

风淮没有动作,只扫了一眼广场内,说道:“当务之急应该先安抚各族,不适合再公布她的身份。”

公子襄脸色略沉,广场内哀嚎嘶吼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已很长时间没有间断,他四下一睃,心知各族长老已有不满。若让酒宴就此不欢而散,日后再想聚集离恨天内五湖四海的妖族就多费一番波折。他当机立断,对风淮道:“好好擒住她。”想起这丫头狡猾得像云瑶山上的狐狸,不禁又多加一句道,“别被她骗了。”

话音一落身形已拔地而起,腾起七八丈高,登时凌驾在众人的上空,身周的灵光几乎能照亮夜空。

公子襄振臂一挥,灵压暴涨,空气涌动,瞬间生出难以抗拒的吸力,卷起地面上的灰尘,群妖被淹没其中。一个假婴境界的妖修站在结界边上,张口大骂:“奶奶个熊,谁让老子……”,公子襄双指曲弹,妖修突然双目暴凸,就像有一个无形手掐住他的喉咙,生气被掐断,“砰”的一声,妖修昏倒过去。

这一手做地不费吹灰之力,大部分妖修都被公子襄震慑住,纷纷住手,四周气浪渐渐变弱,露出众人又惊又疑又怕的表情。有几个胆大的囔囔道:“就算你是魔主,也不能不讲理。”“没错,魔主也得讲理。”“把我们诳来吸我们的灵力……”

公子襄闻言冷嗤:“微末灵力我要来何用。”

妖族天性崇尚强者,听到公子襄如此狂傲的话,不但不怒,反而心里暗暗折服,再看叫嚣地最厉害的几人都不过小成境界,不少妖修嗤笑起来。吵闹的人闹了个大红脸,还要再辩驳,忽听人群里有人喊:“灵力回来了。”

无名土功效虽然神奇,但时效并不长,众妖折腾了许久,这才发现灵力已恢复,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公子襄对席上各族长老道:“先清点一下伤亡。”

长老们立刻各自施展道术,救助族内青壮,仔细一盘点陨灭的数量,更是心疼,妖族要从普通生灵迈入大道,必须要有极为难得机遇,还要经过最少上百年的苦修,大多生物无法开启灵智,就这样糊涂地从生到死。部分虫族,也许只能活短短几天,妖修修行不易,天劫又难抗,居然在这里莫名其妙折损了,各族长老不糊涂,仔细一想,事情的起源就是韩姣引起的。

鹤茂族族长仰视公子襄,拱手道:“魔主,我族死一个,伤两个,用灵药也需要十年才能恢复。”

“带回族里好好医治,”公子襄淡淡道,“青元,打开库房,各族按伤势轻重取药,若有损修为,可取三百年份的灵药。”

青元皱眉,不甘不愿应了一声。

鹤茂族族长道:“灵药倒是其次,每族都是应魔主邀请而来,却莫名其妙受了蒙骗,伤的伤,死的死,还望魔主能主持公道,给个说法。”

奇芳族长老私下拍了拍他,鹤茂族族长不解。

“公道?说法?”公子襄一笑道,“什么时候起妖族也喜欢弄这些文绉绉的了。”

鹤茂族族长还没张口,就被奇芳族长老拦下。

“怎么?”他悄声问。

奇芳族长老低声道:“怎么这么不识眼色,看不出魔主要包庇那小娘皮嚒。”

鹤茂族族长恍然,摇摇头哑声不语。

公子襄四下一扫道:“离恨天修道从来与碧云天不同,不讲究玄道理法,从来就只有适者生存,适人者与人同寿,适天地者与天齐寿,你们既已得了修道机缘,开启灵智,就该好好想想如何运用智慧,今日这番,全都因为你们盲从才导致这样结果,怪不得任何人。”

众人面面相觑,见场中各族长老都皱眉思索,没人出头,最后也只能沉默应下,不再吵闹要说法。

风淮将韩姣平放在一张兽皮上,分了一小股神识关注着,回头观望席间事态发展,没一会儿身边就起了异常。韩姣先是蜷起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他眉头动了动,没有理会。

她微微动了一下,紧跟着身体瑟瑟发抖。

风淮轻咳了一声,望着席间怔怔不动。

韩姣哆嗦不停,手掌在兽皮上紧紧攥着。风淮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如云堆起,遮住了她整张脸,几缕头发散落在斑斓的兽皮上,随风颤动。

他紧抿唇,思索了片刻,弯下腰仔细去看,微弱的灯光罩在她的脸上,苍白如纸,双唇紧紧咬着,已泛起青色。

他伸出手,轻轻推她的肩,触手的地方微微发烫,他的脸上闪过诧异。

“韩姣?”

没有反应。

他皱眉,手掌落在她的脸上,拨开散碎的头发,她眉头深锁,长长的睫毛间还隐隐挂着泪珠,那可怜的样儿,就像一只断奶不久离开母亲的猫仔。

风淮发了一会儿呆,一手搁在她的颈旁感受脉搏跳动——忽紧忽慢,十分紊乱。

难道是公子襄下手太重,他犹豫了一下,解开她身上的限制。

韩姣慢慢睁开眼,眼眸已被泪水浸润,沉沉地看着风淮不语。

风淮感觉胸腔似乎被大石堵住了,一口气憋着吐不出顺不进。

“难受?”他问。

“恩。”韩姣眨了眨眼,一副强忍着不哭的样子。

风淮蓦然生出无措的感觉,一手扶着她的颈,用些微的灵力注入她体内。韩姣颤抖了一下,风淮一惊,原来韩姣的经络极为纤细,尽管达到了小成境界,也只比凡人坚韧一些,灵气似乎已经耗尽,风淮的灵力毫无阻挡直入她的丹府中,发现一小股不纯粹的妖力在她的奇经八脉流窜,已经有溃散的迹象。

再不处理就要走火入魔——风淮深深皱眉。

倘若韩姣是妖修,方法就简单的多。但她修习的是碧云宗最中正醇厚的功法,与妖力无法融合,这一缕妖力是当初食用妖丹时裹入丹府的,大部分妖气被韩姣淬炼之后,就这一缕藏在丹府后,平时被灵力压制,一旦灵力耗尽,妖力就入脱缰野马在经脉中四处乱窜。

风淮修行的冰玄秘道术,是离恨天最古老也最独立的一脉奇术,从不与其他道法融合,道法深厚也帮不了韩姣半分。

正在他为难之际,时于戎从席间跑了过来,作揖道:“殿下,让我看看。”

韩姣看到他,眼圈霎时就红了:“师兄。”

风淮抬头看,时于戎眼神担忧骗不了人。他点点头,让出位子,目光却一直凝视着韩姣。

时于戎背着他蹲下,在韩姣身旁盘腿坐下,双手如点花般拂在她几个重要穴道,肃然道:“凝神静气,不要受外物干扰。”

韩姣深深吸了一口气,风淮的视线被时于戎的身体挡去大半,她飞快眨了一下眼,如同幼时练功偷懒耍赖时一般。

“坐南斗内,立北斗中……师妹,跟随我引气,”时于戎念着道法心诀,面色丝毫不改,似乎没看到韩姣的动作,手搭在她的腕上,借着袖子的遮掩飞快将织女梭塞去。

韩姣捏紧手中的法宝,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师兄……”

时于戎拍她的肩:“快!”

这一声才出口,风淮就察觉不对,手掌一翻,时于戎长剑倏地出手,抵挡时发出噌的一声,寒气侵袭,他瞬时被震开两丈远,摔倒在地。

风淮伸手一捞,刚才还病恹恹的韩姣却化作鬼魅般的青烟,一瞬就遁走。

神识一扫,她已隔了十丈距离,直往结界冲去,风淮申请肃穆,双手做拦状,空气中顿时如变魔法般腾起白雾。

韩姣的速度居然又快了一线,堪堪逃出雾气范围。

风淮讶异,他知道韩姣遁法出众,想不到现在比刚才又更快了一些,正要变招。远处的公子襄已如闪电般瞬移过来,喝道:“韩姣!”

声音里已含了真怒。

他猛然一掌虚拍,靠近的人都感觉地面震动了一下,土地如同变成了活物,涌起巨大的波浪,气势汹汹地冲着结界方向冲过去,声势浩大,不惜重手也要将遁逃中的韩姣抓出。

时于戎吓了一跳,大喊:“小师妹,小心。”

有些失神的风淮不及思量,扬手一招,空中的雾气马上化为几道银线窜入土地中,地面好像一下子就结了霜,波动停了下来。

公子襄完全没有料到风淮会出手阻拦,神情一怔。

韩姣就在两人交锋的那个空隙,用仅剩不多的灵力注入织女梭,说来奇怪,这法宝是木质的,属性自然,在她撞上结界的那一刹那,法宝表面由棕变黑,再由黑变为七彩颜色,结界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化为了空气。

韩姣穿过结界,灵气也被法宝吸得一干二净,收势不住,在地上滚了两个圈,人已在结界外。

宴席上水晶玉柱的光芒被挡在结界内,眼前一片灰暗,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韩姣不顾丹府处隐隐的剧痛,心中大喜,耳旁听到公子襄的声音从结界内传来,她立刻又冷静下来,紧紧握着织女梭,像一只夜色中的猫,飞快窜行,不落任何痕迹地躲到一块大石后,借助织女梭剩余的能量,用敛息术隐藏起来。

不过两息功夫,公子襄打开结界出现在半空,目光从山头扫落到山腰。

“姣姣,别躲了,你还能逃去哪里?”

韩姣心如擂鼓,几乎就要跳出嗓子外,她一动不敢动,仍由天空中灵压一遍又一遍搜寻,不受控制的妖力在丹府激荡,之前是她故意放任博取同情,现下却是实打实地破坏经脉。她疼地牙关颤动,只能死死咬住,口中已沁出腥味。

“时家这小子暗中助你,你猜猜会有什么下场?”公子襄嘴角微微含笑。

韩姣额上滴落汗珠。

时于戎曾说过时家跨越两界天,做修仙者的消息生意,家族庞大,因此两界内都默认其地位,时于戎又是家族核心弟子,不会有人轻易动他。

公子襄一向极富智计,擅于攻心,韩姣心中挣扎——要不要信他?

山间一片死寂,唯有公子襄灵压笼罩在整个山头。

漆黑的天际忽然浮现点点灵光,一闪后不见了踪影,“轰——”的一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劈出一道闪电,蓝紫交加,让离恨天半边天空都跟着绚丽起来,异象出现极突兀,飞快消失。

咦?

公子襄讶然抬头,所有人都不能例外,仰面看着如墨色般暗黑的天空。 t1J56wBvbxoQ1sgNQkKE7rSYqPt/5KmUyreoQQndn/2UAsioR93jsfbRVLPOIM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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