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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蛮荒

尽管对蛮荒大地上唯一的孤城有了心理建设,眼前所见的,依然出乎韩姣的意料。

她在甲板上远眺时,只觉得整个城是浑厚而苍凉的一片枯黄。走近了才发现,蛮荒孤城的城墙是由沙土堆积而成,高耸雄壮,绵延成了一堵厚墙,几乎是韩姣所见过所有城镇中最高的。

铅云低垂,黄沙舞风。城墙内的建筑鳞次栉比,大多是两层的楼阁,在连绵的建筑中,不时有夹着一座飞阁,越靠近城中心越密集,飞阁以廊桥连接低矮的楼阁,形状瘦长,高耸入云。木雕的廊檐下,刻着古朴图案的浮雕,还垂坠着各式的符箓铁马。

在道路的尽头,竖立着六根云柱,状如飞龙,口角朝天,尖细的柱口闪耀着灵石的光芒,直冲天际。云柱上灵气相连,散发着一种惊人的威严。

这座据说由两重天内最穷凶极恶的修士们所居住的城镇,城内却出于意料的井然有序。各种灵兽和傀儡拉着车在街上飞奔而过,路上并不热闹,各式各样打扮的修士走动着,极少有交流,大多形色匆匆。

韩姣好奇地绕着六根云柱走了一圈。

韩洙道:“是不是觉得比五行多了一根?”

韩姣被拆穿了想法,低咳了一声道:“我看它的雕工不错,想仔细看看。”

韩洙呵呵笑了起来,瞥她一眼不再言语。

两人顺着中央的大道离开,韩姣回头看了一眼云柱,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为什么多了一根?”

韩洙唇角略弯,似笑非笑。

故意的,韩姣心道。于是牵着他的手,软软地摇晃几下。

“金木水火土,蛮荒城的人多供奉了一种天地灵气,就是暗。”他对她的态度满意了,这才缓缓解释道,“在碧云宗,你的师长是不是告诉过你,除了灵气外,还有一种至阴属性的阴气,被名门正派所摒弃。其实阴气和灵气一样,都是天地自生的纯然气息,一样对修行有用。因为道法用途不同,所以一直被视为邪法。在这里就没有这种派别的顾忌,所以和五行一样被供奉。”

对他的博识,她已不再意外,点了点头,记在心里。

说话间,两人已走过了小半个城市,街道由宽变窄,楼阁也由稀转密。走到路口,韩洙看了一下,挑了一条更为狭窄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飞阁,有鲜红羽翼的灵鸟栖在檐角,见到生人前来,长鸣了一声。阁楼的门无风自动打开。韩洙牵着韩姣走了进去。

阁内摆放着高高的柜子,上面被栏杆遮挡,当中坐着一个中年修士,闻声抬头看来,眼神精明凌厉,冷淡着声音道:“客人是取是当?”

韩姣一怔,原来是家当铺。

“我来取六百年前的当物。”韩洙把一块古玉扔到柜台上。

中年修士站起身,拾起古玉细看了几眼,神情一变,低声道,“东西已经被取走了。”

韩洙抬了抬眉:“怎么回事?”

中年修士略有些紧张:“两年前就已经有人用另半块信物取走了。”

韩洙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没有完整的信物,也能取走当物?”

阁内的气息骤然变得安静而冷肃。中年修士连忙说道:“这个……是因为当初当存的人说明了,只要有当物的一半,就可以取走当物。”

韩洙不动声色,头微微抬起,往栏杆后看去,目光好似出鞘的利剑。中年修士在他的目光下,感觉心脏被抽紧,面色凝重无比,憋地整张脸泛青紫:“我们这里有规矩,不会违逆客人的意思。”

“取走的人是谁?”韩洙忽然问。

“稍等。”中年修士如释重负,往阁后窜去,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拿了一幅小像回来。

韩洙接过一看,面沉如水。韩姣看了过去,画上笔画简洁,勾勒出公子襄的模样。

中年修士战战兢兢地等着。韩洙手中冒出一道火花,顿时把小像烧成了灰烬,然后一言不发,牵着韩姣走了出去。

他缓步而行,捡了冷僻的小巷,离开地越来越远。

韩姣侧过脸去看,他脸色阴暗,眼中深沉如拢着乌云。他的样子俊美而斯文,一旦含怒,却从内散发着暴戾而冷酷的气息,让人心颤。

“是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低头看了看她,声音依旧冰冷,缓了一下道:“是成钧留下的东西。”

“很重要?”

她的声音软软柔柔,无意间让人心情放松。韩洙垂着眼睫,低声道:“是他积存上百年的灵力。”

韩姣愣了半晌,心想成钧分裂成了习惯,不但把自己的灵魂割裂开,还把灵气分开找地方存了起来。公子襄能取到成钧所留的东西,和成钧的关系已经不言而喻。

“那取走的人?”她慢吞吞地问。

他冷声道:“是成钧遗留的一缕魂魄。”

应征了心中的猜想,韩姣并不高兴,反而升起一股说不清讲不明的情绪,抓紧了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他的,应该也是你的吧?”

韩洙摇了摇头:“我与成钧早已不同。他是成钧临死之间在天地间遗下的最后一丝魂魄,心性执念都与成钧相同。”

韩姣疑惑了想了想,良久,惊讶地问道:“你和他在争夺成钧留下的东西?”

韩洙面无表情,却并没有反驳。

两人走出十几条街,最后选了一处僻静的楼阁居住。蛮荒孤城内,一向有许多来求助的修士往来,暂租给客人的楼宇飞阁有许多。

韩姣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过眼,即使已经进入小成境界,也不免感到身体疲惫,一躺上轻薄柔软的床榻,立刻沉沉睡了一觉。

这一觉忽然做起了梦,梦境中鬼怪纷呈,五彩缭乱,忽而都化成了一张獠牙大口,张嘴咬来,她吓得一咕噜遛出老远,一转过头,只见妖兽已化身成了公子襄的模样,微笑伫立,徐徐招手。忽然天空中一道雷光闪来,正好击中在了他的身上。转眼之间,翩翩公子就化为了齑粉。

醒来之后韩姣惴惴不安,这个梦境有点像是修士具有先兆预感,可她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形,糊里糊涂,想了许久没有结论,渐渐地就扔到了脑后。

韩洙另辟了一间静室开始了修炼,还不时把韩姣叫去,指点她从灵气运转中将妖气去除的方法。

这种修炼的方法,类似于抽丝剥茧,对灵力运用的要求十分高。韩姣每次运行灵力一周天,才能抽出一丝细如发丝的妖气,十分费心费力。她就这般单调而辛苦地开始了修炼,不知不觉四天就过去了。

这一日晴空万里,突然之间响起了巨雷,紫色的闪电一道道降临,像是刀光划裂了天空,不少修士都走出房仰望天色。过了没一会儿,天色骤然沉沉变暗,下起了滂沱大雨。

韩洙抬起头,面色略有凝重。

离蛮荒百里外,一道流光飞快地略过天际,丝毫不为雨势所阻,又蓦然停在山间,露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男子站在风雨之中,面容英俊而出众,当他停在了一座山峰前,意态悠闲,面容冷峻,雨水,风声,忽然一下子都消失了。他所站立的地方,也仿佛被空间所静止,显得飘忽不定。

豆大的雨滴在山道上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沼潭。

男子修长的身影凌空而立,忽然抬起头,向雨中冷喝了一声道:“布下这样的生杀大阵,居然藏头鼠尾不敢露面?”

这个低沉冷淡的声音在雨中扩散,如九天外的梵音,响彻四面八方,充斥在空中,四周静寂,再无其他。

这样的威势,天地间独一无二。

山峰上忽然化出两个人影。

一个三十来岁的落拓疏朗的男子,和一个头发碧如波涛的俊秀青年。

大雨如帘,却丝毫阻挡不了三人的视线,各自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迦夜妖王,翠眼狼妖王?”公子襄沉声道。

风淮暗惊。

公子襄一双眼沉若渊海,无悲苦,无喜乐,无盈缺,无求告。那双眼似乎已经看透了世间万物,只留下了最纯粹的东西,也许是湖泊,也许是旭日,更可能是浩瀚无边的苍穹。

人虽在眼前,却有天涯之远的感觉。

苏梦怀长叹了一声,慢慢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公子果然已经天人圆满。”

公子襄负手停步:“既然已知境界差别,还敢在此拦路。”

风淮往前走了一步,雨势随着他这一步,忽然转了风向,他朗朗的声音在山间传出:“修士之道,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顺之天道,逆之天道,有何不可为?”

“好。”公子襄赞了一声,“道术且不说,心性修为如此,日后前景不可限量。可惜今日偏偏要来此处拦道。”

苏梦怀哈哈笑了几声,截道:“若不是公子放着大道修行不理,却想着在离恨天开辟疆土,我们也不会来和你为难。”

公子襄皱了一下眉:“万物有缺有盈,分分合合,都是天道。你看此处,日光照耀,万物滋长,若没有雨露,却也只能枯萎。可见天道轮转,并非无因。离恨天分据五百余年,也该到了一统的时机,如此符合天理公道,有何不可,你们不识天机,反要逆命而行,真是可笑。”

风淮哼了一声道:“空口凭说,你虽然修为高深,还不至于能代替天道。”

公子襄唇角忽弯,露出一个清浅急不可见的笑容:“多说无益,还是手下见真章吧。”

就在他开口的一刹那,风淮和苏梦怀已经动了起来。

两人身影略晃了晃,眨眼就已换了位置,一前一后将公子襄夹在了当中。同一时间,地面上灵光闪烁,发出耀眼的光彩。

公子襄目光冷漠地看着。

风淮单手掐诀,目光始终盯着当中的公子襄,心里微微一叹。

为了练合击之术,他和苏梦怀是狠狠下过一番苦功的。到了此时,两人出手几乎毫秒不差,配合默契。在两人灵气引导下,方圆一里之内的气机都被锁定了。可是以两人的神识,处在最中心的公子襄,依然是难以捉摸。

公子襄的境界,超出两人不止一筹。

原先以为两人合力,足以可以横扫一界。等真正面对公子襄,却感觉到胜负实难预料。

他是这样想,对角站立的苏梦怀想的也相差无几。

两人虽抢了先机,气势上却已落在下风。

地上以方圆一里为界,幻化出一个光圈,露出阵法的真容来。风淮和苏梦怀两人站立的地方,正好是两个阵眼,一明一暗,一白一黑。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灵气,交融在一起,又界限分明。

公子襄站在阵心,立刻感觉到身体的一边冷一边热,即使是灵气罩,也阻挡不了。他这才惊异了一声,衣袍如在风中,猎猎翻动。

“灭魔禁法?”他仔细看了地面上阵法的路线,冷声开口道。

在上古时期,碧云、离恨两界还没有那么界限分明,混沌一片时,这个阵法就已存在。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六大禁制阵法,若有四个天人合力施展,威力足以毁天灭地。

现在操纵阵法的两人虽然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但是从天地之间被锁定的气机来看,威力也足以杀死当时任何一位高阶修士。

公子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先是一扫苏梦怀,随即转过身,直面风淮。

苏梦怀心道不好。

风淮脸色如常,心中却是一凛。

他前几日被韩洙击伤,调理几日才好了七七八八,一时还看不出好坏,时间久了必然会出现纰漏。难道公子襄仅仅一眼就看穿了?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比起力量,脑子就更显得重要了。

他吐了一口气,头发无风自扬,如天空一般廖碧。随着他这一动,地上忽然燃气了火焰。星星一点,瞬间燎原。更为神奇的是,火焰是银白色的,不但没有热气,反而冰冷一片,在火焰覆盖的地方,很快凝结成了一片寒霜。

公子襄单手一抓,火焰在他的手中滋滋冒出白烟,忽然一下暴涨数尺,把他半个身体都笼罩在其中。他连忙放开手,身形骤然后退飞出几丈远。

再低头一看,一只手已被冰住,白蒙蒙的冰棱蔓延到了臂膀上。

“好厉害的冰玄秘道术。”公子襄抬起头,平视风淮。

风淮不接话,不停地催动阵眼,银白火焰越涨越高。

公子襄又退了几丈,目光平静无波,眼神却锐利而深沉。离恨天两大妖王联手,而且配合无间,遇到这种情形,他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他选择从风淮这里突破,原因正是因为看穿了风淮有隐伤未愈。除了这一点,他还看到了更深刻的:风淮和苏梦怀之间,论灵力深厚,当属苏梦怀。但论境界高低,风淮却已经站在了元婴圆满和天人境界的边缘。更有希望一举踏入天人境界。

所以他立刻选择从风淮这里突破,但情况依然有些出乎意料。

公子襄目光更冷了几分。

他还要赶去云垂之桥——还有一场重要硬战等着他。

必须要速战速决。

在他沉思的片刻时间里,苏梦怀抓住了这个机会,他拍了拍腰间,五色的光芒从中流转出来,盘旋在空中,一闪之下,化成了六只灵鸟,长喙尖嘴,拍动着翅膀,向公子襄飞射过去。

这六只灵鸟速度惊人,比雷光电闪更快上几分。

公子襄身影一幻,躲了开去。

灵鸟没有击中目标,围成圆环,飞翔了一圈,身体渐渐模糊,忽然涨开,化成了五彩的光罩,把公子襄罩在了其中。

竟是一个禁锢的法术。

公子襄身体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转,那光罩如影随形地跟着,竟摆脱不去。在光罩外,银白火焰已覆盖了整个阵法。

他暗自叹了一声。

还是低估了两位妖王的能耐。

可他到底是心志坚定的人,心里念头这么一转,却也没有半分动摇。

不仅是他,风淮和苏梦怀也是一般。

离恨天的局势发展到了今天,两人合力伏击公子襄,已是走到了生死大局上。直接面对公子襄后,两位妖王都很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有能力也有魄力,会扫灭一切障碍,一统离恨天。而两人也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这样的一战,势在必行,避无可避。

公子襄面色一沉,身形停顿了下来,两臂平展,一股闪耀的光芒从他的身体里发出,如右实质一般撞上了光罩。

砰地一声巨响,光罩寸寸碎裂,五束光芒分隔开,又变成了灵鸟,除了领头一只,其余五只的羽毛都变得暗淡无光。

公子襄冷笑了一声,五指略张,成爪状,往天空上一抓。云层似乎都跟着皱了起来,形成一个巨大气旋,把六只灵鸟困在其中。

苏梦怀大惊,灵鸟已与他灵魂结契,若是受到伤害,会直接反噬到他的身上。这下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身体漂浮在阵眼上,手掐法诀,灭魔大阵立刻运转起来,和风淮的那一半气息相连,粗大的金银弧光从地上弹跳而起,直击公子襄。

金银弧光看起来极为美观,其中蕴藏的威力却是惊人。

公子襄不得不放弃击杀灵鸟的机会,回身来应对大阵。

他朝空中吸了一口气,天空之中,忽然像是被扭曲一般,模糊了一下。

风淮和苏梦怀两人见状,心中震惊地无以复加。

灭魔大阵一开,天地气机被锁定,照理说被困阵中的人,是无法调动任何身外的灵气,只能凭自己的身体硬抗。想不到公子襄一动,依然将天地间的灵气运用自如。

一见到这样的情景,两人显得更加郑重,一刻不敢停歇,把大阵运转地更为流畅。

天空中犹如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掐在阵心,硬抗住了两人的合击。

公子襄双手一举,从天上蓦然升起一道光柱,以他自己的身体为重点。在光芒中,他的身影模糊不定。

风淮手指一点,银色火焰高涨起十丈,把公子襄彻底吞没在其中,场面十分惊人。

但是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惊喜,在他的感知下,火焰只吞噬到一些稀薄的灵光。公子襄并无损伤。

从光柱中传来一声鸣叫,起先还是轻微一声,随即就变得洪亮起来。叫声清亮而辽远,直透天际。

风淮和苏梦怀对视一眼,各自惊疑不定。

苏梦怀心生不妥,心中一动,六只灵鸟身上着了火一般,重新生出绚丽如虹的羽翅,围成一圈,往公子襄所在的光柱硬撞了上去。

公子襄无动于衷。

灵鸟从上而下,银白火焰从下而上,两者合力。光柱渐渐淡了下去。

苏梦怀看见有了成效,心中一喜。

就在此时,光柱一闪而消失,公子襄漂浮在空中,身周有一条黑色的线流转着。风淮的银白火焰又再次烧了上去。

公子襄不避不闪,围绕着他的黑色长线忽然一展,迎击上去。

苏梦怀嗤笑了一声,风淮皱紧了眉。

火焰有几丈高,而黑线却只像绸带那么一条,两者奇快无比,很快撞在了一起。一瞬间,黑线涨长,黑气缭绕,在半空中忽而化成了二十来丈的巨龙,鳞甲绵密,獠牙森然。

公子襄在离恨天闻名遐迩的法术,就是“意乱秘道术”,是两界天内最高明的幻术。

风淮怔了一下,一时无法分辨,这黑色巨龙是真是幻。

很快就有了答案,银白色的火焰烧在龙身上,冒出一丝青烟后,火焰消弭无踪,而巨龙却在半空中翻滚游动。

把身周的银白火焰灭了后,巨龙一昂头,张口往六只灵鸟吞去。

苏梦怀面色阴沉,操纵着灵鸟逃遁。

巨龙紧随其后,一前一后,两股灵光纠缠追踪。

灵鸟虽然有翅膀,但是巨龙游动的速度更快一线。转眼就要追击上。

苏梦怀低喝一声,灵鸟忽然加速,朝着他飞来。

公子襄朝他看来,口中念决,手往前一抓,灵鸟就突兀地被定在了空中,拼命扑翅也不起作用。这一下,苏梦怀脸色乍变,心念控制,六只灵鸟身体都颤动不止,急着想挣脱出来,可是空中如右无形的桎梏,锁得严严实实的。

苏梦怀顾不上其他,灵鸟算是他身体一部分所化,受损后患无穷。他身体漂浮起,往灵鸟处飞去。

风淮来不及阻止他,大惊失色,高喊道:“别离开阵眼。”

苏梦怀这才意识到,可这时已经晚了。

黑龙缭绕着飞腾到了苏梦怀的身后,黑色雾气所到之处,因为阵眼没有了灵力支撑,把一半的土地都烤焦了,地面上的符箓阵石顿时失去了作用。

公子襄双目幽深,淡淡一笑。

这才是他的目的——破阵。

苏梦怀心知犯了错,此刻却不能回头,一径飞到半空,召回六只灵鸟,化成了灵光融入身体,他长啸一声,身体骤然壮大,拔高了足有半丈,长臂舒展,恍若怒目金刚的模样,身周青光狂乱地闪动着。

他转过身,手臂重重一挥,凌空一拳就向公子襄打去。

顺着拳动,空气中青光闪动,仿佛有千万丝电光随之击去,把拳头所向的地方全部笼罩了其中。

公子襄已破了灭魔大阵,对这充满力量的一击恍若不闻,双手合什,低念了一声:“八景之瀑。”

黑龙在他身周一绕,仰天鸣叫,尾巴一摆,直冲上云霄,顿时化成了濛濛一片云层,和原本厚沉的铅云融在了一起,越发黑沉沉的,不见光亮。

在苏梦怀充满破坏力的灵力一击来到之时。云层上忽然降下了一道水幕,飞流直下,犹如瀑布一般,发出隆隆巨响,激起的水花和雾气直扑人面。其中蕴藏了惊人的水灵气。水是至柔之物,瞬间就化解了苏梦怀直面的一击。

水流如同活物,全然化解攻势后,又主动激流成河,朝苏梦怀而去。

偌大的山谷里,凭空从天上落下瀑布,遮天蔽日,恍若天际的玉练,场景如梦如幻。

身处其中的苏梦怀却苦不堪言,他感觉到水流中藏着无限的杀机,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地毁去了半边的阵法。

这时他才感到悔的肠子都青了。

若不是冒然离开阵眼,还能克制住公子襄。现在阵法已半坏,再也锁不住此处的气机。公子襄早已是天人境界,天地间的灵气尽可为他所用,施展道法更加得心应手。

风淮和他两人,反而束手束脚,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依靠阵法随心应对。

水波涌来,苏梦怀急退。

风淮两手一招,银白色火焰挡在阵心交界处。

波涛拍击了一下火焰,发出一声闷响,蓝白两光闪动,水流被反弹而回。

苏梦怀松了一口气,正想回头道一声谢,却看见风淮脸色骤然苍白,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发际滚落下来。

苏梦怀心中咯噔一响。风淮脸色冰冷,纵然力有不逮,眼神却依旧冷傲,不显出一丝软弱来。

公子襄却好像已将他看透,信步走近。随着他的动作,天空中雨势越发滂沱,雨水粗大,足有碗口那般粗。雨水轰轰然,宛如千军万马奔腾,不断溅起水茫茫的白雾,整个山路被淹没,一片溟濛。

风淮和苏梦怀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公子襄的灵力已沟通天地,雨水势大,不断地消耗着两人的灵力。剩余一半的阵法也渐渐分崩离析。

公子襄来到两人不远处,口气淡淡地道:“两位修为不易,若是就此罢手,就不必性命相搏了。”

风淮站得笔挺,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苏梦怀面色陡变,随即想了一想,摇头道:“老子自由惯了,几百年不习惯听别人的,要是以后在你手下苟延残喘,还不如拼个你死我活。”

公子襄闻言一笑:“野地里的植物,没有阳光定会枯死,游畅深海的灵兽,没有海中生灵,也必会饿死。世间万物,都遵循相辅相成的道理。没有一种能真正称得上自由。这个道理,你修炼多年,怎么会不懂。”

苏梦怀嗤道:“说的再漂亮,也遮掩不了日后臣服你的事实,没意思。”

公子襄并不恼,像是生出了辩驳的兴趣,口气平和地说道:“以你的修为,突破天人指日可待,日后等天人圆满后,难道还留在这一重天?修道之终,无非是飞升永生。现在离恨天各自为政,如散沙一团,要想寻到吉祥天的天堑,谈何容易。今日在这里死斗,对离恨天,对你我能有半点好处?”

“修道到这一步,都该知有多么不易,从此之后若能联手,离恨天、碧云天,都将成为飞升的踏板。这样一来,又怎么能说是臣服。”

他侃侃而谈,目光又扫过风淮,目光自信而坚定,有一种格外震慑人心的力量。

“想不到你连碧云天的主意也打进去了,让七派听见了,日后都不能安生。”

公子襄哈哈大笑起来:“四五百年前的七派尚有可为,现在的七派还有何惧。除了一清,还有什么能人。”

风淮冷哼道:“好算计,可世事无常,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道虽高,也未必不能达,”公子襄笑意未改,“所谓天地,其中灵气元素,和这世间所存的一切并无两样。凡人敬畏天地,修仙者掌握最纯粹的灵力元能,又何惧天地。天地在,我也在,我与天地并相存,又何需要天来成事。”

他口气平平淡淡,却自然流露出一种傲视天下的自信。

风淮和苏梦怀同时动容:道术且不用说,就是这种把天地看做平常的气魄,也是前所未见。

水汽氤氲,没有一滴沾到公子襄的衣袍,他站立雨中,身姿清贵,目光如炬。

苏梦怀啧啧嘴道:“大道圆满,飞升成仙,当然是求之不得,可是吉祥天已经消失了几百年,就算被你统一了离恨天,又有什么用处。”

“吉祥天并非隐秘无踪,线索是被七派藏起来了,至于离恨天,要从碧云天内寻出吉祥天的秘密,非要统一离恨天所有的力量不可。”

苏梦怀眼珠转了转,沉吟不语。

公子襄看向面无表情的风淮,声音低沉而富有诱惑力:“现在离恨天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两位都可守在自己的属地。日后要是与碧云天起了争端,只需要施以援手,共同应对就行。”

风淮和苏梦怀心中都是雪亮,这话虽然好听,一旦碧云天与离恨天起了纷争,谁都脱不了干系,必是要倾尽全力的。但是这样的条件又确实非常具有吸引力。要是真的能寻到吉祥天,合力对付碧云天,就不再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

苏梦怀声调微微高扬道:“如此说来,倒像是结盟。”

公子襄道:“不错。”

苏梦怀闻言立刻低喝了一声“好”。风淮垂下眼皮,一声不吭。

“真能找到吉祥天,结盟也无不可。”苏梦怀蓦然大笑道。

公子襄对此并不意外,去看风淮,只见他始终沉着脸,没有答应的意思。苏梦怀笑着拍了拍风淮的肩,说道:“结成同盟对我们丝毫无损,以后共同出力,也是为了找到吉祥天,一生修道,最终不就为了这个。”

风淮冷冷一哂:“为了修成大道,就甘愿人下,这种事我做不来。”

苏梦怀道:“只是结为同盟而已。”

“同盟之间实力当为平等,他修为远胜你我,怎会是盟。”他冷冷道,不为所动。

苏梦怀脸色讪讪。公子襄笑笑,轻轻一挥衣袖,倾盆大雨乍然而止,随水汽而弥漫的灵力杀机都消失无踪。

他缓缓说道:“现在有所顾虑也是自然,等到日后,阁下自能领会我的诚意。”口中这样说着,他信步走来,身周汹涌的灵力波动全然都静止如初。

苏梦怀见他道法如此运用自如,暗自惊叹,又劝风淮:“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不会糊涂吧。”

公子襄听到这一句,露出一丝微笑。

风淮抬头凌厉地看了他一眼。

公子襄生出警觉,负手停立,就在这一瞬,忽听到耳边一声冷哼,竟是已经有投诚之意的苏梦怀所发。

公子襄转过脸去,奇变猝生,苏梦怀一抬袖子,一道乌黑的光,闪电般对着他的脸刺来。这时两人距离不过十步,更是倾力一击。公子襄来不及退,为了降低两人戒心,他连灵气罩也没有用。

黑芒没有一丝阻拦地扎进了公子襄的右肩。并且像活物一样,进入他身体的一瞬间,如同蛇般扭动。

公子襄闷哼了一声,身子踉跄,退了小半步。等他再次抬头,苏梦怀已消失在他眼前,风淮站在阵眼处,指挥着银白火焰将他包围。

冰冷刺骨的感觉从脚上传来,公子襄动了动手,发现右手几乎麻痹。他吃了一惊,不知刚才中了什么样的暗算。

苏梦怀在半空中隐匿了身体,狂笑道:“以为两句好话就能把我蒙骗,魔主也太过天真了。”

风淮暗暗吐了一口长气,刚才苏梦怀的表现实在太过逼真,几乎将他一起骗倒。幸好两人还一起修炼多日,总算有了些默契。

公子襄目光幽深,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微微出神。

他的伤口无法愈合,不停地淌着血,染红了半边的袖袍。更为糟糕的是,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手无法结印。

苏梦怀把自己隐身,连连做了几个手势,五彩的灵光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溢出,化为如同实质般的一团,飞快的转动着,形成了气流漩涡,发出呼啸般的可怕声音。

另一边,风淮一手指引着阵法运转,另一只手凭空一抓,出现一把长剑,流动着冰蓝的剑芒。他轻轻一挥,直指公子襄的咽喉。

两位妖王的联手一击,一道银芒一道彩光,虽然距离不同,却几乎同一时间击到公子襄的身上。

两种力量带起的气漩声势浩大,交织纠缠在一起,产生了倍增的威力,瞬时冲散了云层,天色为之一亮,一声声雷鸣巨响从中发出,狠狠落下。

公子襄身周闪起墨绿色的灵光,却被两种灵力顷刻击地粉碎。于是“砰”地一声,身体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正着。

地上扬起了厚沉的灰尘,轰隆隆巨响之后,地面上凹显出一个大坑,深达两丈,最中心的地方,电光依旧闪耀。在灰蒙蒙的尘灰之中,公子襄的身影依稀可见。

苏梦怀惊怒不定,心想骗也骗过,诈也诈过,现在决不能回头了。他仰天长啸了一声,空中的灵力顿时化成了一道道实质的气流,被他吸进口中。

风淮双手交合,长剑蓦然如粉末般碎裂,散成了星星点点的银光,一飞冲天,又化为雪白的冰锥,数量巨大,绵绵密密地几乎布满了整个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激射而出,刺向公子襄。

苏梦怀二话不说,配合着吐出一道五彩的气息,一团攻来。

灵力相撞,激起的光亮,令人刺目欲盲。

整个山谷地区,因为灵力交织,空气凝结,远远看去,整个山间的景色都变得朦胧而歪曲。

苏梦怀被灵气反弹,身体倒退出几丈远。风淮也感到气竭,身体踉跄了几下,却牢牢站在远处,不肯后退。

烟尘翻滚如波,忽亮忽暗,过了许久,终于平静了下来。

两人同时看去,地上的凹洞中人影全无。

苏梦怀松了一口气,嘴角弯起,朝风淮干笑了两声,还未说话。风淮脸色略显苍白,蓦然眉头一皱。

从地面上起了一阵涟漪般的灵力波动,又轻又淡,但是绵绵不绝,又似是无尽的潮汐。风淮和苏梦怀同时感觉到,自己突然间失去了灵识,灵力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切断了。

暗沉的天空,碧绿的草地,闪耀着粼粼水光的坑塘,四周的环境在视线中一下变得沉寂。一时间,近在眼前的景色变得陌生,有如天涯之远。

这是神识绝对压制才会产生的现象——风淮和苏梦怀骇然变色。

空无一物的凹洞中,产生了扭曲的现象。灰尘落下,其中一人走了出来,衣袍随脚步拂动,浮出波浪般的弧度。

公子襄背手停身,除了头发微微有些散乱,面上平静无澜,一脸从容。施施然走出凹洞,他抬头往苏梦怀隐身之处扫了一眼,又移目打量了风淮几眼,冷笑道:“相差两个境界,你们真以为联手就能将我击倒?”

风淮面色铁青,沉默不语。苏梦怀藏匿着身影不动。

两人心知:已经败了。

在这之前,对公子襄,他们做出了无数的分析。毫无疑问,他的境界在众位妖王之上,两界之战后,无数高阶修士先后陨落,之后经过五百年多年的沉淀,几位妖王差不多都处在元婴期圆满。可公子襄这几年的表现,明显已胜过其他的妖王。

在伏击之前,风淮和苏梦怀不约而同认为他应该是天人境界。

直到眼下,才知道错的离谱——居然已是化神期。

化神期圆满,就已经可以破碎虚空,具有离开这一界天的能力。苏梦怀冷哼道:“口气倒是大。”

公子襄恍若未闻,神色很平静,可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深藏的,隐秘的,又仿佛一触即发。

是否是化神期,实在已无须多言。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树,给人的压力,却像是一座冲入云霄的高峰。

“好,”苏梦怀忽然嘿嘿一笑,又显出吊儿郎当的样子,“日后被人提起,就是输在化神期的手下,也不算丢人。”

公子襄淡淡一哂:“日后?你未必有那个机会。”

话音未落,苏梦怀从空中显身,身上萦绕着五色的云彩,忽然几十束光芒从他体内迸射而出,直奔公子襄。这一手猝然而出,来势凶猛,五彩的灵光还灵活自如,从上直下,笼罩了各个角度。他的身体也跟着灵光从空中坠落下来。嘴里嚷道:“反正就是一死,不如拼了。”

“呛”的一声,力竭的风淮也不得不跟随垂死一搏,他眉心处闪烁出一道幽蓝的光彩,双手一并,从丹府中直接化出一道长剑,并没有实质的剑身,手中握着的,只像是一道光,剑芒流动又如弱水,盈盈而动。

公子襄喝道:“来得好。”倏然长袖一拂,裹住了五彩的灵光。

这种道法不仅需要肉身强横,更需要超凡的灵力控制。灵光被他的袖子一裹,犹如入了一团云雾,虚实不定,吞吐浮沉,转眼就被化解。

风淮见状,不由怔忪了片刻。手中的剑势缓了一瞬。

公子襄手掌翻转,对着他的剑作势一切,这一击利落简洁,毫不拖泥带水。风淮看清了他的动作,却避无可避,直到他一掌落下,将剑光当中截断,幽蓝的剑芒如水般被硬生生断开。

风淮本就法力不够,这一下直接伤到了元婴,眸中碧光微闪,脸色骤然间苍白如纸,身体摇晃了两下,被灵力带起的飓风卷到,不受控制地摔倒。

公子襄目中寒芒如刀,反手化为漫天的灵网,去抓苏梦怀。

空中那团已暗淡无光的五彩云团被一抓而散,其中却没有半个人影。他面色一凝,漠然抬脸看去。本来藏身的地方空无一物。再用神识一探,空中已没有苏梦怀的气息。

原来刚才苏梦怀口中喊着拼命,其实却是引风淮同时出手,趁那个良机飞遁逃走。

两位妖王的同时出击,即使是化神期,也不得不分心应对。

公子襄闭目扩大神识一探,不由惊讶。不过眨眼的功夫,苏梦怀已遁出近百里。这样的遁速即使对妖王来说,也显得匪夷所思了。

交手多时,公子襄对两人的实力十分了解,要施展出这样的遁速,一定用了什么秘法,极有可能会有反噬作用,没有十几二十年恢复不过来。

是不是该追上去。他心中踌躇了片刻。

已远在百里外的苏梦怀这时传声过来:“风淮兄弟,大道修行,性命要紧,我先去了。日后有缘再叙。”顿了顿,又道,“公子襄虽是化神期,但是法力与境界却不相符,你好自为之。”

逃了之后才出声提醒,其本性狡诈可见一斑。

公子襄冷笑连连,讥讽道:“世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两人相差极大,想不到也能联手行动。”

风淮从地上坐了起来,身上的筋骨不少都断裂了,他不怒不恼,用手一抹嘴边的血沫,反而笑了一笑。如冰雪铸成的容貌越发俊朗,令人生出明月朗,春风过的感觉。他洒然道:“类聚,群分,说的都是朋友。我和他怎谈得上是朋友。”

话音里没有一丝怨怼。

公子襄意外了一下,又道:“就算是因利而盟,生死之际,这般背叛,你心里就没有一点记恨?”

风淮语气平淡道:“你不必用言语勾起我的心魔。贪生怕死本就是人的本性,就是成了仙,也不能从人形中根除。有什么奇怪。”

“你为什么不逃?”公子襄又问。

风淮哼了一声道:“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道。”

正如狡诈是苏梦怀的秉性,孤傲也是风淮难以舍弃的本性。有逃跑的机会,他却不屑为之。

公子襄赞了一声道:“只凭这一份心性,你远胜迦夜妖王。天人期也不在话下。”

风淮默然不语,一头青色的头发被地上的水塘映照地给更加深碧,如摇曳的波光。

公子襄上前一步,身体似乎与山体连结在了一起,随着他的一动,力量延伸到了远方,整个山谷间都充斥着巨大而沉重的压力。

风淮面对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浩瀚的整座山,又或是无踪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微风流水,一动一静,都已入了化境。

如果在平时,他还不至于这般吃力。可是这一刻身受重伤,却完全被公子襄的灵压压制,连手都无法抬起。

公子襄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转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

这个举动突兀无比。

风淮跟着望去,那个方向是垂云之桥。他受伤之后,神识也无法扩展,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公子襄远眺了一会,身上的灵压渐渐隐去。

细雨落在水坑上,溅起小花,风经过山谷,吹拂起草叶,一切被锁住的气机又恢复了正常。

风淮抬起头,对上公子襄幽深如古潭的眼睛,其中全无杀机。

“这么多年,你是我在离恨天遇到的少见角色,比其余妖王都称职地多,”公子襄道,“只这一点,就不该杀。”

风淮冷冷道:“堂堂魔主,居然还有怜悯之情,我不需要。”

公子襄笑了一声道:“少年人,我知道你不服气,等你迈入天人境界,要是还是不服,再来找我,到时给你一个了断。”

风淮因为他的称呼,错愕了一下。公子襄三百多岁,论年纪,比他还小,居然称呼他“少年人”。

公子襄不等他反应,说话的同时,人已经贴着泥泞的山路,滑飞了出去,所经之处,都被他身上强大的灵力烤干了土地。他速度如风,转息已翻过了山林。

一口气飞到云垂之桥,雨早已停了,公子襄漂浮在空中,看着眼前的景色,有些出神。

云垂是一条狭长的飞岩,将两座齐头的山峰连结在一起,山崖下是幻河,也是泉源的一支分流。此时是枯水期,河湾浅浅的,不过三丈来宽。水声潺潺,流转不息。由水汲上,山壁上青幽幽的一片,满是杂树乱草,长势完全没有章法,却格外的生机勃勃,绿色蔓延到了每一处缝隙,就连飞岩上都挂着藤蔓,长短不一,从桥身上垂下。

秋日澄净明亮的日光映在流水上,反射出五彩的微光,衬着云垂之桥如梦如幻。

眼前所见的既熟悉又陌生,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公子襄罕见地露出沉思和迷茫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才再次凝聚,心中莫名地一悸。

到了他这境界,任何的感知,都会是天人境界的感应,有着预示作用。这种不祥的感觉来的又快又短,却又凶猛异常。

公子襄深锁眉宇,暗自警觉。

这时肩膀上开始隐隐作痛,一阵又一阵,疼痛的感觉还在往骨头里钻。他低头,用两指一掐,从肩上取出一枚黑色的长钉。上面没有一丝灵光,乌黑如铁,诡异地散发着沉沉的幽光。

公子襄脸色冰冷,手指紧握,想要化去铁钉,谁知这细长的一根,非五行的一种,被灵光一裹,也只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丝毫无损。

——陨殇。

他的面色变得有一丝凝重。想不到苏梦怀射出这一根,竟然是曾经吉祥天遗留下的利器。伸手摸了摸肩头,湿腻的一层血水——果然,被陨殇所创的伤口,无法自然愈合。

幸而伤口并不深。公子襄默默念咒,一连换了三种,才将血止住。

伤口疼痛的感觉却更深了。

公子襄低吐了一口气,忽然感知到桥上有了轻微的动静。

他抬头一瞥,瞳眸一缩,神色勃然一变。

云垂之桥的那一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金丝缠线襦袄,雪白的罗裙,缃色芙蓉披帛,长长的裙裾从满是青苔的桥面滑过,勾勒出朦胧而娇美的影子。

一眼看到那女子的身影,公子襄身体蓦然僵直,衣衫下的身躯紧绷如弦。目光中一时震惊、激动、迷茫、黯然……复杂而混乱的感情仿佛冲破了桎梏,一下子涌了出来。而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无法动弹。

女子出现在桥头不过短短的一刻,似有所觉地侧了侧脸,露出小半张脸——黛眉如山,琼鼻樱唇,肌肤如玉琢香培,玉润冰清,五官如画绘成,宜嗔宜喜。

她略露了些脸,就回过头去,消失在桥边,身姿如柳,娉婷难言,其清艳之色,直如月射寒江,霞映澄塘。

公子襄看着那惊鸿一现的女子,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个女子不知何时出现的,消失地又那么快,真如被风掠走一般。

“梓筠……”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沉重犹如巨石,公子襄恍然回神,身体一飘,掠到了桥上,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他苍白而清俊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失措的表情来。

四下里一顾,桥上半个人影也无。他的心疾跳了两下后,这才赶紧用神识去探,迅速地扫了一遍,也没有任何感应。

公子襄这时感觉到肩上的痛深的几乎要入骨髓了,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利爪,一把把撕扯着他的血肉。他伸手去捂住肩头,可瞬间又醒悟到,自己竟有些失常了。

“成钧。”

身后突然冒出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他猛然转过身。

在云垂桥的尽头,站着另一个公子襄,轻袍缓带,满面微笑。

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会为这个场景而惊叹。被绿色覆盖的云垂之桥上,首尾各站着一个公子襄,五官面容一模一样,神态举止却又截然不同。

一个冷酷严峻,目光清澈却又无比深邃,直透人心。而另一个,眉眼似笑非笑,雍容自若,流露着一股天然风流。

“是你。”

襄徐徐走上前两步,意态悠闲道:“七年前不知道趁我练功之机夺我舍的人,竟然是魔主陛下,真是失敬。”

言辞里十分有礼。

“是你约我来这里。”‘公子襄’冰冷的开口。

襄微微而笑道:“原来不过想试一试,想不到一试之后,答案令人惊讶,”他看着桥头那张与自己一样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就是成钧。”

天地仿佛也被这句话所惊,霎时无声,只留下两个身影,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飘忽地远如天涯。

半晌过后,‘公子襄’漠然道:“你很聪明。”

“没有肉身飘荡了七年,总要忍不住多想一些,”襄哂道,“需要借助我的肉身,又能摘下苌帝花,这样的人选其实也不难猜。花了七年才把这件事想通,实在算不了什么。倒是你,窥破生死之秘,破劫轮回,千百年两界之内算是第一人。”

‘公子襄’脸上无忧也无喜,说道:“你约我来,只为了谈论身世?”

襄嗤笑一声道:“失去肉身时糊里糊涂,现在想要回来,总要说个明白。”

‘公子襄’斜睨他一眼:“就凭你?”

“你肩上流着血,”襄丝毫不为动怒,反而语含戏谑道,“就因为肉身不是你的,所以半点不爱惜。”

‘公子襄’低下头一扫,刚才止过血的伤口又重新流出汩汩的鲜血,他暗自皱眉。

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想不到今天找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无论来几个,结果都是一样。”‘公子襄’平静道。

“都说成钧狂妄自大,眼见为实,的确和传言无二。”襄道,“伤口无法及时调理,止血也没有起色,只有吉祥天遗留的陨殇才有此功效。听说世上陨殇已所存无几,七派,桐城,月坠之地,迦夜族……七派不会在这里,桐城城主是个老狐狸,月坠的已经消隐上百年,迦夜——你来的路上,遇上苏梦怀了。”

‘公子襄’露出赞色:“六部八荒都说公子襄多谋好断,果然不假。”

襄不以为然道:“其实也没什么,来之前我还见过九音,苏梦怀一事我早已知道。”

见他如此坦白,‘公子襄’笑了一声。

襄却又继续道:“既然苏梦怀这么热心,我就让他争先一步,正好试试你魔主成钧的本事。”

‘公子襄’笑意一敛,面无表情地回视他:“要得渔翁之利可没那么容易。”随着他的话音,桥身上挂着的青藤无风自动起来,星星点点的火光燃起,转眼火势猛涨,火光熊熊,化成一片铺天盖地的热浪,像一条巨龙把云垂之桥包裹了起来。

襄飞掠而起,硬声道:“何必心急,刚才路过那个女人的下落,你就半点不好奇?”

‘公子襄’挥动手臂,火舌更加汹涌,他一字字道:“杀了你,我一样能找到她。”

襄在空中躲也不躲,仗着没有肉身,任由火苗舔舐着脚底,笑吟吟道:“七年,我耗尽心力,才把那个女人从七派里抓来,怎么会这么轻易让你找到。成钧,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公子襄’闻言果然愣了下,目光一沉。

襄身上幽绿的护体灵光一闪,把火焰弹开,从空中徐徐降落下来。

‘公子襄’目光阴翳,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听闻公子襄擅于幻术,变换出一个女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襄冷笑:“凡人以五官感知,修士以精神来认识天地。是虚是实,事物本质,以你的境界神识,难道还分辨不出真假。”

‘公子襄’略一沉吟,火焰渐渐熄灭。

襄落到桥面上。

“你把她救出来,有什么条件。”

襄淡淡道:“自然是要我的肉身。”

‘公子襄’仔细地打量他,良久,才勾起一笑:“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公子襄。从你在这里约战开始就已经有了预谋,你的目的,还不仅仅是肉身。”

襄伸手揉了揉额角,唇畔的笑慢慢隐去:“我自己的肉身,绝不能放弃。”

‘公子襄’冷冷看他一眼:“以你之能,要夺取一具资质上佳的肉身,再恢复修为,不过举手之劳。可七年来你竟宁可修炼炼虚还实,也不要肉身。莫非是觊觎‘魔主’之称?”

看他脸上的神情,虽面无表情,毫不所动,可目光骤然锐利,已与之前不同,分明是被说中了心事,‘公子襄’连连发笑。

襄浑身一僵,随即又恢复了轻松道:“本来要回肉身也是应该,现在还有了魔主之名,天予毋取也是罪过,又有何错。”

“不是天,是我。”‘公子襄’森然道。

“是天还是你,都不要紧,”襄叹了一口气,“这个交易你是不是同意?”

‘公子襄’嗤笑一声,张口就要回绝,可话到了喉边,却始终吐不出来,心里蓦然想道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味道。

这么一犹豫,立刻被襄察觉到,他仿佛看到,成钧坚硬的防御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些可惜,又有些同情,他慢条斯理道:“那个女人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让你选择。”

‘公子襄’神色肃穆,皱眉不语。

要放弃魔主的一切,他连想都不曾想过。可是梓筠——想起这个名字,他徒然生出一股烦郁。

他是成钧五百年前两界大战中留下的一缕魂魄,整合了记忆后重新修行,七年前夺舍得了一具绝佳的肉身,才有了今日。

成钧已陨,他就是成钧。

当苌帝花时隔几百年再次开放,他就明白,重新成为魔主的时机已经来到。他的意志来源于成钧,所行所想完全一致。摘下苌帝花后,杀妖王胡都,降妖王青元,兵逼西境,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统一离恨天,寻找吉祥天。

辛苦了七年有余,岂可为他人做嫁衣。

‘公子襄’沉思不语,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在那些支离破碎,不够完整的记忆里,有一个女人模糊的影子,总是在修炼之余出现在脑海中,意志难以摈除。他记得那个女人的来历,知道她尚在人间,却一直不去找她。

如果她会成为大业的妨碍,不妨先行抛弃。

——今日之前,他坚定不移。

直到看清她的样子,他脑中一片空白,霎时领悟到,不去寻找她的原因,源于心底的一种惧怕。梓筠,这个名字像深扎在心底的一根刺,又像一个不解的毒咒,让他史无前例的感到迷茫。

“时间无多。”襄道,唇角噙了一丝凉薄的笑意,“可考虑清楚了。”

‘公子襄’淡淡睨他一眼:“肉身可以还你。”

襄微怔,“啧”了一声,颇为惋惜。给出这个选择,他预想过千百种应对,唯独这一个,真正让他觉得意外。

“以冠绝两界的化神期修为,居然陨落,魔主原来是没有堪破情关。”他忽而笑了笑,目光中有一丝说不出的神色,既像是了悟,又像是轻蔑。

‘公子襄’眉心一跳,有些不耐烦道:“先让她出来吧。”

襄道:“这是当然。”双指一敲。

‘公子襄’视线越过他,朝桥的那一边看去。满是青苔的大石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慢慢走出,裙裾在风中微微荡漾。她垂着头,乌髻如云,走得不慢也不快,只是路过襄身侧的时候,无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看样子极为惧怕。

‘公子襄’纹丝不动,直到她来到面前,张了张口,忍不住道:“梓筠。”

梓筠轻吐一口气,头垂地更低了,以手抚面,似乎要擦眼泪。

‘公子襄’心中莫名一紧,起伏不定,伸臂将她轻轻一搂,这一动作不假思索,似乎已做过千遍万变,十分自然。梓筠顺势倒在他的怀中。

“你……”他心口发热,却不知说些什么,只说了一个字,心头忽然猛跳,警兆乍生。

怀里的女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公子襄’一把攥紧女人的肩膀,要将她推开,已是来不及,手臂上忽然一痛,几十条黑色的小辫缠上,尾端的尖刺根根扎入肉中。

女子抬头看他,目含秋水,神色三分坚定,三分阴狠,三分得意,还有一分隐约的叹息。

这点小痛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可心中怒恨,骤然迸发。

“青元!”他怒喝。

从他身上骤然爆发出黄色的灵光,炸开无数朵金花。

如此近距离受到攻击,妖王青元的化形术立刻化形术被硬性破去,露出原来的样子,长发束成几十根辫,浓眉大眼,风姿殊丽。她被巨大的灵压直接撞开,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几乎要从桥上掉下去。手一撑,总算稳住了身体。

‘公子襄’飞快神识一扫,空中早已不见襄的踪迹,像是蓦然消失在空气中。他怒火冲天的同时又心生警惕,手一抓,又将青元一卷而来。

青元和苏梦怀斗法时驱动万兽,妖丹受了内伤,将养了没有多少时日,现下水准还不及平日,心头大惊,手中掐诀,身上的披帛白芒大闪,忽然升空,盘旋了一圈,化身为一只大雕,羽毛洁白,双爪锋利如刀,煽动了一下翅膀,瞬间来到‘公子襄’的头顶,利爪张开,对着天灵盖抓来。

‘公子襄’单手一抬,手上金光点点,直接击打在大雕的身上。

接触在一起,爆裂声如炸雷一般。大雕惨鸣一身,身体被切割成碎块,在空中炸开。

‘公子襄’面无表情,手势不停,一团雾气射出,把青元抓住。

青元大骇,身体忽然失去了控制,身体被黑色雾气团团包围,慢慢旋转,形成了一个茧。雾气里有腐蚀的作用,青元法宝所化的衣服竟然也无法抵挡,她大急,手往外一撑,一碰雾气,手上血肉顿时被吞噬,露出白骨。

她吃痛,大喊起来,娇声求救:“魔主手下留情。”上一次打斗,她同样狼狈不堪,但是喊出投降的话后,他也真的饶了她。

‘公子襄’木然看着她在雾气中挣扎,厉声道:“他在哪?”

青元的两手只剩下了骨头,把身体缩成一团,大喊道:“我不知道,他只布下这个局,并没有说详细的。”

‘公子襄’目光阴鹜,手一抓,几道锐利的红光毫无征兆地出现,瞬时割破了青元的皮肤,直刺内腑。若不是她妖身强横,早已毙命。

就算如此,也撑不了多少时间。

‘公子襄’眼睛眯了一下,喝道:“说。”

他虽然占据绝对上风,但是却感到更加急迫了。在境界压制下,神识竟然扫不到襄,这绝非正常的情况。

青元身上噼啪噼啪地发出声音,下体忽然拉长,慢慢化出了长鳍,淡黄近白色的鳞片上熠熠生光。她已控制不住露出了原形,心头骇然,大叫道:“快呀。”

‘公子襄’面色铁青,知道她在喊另一个公子襄。

“好。”他冷冷说了一个字,杀机立动。

青元瞪大了眼。

‘公子襄’发带忽然崩断,乌黑的头发被风吹散,极黑极黑,像是沉沉的夜色。他感到脑中“嗡”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在体内搅动,从灵魂深处发出了警响。他的双目忽然变作了血红,殷殷如血。低下头,看了看手臂,他终于明白,襄藏身在那些细针中的一根,现在已经进入肉身之中。

轰的一声,眼前乍现刺目的亮光,他的视野渐渐模糊,犹如被强行拉走,轻飘飘地飞扬起来,往一块满是光亮的地方而去。

青元身边的雾气倏地一下散去,身周的灵力波动也全部都停止了。她死里逃生,喘息个不停,把双手治疗,又将下身重新幻出人形,这才往公子襄看去。

他站立在桥上,身体僵硬,黑色的头发披散顺肩而下,双眼血红,眉宇间却一片茫然,日光在他的睫毛上流连,映着一张俊朗的面容,犹如石雕。

她知道,更凶险的时候到了。

在公子襄的体内,有两股灵魂剿杀到了一起。

灵魂作为世间最本源的存在,存在同一个身体内,谁也不敢大意。这已无关于修为,完全靠本身的意志。

灵魂碰撞在一起,襄感到四周一声声的怪叫,有高有低,有粗有细,混乱不堪,纷至沓来。这些聒噪的声音盘旋在两个魂魄的周围。

这是夺舍时才会产生的混乱。

两魂纠缠在一处,都想要吞噬对方,狠下心力,不管不顾。

景色,声音,感知都混乱在一起,无数的力量混集在了一处。几次交锋下来,襄忽然感觉到,对方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

他在驳杂无序的感知中,神思飘飘忽忽,忽然记起几年前一个片段来。

那时还在飞羽峰上,韩姣抱着铜镜坐在床上发呆。

他恢复了元气,灵力已能透出定魂珠,感知也更清楚。看到她瘦弱纤细的身体缩在床角,眼中含着泪珠,悬悬欲坠。

“怎么?”他忍不住笑道,“吃了这么多灵果,头发也变黑了,开心地都哭了?”

韩姣被他骤然出声吓了一跳,又往里面躲了躲,想起他并没有实体,便转过头来四处看了看。这时他才看清,这小姑娘的氤氲的眼里藏着浓浓的忧伤。

他突如其来地生出好奇:“你哭什么?”

韩姣不吭声,过了半晌,在他快要失去耐性时才轻轻地说:“我想家了。”

“用功修炼,早日出山,就可以回家去。”他不屑地一笑,声音却更加柔和,带着一丝诱惑道,“修行了两年,你也该知道,碧云宗的功法晋级缓慢,你不如跟着我修魔。”

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断然拒绝,而是问:“修魔,能让我突破化神,破碎虚空,去别的时空吗?”

襄顿时一噎,他自己尚在元婴期,哪里能夸下这个海口。

韩姣道:“破开时空的时候,是不是身体会毁灭,必须要夺舍?”

他暗暗好笑,这么一个资质中下等,连小成境界都非常困难的孩子,居然已经在考虑化神期圆满的事了,于是道:“听说修为不够就是这样。除非身体也修炼地能突破空间制衡。”

韩姣叹了一声,因为年纪还幼,听起来又软又糯:“夺舍后,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襄道:“肉身就是皮囊,不同也没什么关系,你要喜欢以前的样子,可以用修为变回来。”

韩姣低头抚了一下镜子,眼神悠远而迷蒙:“那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和这样一个黄毛丫头讨论道法,还是从未有过的事,襄饶有兴致地把进入元婴期,可以脱离肉身夺舍,以及高阶修士夺舍后如何改造身体,重新修炼的事和她详细解说了一遍。

谁知小姑娘听了还有自己的意见。她说:“还是不同了。就是灵魂也不同了。你听过庄生梦蝶的故事么。经历过夺舍,真的是自己完整的灵魂吗?还是发生了什么变化而自己不知道呢。因为变化发生在不知不觉之间,所以就被无意间忽略了。”

闻言,襄也怔住了,半晌才道:“你是说,经历过变化的灵魂,都会有所改变?”

韩姣风牛马不相及地对镜子幽幽说了一句:“我快不记得我以前的样子了。”

“变好看了。”他随口道。

并不像往常那样听了开心,韩姣淡淡笑了一下道:“我家乡有人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襄眉峰一挑,正要说什么,想了一想,才品出这句话的意味来。能说出这样的话,绝非平常人,他问:“谁说的。”

“忘了,”韩姣道,“还有一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但其实是物非人也非……”

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他用感知一探,她翻了个身,深深埋在里面,不知是睡了还是哭了。

记忆是那么清晰,襄怔了很久,慢慢聚集起力量,平静的脸上似笑非笑,石破天惊地说道:“你不是成钧,只是一缕不完整的幽魂,成钧已经死了。”

这一声从灵魂发出,身体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乱声音全部消失了。

对方明显愣住了,灵魂深处露出了空隙。

襄又笑道:“这是我的肉身,论契合度,远胜于你。”

两魂再一次碰撞。仿佛是星月碎成了片,粉末般的亮光洋洋洒洒地落下,在地面上凝注成了河流,魂魄的光芒照耀在上,盈盈流转,恍若银波。

在魂魄震荡中,襄醒了过来,在沉寂黑暗的丹府内,突然开放了一朵花朵,洁白如玉,娇嫩欲滴,它存在于灵魂深处,安静无声。

霎那绽放。

青元围着公子襄的身体转了两圈,眉头紧皱。这种夺舍的争斗,外人向来帮不上忙,她也只能干着急,等地日头西下,天色渐沉。

公子襄身体周围的灵力忽然波动了一下。

她一惊,躲到桥的那头,静观其变。

公子襄双目中的血红褪去,动了动手,然后身体颤动了一下,眸中神光重现。他转头四顾了一下,面上波澜不兴,手一伸,把自己披散的头发随意一捋,举止潇洒。

青元从他的神态辨别不出谁胜出了,敛气屏息,不敢吭声。

公子襄朝她躲藏的地方扫了一眼,口气慵懒,笑吟吟道:“怎么,还有什么要躲的?”

青元闻声大喜,她熟知两人脾性,假的那个不苟言笑,而真正的公子襄,才应该是这个样子。

天上紫雷滚滚,雨势浩大,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韩姣一直无法平心静气地入定,轰鸣的雷声有一种震撼灵魂的力量,让她格外烦躁。

打坐半天不见丝毫成效,她便起身在房内活动。

此时天色渐渐沉了下去,余晖尽黯,窗外被暮色所挡,空气里也开始渗着凉意,只有雨声如骤行的马蹄。

天空中忽然闪亮了一下,紫色的光芒霎时如太阳般,耀如白昼。

整个房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发出巨大的声响。门外有人尖叫,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韩姣赶紧出门查看。

韩洙单独所租的飞阁倒塌了,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修士。

韩姣吃了一惊,从众人头上飞掠进去。坍塌的房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用特殊灵药炮制过的巨大横梁和砖瓦都碎裂开,看起来像被恐怖的力量所袭。

是韩洙突破了什么境界造成的?韩姣心中闪过疑惑。

一旁看热闹的修士却道:“刚才的紫雷好厉害,一击打下,就是元婴期修士也硬抗不住啊。”

“紫雷暴雨,都是天上的异兆,不知是什么缘故。”

“里面的修士恐怕已经被天兆给陨灭了吧。再强不过天地之威啊。”

韩姣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这才知道,房子不是从内破坏,而是被雷劈塌的。回头看了看乌鸦嘴的众人,她倒不是真的很着急。

以韩洙的修为,连妖王风淮,都是一个照面就打地吐血了。除非是成钧再世,不然还有谁是他的敌手。

于是她站在倒塌的房屋外,喊着“哥哥”,连连喊了几声,里面都没有一丝回应。有不少修士散去,也有些留了下来,见状不由道:“小道友,你哥哥恐怕已经不测,你在废墟下找找吧。”

呸,你才不测呢,韩姣回头恶狠狠瞪了出声的人一眼。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她用法术抬起巨大的横梁废砖,全部扔到院外。

这才看到地上躺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人事不知。

她抿紧了嘴,几步抢到前面,蹲下身体。韩洙双目紧闭,脸一侧倒在旁边。韩姣扶起他的肩膀,口中唤:“哥哥。”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他左半张脸,似乎被烈火烧灼烧,从头颈到眼角,整块皮肤尽毁,红黑交错,满是斑驳。

韩姣大惊,忍不住大嚷:“哥哥,破相了!你快醒醒。”

留着看热闹的修士闻言险些厥倒,综合韩姣上述一系列举动,纷纷判断,这姑娘是个傻的。

韩姣施了几个醒神术,不见丝毫效用,抓着韩洙的肩膀使劲摇晃,焦急地催醒。

一旁的修士看地头大,见她修为不高,怪声道:“嘿,小丫头,到底性命要紧还是脸要紧。”

韩姣抬起头,眼神有一丝茫然,手掌接触到韩洙左脸滚滚作烫,吓得一缩手。她从未想过,以韩洙的修为,居然会被雷劈伤,到了这一刻,依然觉得荒谬地不可置信。

一手抓起韩洙,韩姣飞快地回到自己的静室,布下简易的五行阵,围着韩洙焦急地走了两圈,猛然想起出宗时带了不少的宗门灵药,一咕噜从乾坤袋里翻了出来,也不管治什么伤的,一半倒进了他的肚子,一半抹在他的脸上。

韩洙毫无动静地躺在床上,韩姣忙完了所有能想到的,一面想着这是虚惊,一面又盼着药能起作用,于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从他高洁的额头,斜飞入鬂的长眉,还有高挺的鼻梁,即使被黑漆漆的药粉敷去了半张脸,这张脸依然俊美非凡扣人心弦。只是他把唇紧紧抿成一线,面色显得严肃又冷峻。

韩姣心里七上八下,没有个实在的落处,空荡荡地悬在半空里,看了半晌,情不自禁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为他放松表情。

他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韩姣微惊,飞快缩回手,莫名地感到有些心虚。

等了一会儿,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刚才的微动仿佛也只是幻觉,韩姣又开始心焦,算算时间,灵药也该发挥作用了,为什么还是没有醒来。她站起走动一下,又坐回床边看他。来来回回几次,焦急地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她这样反复折腾着,过了不知过长时间,忽然想起用灵力去探测一下韩洙的身体。

修士的身体状态从灵力运行上就能直接反应出来。

韩姣定了定心,把手搭在韩洙的肩膀上,慢慢输出灵力。

她的灵根属性是木,在五行之中最是温和,而她对灵力的掌握又十分精细,用做身体的试探最适合不过。可这样一丝灵力,刚进入韩洙的身体,犹如泥牛入海,一瞬间就被化解无踪。韩姣被吓了一跳,蹙起眉头,又再次尝试,这次输出的灵力更多。

韩洙体内空荡荡的,韩姣直接往他的丹府内探去,灵力刚游走至泥宫,忽然一股螺旋状的灵力撞了过来,轰的一声,她的身体直接被反弹了出去,狠狠撞在墙上,又滑落下来。

韩姣眼前金星乱晃,好半晌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脖子背脊都生疼生疼的,像是被凶猛的妖兽给撞了。韩洙虽然不是妖兽,但其实也相差无几。她给自己治疗了一下,意识到两人的境界相差实在太远。幸而这一次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至少知道韩洙体内灵力汹涌,不像是重伤衰竭的样子。

这样一来,她稍稍安心。

这时,门外一道传讯符飞了进来,落在桌上,韩姣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罗列着各种材料的清单。直到看到落款,她恍然大悟,面如土色。价值上万的灵石,就是韩洙所毁的整座楼阁的价值。

韩姣目瞪口呆,上万的灵石,别说有,就是看也不曾看过。以前宗门内都有灵石可以领取,小成境界之前,最高的不过十块。离开时也领过一笔,韩姣知道,现在乾坤袋里最多只有五十块灵石。

这不是雷劈的吗,是天灾而非人祸,怎么能算到她的头上,韩姣忿忿地想,赶紧在符上回了话。

没过多久,又一道传讯符飞了回来,用辞已没有上一封那么客气。

韩姣看了看,没有回。

许久,室外的光线,已从沉暮变得渐渐白亮。

又一封飞讯符来了,韩姣犹豫了一下,没有看。那符用了上好的朱砂,直接破开了她设置的简易五行阵,不用看内容,已具有浓浓的威胁味道。

她虽不想理会,可静室的主人已经不耐烦了,直接传声进来:“道友,再给你一日时间,到时不付灵石,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宏沛的声音响彻在静室之内。

韩姣皱眉不语,心里明白:蛮荒之城向来是以实力讲话的地方,刚来的那一日,韩洙高深莫测的境界,让静室主人小心翼翼地陪侍一侧,现在韩洙昏迷不醒,立刻就被人欺到门前了。

韩姣想了又想,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先在韩洙身上找一找乾坤袋,妄想着他能身怀巨款。

伸手往他的袖子里摸了摸,空无一物,又转到他的腰上摸索了一圈,毫无所获,乾坤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韩洙肩宽腰窄,身体高大修长,韩姣两只手都摸了上去,触手衣物下的肌肉紧实而温热,之前还心无旁骛,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不自在后,她倏地红了脸。

窗外的微光莹莹透进屋内,映在他的身上,面容如玉,身形挺拔,直如一尊玉铸的天神。

他近在眼前,却透着一种疏离而陌生的感觉,仿佛就要在光芒中化去了。

韩姣越发不自在了,心重重地跳了两下,在他衣襟处胡乱摸了一把,碰到一个冰冷生硬的东西,她立刻松了一口气,从一种玄妙陌生的感觉里解脱出来,立刻把那个东西掏出来。

六棱的上古传影镜——之前韩姣就见过,此刻拿到手上也没有意外,心里琢磨着,危急时刻这个能不能抵灵石用。

她无意识在镜上的两颗小灵石上摩挲,自顾自想着心事。就在不经意间,镜面上黄色的光晕一闪,如拨云见月一般,露出锃亮的一面。

一个人影在镜上清晰起来。

公子襄招呼了青元一声之后,感到体内有一股不受控制的灵力,先是皱眉,随即大喜,立刻入定吸纳。

一如定就是一夜,天空露出鱼肚白后,青元又有些不安,想起之前那个‘公子襄’的厉害,只怕事情还有什么反复。等了一会儿,公子襄再次醒来,脸带悦色,微微而笑。

青元看了他半晌,娇笑如花道:“要是你现在不是襄,我上当也值了。”

公子襄笑了笑:“我还当你七年认贼为主是为了我,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口中虽那么说,他脸上的笑意却是悠闲而笃定的。

青元嗔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为你是为谁。”

公子襄眸光微转,不答腔。

青元立刻气弱,走到他的身旁,身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却恨恨声道:“冤家。”忽然感到到他身上灵力厚实如凝,微微一惊道,“你?”

公子襄站立在垂云之桥上,远眺雾气缭绕的远山,神色捉摸不透,淡淡道:“我吸收了他留下的灵力。”

青元怔道:“成钧的?”

公子襄摇了一下头:“不是完整的成钧。”

以青元的修为,略想了一下就明白其中的意思:“分魂?成钧陨落了几百年,居然还有分魂在两界,怪不得,要是他能堪破轮回再次回来,两界岂不是要天翻地覆。”说到这里,她又道,“就算不是真的成钧,仅是他的一缕魂魄,这些年也让离恨天差点翻天了。”

公子襄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他陨落了,今日早已是他的天下。”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青元格格笑了一声道,“成钧再厉害,还不是输在你手上。”

公子襄眉峰一挑:“只不过是一魂而已。”

青元意识到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忙道:“一魂已经足已厉害,胡都死在他手上时连吭一声都不能,这些年有多少大小妖魔被他打怕了。离恨天一半都降了。要不是你智珠在握,我还真不敢这样算计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了起来:“你让我化的那个女人是谁,成钧见了她都失魂了。”

“我也不知。”公子襄道。

青元斜他一眼,口气酸道:“不认识的女人,你记得那么清楚,都可以用来对付成钧。”

公子襄看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青元还想发作,看了他的神色,只好收敛,抚了抚耳畔的发,话锋一转道:“你是如何发现夺你肉身的人是成钧?”

“无意间得到一幅画,画上有他残留的灵力,”公子襄道,“能夺我肉身的人,范围本就不广,灵力又如出一辙,我想应该就是成钧。”

青元啧道:“知道是成钧,你还要抢回来。”

公子襄一笑道:“是我的,就一定要抢回来。”

他修眉俊目,狭长的眸中是漫不经心的笑,显得有几分邪气,潋滟风流。

青元微微一愣,看着他目光迷离,过了半晌,长长一叹道:“想不到,以成钧之能,不知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如此,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这么高的修为,就为了一个女人,中了幻术也不自知,死的冤枉。”

公子襄笑了一声,颇不以为然。

青元道:“从他一进入云垂之桥,就已经中了你的幻术,对不对?”

静静看她一眼,公子襄道:“你知道?”

“我怎会知道,”青元微微垂目,“之前你只告诉我,什么时候该出来,里面的详细我可不清楚,只是刚才琢磨了一下,他输的太快,以他的本事,就算是输,也不该这么轻易。原因无他,其实一开始,他就已经入幻了。所以我走的这么近,他也没有发现异常。”

修士的道术,一般都是禁忌,除了最亲密的人,旁人难窥奥秘。青元身在其中,却也只能靠推断。

“说的不错。”公子襄肯定道。

青元“啊”地轻轻一声:“果然如此?那之后他看到的你,其实也并不是你,只是一个幻觉,你早已藏到我头发上的针里,准备趁他不备,进到肉身里。”

公子襄不语,漆黑的眸深若渊谷。

青元虽猜测出答案,得到了肯定后反而更加吃惊:“他虽然不具备成钧的全部灵力法术,但毕竟是他的一魂,属于化神境界,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察觉。”

“你知道云垂之桥是什么地方,这里灵气混杂,如混沌初开。在这里的灵气波动,最容易被隐藏,不易察觉。他来之前已经与迦夜,翠眼狼激战过一番,肩上受了伤。还不是普通的伤,是陨殇。不断有灵力从他身上流失,这个时候,他因为伤势,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微妙。”

青元听得心中一跳,幻术,最容易从微处入手,因此在修士中也广为流传,只有心思缜密的人,才可以真正修炼好幻术。换句话说,会算计的人,才可以发挥幻术的威力,虚中有实,实往往是虚,懂得算计的人,才能真正一击必中,把虚幻的道术变成杀招。

公子襄的杀招,从选地址开始,就开始慢慢施展了。

“这还不够杀死他吧?”青元叹息道。

“当然不够。我原准备要废些功夫,还是另两个妖王帮了大忙。成钧的伤其实已经止血了。只是这里灵力混乱,他又见了那个女人的样子,一时神思不属,这才给了我可趁之机。”

青元讶道:“你当时说‘你肩上流着血’,其实是骗他。”

公子襄微微一笑道:“只有当幻术影响到他自己的感识了,才算是成功。”

想到‘公子襄’当时一低头,发现肩上满是血,其实都是幻术影响,青元不禁也感到心中一跳。细眼去看他的肩头,果然伤口已经收起,衣裳也没有大片的血渍。

“他根本没有发现身在一个幻术之中,面前说话的人也并不存在,所以被你轻易地入了肉身,这样说来,输的也不算冤枉。”青元叹道,“你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计了一切。他却对你一无所知。”

公子襄一笑,眼中的不屑一闪而逝:“他不具备成钧所有的神通,却有成钧所有的脾气,怎会不输。”

青元一寒,定定看着他的脸。

公子襄拍了拍灰尘扑扑的衣袍,忽然感到袖子里有硬物晃荡,他从中取出一面古朴的六棱传影镜,略怔了一下,不由笑吟吟道:“难道这个‘成钧’,还有什么人要联系。”

厚实的灵力冲破了镜子上的禁制,镜面顿时变得清晰,白亮如银。

镜子上显现出少女低垂的半张脸——略看了一眼,公子襄就认出了韩姣,他长眉一挑,目光乍然阴晴不定。

青元见他脸色肃然清冷了下去,往镜上看去,只见到女子白嫩尖细的下巴,顿时就不高兴了:“怎么你用他的镜子,看的就是女人。”

公子襄置若未闻,目如寒星,隐隐透着一股寒光,握着镜子的手,也显得有些紧绷用力。脑子里先后跳出许多纷杂的画面,胡乱交织在一起。最后都沉寂了下来,变成七年前小岛上,瘦弱的小姑娘怀抱定魂灯的样子。

时间,地点都是那么蹊跷,公子襄心道,在他被夺舍之时,只觉得来者实力强横,生平罕见,元婴仓皇出逃,几乎是这一世里最狼狈和虚弱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遇上了那个年纪才一丁点,却狡诈得滑不留手的小丫头。

不是对她没有过怀疑,但是她身无灵力,对修仙界又毫无见识,几年朝夕相处下来,早已打消了他的顾虑——直到眼前这一刻。

用上古传影镜作为联系的,只有最隐秘的关系,韩姣和成钧之间,居然有这样的关联。公子襄的心思有些动摇,有一丝对七年前巧合的明悟,有一丝被愚弄的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面对成钧魂魄也能环环设计,从容不迫的公子襄,神情一肃,心中生出荒谬的感觉。

他居然被一个小丫头诓骗了七年。

镜面上光芒一闪之后就暗淡了下去,少女的影子渐渐模糊,最后消隐不见。

公子襄沉着脸,脸上露出恍惚不定。

青元颇为担忧,只怕是他身体里那股灵力融合地不是很完全,所以看着镜子又反复起来。她搭在他的手上:“你怎么了?”

他手臂一甩避开,心不在焉地道:“传令下去,把这个小姑娘给我找来。”

青元闻言脸色就是一变,心道什么丫头见了一面就要弄来,这酸溜溜的话已到了嘴边,因为他面有愠色,只能咽了下去,可心里到底不甘,脸色青青道:“什么姑娘,我看也没有看清楚,离恨天那么大块地,去哪里找她。”

一语提醒了公子襄。

传影镜因距离远近决定了清晰程度,即使是上古遗留的法宝,也不离这个规律。以刚才那个镜面的清晰,只有同一界天内才能达到。

他犹疑了一下,想了片刻,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上古法宝是无法放入乾坤袋的,如果韩姣一直有传影镜,七年来怎能瞒过他的眼睛。这丫头灵根等级中下,于修炼上天赋平平,怎么看,与成钧也不可能是一路人。

他来寻‘公子襄’夺回肉身,韩姣也是知道的,若两人之间真有联系,‘公子襄’怎会毫无防备。

想到这一点,他竟感到心口一松,重新想了一下,韩姣七年前出现的时机的确巧合,今天又拿了传影镜的另一面,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事关成钧,一定要弄清楚。

青元还等着他的话,见他蓦然开怀,诧异道:“怎么了?”

公子襄虚空一点,一个少女的样子被描绘在空中,栩栩如生。

“去把她找来。”他淡道,手握传影镜神识全展开,垂云之桥上空气都为之一凝,他感知到了另一面传影镜的地点,眉头微微一皱,有些意外,“在蛮荒之城。”

青元看了看漂浮在空中的幻影,是个脸如白玉,貌比杏娇的姑娘,尤其一双眼,透着一股子独特的灵秀之气。她一时有些眼熟,却没有记起何时见过,顿时心里如同打翻了老陈醋,忍了又忍,脸皮都憋地发青,冷声道:“你以前十二个姬妾,好不容易现在都没了。又要弄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公子襄看了看她,唇畔的笑淡淡的,眸中却隐隐带了寒意,口气轻忽地说道:“什么时候你对我的私事都这么上心了。”

青元脸色微微涨红,可转瞬又刷地变白,咬咬唇,她身姿如风,一下子飘到了桥下:“蛮荒之城一向不服管教,只能用灵石灵药换取效力。”等到他默然允许,青元身形一动,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已经夺回肉身,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公子襄高立于桥上:“体内还有不融的灵力,我要闭关些时日吸纳。”

“我是说以后。”青元追问。

他笑了笑,声音不兴波澜:“魔主留有未尽的事业。”

青元微讶,随即又释然,深深看了他一眼,飘飞着离去。

传影镜上光芒闪烁,韩姣还未注意到,直到镜面上传来波动,她低头一瞧,想到那个曾将她打成重伤冷酷如冰的‘公子襄’,赶紧把镜子远远扔开。哐当一声,镜子在床柱上一撞,灵光消弭,重又变得古朴灰暗。

天色大亮,慢慢又经过一日,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韩姣等了整整一日,韩洙依旧未醒。

静室外有几个人的呼吸,从午时过后就守在房门外不远,再也不曾挪动。韩姣知道,这是静室主人派来防止她逃跑的措施。

要用三十六计的上计了,韩姣心忖。

傍晚时分,透入窗纱的光亮渐渐暗沉,晦暗犹如烟尘。韩姣感知到窗外的人在原地走了两步,这是守候一整日才出现的疲惫和不耐烦。她心想,最好的时机到了。

敛息走到床边,韩姣用巨力术背上韩洙。被他高大伟岸的身影一遮,她看起来就像一大团阴影。

韩姣喘了口气,拾起床角的传影镜,在心中提醒自己要冷静。她自从打着举债夜逃的主意,就已把房内仔仔细细地琢磨了一遍。这个静室地处偏僻,正面是韩洙闭关倒塌的飞阁,后面正对着一个湖泊,岸旁广植柳槐。无论静室飞阁,或者院落中,都有结界。唯有湖泊上,只布了一个迷雾的惑人幻阵。

韩姣掠起,在梁上一点,五灵之中的木灵遁自然而然就施展出。

眼前一晃,人已到了屋顶上,结界却没有一点反应。

韩姣大喜,敛息潜行,像只灵猫般,落地无声地顺着屋檐来到屋后。院中虽然冷清,还是有两个修士路过。她赶紧低下头,忽然想起韩洙并没有用敛息术,心中顿时紧了一紧。两个修士从檐下穿行而过,没有发现异常。

韩姣心理紧张,脑子却越发清楚。她并未立刻往下跳,而是静下心来倾听韩洙的呼吸。他虽然未醒,却保持着修士的本能,呼吸若有若无,灵力没有一丝外泄,用神识也感觉不到存在。

韩姣左顾右盼,院中已没有一个人影,她还是不放心,又用神识扫了一遍,这才如落叶一样从瓦上飘落下来。暮色沉沉的院中寂静无声,湖上有几朵无色莲散发着荧光,映在水上,如星影荧光,错落有致。

韩姣用木灵遁,闪了又闪,院中有几株植物无风自动,一眨眼,她就来到了湖旁。

院中还是有等级高的修士存在,低喝了一声:“谁?”

韩姣一吓,也不再试探湖里的情形,噗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半空中有法术追踪而来,速度比当初韩洙的慢了不知多少,韩姣也算见多识广,心里扑扑乱跳,水灵遁却用的一丝不乱。

湖面上层只有一个幻阵,半点没有攻击性,韩姣看到湖面上一闪一闪,不知是什么道术,身体沉了沉,往湖心深处游去。

此处湖泊虽然不大,却是活水,与泉源支流想通。韩姣思考了一日,觉得唯一的缺口就是这里。

水里的荧光越来越多,将湖水映地金蛇舞动,粼光万点。

韩姣借着光亮寻找活水流动的出口。忽然有几点光亮飞快窜到身边,她转过头,等看清来的事物后,大吃一惊,连呛两口湖水。

那是半尺长的银光鱼。韩姣恰巧在宗内看过图鉴,这种鱼在夜色中鳞片发光,极为美观,但是一张口,满嘴钢牙利齿,能切金断银。银光鱼个头小,但是鳞片极厚,对灵力反应极为迟钝,道法攻击往往事倍功半。只因为它只能水中生存,大多修士也就不以为然。

韩姣心中叫苦,加快水灵遁,像是一条鱼儿在水中窜行。

水中的光点越来越多,掩映水波中,错落如星子。

从水底向上望,景色美得韩姣心惊胆战,即使拼尽全力,还是有一小群银光鱼追了上去,紧紧衔在身后。她急忙回头,怕韩洙被咬伤。谁知两条银光鱼,嘴张开偌大一条缝,避开韩洙的身体,就往她咬来。

韩姣愣了一下,随即悲愤——这势利的鱼种。

连踢带踹,踢飞好几条,可转眼,几条鱼又摆着尾巴追了上来,果然如图鉴中所说,银光鱼对道术的防御极强。

韩姣不欲纠缠,身体一扭,往更深处游去。

一个方向的水流变得更加湍急,准是通向外间的流道。韩姣知道寻对了源头,大为高兴,飞快游过去,在一处巨大礁洞的地方,有阵法的痕迹。幸好此处水深,维持阵法的灵石已经暗淡无光,却无人更换。她目测估计,以小成功力,硬闯也可以。

阵法被韩姣用灵气罩一撞,果然摇摇欲坠。韩姣忽然“啊”地一声闷喊,脚上锥心地刺疼。一条银光鱼狠狠咬在她的脚丫上,血丝在水中渲染出一团。

韩姣大怒,风刃击飞银光鱼,双手凝结灵力,猛地撞击一下阵法。阵眼的灵石碎裂,她拖着韩洙瞬时被巨大的水流冲向了宽阔的河流。

被水流带出很长的一段距离,水势又渐渐缓了下来,韩姣虽然入了小成境界,灵力少依然是她的短板,因为使用灵力过度,丹府内的妖力又蠢蠢欲动,好几次岔了气,她就咬牙忍了下来,脚上又受了伤,游得力不从心一瘸一拐。

顺着河水漂浮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看到一处弯曲的河道十分平缓,正好适合上岸。

韩姣已筋疲力尽,眼看四周景色陌生,想必已不是蛮荒之城,赶紧提一口气,往岸边靠。

一把先把韩洙推上岸,等轮到自己时,丹府中又是一阵气乱,她连爬带滚,十分狼狈地上了岸,却只能趴在杂草丛中。

费力地抬头一看,韩洙没有一处损伤,除了衣衫湿漉漉的,依然如圭如璧,一滴小小的水珠悬在他的睫毛上,欲掉而不掉,十分诱人。

韩姣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刚弄得满身泥,表情说不出的怪。想了半晌,觉得一个成语太适合现在的情形——

“我简直是英雄。”幽怨地嘀咕一声。

夜风吹在身上,一阵阵寒意就从湿衣上侵入肌肤。韩姣灵力耗尽,立刻察觉到寒冷,先是蜷成一团,自觉无用,旁边有一团温暖,她翻个身,躲到了韩洙的手臂旁,贴在他的胸口,蹭了两下。

“你是英雄?”低沉的声音从胸膛处微微震动。

韩姣呆滞。

她半惊半喜,倏地抬起头,一瞥之下,小心肝狠狠抽了下,嘴里“咝”地急促吸了两口气,身体猛地往后一缩,立刻又“哎哟”呼了一声,脸皱成了一团。

韩洙看着一身狼狈的她,眉头微微拧起:“你这是做什么?”

韩姣目光躲躲闪闪——他微微侧着脸,完全显露出来,皮肤焦黑而斑驳,几乎没有一点光滑的地方,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已化为泥水的药渣,除了曜石般幽深的眼睛,这半张脸几乎已经毁容。

韩姣叹气:“租用的阁楼被雷劈倒了,老板非要我们陪灵石,实在没有办法,我就逃出来了。”

韩洙目光犀利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你在怕什么?”

韩姣飞快摇摇头:“不怕不怕,”一边说,目光还在滴溜溜地往旁边转,见韩洙脸色沉了沉,赶紧又道,“那道雷太厉害了,你、你的脸……”

韩洙本是毫不在意,见了她紧张的样子,伸手在脸上一抚,脸色顿时铁青。他闭起双眼,脸上忽然就起了变化,灼坏的皮肤迅速褪去,露出白皙的完好肌肤。

韩姣见他恢复了原貌,大感松了口气,转眼又重新提起心——他的脸上浮起了红色的血丝,幽幽细细,布满了半张脸,极为可怖。细小的血管越来越明显,很快又崩坏了肌肤,如同燃起了不可见的火焰,顷刻功夫将脸上的肌肤烧坏,红黑斑斓交错。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看着,头皮一阵阵发麻。

韩洙显然也有些意外,扯开了衣襟。

韩姣“啊”的一声来不及躲避,一下子看了个清楚,立刻惊讶地瞪圆了眼:那种灼伤竟是从他的腰腹处蔓延出来,一直顺着脖子到脸颊。

“这是怎么了?”韩姣轻声问。

韩洙的眸中流露出一种复杂,声音悠远:“是成钧。”

韩姣不明所以,但又似乎猜到了一些。那个灼伤的起点,就在他当初把最后一根成钧骸骨融入身体的地方。

“是那根骨头?”

“难怪他没有来取成钧的骸骨,”他有些出神,慢慢说道,“连成钧存放的上百年灵力都拿走了,却没有动骸骨,原来是因为这个禁咒。”

韩姣眨了眨眼:“什么禁咒?”

“双生。”韩洙淡淡道。

韩姣记性不错,立刻想起这个禁制的记载来,那还是记录在百里家族的咒结术中最后:百里家的同心咒,把情人之间用生命做咒,有同生同死的效果。其中提到了类似的禁咒“双生”,将两人的血肉连结下咒,当一方有生命危险,可以吞噬另一方的生命源,达到救命的效果。

韩洙与成钧,原本是一个灵魂,甚至不需要以血肉连结,就可以结成禁咒。

“那怎么办?”韩姣知道其中的厉害,着急道,“赶快把那根骨头拿出来吧。”

“不行,”韩洙目光微动,“至少现在不行。”

韩姣不解地看着他,嘴唇翕动,没有出声。

韩洙内视一下身体,脸色不动,眼神深不可测:成钧的残魂已经消陨,触发了骸骨上最后的禁咒。在他昏迷的一日里,竟然吸收了不少他的灵力,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盘结在他的丹府里,自成天地,与他的灵力分庭抗礼。

他能感觉到,这种能量蕴藏着巨大的吸力,稍有碰触,就大片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成钧几百年前设下这个禁咒,原本就是为了对付他。

沉默片刻,他的目中起了怒色,身上透出暴戾凶狠的气息。

韩姣一下就觉得空气沉重,压得胸口沉闷,难以喘息,让人无端紧张。往后退了退,脚心生疼生疼,连着四肢都开始蔓延酸疼的感觉,她身体一歪,就往旁边栽倒。

韩洙一把抓住她,感到手掌下的衣衫都湿透了,眉头一挑:“还不把衣服弄干。”

“灵力没了。”韩姣低下头轻声道。

韩洙对她的资质已了如指掌,连叹息都省去了,掌心内透出灵力,很快将衣服上的湿气化去。再细看她,头发蓬蓬乱,几缕发丝贴在了颊边,衬得肤色越发苍白,脸上有浓重的疲色——韩洙眉宇渐渐放柔,注意到小姑娘的身体不自然地蜷成一团,一只脚压在身体下,空气里漂浮出一丝血腥味。

他目光一凛,伸手把韩姣提起,一手往她的脚上抓去。

“疼疼疼。”韩姣抽气道。

韩洙动作极快,手上却温柔,握住她的脚踝放到身前,一看之下眉头皱起。

韩姣骨骼纤细,脚掌却生的有点肉肉的,脚趾雪白圆润,但是此刻却血肉模糊,脚趾上满是伤痕,脚心处被咬去一块皮肉,形成一个血洞,因为在水中泡的时间久了,不再流血,伤口血肉处泛起青白色。

韩姣看了,吓得面色煞白,几乎感觉不到那是自己的血肉了,一眼之后就不敢再看。

“怎么弄成这样?”韩洙的声音有些生硬。

韩姣水中泡了许久,疼得已经麻木,看了那些伤口,欲哭无泪:“那个湖里满是银光鱼,只咬我不咬你……”慢慢吞吞把韩洙昏迷后怎么被追讨灵石,怎么跳湖逃匿的经过讲了出来。

韩洙静静地看着她,揉了揉她的发,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堵。他曾看过无数的伤,甚至是死亡。唯独只有眼前的伤痕,带给他不同的感觉,似乎是欢喜,似乎是茫然,似乎是心疼,陌生的感觉像是黑夜的荒漠中骤然开放的小花,明明是那么微小,却显得格外惊天动地。

“疼么?”韩洙柔声问。

韩姣立刻道:“疼死了。”

韩洙手中透出白色光芒,包裹住她的脚掌,用治疗术修补她的血肉。

温暖的感觉,似乎是浸在热水中。韩姣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可放松,狠狠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又生起一丝奇怪。她盯着韩洙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奇怪在哪里——他的灵力比以往弱了许多。

治疗术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完全治好了她的伤。

韩姣撑在地上,动动脚趾,再没有一丝不适,顿时笑弯了眼:“我以为还要疼半天,太好了。”

她喜笑颜开的样子,一下子冲散了韩洙心头盘结的复杂情绪。

“这么怕疼,还敢往不知道阵法布置的湖里跳。”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笑。

“不跳怎么行,那个老板阴的很,已经派人在房门口守着了。”韩姣叫屈道,“我从哪里去弄一万多的灵石给他。”

他忽然又冷了脸,问:“为什么带上我,万一我不再醒来,你要怎么办?”

韩姣一怔,想也不想,脱口道:“你怎么会醒不过来,”见他毫无表情,心里突突一跳,“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下来,万一……他们趁你昏迷,把你卖了……”她心里有些乱糟糟的,口里绷着胡言乱语。

说着说着,不自禁声音低了下去,好半晌,有如蚊吟般轻声道:“你受了伤,就该我保护你。”

说了这一句,韩姣觉得不自在极了,大概是这一句太正经,又或者是,羞愧自己这点微末修为道行,居然这样大言不惭。她把头垂下去,蓦然感到鼻子泛酸。

韩洙忽略心底那不明所以的欣喜,不动声色地问:“真的?”

韩姣垂首不答,细密的睫毛颤了颤,微动如同香扇。

韩洙握着她的脚掌,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叹息了一声后,微微笑道:“以后做事不要这么莽撞,你的修为不高,胆子又小,冲锋陷阵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

韩姣羞愧了半晌,平复心情后才抬起头:“那万一只有我怎么办?”

韩洙闻言看了她一眼,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敲,也没有用力,蜻蜓点水似的,口气不善道:“不是还有我吗?”

韩姣回眼看他,之间他神情专注,漆黑的眸里映出她的样子,她愣了一下,不知死活地瘪了瘪嘴:“要是万一你也靠不住呢?”

韩洙挑了挑眉毛,脸上毫无表情道:“我也靠不住?”

轻飘飘的口气让韩姣一哆嗦,她张张口,瞪大眼看他,摇头如波浪:“靠得住,当然靠得住。还有什么事能难住你。”口气谄媚又讨好。

韩洙唇角含笑,眸光闪闪熠熠。

韩姣有些不明白,直觉他心情极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他扯开的衣襟还敞着,露出精壮的身体,虽然上面盘踞一道可怖巨大的伤痕,却依然惊人的魅惑。他还握着她的脚,离胸膛只有寸许,韩姣几乎能感觉到从他身上透出的温暖。

脸上登时如火烧了起来,韩姣飞快地把脚缩了回去,动作灵活迅速,媲美闪电。

她眼睛转了转,四处游荡,就是不敢看前方,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回去。”韩洙道。

韩姣诧异道:“回哪里?”

“蛮荒之城。”

“什么?”韩姣险些跳起来,“回去还灵石?”

韩洙瞥了她一眼,见她头发乱糟糟,加上瞪眼的样子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兽,又可怜又可爱,不由随口笑道:“是啊。”

韩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点都不相信。看着他如同修罗的半张脸,好一会儿,她若有所思,伸手去拉他的袖子,怯怯地问:“你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能有什么事。”韩洙一瞥,淡淡道。

韩姣直觉如此,说不出个所以然,盯着他上下看了半晌,除了火燎般的伤痕,没看出其他异常。

“好了,”韩洙轻轻拍了她一下脑袋,顺手理了理她微乱的散发,“该走了。”

两人在河里漂泊了半夜,又说了半天的话,天色早已亮了起来,映着河水粼粼如练。

韩姣站起身,拍了拍衣裙,跟着韩洙往前走。

没走出几步,韩洙突然就停了下来,半侧过身,目光冷厉地看着河面上。

韩姣一头雾水地问:“怎么了?”

河面上卷起一阵波浪,像是有一只大手拨弄着,从远处慢慢而来。一眨眼的功夫,水花就到了两人身前。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人影,跟着水波飘来。

说是飘,一点也不夸张,来人的身体瘦瘦长长,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岸边的一根藤条,脚下生风,漂浮而来,速度却极快。

韩姣惊讶地看着。

来人飘飞到近处,蓦然就停了下来,向韩洙两人看来。这人生地十分奇怪,马脸容长,面色蜡黄,一双眼睛黑多白少,直愣愣地盯着人,目光却一下子落在韩姣身上。

“你是从蛮荒城出来的?”马脸看着韩姣道。

怪人主动搭讪,韩姣微惊,抿着唇不答。马脸身体不动,嗖地一下飞到她的面前,脸凑近,几乎要贴上她,声音如同夜枭:“是不是你?”

韩姣吓了一跳,身体往后缩。

韩洙伸手凌空一挥,几道光线从他的手中溢出。马脸的身体被缠住,发出擦擦的声音,像是木桩摩擦。他把脸转向韩洙:“你是什么人?”

韩洙冷哼一声,不屑回答,五指一收。马脸的身体发出崩裂的声音,手脚被光线切开,手脚断裂,纷纷落到河里。

“呀”韩姣想不到兔起鹘落,来人瞬间就被杀死了,吓得低呼。耳边听到落水的声音,再仔细看去,马脸身体被切成了几段,噗通噗通掉进河水里,又漂浮起来,是好几段藤条。

“傀儡术。”她认了出来。

韩洙蹙起眉头:“施术的人还藏在后面。你是不是惹了什么人?”

“怎么会,”韩姣大感冤枉,想了一想道,“除了拖欠了上万灵石。”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样举债逃跑的经历,想到静室老板竟然派人追了上来,韩姣略有些不安,拉着韩洙的袖子摇了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不我们还是把灵石给还了吧。”

韩洙长眉微扬,看着她踌躇不安的样子,不由好笑:“胆小如鼠。”

韩姣受了嘲笑,撇了撇嘴,见韩洙还是往蛮荒城的方向走,又急了:“真的要回去?”

“有我在。”他说了这么一句,拖着她飞起来,顺着河流往回走。

没飞出多久,迎面有几个人赶了过来,堵在两人的面前,有高有瘦,有俊有丑,和之前那个马脸一样,脸如枯树皮,身体轻飘飘没有分量。

七个人站成一排,齐声开口道:“小丫头,你是从蛮荒城来的?”

这些傀儡一来就只盯着韩姣,目的十分明确。

还真是冲着我来的,韩姣心忖。

韩洙面无表情,手并如刀,凌空将来人切开。几个傀儡比之前那个更灵活,纷纷躲开,四个当场断成几节,逃开的三个,怪笑连连,飞到空中,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碎裂炸开,化成了藤叶枯枝,落了一地。

韩姣知道,指使傀儡的数量和灵力是正比关系,能用普通枯木变出七个傀儡的人,实力一定不凡。

韩洙往河岸旁的树丛四下一扫,目光冰冷,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狠戾,对着空旷的某一处,冷笑道:“宵小之徒,滚出来。”

他的声音醇厚而动人,落到空中,却形成了一道灵波,呈涟漪状扩散。

地上猛然响起凄厉的尖叫声。

距离河水不远处,有一丛茵茵碧绿的灵檗,无风自动,簌簌地抖动起来,如同活物。它似乎在抗拒什么,枝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枝叶疯狂抽长,以惊人的速度舒展开,枝干化为了柔软的躯体,绿叶则褪去了颜色,现出银白的发丝。

须臾,一个头发雪白,眉眼平实的女子站在两人的面前。

她身体漂浮着,肢体僵硬,眼睛是琥珀色的,看着韩洙俊美无俦的右脸,眼神有些呆滞。当目光扫到左半张毁坏的脸,眼睛咕噜噜又变得活络起来。

一个人若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实在是件很渗人的事。韩姣看着她的样子,不由打了个激灵。

白发的女人伸出手指,细细长长,还泛着青色,像是一截树枝,指向韩姣:“小丫头,有人要见你,跟我走吧。”

她口中这样说,眼睛却看着韩洙的方向。两人之中,韩姣那点灵力波动都不够看的,只有韩洙,身上没有一点灵力的感觉,甚至感觉不到存在。

前面几个傀儡都是一点没有反抗能力的破灭,她很清楚,这是一个棘手的劲敌。

韩姣忽然高声问:“谁要见我?”

白发女人脖子转动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擦咔擦声:“不知道,有人出了高价要带你回去。”

韩姣翻了个白眼。

韩洙问:“多少高价?”

“两颗天罡星石。”白发女人老实道。

两颗天罡星石价值两万灵石。韩姣一怔之下立刻声音拔高:“什么?欠一万灵石花两万灵石雇人抓我?”想想就觉得很不对劲,立刻又道,“搞错了吧,不是我。”

白发女人眼珠动了动,声音平直如一线道:“我见过你的画像,没有错。”

韩姣看了看她僵直不动的目光,张口结舌,想了半晌,刺溜一下躲到了韩洙的身后,很没骨气道:“其实灵石是他欠的。”

韩洙好气又好笑,一面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一面又回头用眼神狠狠凶了她一下。

白发女人面无表情,不含生气的声音里竟也带了一丝无奈:“只要你,不要他。”

韩洙冰冷地看向她:“在蛮荒城发出的悬赏会没有雇主?”

被他的目光一扫,白发女人感到一股森冷的寒意——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高贵自如感觉,骨子里却散发着迫人的阴狠戾气。直面他,如临魏巍高山,让人心颤。

“雇主并没有用真名。”她情不自禁解释道,“但是用了最高级别的黑榜。”

韩洙冷哼了一声。霎那间,地面上如波浪一样滚动了起来,猛然冒出巨大的尖刺,与此同时,河里水浪一下子变得汹涌,水花激烈翻飞,一根根冰棱飞射了过来。

这一击来的迅速,石破天惊。

白衣女人反应不及,当场被刺了无数个窟窿。

韩姣还是头一次看到韩洙主动出击。

女人的身体被土所化的巨刺定住了,眼珠也不再动。

“死了?”韩姣惊疑道。

韩洙皱眉不语,眼底深处有一抹难以读懂的复杂。

气氛一下归于平静,显得那么突兀。韩姣感觉到异常,站着不动。一根藤蔓猛然从石后探出,抓住了她的肩膀。

韩姣手掌一翻,几根晶丝无声无息地出现,切断了藤蔓,她就势一缩身体,闪了一闪,又躲到了韩洙的另一边。她在河里耗费了所有的灵力,一口气做完这些动作,刚恢复的一点灵力又见了底,立刻感觉有些气喘。

韩洙的身周出现了一层厚实的灵壁,三味真火在灵壁外烧开,火团里带了青紫色,当即把藤蔓全部烧焦,一根根都变地焦黑。空中传来白衣女人呼痛的声音。

她尖叫了一声,四周风声呼呼作响,突然又窜起无数根细长的藤蔓,交织成了密集的网,把素有的角度都封死了,向两人罩来。

韩洙双手做了一个漂亮而利落的结印,灵璧处呼啸起气旋,冲击在藤蔓网上,一阵啪啪的声音,藤蔓尽数被气旋所带的凌风割断。

在藤蔓的尽头,一道黝黑的光焰掠过半空,如闪电般袭来,直击韩洙的胸口,一下子撞在了灵壁上,只听到一声巨响,泛着均匀淡金光芒的灵璧就此碎裂。

韩洙显出动容之色,一把抓着韩姣,飞快的退后了几丈。

黝黑的光焰下原来是一颗鸡蛋大小的物体,在两人站立的地方轰的一下炸开,震荡起巨大的烟尘。

韩姣脸色微变,认出那是湮魂弹。就是元婴期修士沾上了,措不及防之下也会被炸地魂飞荡魄——都说蛮荒之城的修士特别难缠,果真名不虚传。

韩洙脸色阴沉,把韩姣放得稍远,一手微张,另一只手上已变换了几个印结。半空中出现了一道虹光,映得四周一片绚丽。七彩的光像一条长练,从他的位置飞快蔓延开,几折之下,把空间封地很小。

看着虽然美丽,但是触碰到虹光的物体,哧的一声都化为了青烟。

有一条藤蔓被困在了其中,尾端触及到了虹光,顿时一截化为乌有,它拼命扭动着,要逃出去,却被几道虹光都挡了回来。

藤蔓不动了,地上传来白发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我不是你的对手,还有别人会来。”

韩姣深深吸了一口气。

韩洙手上的虹光月越缩越小,藤蔓化为了齑粉。

地上那具尸体忽然僵直地弹跳了起来,也不顾身上有多少个窟窿,白发女子一边哀叫一边急速地飘远。

目送她的离去,韩姣心中生起莫名地寒意,转头去看韩洙,诧异地发现,他收去法术,脚下踉跄了一下。

“哥哥。”韩姣伸手去抓他,焦急地喊。

韩洙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

韩姣还想说什么,他摆摆手,目光阴沉地看了看远方,带着她飞快的离去。 A9L2IgQpbYUlp4Q/CKDhm2DA9eg8+KmEwHEH1IYZ3Yaw4qZJlBVuLepr0FAeR7x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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